袁利杰
(广东文理学院人文系,广东 湛江 524400)
时间对于每一个生命个体都具有深刻的意义。大到对历史的回顾与借鉴,对当下生活的体察、认知和展望,小到对内心某些时刻细微情绪的流露,拈花照水、看云听风的心弦波动,都折射着“时光”意象所蕴含的意义。崔俊媛在《瞬间与永恒——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中的时间意象》一文中,认为时间是直线和圆的统一,是瞬间与永恒的统一,是创造者与破坏者的统一①。魏凤丽在《文艺作品中时间意象的美学解读》一文中,从审美意蕴方面,解读时间对人文建构的作用,认为时间拓展了艺术表达的空间和领域,显示了对生命、生活的高度关注②。唐代是中国古典诗歌发展的全盛时期,唐代诗人对“时光”意象的思考也具有一定的探索意义。文章以《唐诗三百首》为研究对象,试从“时光”与诗人的关系角度探析“时光”意象在诗歌中的意义。
中国古代的诗人、士大夫,在价值观上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积极仕进、追求事功、力图实现自身价值的儒家精神,是诗人、士大夫价值观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而诗人这种自我存在价值的实现能进行到哪种程度,能否与其追求自我实现的预期一致,是每一位诗人在其诗歌创作中都会思考的问题。“时光”作为诗歌中的意象,也被赋予一定的意义,即“时光”是诗人反思自我存在价值的一种方式。焦泰平在其《时光流逝中的生命之歌——古代诗词时间咏叹评述》中说:“世间一切物质都是在时间中运动,一切物质都带有时间形式。那么,进入诗歌的表现对象,都自然不会与时间分离。况且,诗歌本来就是人生感受的抒发,而人生则基于生命的时间存在。当诗人将人生感受作审美揭示时,对时间就最为敏感。在此意义上来说,时间与诗歌有着更深的因缘。”③张九龄在《感遇(其一)》中,对“时光”及自我存在价值作了思考:“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④在春秋交替之中,在时光的流逝之中,兰叶自有其华,秋桂自散其芳,而人呢,人在春去秋来的时光里存在的价值呢?作者最后写到“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⑤,以草木自比,让自我价值在时光的流逝里自有其本身的意义,这种意义不依托于君王的赏遇,不依托于生存环境的安逸,自随本性,像兰叶秋桂一样,成其高洁。在春秋岁月的交替中,成就自己,进而肯定自己的存在价值,是诗人对时光和自我存在价值关系的一种深刻感悟。在这一层面上,“时光”意象成了诗人反思自我存在价值的一种方式。
杜甫在《梦李白(其二)》中言“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对现实与理想的强烈反差极度愤慨,质疑并追问自我存在价值。功业未成,志向未达,令名未就,却已白发尽显,步入暮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是一句撼天动地的慨叹,在浩瀚的时间长河里,发现了自我存在价值的荒谬和悲哀。“时光”对于个体生命的意义更多的是当下的,是此刻的,而此刻的杜甫和李白却是孤独的,寂寞的,不被理解和重视。千秋万岁之名与寂寞身后之事的对比,是诗人对时光的思考,对自我存在价值的思考。这种思考有种反传统的悲哀和无奈在里面,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充溢心胸。在这里,“时光”作为诗人审视自我的一种方式,映射出诗人内心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隔离感,表达了诗人对社会和时代的失望、愤怒和指责。杜甫诗中提出了一个极尖锐的问题:自我的社会价值是否完全等同于个体的生命价值?历代文人志士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追求事功,积极入世,也不断地辗转挣扎于这个困境中。
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是诗人在诗歌中经常涉及的一个思考题。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在外在环境的不同发展阶段,自我与社会的关系会不断得到调整。中国士子文人在自我与世界的关系上受到儒家、道家、佛家思想的综合影响。
元结的《贼退示官吏》⑥中有“昔年逢太平,山林二十年。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井税常有期,日宴犹得眠”的安宁悠闲生活的记录,也记录了“忽然遭世变,数岁亲戎旃”的战乱情形,以及“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的战后生活,赋税繁重,官不如贼。在此情形之下,诗人与世界的关系发生急剧转变,“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从仕进之路转向隐逸之途,自我理想和现实的情境形成巨大的反差,诗人不忍做“时世之贤”,对百姓苛捐敛税,遂起卸甲归田之意。以战争为分界点,诗人由积极入世转向翛然出世,由儒家的追求外在事功转向道家的保全内在自我。不同的人生阶段里,“时光”作为诗人审视自我与世界关系的一种方式,呈现在诗歌里,让我们有一个更具体的角度探究诗人价值观的转变。
从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⑦中,更可以看出诗人从“时光”的角度,对自我和世界关系的思考。“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短短四句诗,写尽了诗人对时光、世界、自我的参悟。时光轴上,向前看不到古代的贤王燕王,向后看不到能欣赏自己才华的来者,独立天地之间,四顾苍茫,天地悠远,时光浩瀚,诗人却找不到一个方向,遇不到一个知音。“人只有在人伦即人与人的关系中,才能得到充分的实现和发展。”⑧个体生命的孤独和悲怆充斥于天地之间,而这样的处境,又与诗人向往的能够建功立业的世界相去甚远。自我强烈的孤独感自成一个世界,对抗着无情的岁月。在这里,时光成为诗人衡量自我与世界关系的重要方式,在无边的时光之河里,看到生命的短暂,功业之无成,自我之失落,生命的渺小与孤独。这种强烈的自我与外在世界的疏离感,不同于前文可由主体自由选择的出世和入世的人生态度,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生不逢时、英雄不遇的境地无法被人为地改变。
诗歌中诗人对“时光”的思考,也体现出其内心对自我存在的焦虑,对外在世界的诉求。李白的《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⑨中有“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的洒脱,也有“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失意和无奈。韩愈在《山石》中有“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生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促为人 ”⑩的归老之意,亦有“一年月明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的劫后余生般的放纵和享乐。李白的《将进酒》⑪中有“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感叹,亦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旷放。岑参有“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飞鸟”⑫(《寄左省杜拾遗》)之叹惜。孟浩然的《与诸子登岘山》⑬中有“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的慷慨之音,亦有“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的伤时之叹。这些诗中所流露出的对时光流逝的叹息,对生命或细腻灵动或深沉沧桑的感悟,是诗人衡量自身与外在世界的一种方式。自我意识的强烈凸显,使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但又都与时光相连。诗人在对时光的思考中发现了自己,审视了生命,体悟了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在此,“时光”意象成为诗人衡量自我与外在世界的一种方式。内心的期许和渴望与现实世界的反差构成诗人无处不在的对生命的焦虑:时光流逝,功业无成,芳华正好,却蹉跎庸碌。这种焦虑也必然引起诗人对外在世界的诉求:希望天下昌明,能够济世成仁,功成名就,留芳史册,体现自我价值,完成个体生命价值的自我实现。也正是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之下,诗人要不断调整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求取二者的平衡,体现生命的尊严。“时光”作为一个很好的途径,帮助诗人审视自我与社会。在时光轴上,从更高远的角度,用更辽阔、宽容的视野来思考自我的存在。
人们习惯于按过去、现在、未来这样的时间段来观注生活。每一个当下转瞬即逝,人们几乎一直处在远离过去又不断奔向未来的状态之中。诗人在生命的洪流停留的瞬间,写下优美的诗句,打通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关联,在更广阔的世界里,审视生活,思考自我,成就更完美的自己。
中国古代儒释道三家的思想,也对士子文人的人生追求产生巨大的影响。儒家的积极事功,道家的退避全身,佛家的对来世的期望,都会或隐或显地影响诗人的思想。每一种境遇都是必须面临的生活,诗人都要学会在任何境遇下自处,安放一颗心,平衡自我与外在的关系。
在“时光”作为诗人自我实现的一种方式这个意义上,时光是诗人超越当下现实的限制、超越当时时代和境遇的限制的一种方式,藉此,诗人在更广阔的时空中遨游,观注自我的精神世界,探索自我的内在生命,拓展自己的生命价值。《唐诗三百首》中不乏咏史怀古诗,诗人纵横在浩荡的时间空间里,沟通今古,审视自我,实现对当下的超越,完成更高意义上的心灵的探索和自我实现。李白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是对当下的超越,对未来的自信。刘禹锡的“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⑭,是对时光和历史的感悟,在苍茫的时光里,审视个体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个体借助“时光”这个意象,来观照更遥远的外在世界,审视更深邃的内在心灵,领悟深刻的人生。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⑮世事难料,知己难逢,宦海浮沉,思归田园,在几度月圆的盼望里,写尽了诗人对故人的思念,也通过对“时光”的描绘,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内心对故人的牵挂、对前路的迷茫、对世事变幻莫测的忧惧。“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⑯“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⑰“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⑱“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⑲“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更有来朝恨,离杯惜共传。”⑳“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世,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21]“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发已斑。何因不归去,淮上对秋山。”[22]“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23]“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24]这些诗句或咏史怀古,或记事抒情,都是通过对时光的感悟,记述了诗人当时的心情。“中国文化的宇宙观是时空合一的”[25],以时光为入口,去探索其背后更遥远的生命存在,俯仰古今,打通历史和现在,把自我放在辽阔的宇宙之间,实现精神上的遨游。借助“时光”意象而实现自我,实现更丰富深刻的生命体验,实现在时光长河里对自我价值的衡量和认知。这种精神与天地共存,与日月同辉,毫不因个体的渺小而失去其存在的意义。每一个个体心灵,在通过“时光”意象来表现自己时,都能自成其独特,无可代替。
《唐诗三百首中》,诗人借用“时光”意象,或俯仰古今,或精微当下,来表现心灵世界的自由、独特和辽阔。“时光”作为诗人实现自我的方式之一的意义,也可以有更广阔的适用范围,更具体的对于个人精神自由的意义。
“时光”意象在每个时代都会被不断阐释,尤其是在诗人的作品中,其内涵得到更深刻的展示。唐代诗歌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高峰,唐代诗人对“时光”意象的思考为我们了解和审视当下时代个人存在价值、个人与世界的关系、个人的自我实现提供了一种方式和途径,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注释:
①崔俊媛:《瞬间与永恒——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中的时间意象》,《中国电力教育》,2007年管理论丛与教育研究专刊,第41页。
②魏凤丽:《文艺作品中时间意象的美学解读》,曲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11页。
③焦泰平:《时光流逝中的生命之歌——古代诗词时间咏叹评述》,《长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第68页。
④⑤⑥⑦⑨⑩⑪ ⑫ ⑬ ⑭ ⑮ ⑯ ⑰ ⑱ ⑲ ⑳ [21] [22] [23] [24] 蘅 塘 退 士 选编:《唐诗三百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1页,第1页,第28页,第47页,第59页,第77页,第115页,第136页,第154页,第224页,第218页,第214页,第209页,第209页,第193页,第173页,第172页,第166页,第115页,第90页。
⑧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3页。
[25]张岱年、方克立:《中国文化概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