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会芸,中国政法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北京 100088
社会资本的文化主义转向及其困境
——以罗伯特·帕特南的理论为例
张会芸,中国政法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北京 100088
社会学领域中以理性选择为基点的社会资本理论与政治学领域中以阿尔蒙德(Gabriel Almond)为先锋的政治文化研究遭遇,一方面使政治文化研究获得快餐式的热销性发展;另一方面造就了政治文化研究与理性选择理论的碰撞,进而在理解文化生成的论题上呈现出矛盾性的双重进路:社会化积累进路与理性选择进路。尽管罗伯特·帕特南尝试以历史选择视角整合两种进路,但实证研究抽离了理论的历史厚度。政治学领域中的社会资本研究如若继续前行,必须明晰社会资本的文化主义转向造就的内在逻辑谬误并着力解决之。
社会资本; 社会化; 理性选择; 文化主义
自罗伯特·帕特南(Robert Putnam)以来的社会资本研究被公认为继承了美国政治文化研究的衣钵,是西方政治文化复兴潮流中的重要成员。美国政治文化研究的鼻祖阿尔蒙德曾赞誉帕特南的社会资本研究是政治文化研究复兴的经典代表[1];政治文化复兴的倡导者罗纳德·英格尔哈特(Ronald Inglehart)则将社会资本理论与其主张的“价值变迁”理论并列为相互竞争的两种政治文化研究进路*See Ronald Inglehart and Christian Welzel, Modernization, Cultural Change, and Democracy-The Human Development Sequenc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 2005, p.147; Ronald Inglehart and Christian Welzel, “Political Culture”, in Daniele Caramani (ed.), Comparative Politics (Third edi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285-299.;甚至有研究者认为尽管1988年英格尔哈特首次提出了“政治文化复兴”这一概念,但只有在社会资本进入政治学领域并带来空前的研究热潮后,“复兴”才真正名副其实[2]1-2。 “作为文化现象的‘复兴’概念,自诞生之初,就不是简单地指过去之再生;相反,这一运动一开始就意味着过去的复活、重释和再创造。它并非历史的简单传输,而是由我们所感受到的当前需求所激发的历史之转型。”[3]132处于西方政治文化研究复兴大潮中的社会资本理论,并非简单地回归到阿尔蒙德美国政治科学式文化研究的源头,在某种程度上,它借用原生性的社会学因素,使政治文化研究与理性选择理论激烈碰撞,力图突破“公民文化”的原有范式。
当前学术界对“社会资本”的概念界定可谓五花八门,但在理论源头的追溯上却保持着默契。社会资本在整个20世纪被独立发现过七次[4]469,但其作为新兴概念直至上世纪80年代才被系统性阐释。学术界公认的三位创建之父分别为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美国社会学家詹姆斯·科尔曼(James Coleman)及美国政治学家罗伯特·帕特南。在此之前社会资本多作为比喻用法而非学术概念,散见于不同领域,相互之间也缺少传承关系。在三位创建之父的关系上,国内学术界多侧重分析传承性[5][ 6],而西方学术界的主流观点则有“两派说”与“三派说”之分。三派说认为社会资本研究因布迪厄、科尔曼、帕特南三人对概念设定及理论应用的不同而三分*See Tom Schuller, Stephen Baron and John Field, “Social capital: a review and critique”, In Stephen Baron, John Field and Tom Schuller(eds.), Social Capital: Critical Perspectiv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Frane Adam and Borut Roncevic, “Social capital: recent debates and research trends”, Social Science Information, Vol.42, No.2(2003), pp.155-160; John Field, Social Capital: Key Ideas,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chap.1.; 两派说则指出在理论传承上科尔曼与帕特南同属美国流派,而布迪厄则属于欧洲流派*See Dietlind Stolle, ”Social Capital—An Emerging Concept”, in B. Hobson, J. Lewis and B. Siim(eds.), Key Concepts in Gender and European Social Politics, Cheltenham: Edward Elgar Press, 2002; Barbara Arneil, Diverse Communities: The Problem With Social Capital,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intro.。 但无论是两派说还是三派说均印证了以帕特南为先锋的社会资本研究与强调阶级权力的布迪厄之间不存在理论联系,而帕特南对科尔曼社会资本概念的借用则宣之于口。
1988年,美国社会学家詹姆斯·科尔曼(James Coleman)在《美国社会学杂志》上发表文章《人力资本创造中的社会资本》,较为系统地说明了社会资本理论,后在其所著的《社会理论的基础》一书中进一步做出阐述。科尔曼否定将人视为纯粹“社会人”与“经济人”的思想倾向,他试图在接受理性行为原则的同时,将该原则与特定的社会环境联系起来。科尔曼的社会资本概念是功能视角与结构视角的结合体,他指出,“社会资本由它的功能来定义,它不是单个实体,而是具有各种形式的不同实体,这些实体具备两个共同特征:第一,它们都由社会结构的某一方面组成;第二,它们为结构内的行动者——不管是个人还是法人——的行动提供便利。像其他资本形式一样,社会资本也是生产性的……但有助于某些行动的社会资本形式,可能无助于甚至有害于其他行为。”*James S. Coleman, Social Capital in the Creation of Human Capital,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94, Supplement: Organizations and Institutions: Sociological and Economic Approaches to the Analysis of Social Structure (1988), p. 98.“社会资本” 充当了科尔曼改造理性选择理论的概念工具: 就结构视角而言,科尔曼在“资本”前加上“社会”这一定语,摒弃了极端的个人主义假设,将社会结构因素引入理性行为分析中,强调社会资本寄存于社会结构之中;而就功能视角而言,科尔曼在“社会”后面加上经济学术语“资本”,通过“资本”的性质凸现社会结构因素对理性个人或法人而言的资源意义,从而实现微观个人动机与宏观社会结构的结合。科尔曼关注 “嵌入”社会结构中的行动者受惠于社会结构的个人性结果,带有隐然的个人主义色彩;但同时他否定社会资本的个人所属性,强化了高度情境化的结构所属性色彩 。简言之,“社会资本”这一概念工具使得社会结构的某些方面被重新识别,进而被作为个体行动的资源引入到理性行动的分析范式中*托马斯·布朗(Thomas Brown)因之将科尔曼的社会资本定位为“嵌入性自我”的微观层次研究,他认为科尔曼关注的仍是个人,不过是在特定社会情境中加以讨论。布朗试图从微观、中观和宏观三个分析层面来对社会资本研究进行分类。微观层次研究的代表人物为科尔曼与波茨;中观层面的社会资本分析代表人物为波特,研究社会资本特定网络的结构形成过程及其分配结果;宏观层面要分析的是社会资本网络如何嵌入较大的政治经济系统或文化规范系统。(美)托马斯·布朗:《社会资本理论综述》,载李惠斌主编:《社会资本与社会发展》,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77-100页。。
罗伯特·帕特南从科尔曼那里借用了“社会资本”,他将以理性选择为基础的社会资本理论与历史悠久的公民文化论述相关联,综合运用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兴起的政治文化理论与七八十年代的理性选择理论。1993年出版的《使民主运转起来》也正是在此意义上被西德尼·塔罗视做美国政治科学发展史的“沉积岩”[7]390。《使民主运转起来——现代意大利的公民传统》*其后简称为《使民主运转起来》。以意大利南北部地区间的制度绩效差异作为解释对象,帕特南视差异性的公民文化传统为意大利南北部制度绩效高低有别的原因所在。然而,帕特南关于公民文化的历史阐述、哲学分析、量化研究均与社会资本无涉,该书最终才引入“社会资本” 理论,以理性选择模式进一步印证公民文化对制度绩效的影响力。帕特南认为历史悠久的公民参与网络孕育出公民文化传统,生发出自我积累与强化的社会资本, 他指出社会资本包括“互惠的规范和公民参与的网络”,而“一个继承了大量社会资本的共同体内,自愿的合作更容易出现”,进而提升民主政府的制度绩效。帕特南在另一处将社会资本定义为“社会组织的特征,诸如信任、规范以及网络,它们能够通过合作行为提高社会效率”[8]190-206。
社会资本从社会学向政治学领域的跨学科移植,建基于“修正主义者”帕特南对科尔曼理论的修正上。与科尔曼相比,帕特南社会资本研究的解释对象从微观个体收益转向宏观政治现象;而就社会资本本身而言,政治文化研究与社会资本理论的合流是政治科学与社会学、经济学等其他学科关于社会资本研究的决定性差异,这种合流促使社会资本的基因结构悄然转化。
政治文化研究与理性选择理论一直被视为政治学界行为主义流派中两种对立的理论,它们在人之本性的认定及理论架构上都存在针锋相对的立场和方法。理性选择理论以古典经济学中的个体理性观点为核心,主要研究政治过程中的决策问题,认为通过政治行为者对自身短期利益的考虑可有效阐释其政治行为以及政治结构变迁等现象。 不同于理性选择理论将理性视为人之行为永恒的内在驱动力, 政治文化研究抛弃对人性形而上的预设,以阿尔蒙德为先锋的美国政治文化研究进路更侧重微观心理的描述性研究,寄希望从调研数据的综合归纳中发现相对稳定的大众行动取向及其缓慢变化,并求证不同文化类型对民主稳定等方面的影响。到20世纪80年代,理性选择理论为了应对“人性简化论病变”的批判,经历了从“完全理性”向“有限理性”的让步与调节,逐步承认和接纳了文化、制度等对人之行为的影响。当前西方学术界对文化分析与理性选择分析的结合多试图将文化要素整合进理性选择的框架内,帕特南的不同之处在于反其道行之,将理性选择理论的阐释进路纳入到对文化的理解中,以“社会资本”为着力点,强调理性个体在反复交际基础上有意识的合作。若在历史演进中进入路径依赖模式,会形成一种无意识的文化,由此尝试调和理性选择理论的刚性与政治文化理论的柔性。
这场罗伯特·帕特南以社会资本为名挑起的政治文化与理性选择理论的遭遇战中,不得不提及埃莉诺·奥斯特罗姆与道格拉斯·诺斯,两者的理论为罗伯特·帕特南对社会资本与政治文化的整合提供了灵感来源。在《使民主运转起来》集中探讨社会资本问题的第六章中,帕特南曾两次提及埃莉诺·奥斯特罗姆,四次提及道格拉斯·诺斯,而在第六章的文本注释中,道格拉斯·诺斯出现多达八次,埃莉诺·奥斯特罗姆的引注也有七次之多,两者的出现频次与詹姆斯·科尔曼几乎持平*罗伯特·帕特南在《使民主运转起来》的引注中八次提及詹姆斯·科尔曼。参见 (美)罗伯特·帕特南:《使民主运转起来——现代意大利的公民传统》, 第301-315页。。
如前所述,帕特南首先从历史选择视角解释公民传统何以如此源远流长,进而借用科尔曼的社会资本概念来印证公民文化的政治影响力,其对社会资本基于理性选择的运作机制的阐述借用埃莉诺·奥斯特罗姆关于“创造规则的博弈理论” 或曰“集体行动制度的演进理论”*埃莉诺·奥斯特罗姆在1990年的《公共事务治理之道——集体行动制度的演进》中并未使用社会资本的术语,但受到罗伯特·帕特南社会资本阐述的反向影响,她其后的文章中使用社会资本来表达集体行动制度的演进,参见埃莉诺·奥斯特罗姆:《社会资本:一种时尚还是一个基本概念》,载帕萨·达斯古普特等编《社会资本:一个多角度的多点》,张慧东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Elinor Ostrom, Collective Action and the Evolution of Social Norms, The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Vol. 14, No. 3 (Summer, 2000), pp. 137-158.。帕特南指出,个体嵌入到社会网络(尤其是横向网状社会网络)中,在一定时间内反复社会交际,往往会鼓励短期利他意识与长期利己意识的集合——即所谓 “正确理解的自利”意识以及互惠规范——产生,社会信任进而从中生发出来。横向社会网络、互惠规范以及社会信任也因此都被帕特南归为社会资本。与此同时,帕特南借助诺斯的路径依赖指出利他意识与互惠规范会在历史演进中陷入“路径依赖”而不断自我强化并自我积累。 诺斯的“路径依赖”概念所要表达的核心观点就在于制度演化和变迁的累积特性,他指出植入文化的规范与习惯会由社会化实现代代相传,同时这一过程趋向于自我增量。 帕特南在此意义上借用诺斯关于制度模式的自我增强理论解释何以奥斯特罗姆基于理性选择的合作机制在近千年间自我延续。
帕特南借用埃莉诺·奥斯特罗姆以及道格拉斯·诺斯的理论对社会资本进行了创新性阐述,有效地印证了其之前对公民文化的论述,使“文化”的两种生成进路相互叠合、无缝对接。
文化生成的第一条进路视文化为无意识的历史传承。 西方政治文化研究者尽管在政治文化的概念界定与方法论选择上分歧重重,但对文化的基本认知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任何一个要素被认定为“文化”,必然具有超越个体人格特质和态度倾向的整体性与稳定性,在横向空间维度上为普遍多数人所共享,在纵向时间维度上相对持久。罗伯特·杰克曼在系统审视政治文化研究后曾明确指出,政治文化研究中将“文化”理解为紧密相关的态度集群或者价值集群,其包括四个典型特点:一致性(coherence)、普遍性(prevalence)、持久性(durablity)及影响性(significance),在政治文化研究中,只有四个特征齐备,文化才能称之为文化,同时具备研究价值[9] 8-12。
基于对文化特质的基本共识,政治文化研究者同样默契地将文化的生成与延续锁定于社会化过程中。哈利·埃克斯坦(Harry Eckstein)对政治文化研究已有成果曾做出系统的反思与分析,他指出既有的政治文化理论立基于四项隐性假设: “行动取向假设”(postulate of oriented action)、“取向多样性假设”(postulate of orientational variability)、“文化社会化假设”(postulate of cultural socialization)以及“积累的社会化假设”(postulate of cumulative socialization)。其中第三、四层假设强调个人通过直接或间接的社会化过程内化文化,而社会化的不断累积使文化实现代际传递,在纵向时间维度上形成凝聚性趋势*See Harry Eckstein, Social science as cultural science, rational choice as metaphysics. In Richard Ellis & Michael Thompson (Eds.), Culture matters, Boulder, CO: Westview, 1997, p.6. And Harry Eckstein, “A Culturalist Theory of Political Change”, In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82. No.3. 1988.。换言之,在社会化过程中,尤其是在早期社会化过程中,文化实现代际传递与自我增量,而在社会化的世代积累中,文化在时间的沉淀中获得稳定性与普遍性特质。对此笔者借用哈利·艾克斯坦的提法将文化生成的第一条进路称之为社会化积累进路。
文化生成的第二条进路视文化的出现有意识的理性选择。在帕特南的话语体系中,文化即互惠及利他规范产生于理性个体的反复博弈。 在理性选择进路中,“文化”则具有高度的情境化色彩与组织封闭性特征。
此处,笔者借用埃莉诺·奥斯特罗姆及科尔曼的理论加以说明。埃莉诺·奥斯特罗姆认为在国有化与私有化之外,存在突破集体行动困境的第三条理论进路,即自主治理的“合约实施博弈模型”。奥斯特罗姆将文化视为合约规则,而个人在使用公共资源时会“根据手中掌握的信息自行设计自己的合约”[10]22,这些个体与公共资源绑定,他们在不确定的复杂环境中反复评估“预期成本、预期收益、内在规范以及贴现率”[10]44,选择有效的规则来治理与管理公地资源。奥斯特罗姆基于个体理性选择建起的博弈规则具有高度情境性色彩与组织封闭性特征,研究对象被严格限定在“小范围的公共池塘资源上……参与者的经济收益要极大地依赖于这些公共池塘资源。”[10]32科尔曼的理论同样有此特点,他对社会资本的解释以组织的封闭性为前提,强调组织边界以保证特定情境的稳定存在,进而遏制机会主义的出现、推进有效规范的出现。科尔曼的理论虽然改造理性选择理论,但是却并未突破理性经济人的基本假设,组织的封闭性与环境的情境化色彩能限制个体理性,造就出集体的无序状态,与“放心”式的封闭性信任互为因果*社会学家对社会资本的研究也试图突破组织的封闭性特征,这种研究趋向体现在格兰诺维特的“弱联系”及博特的“结构洞”理论中,他们两人提倡开放的网络观。。
帕特南为整合文化生成的社会化积累进路与理性选择进路、冲破文化的封闭性与情境性,在《使民主运转起来》中发展出了新的理论方法,即所谓“在集体行动的逻辑和社会资本的概念基础上……将理性选择视角与历史选择视角结合起来”[8]17。奥斯特罗姆的博弈论与科尔曼的社会资本理解描绘出文化生成的理性选择进路,社会资本所代表的这种理性选择进路与既有政治文化研究中的社会化积累进路相整合,才会推进社会资本对公民文化解释制度绩效的理论佐证,而两者整合的达成依赖帕特南对历史选择视角的引入,尤其是对道格拉斯·诺斯路径依赖理论的引入。帕特南的“社会资本”通过“路径依赖”理论将两种进路整合为一:有意识的理性行为在历史的演进中逐渐成为无意识或潜意识的行为取向,进而融入个体社会化过程中;情境化的文化规范经由时间的沉淀实现了普遍化。简言之,历史选择视角的存在克服了文化在情境性与普遍性之间转换的困境,打通了两种文化理解之间的逻辑相关性。
继《使民主运转起来》后, 罗伯特·帕特南将目光从意大利的公民传统转向美国社会资本的实证研究,经1995年的《独自打保龄:美国社会资本的下降》、1996年的《公民美国的奇怪消亡》、2000年的《独自打保龄:美国社区的衰亡与复兴》到2001年的《社会资本的测量与结果》,帕特南开创出社会资本量化的“帕特南式工具”,并以“社会资本下降危机论”再次引领了学术界对社会资本量化研究的兴趣,2002年《流动中的民主政体》更推进了社会资本的国别比较研究*See “The Prosperous Community: Social Capital and Public Life”, The American Prospect, No. 13 (1993), pp. 35-42; “Bowling Alone: America’s Declining Social Capital”, Journal of Democracy, vol. 6, No. 1 (1995), pp. 65-78; “The Strange Disappearance of Civic America”, The American Prospect, No.26 (1996), pp.34-48; Bowling Alone: The Collapse and Revival of American Community,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2000; “Social Capital: Measurement and Consequences”, Isuma: Canadian Journal of Policy Research, Vol. 2 (2001): pp. 41-51, retrieved at 6 May.2013 from http://www.isuma.net/v02n01/putnam/putnam_e.pdf; Democracies in Flux: The Evolution of Social Capital in Contemporary Society, e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罗伯特·帕特南开启了社会资本的文化主义转向,其引领的实证研究更使社会资本在随后的二十年间迅速从社会科学术语的边缘地带跻身主流,成长为政治学领域中最引人注目的“舶来品”[11]1。
然而,社会资本研究急速的实证转向使其理论逻辑与《使民主运转起来》形成了鲜明反差。在对意大利制度绩效差异的讨论中,帕特南理解的社会资本依托道格拉斯·诺斯的路径依赖理论在近千年的时间内长期延续、自我积累,最终整合了文化生成的双重进路。与之相对,定量研究基于实证数据的有限性局限在几十年时间内,社会资本的兴与衰可能就是一代人的事情,换言之,社会资本的实证转向抽离了至关重要的历史厚度,使整合文化生成的社会化积累进路与理性选择进路失去了支撑点。实证研究转向后,社会资本也不再是公民文化的佐证理论或制度绩效的补充分析工具,而成为研究者的重心所在,变身为公民文化的代名词。就此,社会资本内在承载了两种矛盾性的“文化”理解——理性选择进路下生成的封闭性与情境化的狭义“文化”及社会化积累进路下稳定性与普遍化的一般“文化”。社会资本介入政治文化研究,或曰社会资本的文化主义转向,要求社会资本对文化固有的狭义性理解转换为普遍性理解,进而用以解释宏观政治的运行问题。但达成这一理论任务颇具难度。
文化,在政治文化研究者看来,于横向空间维度上为普遍多数人共享,于纵向时间维度上相对持久,其生成依赖于个体的社会化过程(尤其是早期社会化过程),基于这种共识,艾利克斯·英格尔斯曾指出,“每一个文化特征的概括其实就是关于众数人格的一种表达”[12]21。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兴起的实证主义政治文化研究以阿尔蒙德与维巴的《公民文化——五国的政治态度与民主制度》为核心代表,它通过微观层面个体政治态度的频次分布锁定特定民族或国家的政治文化,进而解释宏观层面的政治制度稳定。简言之,政治文化研究采用了个人主义方法论*针对政治文化的个人主义方法论,诠释主义文化研究流派提出“个人主义谬误”(individualistic fallacy)的批评。诠释主义认为文化本身不仅是单个个体的特征,更为主体间共享, 依靠个人主义方法论产出的阿尔蒙德式政治文化,黏合度要低得多。人类文化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倾向于个案的“深层描述”来阐释与解读文化,并以“浅层文化”代称阿尔蒙德所做的政治文化研究。26 然而当前学术界也并未提出更为有效的文化实证研究方法,史蒂芬·韦尔奇(Stephen Welch)认为实证主义方法应作为政治文化研究的主流存在,同时与诠释主义研究方法相互照应,互相补充。参见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韩莉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6-39页;Stephen Welch, The Concept of Political Culture, New York: Macmillan and St Martin’s Press, 1993; Stephen Welch, The Theory of Political Cul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其规范理解被实证化为政治对象的认知、情感、评价在民族成员中的总体分布状况,与“众数人格”的表达无本质区别,政治文化的分析单位被设定为个人,文化的普遍性特征由个体态度的出现频率加以体现。罗伯特·帕特南的《使民主运转起来》中对公民文化的理解隶属于这一研究谱系,如马克·罗斯(Marc Ross)所言, “尽管不像阿尔蒙德、维巴……那样完全依赖于调查数据,帕特南对南北意大利政治差异的研究肯定属于这个传统”[13]73, 帕特南对公民文化进行量化时设定的四项指标——社团生活的活跃度、读报的几率、选举与公决投票率、反应庇护-附庸关系的特别支持票投票率——均为个体的行为取向测量,其沿着阿尔蒙德等人开创的研究路径继续前行。
最初为公民文化佐证的社会资本理论恰恰与“个人主义方法论”相左。社会资本理论始于社会网络分析, 本意在于弥补理性选择理论过度强调“经济人”假设而造成的个人主义方法论困境。社会资本修正理性选择理论生成的“文化” (或规范)虽仍以个体理性为基点,但呈现出鲜明的组织“嵌入性(embeded)”特色,其产权归属脱离个人,为社会网络所有,内容高度局限于人际交往发生的特定主体、特定时间以及特定情境。简言之,社会资本的分析单位在于社会结构或社会网络关系。以帕特南为先锋的研究借用“社会资本” 的理论本意在于重现政治文化研究的法国社会学传统*政治文化研究本身存在不同的研究流派。如 迈克尔·布林特(Michael Brint)在《政治文化的谱系》一书指出政治文化研究存在三种谱系,除阿尔蒙德与维巴开创的美国科学式政治文化研究路径外,还存在孟德斯鸠与托克维尔为先锋的法国社会学研究路径以及以康德与韦伯为先锋的德国文化哲学路径。See Michael Brint, A Genealogy of Political Culture, Boulder: Westview Press, 1991., 为“人本质上是社会人”这一跨文化的直观认知冠以流行的简称,强调一种超越个人利益的“我们”意识(对立于个人主义的原子式“我”);但帕特南对社会资本的借用在概念形式上承袭了社会学的原初理解,强调社会资本的核心在于“社会网络有价值”[14]7,并明确否定社会资本为个体所有,以“集体社会资本”标榜其产权归属,他认为个体身处社会关系网络中并频繁交往,由此产生互惠与信任的规范会促进合作达成、推动民主运转。
由此,社会资本的文化主义转向在抽离历史选择视角后陷入一种僵局。作为“政治文化复兴”中坚力量的社会资本研究在分析单位上自相矛盾(社会组织或普遍个体),在方法论选择上自我拉扯(走出个人主义或回归个人主义),进而阻碍了社会资本对文化的狭义理解向普遍化的转换。社会资本若坚守社会学的理解,修正个人主义方法论,将分析单位锁定于特定的社会网络或社会组织,其对文化的理解必然“嵌入”组织结构,难以实现普遍化;社会资本的理解若从嵌入状态脱嵌,重回政治文化研究的个人主义方法论,将分析单位设定为普遍个体,其“社会”特色将消失殆尽,进而沦落为“人力资本”的一种特殊形式。如何既保有社会资本独具特色的“社会”内核,又实现其与政治文化的结合,疏通社会资本的文化理解从情境性向普遍性的转换阻隔,成为社会资本在政治文化领域中继续推进的关键理论难题。
当前西方社会资本研究追随罗伯特·帕特南的实证脚步并大力推进,而在规范研究上进益不多。社会资本引入政治文化研究后引发的逻辑谬误被相对忽略、耽于解决,进而社会资本在分析单位上的自相矛盾、在文化理解上的转换困局衍生出递增性的概念困境:繁荣的实证研究表象背后呈现出社会资本理解各执己见的丛林状态,一派认为社会资本应坚持社会学本源,研究公民参与网络的重要性,另一派认为社会资本应融入政治文化研究,支持信任观念与“我们”意识才是社会资本的本质,如此一来反而削弱了社会资本研究相互对话、一致推进的理论力度。目前国内政治学界的社会资本研究起步不久,在理论框架上多照搬西方学者,缺少系统深入的总体性把握,本文系统反思罗伯特·帕特南的理论,明晰社会资本与政治文化的龃龉,把握社会资本内在的逻辑谬误,有助于国内相关理论研究的进一步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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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胡章成
The Cultural Turning and Dilemma of Social Capital Theory——Focusing on Robert Putnam’s Theory
ZHANG Hui-yun
(SchoolofPoliticalandPublicAdmistration,ChinaUniversityofPoliticalScienceandLaw,Beijing100088,China)
When social capital theory in sociology with the basis of rational choice met the research on political culture of which Gabriel Almond was the Vanguard, on one hand it pushed the study of political culture into fast-growing , on the other hand created contradictory dual approaches in understanding the generation of culture: socialized accumulation approach and the rational choice approach. Although Robert Putnam tried to use historical choice perspective to integrate dual approaches, the empirical research took historical depth away from the theory. If the social capital research in the field of politics science wants to be continued, we must clarify the inner logical fallacy of social capital caused by its cultural turn and try to solve it.
social capital; socialization; rational choice; culturalism
张会芸,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博士生,中国政法大学与美国马里兰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生,研究方向为西方政治文化、社会资本。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西方政治文化研究复兴新成果跟踪研究”(11BZZO11);北京市教育委员会资助项目“当代西方政治文化理论代表人物研究”(20131005301)
2014-10-23
D08
A
1671-7023(2015)01-010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