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蓉
20 世纪90 年代以来,面对所谓的西方的衰落和中国的崛起,中国大地掀起了新文化保守主义思潮。近代以来,我们积极学习西方科技与文化,此时却回头向内,敝帚自珍,大力推举自己的传统文化和文明。这种倾向,在文史哲等人文学科领域中表现最为明显。比如有意忽视五四运动对国人的文化启蒙和心灵洗荡,故意夸大“五四”中的文化激进主义危害,扩大其对传统文化的破坏,美其名曰“反思五四”等等。其结果必然是走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弘扬,因此,倡导回归民族文化传统成为一时潮流。文论界提出“文论失语症”,大力倡导传统文论的特色和价值,主张挖掘古代文论的真知灼见,将之运用到当代文论的建设上来;又从民族性和本土性出发,倡导以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来重建中国文论话语。这种理论,具有强烈的魅惑性和鼓动性。伴随着民族复兴和大国崛起的诉求和梦想,交织着百余年来文学和文化的自卑与消沉,这种独立自主的文论主张,乍一看确实让人扬眉吐气,无比自豪,自然引起了学术界的普遍共鸣。其实,这是一种后殖民主义批评理论,重建中国文论话语,绝不能以古代文论为本体,以转换为手段。
相对于古代文论传统,20 世纪以来,我们一直在从事当代文学理论的建构。众所周知其话语来源有三:(1)借鉴外来文论,主要是西方文论,包括马列文论;(2)吸收古代文论;(3)总结代文学创作特征和规律,进行充分的批评实践,进而提升为理论。不可否认的是,百余年来,各种文论专著和教材,绝大部分是以西方话语为主体,以现当代文论为补充,以古代文论为点缀或者作为西方理论的调料和佐证,中国特色的当代文论依旧没有完成建构,依然在路上。百年时间,对个体人生来说较为漫长;但对于当代中国文论的建设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思考以改进建构方法,实为必要;但对此不知所措,若有所失,大声呐喊当代文论患病了,有“失语症”,却实在没有必要。然而,不幸的是,学术界大部分人表现得十分焦灼,幻想尽快建立当代中国文论话语体系。
面对当代中国文论建设的困境,古代文论话语的失落与无声,曹顺庆首先提出了“文论失语症”和“重建中国文论话语”概念。这引起了学术界的极大反响和热烈回应、争论,成为20 世纪末学坛上不可忽视的重要现象。他们或肯定,或怀疑,各持己见,争论不休,客观上深化了对古代文论研究现状、方法和思维方式等方面的认识。曹顺庆及其弟子,是这一论争的主要发起者和参与者,先后发表了大量论文。他们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我们的文论以西方方法和知识为主导,改造我们传统的经验感悟型知识,远离本土生活世界,理念知识的先在性必然导致对于文学的盲见。要医治“失语症”,就必须重新构建新的文论话语。“中国的文论话语已经不是一个‘要不要重建’的抽象理论问题,而是‘怎样重建’的迫切现实问题。”[1]因此,他们提出重建中国文论话语的根本方法与途径,在于“以本民族的话语言说本民族的存在”:在多元化的世界文化格局中,中国文化能否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呢?我们能否贡献出具有世界影响的文论家,和具有世界影响的文学理论?这将取决于我们是否能够摆脱代洋人立言的失语症状,摆脱目前这种“除却洋腔非话语,离开洋调不能言”的尴尬局面,取决于我们能否为世界贡献一套新世界的文学理论话语体系,取决于我们的理论工作者是否能够做到以本民族的话语言说本民族的存在,从而真正成为一个民族的学术代言人。[2]
理论上来说,能够用本民族的话语来言说本民族的存在,自然最好;但是,当代文学深受西方文学观念与批评理论影响,本身就是中西文化交融的产物。如果仅仅用中国古代文论来言说当下,不仅扞格不入,而且是文不对题。同时,我们对西方文论的引进,绝大部分流于技术操作和知识论嫁接,生搬硬套各种思想和五花八门的方法,不能融会贯通其文化精神和思想内蕴,不能将之融入到当代文论的建构中。但是,按照“失语症”论者的逻辑,今天我们是代洋人立言,因此需要重建当代文论话语,而关键在于以本民族的话语言说本民族的存在,中国古代文论无疑最为集中地体现了本民族话语的特点。
在“失语症”论者的倡导,甚至说蛊惑下,有学者,特别是大多数古代文论学者纷纷响应,主张以古代文论为根本,其次再分析与辨别现当代文论中的合理因素,为我所用,建构当代文学理论。需要说明的是,有些学者指出古代文论在当代文论的建构中,只能是补充而不能充当主体,起辅助性而不是决定性作用。古代文论对应了过去的文学经验,不可能成为当代文学理论的主要组成部分,当代文学理论的建构,只能以现当代文学中形成的新传统为主体,不能幻想建立在古代文论的基础之上。如陈洪、沈立岩从“失语”与“话语”重建入手,既从文化整体变迁大背景下衡量传统文论的价值与再生可能,又从当前时代思想文化处境、古代文论自身特点出发讨论文论“失语”的深层意涵,指出“重建”者应有清醒认识,力争避免情绪化的鼓吹和不切实际的建构两个误区。“文论失语症”论者只将中国古代文论话语视为母语的一部分,而将“五四”以来的现代文论排斥在母语之外,这值得商榷。对今人而言,“五四”以来的话语移植、翻新也是一种传统,已经汇入了母语系统之中,因此,说今日文论界“失母语”,不可一概而论。对于以复兴为重建的论者来说,要清醒地衡估古代文论长短及再生的潜能。古代文论有自我特色与优势,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可以在不远的将来再生、复兴,发挥重建中国文论话语的当代功能,因为它的自身弱点妨碍其“重建”功能。其弱点,陈洪、沈立岩认为:(1)概念、术语使用随意,欲确定其内涵非常困难。(2)分体文论极不平衡,诗论一枝独秀,小说、戏剧理论薄弱。(3)理论创新的动力不足,主流理论发展不明显。第一弱点又有三种表现,一是文论家自身使用概念时,内涵并不统一。二是同一概念,古今内涵不一,彼此内涵不一,而又混杂使用。三是象喻性的用语及移植的概念过多,始作者未加界定说明,继踵者各遂己意。[3]这些都深刻鲜明地概括了中国古代文论自身的严重不足。而理论创新的动力不足,还在于两千年的封建思想专制与文学评论者的兴趣在品味而不在思辨等有重大关系。大部分诗话或梳理源流,品评滋味;或摭拾轶事,袭人唾余,纯以理论形态出之者极少。即使倡导一说而开宗立派的文坛领袖,如王士禛、沈德潜、袁枚,对所倡言的“神韵”、“格调”、“性灵”,也不肯作稍许详明的解说。因此,这些诗话中的大部分,把玩则甚佳,佐史亦有物,唯独提炼其理论观点,不免捉襟见肘了。幻想以此来重建中国文论话语,无疑是困难重重。
以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来重建中国文论话语的观点,引起了学术界的深入探讨,遭到了一些学者的深入反驳,如陶东风和周宪等先生就对曹顺庆及其学生的“重建”观点作了全面的分析和批评。在《“话语转换”的继续与重建中国文论话语》一文中,就如何重建中国文论话语,曹顺庆坚决否定了用西方的理论框架、概念术语来阐释古代文论的所谓“贴标签”方法,提出应该从“从传统文论的意义生成方式、话语表达方式等方面入手,发掘、复苏、激活传统文论话语系统”。对此“重建”途径,陶东风加以质疑,并指出所谓“失语症”和以传统文论为主体的“重建”说,实为一种情绪,而不是一种切实的、可以操作的解决方法:
问题是:拿什么样的理论去激活古代文论的“意义生成方式”、“话语表达方式”?既然曹先生认定西方的文论话语与中国(古代)文论话语格格不入、不能用以“阐释”中国古代文论,而中国现代当代的文论又“全盘西化”了,不幸我们手头有的又只有这些洋文论或洋化的中国当代文论,我们用什么去“激活”呢?[4]
需要明确的是,所谓的意义生成方式和话语表达方式也是由古代文论的具体术语、概念和思维方式构成的,它们离不开产生时的语境和背景、语言和时代。如果要激活它们,需要使用当时的语言和环境。可是,我们今天已经缺乏自己的自足性的话语,那又怎么能激活它们呢?今天阐释古代文论概念,如意境、物镜、情境、滋味、文气、潜气内转,上抗下坠、沉博绝丽等,还是需要运用今天的理论话语和载体形式,不可能用文言来阐释这些概念,然后将之推广。更加纠结的是,今天运用白话来阐释古代文论概念,只能用现在的理论,而现在的理论,又都是从西方舶来的。这种舶来品能够激活传统文论吗?或许只会导致更加严重的失语。
中国古代文论和现当代文论具有“异质性”,如果用古代文论话语来实现“重建”的话,需要“激活”或者“阐释”;而这种“激活”“阐释”的语言,却只能用现代理论话语——深受西方文论影响的现代话语,这将导致更为严重的“失语”。虽然中国传统文论历史悠久,在概念、范畴、表达方式、审美趣味方面等方面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也拥有了其独特的生成基础——思维模式和生存方式,即有机性、整体性的“天人合一”的思维模式和相应衍生的物我交融的诗意生存方式,但这些都同西方整体上注重逻辑、概念、思辨和理性的倾向有很大不同,也与西方长期心物二分、主客对置的主流思维模式差异较大。两种模式各有利弊,不能因为西方模式存在弊端且日益显露,就相信传统文论话语可以再生、复兴,甚至成为世界性的主流话语系统,并迎接西方文论界的归附。曹顺庆开始提出“文论失语症”时,明显以传统文化(古代)为本位;后来随着争论的深入,他转到了以民族存在为本位。不再强调以古代文论为本体,而是强调以中国文论为本体。陶东风对曹顺庆的观点作了详细反驳,指出:曹先生把失语的原因定为古代文论没能创造性转换,只是死古董,应该把它解放出来,运用到现实中,这是中国文论走向生活与世界的必经之路,是将古老的文化传统发扬光大和不断创生的必经之路。但他没有在古代文论不能有效阐释当今现实上继续思考,反而转到中西问题,从中寻找原因。怪罪于“五四”以来我们一直套用西方话语来解释古代文论,这两者完全不同,不能共用。认为我们今天太看重西方理论,将之视为普适性和真理性的东西,却对两者的文化差异和理论范畴与生俱来具有的局限性重视不够。因此,他想建立不同于传统也不同于西方话语的当代中国文论体系。这个体系融会中西,包含古今,具有自己的特色,不是跟着西方亦步亦趋。理想是美好的,但现实往往是残酷的。陶东风明确指出,当代中国文学理论的建构非常艰难和复杂,受到各种因素、各种力量的制约,需要运用各种资源,特别是我们的现当代文化和文学因子。古代文论和西方文论都不能完全地合理地阐释当代中国文学,因为它们之间存在差异和隔阂。西方文论的历史语境和适应对象,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文化语境是不同的,但和古代文论相比,西方文论对当代中国文学的阐释力要强,适应面更广,近似性和相通点更多。如西方的叙事学、符号学、现代主义等理论阐释中国当代文学时,好像要比古代文论阐释更加有效和合理一些。因此,当代中国文论的重建,根据文学近似性规则,恐怕只能更多地借鉴西方文论而不是古代文论。当然,需要更具中国文化和文学的具体情况,来修正和完善西方文论在中国文学上的适应性。这是在现实条件下比较符合实际且行之有效的一种方法。
周宪从“合法化”论争与认同焦虑的角度,指出“失语症”说维护文化本真性的理论诉求。“失语症”论中隐含了一种价值判断,即扬中抑西、贵古贱今的倾向。文论失语症之说抵制西方术语概念,提倡古代文论概念,本身就是一种保守的文化主张。这是一种希望通过语言继承来保持文化认同本振兴的策略性话语。“纯粹性和本真性提供了某种信任感和确定感,它为认同的建构奠定了坚实的根基。但需要指出的是,这种纯粹性和本真性往往是虚幻的,带有乌托邦性质。”[5]“失语症”的提出实际上是对中国现代文化和文学的合法性提出了质疑,表露出一种对现代文化认同的深切焦虑。这种焦虑近代以来一再出现,它反映了中国社会文化现代化转型过程中无法回避的文化认同问题。以“本体安全”为依据,以“重新传统化”为手段,来追求当代中国文化与文学的合法化,是“失语症”论者的潜意识。这也可视为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变异。
“五四”以来形成的现当代文论传统,距离今体最近,我们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今天的社会、经济、文化和思维模式,与这一传统息息相关,文学理论与批评也概莫能外。最明显的是,理性思维与方法逐渐占据了主流地位,形成了较为清晰和系统的文学理论,在文学属性、功能、历史、创作与评论等方面有了自己的话语,研究者也具备了一套较具操作性的认知方法和逻辑思维。这些与传统的话语系统迥然不同。建国以来,我们的文学批评和理论著作基本上是用这套话语来书写的。无疑,这套话语既有对西方术语与观念的移植或借鉴,也必然有经传统转化而来的命题或范畴。因此,“重建”中国文论话语,不能忽视已经或正在形成的现当代文论传统,一厢情愿地投入到古代文论的怀抱中。
失语症的横空出世,本身就表明了传统的概念、术语和叙述模式,无法表达今天生活和文学中的新经验。我们所缺少的,正是新文学产生以来,没有对应的新的理论话语来表达新经验。高小康认为,如果说今天存在着理论话语不能表达文学经验的“失语症”,那么它不是在西方文论大量引进之后,而是之前:“如果说我们的文艺学研究中存在着理论话语不能表达文学经验的“失语症”,那么它是出现在新观念到来之前而不是之后。恰恰是在接受了许许多多的新观念后,我们才发现了表达自己真实经验的更多可能性,也由此而产生了对不能充分表达经验的焦虑。”[6]
引进新观念、新概念时,不可能一蹴而就,立竿见影,肯定会消化不良,话语和经验之间龃龉不合,概念和思想之间相离相悖。是我们自己放弃了语言的所指功能,我们自己追求所谓的西方时髦话语。而正是有了西方新观念、新概念的引进,我们才意识到话语与经验之间的关系和矛盾问题。古代文学批评语言能否表达我们的今天文学经验?毕竟,本土经验中,早已孱入了很多由西方文化进入所带来的新经验。是我们主体自我放弃了自己的语言方式与内容,而不是西方话语霸权影响的结果。李建中认为中国文论不是“失语”而是“失体”,即丢失了古代文论批评文体的文学性传统和尊体意识、破体规律和原体思路。“失语症”是对文论“说什么”的焦虑,由此导致“转型”诉求,必定将“说什么”视为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的唯一支点。这一思路是有问题的,至少是偏颇的,应该重开批评文体的文学性传统,重建文学批评中的尊体意识。[7]实际上,从近代以来,只要追求现代化,那么吸取西学就是中国文化、中国学术创新无法回避的重要途径。这堪称不可抗拒的宿命。无论我们怎样抵制西方话语,最终还是要运用或者依傍它来阐释当代文学特征与规律。无疑,这套话语既有对西方术语与观念的移植或借鉴,也必然有经传统转化而来的命题或范畴。因此,“重建”中国文论话语,不能忽视已经和正在形成的现当代文论传统,一味推崇古代文论的价值。
重建中国当代文论,应该立足现代文论和当代文学实践,努力吸收、融化西方文论和古代文论中的合理成分,建构中国当代文学理论,而不是指望于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任何有效的文论都应该面向现实,回应现实和改变现实,具有实践品格。但是,当代文论与现实生活世界、艺术实践严重脱节,评论家和作家彼此隔膜,各自为政,文学理论发挥不了现实作用,沦落为纸上谈兵的智力游戏和语言陷阱。真正关注当代文学实践,发挥文学的创造精神,激活文论家的主体批判意识,在文学批评实践中产生思想,形成理论,将是重建中国文论的主要途径。更何况,一百年来,中国现当代文论本身已经具有鲜明的现代性品格。在这种基本形态的背景下,什么时候有主体批评意识强烈、创新能力突出的文论家出现,什么时候,中国当代文论的建构就会向前推进,才会形成自我特色的、既自足又开放性的话语系统。
20 世纪西方的每一种理论、观念、思潮的体系的形成与建构,实际上都受益于批评活动本身,是批评实践产生了思想,形成了理论本身。因此,重建中国文论必须首先考虑到与文学批评实践接轨,脱离了批评实践,重建就成为失去对象与方向的自由运动。文学理论要面对当下的人文现实环境,要从关注当前人民的生存与发展现状的角度,站在解决当代人精神困惑与精神文明的高度去研究文学,从事批评,提出观点。即使中国古代文论具有类似西方文论的系统性与思辨性,也不能通过现代转换形成一种独具民族特色的、现代性的、能与西方文论相抗衡的体系。古代文论的现代价值、理论观点、思维方式等的发扬,只有在现实参与之中,才可真正发挥文化精神与魅力,才有可能进入当代文论的主潮之中,才有可能实现意义的现实生成。
在重建中国文论的过程中,只有从当代中国文学和文化实践,只有从当代中国的社会生活和人的生存状态出发,对古代文论进行整理和批评,才有可能将之运用到当代文学批评中。同时,要坚持文化人类学的普遍标准,避免民族主义情绪和急躁情绪,避免以新的偏执性、排他性的意识形态代替“转换”前的当代文论话语。努力提升研究主体的知识积累与学问水平,尽力融通古今中外文论和文化特征,扎实关注当代文学创作,开展真正的文学批评,这样才能步伐稳健地迈向新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理论。
[1]曹顺庆,李思屈.再论重建中国文论话语[J].文学评论,1997,(4).
[2]曹顺庆,李思屈.重建中国文论话语的基本路径及其方法[J].文艺研究,1996,(2).
[3]陈洪,沈立岩.也谈中国文论的“失语”与“话语”重建[J].文学评论,1997,(3).
[4]陶东风.关于中国文论“失语”与“重建”问题的再思考[J].云南大学学报,2004,(5).
[5]周宪.“合法化”论争与认同焦虑——以文论“失语症”和新诗“西化”说为个案[J].南京大学学报,2006,(5)
[6]高小康.“失语症”与文化研究中的问题[J].文艺争鸣,2002,(4).
[7]李建中.尊体·破体·原体——重开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的理路和诗径[J].文艺研究,2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