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
(常州大学周有光语言文化学院,江苏 常州 213164)
从汤亭亭到谭恩美和任璧莲的华裔美国女性文学中,有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就是母女主题,即强势的华人移民一代母亲与她们在美国出生的二代女儿们之间复杂的冲突与和解。国内学界多从女性主义、东方主义或文化身份的角度分析这些华人母亲,并对《喜福会》中母亲们的家庭教育方式有深入分析,如有学者指出,《喜福会》中母亲对女儿教育方式的误区是导致母女冲突的重要原因[1],还有学者以《喜福会》为例比较中美家庭教育方式的差异[2],总体上对这些华人母亲的教育方式持否定态度。而笔者分析汤亭亭、谭恩美和任璧莲的三部代表作品,即《女勇士》、《喜福会》、《希望之乡的梦娜》(以下简称《梦娜》)中的强势华人母亲形象后发现,她们对女儿的严格要求促进了女儿在美国社会的成功,使得华裔家庭客观上符合了“模范少数族裔”的称号。当然,母亲们的强势专制也导致了女儿们性格上的缺陷,对其人生造成负面影响。中国读者应从这些母亲的家庭教育方式得到启示,对子女严格要求,也要张弛有度,注重对独立个性的培养。
在华裔移民家庭中,母亲们往往表现得相当强势,使得女儿们在冲突中败下阵来。在《女勇士》中,叙述者提到一个令人恐怖的细节:小时候,母亲为禁止她说话,曾将她的舌筋剪断[3]164。《喜福会》里的吴精美甚至在母亲吴素云过世之后,仍然没能找回自信。当被要求在喜福会的麻将桌上代替母亲的位置时,她犹豫再三,自问:“我怎么能在喜福会里取代我妈妈的位置呢?”[3]14在《梦娜》中,有一次梦娜与母亲海伦爆发争吵,面对母亲的厉声质问:“你是谁?”梦娜怯怯地给出了正确回答:“我是你的女儿。”[4]45这番对答很能概括美国华裔女性文学中描绘的母女关系,也点出了矛盾的症结:对华人母亲来说,女儿们的唯一身份就是女儿,除此之外,并无自身独立的人格。而对于从小接受美国教育的女儿们来说,自己是独立完整的个人,与母亲享有平等的人格,在家庭中拥有平等的权利。母亲坚持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孝道观,坚信自己作为家长对女儿的管教权利,女儿则信奉美国文化中的平等自由观念,于是冲突在所难免。母亲认为女儿太过叛逆,女儿则认为母亲太过专制。
在女儿们眼里,专制是华人母亲们的共同特点。她们干涉女儿的婚姻:《女勇士》里的母亲为女儿安排相亲;《梦娜》里的母亲限制女儿与黑人交往;《喜福会》里的龚琳达发现女儿和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好上了,当下脱掉鞋子朝女儿脸上扔去。母亲们的专制尤其表现在强迫女儿上各种培训班,最典型的是《喜福会》里的吴素云。她执着地想从女儿身上发现天赋,强迫女儿上钢琴课,可是女儿决心只做自己,拒绝做天才,对母亲的期望与安排极度反感。面对女儿的抗拒,素云用中国话高声说:“世上从来只有两种女儿,听话的和不听话的。在我家里,只允许听话的女儿住进来。”[3]134听话,即顺从,是华人母亲对女儿的首要要求。个性、自由、民主等这些美国社会倡导的价值观,是与华人母亲们的家庭观格格不入的,由此,母女间冲突频发。
冲突似乎是华裔女性文学里母女关系永恒的主题。尽管这些冲突最后都会以感人至深的和解收场,但总是会给母女关系带来深深的裂痕,给母亲带来巨大的伤害。梦娜与母亲海伦争吵后离家出走,甚至后来拉尔夫与海伦找到她的住处时,她也拒不相见。拉尔夫与海伦只好黯然离去,梦娜看到海伦低头蹒跚而去,衣带拖在泥地里。海伦一向矜持,如今如此失魂落魄,足见其已经心理崩溃。《喜福会》里的精美拒绝做听话的女儿,她向母亲大喊:“我希望我没有出生,希望我已经死了,就跟桂林的那对双胞胎一样。”[3]134失去理智的精美,不再顾及母亲的感受,不惜用母亲平生最痛苦的事情去刺激她。于是素云“放开了手,一言不发地蹒跚着回到自己屋里,就像秋天里的一片落叶,又薄又脆弱,没有一点生命的活力”[3]134。一向强势的母亲被瞬间击倒,而逞一时之快的女儿在回忆中一次次地愧疚与自责。母女之间的战争,其实没有赢家。
强势母亲在华裔女性文学里频繁现身,既有现实原因,也有作家在创作上的考虑。现实原因有三条:第一,中国家庭观根深蒂固。这些移民母亲,在中国出生长大,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长幼秩序和孝道等观念在她们的思想中深深扎根。即使她们在年轻时也曾叛逆过,并为追求自由来到美国,然而一旦她们有了女儿,还是会用孝道要求女儿。比如《喜福会》里做过童养媳的龚琳达,在中国时曾是听话的女儿,是全心伺候婆婆的儿媳妇。另一位母亲许安梅幼时目睹了自己的母亲割肉疗亲,对外婆尽孝道。虽然为了自由,琳达和安梅都曾反叛过,个性曾经爆发,但爆发过后,还是长久以来潜移默化的中国孝道,并以此要求女儿。第二,望女成凤心切。华人家庭普遍重视教育,父母为了子女的教育不惜投入。精美的父母买不起钢琴,请不起钢琴老师,但母亲还是想办法,给一位退休钢琴教师做家务,以换取精美在其家上钢琴课。华裔家庭间的攀比心理也促使父母更加注重子女教育。因为龚琳达的女儿是象棋神童,吴素云不甘示弱,于是处心积虑想发现女儿身上的“天赋”,逼迫女儿做各种学习和测试。此外,这些华人母亲自身历经坎坷,因此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为女儿争取最好的教育,希冀女儿们能有更加顺畅的人生。当她们作出牺牲后当然希望女儿能感激她们的付出,珍惜学习的机会,勤奋用功。但往往是一厢情愿,因为崇尚个性的女儿反感母亲代为规划自己的人生,总是设法抗拒。当尚处学龄的女儿与正当中年的母亲之间产生冲突并升级,往往母亲的意愿强制执行,于是强势的华人母亲便粉墨登场了。第三,与美国价值观的冲突使母亲的强势更加突出。在崇尚民主、尊重个性的美国社会里,华人母亲们仍旧处处为女儿做好安排,并以强硬的态度要求她们顺从,这其中巨大的反差更使女儿们意识到自己母亲的与众不同,于是母亲的强势专制愈加彰显。
华裔女作家创作强势华人母亲形象,还有她们颠覆美国白人主流文化对华人女性刻板印象的考虑。长期以来,为满足西方白人男性的心理需求,美国大众文化将华人男性塑造为邪恶傅满洲或“好”侦探陈查理两种极端形象,两者都聪明但缺乏阳刚之气,区别为前者对抗西方社会,而后者为西方社会服务。与此相应,华裔女子则被塑造为邪恶“龙女”或温顺的“瓷娃娃”两个极端,但两者都极具东方女性魅力。随着20世纪60年代美国民权运动的兴起,各少数族裔与女权主义者也要求自身的话语权。《女勇士》在20世纪70年代出版,汤亭亭无疑想要为亚裔女性主张话语权,为华裔女性正名。在作品中,叙述者说:“我其实是条龙,就像母亲一样,我们俩都在龙年出生。”[5]199汤亭亭用勇敢智慧的正面华人“龙女”形象颠覆美国大众文化中华人“龙女”和“瓷娃娃”形象的意图不言而喻。继汤亭亭之后,华裔女作家们不断在作品中塑造奋发进取、聪明顽强的华人女性形象,任璧莲笔下的张海伦、谭恩美笔下的喜福会母亲们便属其中。这些“龙女”们从乱世中国来到美国这个陌生的国度,历尽生活的艰辛,仍旧坚忍不拔。以她们的性格,当遭遇叛逆女儿的挑战时,可想而知会强势应对。所以,当作家们塑造坚强的华人女性形象时,强势母亲是这些人物性格发展的必然产物。
华人母亲们对女儿一向严厉,目的是望女成凤,或者如《喜福会》所说,将女儿打造成美丽的天鹅,那么她们是否得偿所愿呢?似乎确实如此。《女勇士》的叙述者冲破沉默,将自己和家族的故事勇敢地说出来,成为“群鬼”——美国人中的一名勇士,就像母亲当年也是一名女勇士一样。《梦娜》里的大女儿以优异成绩上了哈佛大学,二女儿多年以后也成就了个人的幸福。《喜福会》里的四个女儿们,除了小说叙述者自称大学辍学,是个默默无闻的广告撰写人,另外三个女儿都大学毕业,事业有成,与白人男子结婚,生活优裕。所以,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在母亲们的高压教育下,这些移民二代女儿们皆不负期望,上了大学,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或多或少实现了美国梦。华裔普遍看重教育和家庭,勤奋努力,很快就能从底层移民上升到中产阶级,因而被美国主流社会视为“模范少数族裔”。从《女勇士》《喜福会》和《梦娜》看,华裔母亲们对子女的管教和付出确实对下一代在美国社会的成功起到了重要作用,客观上符合了“模范少数族裔”的称谓。
然而,在表面的成功之下,也隐藏着危机。强势母亲造成了女儿性格上的缺陷,给后者的人生带来负面影响。母亲在家庭中处处要求女儿听话顺从,这往往造成两种极端:极度的叛逆性格或极度的软弱顺从性格。《女勇士》的叙述者属于前者,母亲叫她千万不要说出有关无名姑妈的“家丑”,但她偏偏在书的第一章就将姑妈的故事公诸于众。《喜福会》里的吴精美也为寻求自我而刻意反叛母亲。母亲费尽心思要把女儿培养成天才,女儿却自我描述为生活的失败者:“多年来,我让她失望了好多次。为着我的执拗,我对自己权利的维护,我的分数达不到A级,我当不上班长,上不了斯坦福大学,我后来的辍学……”[3]134这个叛逆的女儿,为了“对自己权利的维护”,即为了抗拒母亲的安排,保持自己的个性,故意在学业上、生活上塑造失败的自己。华人母亲在学业上对女儿严格要求,指责多于鼓励。女儿感觉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让母亲满意,这往往造成女儿严重的不自信,造成女儿的懦弱性格。吴精美在生活上的失败,既有对母亲叛逆的原因,也有个性上不自信的因素,“跟妈相反,我从不相信我能成为任何我想成为的人”[3]135。这一点在丽娜和许露丝身上也有反映。她们都嫁给了有钱的白人男子,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但都存在严重的婚姻问题,并且都与她们软弱顺从的性格有关。丽娜一直在经济上与丈夫实行AA制,尽管丈夫的收入是她的6倍。她与丈夫共同经营公司,但丈夫是老板,她只是员工,丈夫一直拒绝给她涨工资。尽管丽娜深感不满,她还是隐忍不发,期望通过忍让换得婚姻的稳定。许露丝正在办理离婚手续,反思自己的婚姻,她发现自己一向太过于迁就丈夫,不敢提出自己的主张,以至于丈夫逐渐认为她了无趣味,将她忽略。在主张个性张扬的美国社会里,软弱顺从并不是妻子的美德,反而会给婚姻带来危机。
华人移民母亲们对女儿的严格要求促成了后者在学业和事业上的优秀表现,有利于实现华裔家庭的美国梦。另一方面,华人母亲的高压政策容易造成女儿性格上的缺陷,或者极端叛逆性格或者太过于软弱顺从,从而给她们在美国社会的生存发展带来负面影响。虽然这些华人母亲身处美国,与女儿的冲突也往往由于中美文化差异引起,她们的故事仍对中国人反思家庭教育具有启示作用。今天的中国社会日益自由开放,传统的长幼尊卑观念日趋弱化,人格尊严与平等的思想从小就在孩子们心中扎根;传统的孝道,即子女对家长的绝对服从,也在经历变革。家长们望子成龙的心态却没变,对教育的投入也许更多。就像《喜福会》中精美的母亲一样,中国家长们往往逼迫孩子们上各种培训班,努力把孩子培养成天才;就像这些华人母亲们,中国家长往往代为规划孩子的学业人生,甚至不惜用极端方式,“虎妈”“狼爸”等词语时常见诸报端。然而强势家长们也许能逼出子女的好成绩,也可能给子女带来较好的物质生活,却可能造成孩子性格上的缺陷,影响他们一生的幸福。因此,家长们如何做到张弛有度,既重视孩子的教育,又尊重孩子的个性,留给孩子们性格健康成长的空间,是华裔美国文学里强势母亲们留给中国读者的思考。
[1] 王小玲,龙森祥.《喜福会》的家庭教育误区与反思[J].电影评介,2013(1):101-102.
[2] 葛树慧.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中美家庭教育:从《喜福会》引起的对中美家庭教育的思考[J].中国电力教育,2009(15):198-199.
[3] 谭恩美.喜福会[M].程乃姗,贺培华,严映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74.
[4] Jen Gish.Mona in the Promised Land[M].New York:Vintage,1996.
[5] Kingston Maxine Hong.The Woman Warrior:Memoirs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M].New York:Vintage Books,1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