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
老人在风雪中穿过那片庄稼地,沿着雪地上微微隆起的田埂绕过树林,终于看见那间茅屋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雪花纷纷扬扬,将天空与大地连成一体。老人独行在天地之间,有如风雪世界中小小一个雪团,何其渺小,何其卑弱。
尽管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可老人已经浑身湿透。一阵风挟裹着乱雪迎面打来,贴在身上的衣服像冰水一样,寒气刺入肌骨,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不过,屋后冒出的袅袅白烟,门缝里透出的点点火光,如同冬夜里的一股热汤涌上他的喉咙,引着他踉踉跄跄地向茅屋扑去。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个敦实的少年,一股热浪随即汹涌而出。老人倚在门框上,被热浪冲得说不出话来。
“快进来,来烤烤火!”少年搀扶着老人在火堆旁慢慢坐下,转到灶台前舀了碗热气腾腾的开水递过来。老人赶紧捧在手里,贴紧了碗边暖手,抖抖瑟瑟地吸了两口,却失手洒了半碗,少年赶紧迈上前接过碗来。老人掀下斗笠,解开蓑衣,卸下杂乱的行李、铺盖卷堆在脚边,又接过少年送过来的一件旧衣服乱抹了几下,伸手凑近火堆,这才缓过一口气,像是又活了过来。
“老人家,你这个天怎么还赶路?雪下这么大!”少年用草帘掩上用木条拼成的门板,找了个木头墩子,也坐在火堆旁。少年上身很长,肩膀很宽,显得很结实。
“清早出门的时候没怎样下,没想到后来越下越大。估摸着快到地方了,半路上也没个人家避一避,得,我还是抓紧走吧。”老人脸上有了笑,皱纹和疤痕挤在一起,“总算捡回这条老命,多谢您了。”
“客气什么,这都现成的柴火。”少年往火里添了两根柴,火光在他的黑脸上跳跃,照亮浓浓的眉毛,也在他眼睛里映出闪闪的火光。“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可这鬼天——我再给你加点水。”少年起身要去端碗,火光猛地投出他大大的影子,茅屋里像是一下子小了许多。
“不用不用,我这儿有酒。”老人拦住少年,从后腰摸出个葫芦,拔下木塞,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再凑近葫芦口看了看里面,晃了晃,脸上一副很满意的样子。看见少年盯着自己缺了小指的手,老人把酒葫芦顺势递了过去,少年害羞地嘿嘿一笑,接过去也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却呛着了,梗着脖子直咳嗽,脖子脸全红了。老人呵呵呵笑了起来,接过酒葫芦:“这酒有些冲,年轻人喝不惯。”
“哇,好辣的酒!”少年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老人家,怎么称呼您呀?”
“我姓裘,人都喊我老裘。”
“那我就喊您裘伯伯吧。我叫阿虎。”
“你一个人住这儿?看坟?”
“对,娄家的祖坟,打我爷爷起就给他们家看坟了。”
“噢,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奶奶,我叔叔。本来这边早就归我叔叔家管了,但我喜欢一个人溜达,所以就搬过来,没事就抓点兔子狐狸野鸡什么的玩玩。”
老人微笑着,道:“有时候一个人倒也自在。”
少年看了看关着的门,道:“几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
“上次我来这儿的时候,下了老大的雨,这次又下这么大的雪。”
“你来过这儿?什么时候?”
“来过,算起来有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那会儿还没我呢!”
“那肯定没你。”
“来这儿做什么?这儿很少有外人来的,看你也不像是摇拨浪鼓的。”
老人灌了口酒,笑着抹了抹嘴:“嗬,哪里不像?”
“哪都不像。反正看你说话的神气,跟庄稼人不一样,也不像是走街串巷做小生意的,也不像是唱书的。你也没带那些行头。”
老人呵呵笑了起来:“那你看我是做什么的?”
“这个我可猜不出来。不过,肯定是此地没有的行当。”
“先不说这些。今儿个晚上——我就在这里挤挤怎么样?”老人打量着靠墙的小土炕。
“行啊,就是地方有点小,暖和倒是暖和。”少年几步跨过去,掀起乱堆着的被子抖了几下,平平地铺在炕上,又往床里侧推了推。
“出门在外,能有这样一个落脚的地方很难得了。”老人道了谢,解开铺盖卷摊在腿上,靠近火堆烤着。
“你晚饭还没吃吧?要不我给你烤只野鸡?”少年咚咚两步跨到墙边码得整整齐齐的柴堆前,拎起搭在柴堆上的两只野鸡,“看,这我上午刚抓的。”
“不麻烦了,晚上吃这些个不消化。没事,别张罗了,人老了,一壶酒就熬过一夜了。”老人咕咚咕咚又灌了几口。
少年坐回火堆旁,看着老人。火光映红了老人的脸。看上去,他似乎并不显得怎样老,眼睛还很亮,只是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和皱纹给他添加了许多的沧桑与神秘。
“裘伯伯,你要去哪儿?看你身子骨还好,但这个天出门怪受罪的。”
“我就来这儿。这个地方叫娄湖,对吧?”
“对啊,你要找人?”
“算不上找人,主要是想买几亩地,留下来养老。”
“听你口音不像此地人啊?在这儿有亲戚?”
“没有。”
“那为什么要来这儿养老?老家呢,没亲人了?”
“呵呵,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那就说给我听听,睡觉还早着呢。”
老人只是笑了笑:“我也没经过什么大事,没什么好讲的。”
“随便讲一点外面的事就好。我爷爷以前在外面待过,听我奶奶说,我爷爷就喜欢讲当年在外面的事,村里人都喜欢听。不过还没有我的时候我爷爷就过世了。你就给我讲讲吧。”
老人没有说话,少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抽出两根烧着的柴递进灶口,又往火堆上添了两根新柴。锅里泛起一阵吱啦吱啦的响声。
老人抬起头,道:“我有个弟兄,经过的事比我多,我给你讲讲他的故事吧。”
少年只得说好。
“有些事啊,你这个年龄还遇不到,你当做故事听听就好,别去想什么对错,也别多想,以后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这我知道,你先讲给我听听。”
老人打起精神,袖起两手,舒舒服服地把身子窝成一团。
“我那弟兄的故事,还要从他父亲和他养父的事讲起。他父亲以前有个仇家,有一天,仇家来报仇,把他父亲给杀了。但他父亲那时也不抵抗,还对那个仇家说,他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报仇的,就像当年他去报仇一样。可当年报了仇之后,他很后悔,觉得人命大于天,不该就这样把人杀了,所以他也不怕人来报仇,只想着等报仇的人来了,把这个道理说给他听,也不用人动手,他就自行了断,这样他的子子孙孙就不会再报仇了,两家的恩怨到此为止。但是那个仇人听不进去,还是亲手把他父亲给杀了。
“可是杀了他父亲之后呢,这个仇家也跟他父亲一样,觉得仇人一下子没了,哎,好像怪没有意思。这时再想起我那弟兄他父亲说过的话,觉得还真是那么一回事,也开始觉得后悔。后来,我弟兄母亲死了,那个仇家不知从哪听说他成了孤儿,自己又没儿子,就想着要把他养大,也算是做点弥补,所以就找到我那个弟兄,把他带回家了。
“他那个时候还没记事,一直都把那个仇人当做亲生父亲。他养父后来开了个镖局,他就在镖局长大,学了点武功。可在他十九岁那年,他养父有个徒弟偷偷把他身世跟他说了。刚开始他还算有点脑子,还知道跑出去打听,结果打听了一阵子,听说自己父亲的确是养父杀的。他那时候年轻,什么都不懂,再加上有人煽风点火,让他去报仇,结果他真的偷偷跑回去,在他养父肚子上戳了一刀,逃走了。
“后来他才知道,他养父当时没有立即死,还让家人、徒弟任何人都不要去找他报仇。尤其是他后来生的一个儿子,小名叫青豆,那时才五六岁,不许他以后学武功。然后过了几天那个养父才最终去世了。所以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养父。”
老人皱着眉头,灌了一口酒。
“我这弟兄从家里跑出来以后,一直在大街上闲混,也没干什么正事,整天就是偷鸡摸狗的。有一天,他躺在墙角晒太阳,喝着酒,这时来了几个要饭花子,估计看他邋里邋遢地躺在地上,以为他也是个落单的小花子,就来抢他的酒,被他三拳两脚打倒了。第二天,那几个花子又邀了些人找到他,这次来的人里面有几个会点武功,他就跟那些人狠狠地打了一架。虽然那帮人人多,可最后还是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到了第三天,呵呵,他就开始等他们来找他了,因为他这两天打了两场架,大获全胜,觉得还怪解气的,所以还想再打几场,想着要给那些人点颜色看看,看谁还敢欺负我!可左等右等没等到,他还有点失望。后来就闲逛了一天,晚上找了个地方睡觉。还没睡着,忽然看见来了一个人,说是要找他,让他帮忙拿一样东西,事成了就给他十两银子。他一看能有这么多钱,特别高兴,就去帮他拿了,那人果然给了他十两银子,要他以后缺钱就去找他——”
“让他拿什么东西?”
“没什么,就是个借口,想跟他拉上关系。我这个弟兄拿到了十两银子,那时候哪有过一下子赚十两银子的?可不得了了,他跑到酒楼里大吃了一顿,吃饱喝足了,想找个地方洗洗澡,痛痛快快睡一觉。他在大街上东看看西看看,正好走进一条街,花花绿绿的,里面又是吹拉又是弹唱,又好看又好听,怪热闹的。这种地方以前都是听人说,从来没进去过,这时就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兴冲冲地就进去了。
“没想到这一进去,人就不想走了。没过两天,银子花光了,怎么办?他就想到了老鲍,就是上次那个人,又去帮他做了几件事,拿到钱又回妓院去了。就这样,事情越做越多,越做越大,后来终于被官府追查了,到处贴通缉令,悬赏,妓院里待不下去了。老鲍给他指了条路,让他跑到京城去。那里虽然是天子脚下,可是人多事杂,各种势力相互勾结,江湖上的人好混些。后来他就去了京城,那一年他正好二十岁。
“刚到京城,他去找老鲍介绍的人,那个人又介绍些别的朋友给他认识,整天好酒好肉地招待,特别客气,也不说让他做什么。可时间一长,他心里开始琢磨了,他想这样不行,哪能白吃白喝呢?他得问问他能帮人做点什么事。那些朋友就说,唉,不着急,有事的时候自然会找你。然后又试试他武功怎么样。后来有天晚上,有个朋友把他喊过去,说晚上要去做什么事,问他可同意。他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了,这就一起去了,给人把了几次哨,分了一点东西。开始他们还没告诉他到底是做什么的,过了几次才知道是做人命生意的。他心想,别人能做,我也能做,天塌下来大家顶着。他还想怎么能显显身手,让人信任他。后来有一次,专门下手的人出了差错,他跑过去帮忙,把要下手的‘猎物给杀了。结果那些朋友看他做事怪利索,武功确实不错,就把他拨到专管下手的人里面了。
“干了两年,胆子越来越大了。一来他年轻好胜,二来手狠,而且做事也算有点谋划,慢慢就成了领头的那几个。那时他们分工很细,有人接活,有人踩点,有人动手,有人善后,还有人专门暗地里和官府的人打交道。他还得了个绰号,叫‘乔一刀——意思是他每次一刀下去就完事了,干净利落。我这弟兄姓乔,我们平时都喊他小乔。没过几年,他们在京城里势力就很大了,银子赚得要多快有多快,整天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真是花钱如流水,就想着要做大事,喝最好的酒,玩最好的女人。那种日子过的,怎么说呢,心野得很,就图个过瘾!”
老人慢慢抿了几口酒。柴火很旺,少年双颊通红,双眼紧盯着老人,身子一动不动地听。
“过了几年,就有点刺激劲过了。有一天他在街上溜达,遇到有人卖身葬父,看那姑娘可怜,就给了她一点银子。没想到那姑娘缠着他,一定要做牛做马报答他。他一听那姑娘口音也是玖州的,还算老乡,身子又单薄,心一软,就给她买了个小院子,先把她安顿下来。
“过了几天他去看那个姑娘,想商量商量到底怎么着。到了一看,小院子拾掇得干干净净,屋里屋外,锅碗瓢盆,全都齐齐整整的。那姑娘在灶上贴饼子,他们老家的那种饼子,特别香,跟以前在养父家吃的一个味道,他吃了一个还想吃,再吃一个还想吃,一口气吃了半锅。他那个时候已经开始觉得有点对不起养父养母了,尤其是养母,她贴的那个饼子,厨子贴的也没她贴的那么好吃,每次他要吃都是养母亲自下厨。他吃饱了饼子,忽然想起以前在养母家吃饼子的时候那些事,一个男子汉,眼泪居然下来了……”
老人笑了,眼角嘴角绽开一道道干枯的菊花瓣。
“结果这姑娘说老家已经没亲人了,两边都是没亲没故,搁哪都是一样过,路又那么远,不如留在京城里,替人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将就着过,他也就不勉强人家了。那姑娘叫小玉,后来他又去看过她几次,吃了几次饼子,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一样。慢慢地,他晚上就不走了。他没告诉小玉他是做什么的,小玉也没问。每次他去了,小玉就陪着他,不去的时候,她就去给人洗衣服补衣服什么的。
“小玉那里去的多了,渐渐地他的心思不一样了,觉得有个家,有个女人,知冷知热会疼人,比在外面野要好,后来就搬过去和小玉一起住了。可这边待久了,那边的事就耽误了。弟兄们慢慢也都知道了他养小玉的事,旁敲侧击,叫他不能跟哪个女人多来往。他其实没打算娶小玉,或者跟她一起过,他们这种人,哪能整天在一个地方落脚?但这时小玉已经怀孕了,有了他的孩子,他总不能这个时候离开吧?弟兄们说归说,他也没当一回事。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大胖小子,小乔特别高兴,给娘儿俩买了不少东西,请了个老妈子来服侍。可没过多久,出事了,孩子大白天不见了,老妈子也不见了,小玉急疯了,嗓子都哭哑了。他知道一定是那帮兄弟里有人做的,赶紧要他们把孩子给他‘找回来,孩子回来了,他就把娘儿俩送走,什么事都没有;孩子要是找不回来,谁也别想在京城里消消停停地待。当晚就有人把孩子送回去了。他思来想去,心想自己不能日日夜夜守着这娘儿俩啊,只能把她们送走。送到哪呢?得,还是回玖州吧。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去外地不容易,在老家总归熟门熟路一点。”
“玖州在哪?南边还是北边?”
“不南不北,到了北方这里算是南方,但到了南方这里又算北方了。算是中部吧。小乔就带着娘儿俩回了玖州,在城东梅花庵后面买了个小宅子,把她们安顿好,真想也留下来不走了,省得整天提心吊胆。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京城里那帮兄弟,一起上刀山下火海出生入死,一起吃喝嫖赌花天酒地,财路绑在一起,命也绑在一起,你想走,别人不答应。要是他一个人还好,一走了之,浪迹天涯,哪儿都能混口饭吃。可现在有了女人孩子,不能连累她们。他咬咬牙,还是回到了京城。
“回到京城,难免又要去那种地方。有一阵子小乔常去一个女人那里,那女人见他出手阔绰,就想让他帮自己赎身。但小乔那时心里念着儿子和小玉,又觉得帮了什么人吧,就会跟这个人扯上关系,总也断不了,就像那时候帮小玉,就没答应。没想到小乔有个同伙跟那个女人也常来往,原本就有点争风吃醋,再加上那个女人挑唆,事情就弄大了,那个同伙对小乔下了手。这次算小乔命大,没有死。原本他很恼火,很泄气,可忽然又想这未尝不是好事:这几年他整日想着如何抽身,不如就趁这个机会,要回家养伤。那个弟兄巴不得他走,暗地里也做了点手脚;别的同伙也觉得只有他走了才能息事宁人,最后就把小乔送回玖州,跟小玉母子俩团聚了。
“回到玖州,小乔心里可算是踏实了。这么多年,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看上去打打杀杀很刺激,其实心是悬着的。大把花钱时很爽快,可是越放纵越是心里不安,好像只有吃喝玩乐时才能不提心吊胆。回到家里就不一样了,什么事也不用担心,只管抱着儿子亲不够。小乔那个儿子叫豆豆,因为他养父的两个孩子一个叫红豆一个叫青豆,因为这个,小时候他经常被人起外号,什么绿豆、黄豆、黑豆的都被叫过。这些年他时常觉得对不起养父一家,上次送小玉和豆豆回来他还专门打探过,原来养父一家已经不在玖州了。不过那个镖局还开着,已经转手了。
“小乔整天抱着豆豆到处逛,在家里就拿刀给他抱着玩。他不想让儿子混江湖,但还是想让儿子继承他那把刀。那把刀还是他在京城做了第一笔生意之后买的,这么多年一直陪着他。先头一阵子还挺好,可慢慢地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感觉这次回来,小玉对他不比以前了。他看得出来小玉是心里有别人了,可这事他也不在乎,女人嘛,也就是那回事,可豆豆怎么办呢?他是再找个女人还是自己一个人带着?没想到不劳他费心,有人帮他把这问题解决了。有天晚上,小乔家里来了两个蒙面人,看那出手准是来要他命的,不过他没让他们占着便宜,虽然他身上挂了彩,可他杀了一个人,另外一个也伤得不轻,逃走了。小乔一寻思,多半是那个害过他的弟兄不放心,想要斩草除根。这个家是没法待了,他就跟小玉摊了牌,让她把那男人带给他看看,叫他们赶紧带着豆豆走,走得越远越好。豆豆那时也正粘他,整天猴在他身上不下来,可他不能舍不得,这孩子要是跟他没法过安生日子。”
老人猛灌了几口酒。少年倒了碗水,捧在手心里小口小口地啜着,两眼紧盯着老人。
“把他们送走后,小乔就跑回京城找那个兄弟算账。可那个兄弟死活不承认,小乔更恼了,跟他狠狠斗了一场,把他给杀了,又去把那个妓女给杀了。结果那帮兄弟跟他翻了脸,说他不顾兄弟情,要他偿命。他给他们解释也没有用,也不想跟他们动手,可他们一路追杀,他就一路逃,逃了有整整一年,不知打了多少场,有一次是在江边打,在一个酒楼里面,追到一个大船上,他受伤掉进了江里,他们以为他死了,他才脱了身。
“对了,那天我也在,我是帮着小乔的,我也受了伤。我也掉进江里了,我会点水,乱扑腾,迷迷糊糊抱住了什么东西,后来又碰到一条破船,我拼命爬进去,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再醒过来,就在你们村子后边那芦苇丛里了。”
“后来呢?你们有没有再见面?”
“没有,我后来也找过他,但一直没打听到他的下落,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就算是活着,因为那帮弟兄追杀的事,估计他也不想抛头露面吧。”
“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你也是他同伙吗?”
“我不是,不过我也在京城混过,跟小乔一样,心里有点累,所以跟他很合得来。我们经常商量着要一起洗手不干了,找个清静地方养老,只是一直没找到好机会。这次正好趁着这个事,我好歹抽了身,从此自由自在了。”
“在京城里难道就不自由?我觉得一个人在京城,无拘无束的,应该很自由才对啊。”
“呵呵,这些你都没经历过,哪会明白呢?外面的生活,不是年轻时想象的那样的。”
“怎么跟我奶奶说的一个样——嗨,算了。这个故事就结束了?”
“还没有,后来还有些事。先说我顺水漂到这里来的事吧。当时我是被水边的苇荡子拦住了,醒过来一看,四周白茫茫的,除了水就是芦花。我找了个水浅的地方往上爬,岸边尽是些坟包。我看见有些坟前供着东西,就爬过去看可能找点吃的,后来找到了些馒头糕饼什么的,又干又硬,我拼命地咽,忽然看见有个女的走过来,看到我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我们两个人都不敢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那女人转身就跑。我这才想起来要喊救命,没想到一着急,太使劲,胸口一疼,又把我给疼晕了。”
“她没救你?”
“救了,所以我才能回到这里来啊。”
“那你是来找她的?”
老人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这倒不是。只是觉得跟这个地方有缘吧。”
“啊!你上次来我们村里——你不会见过我爷爷吧!”
“我没进村子,就在一个窝棚里睡了几天,就在脚下这个地方吧,我记得旁边是一大片松林,松林后面是大户人家的坟山,有几颗大柳树。这间房子是新盖的吧?”
“嗯,对,去年盖的,以前那土房子塌了。你真是住这里?这一片没有人家,你睡过的那窝棚应该就是我们家给娄家看坟时住的,你肯定见过我爷爷!”
“没有,我在这里没待几天,就见过一个女人一个小孩。”
“哦。”少年很失望,不过很快又起了兴致,“什么样的女人?说不定我认识。”
“过了这么多年,怕是我见了都认不出来了。”
“脸上有什么特征吗?说不定老了也能认出来。”
老人脑海中浮现出女人唇边的那粒痣,他想起那天晚上,不知为什么那粒痣撩得他心里一阵阵的欲火,终于他一把扯过女人,在女人的挣扎中狠狠地亲了她的唇齿。他嘴角泛起一抹微笑,淡淡地道:“记不清了,我那时印象最深的还是在吃上面。那时我一会儿醒过来,一会儿昏过去,最后一次醒过来,算是醒明白了,看见有个女人在一堆火前煮东西。我躺在一个草铺上,喝了两顿粥,能吃点东西了,那女人就给我下了青菜面。那个面真是太香了,就放了点青菜,炝了点葱花,别的什么都没有,可就是香,后来过了多少年我都能记得——”
“因为你那时饿。”少年插了一句。
“不是,后来又下了几顿,还是那么香,每次我都把面条汤喝的一干二净。”
“那你的伤呢,也是她治好的?”
“我昏迷的时候,她让儿子帮我洗了下,敷了点草药。过了两天我有了力气,去镇上找个大夫包扎了一下,后来就走了。”
“怎么不留下来养伤呢?”
“她一个女人家,刚守寡,不方便。”老人又想起女人鬓边的白花,唇角的痣,和在火光映照下桃红的脸颊。
“之后呢?你退出江湖了,又到哪去了呢?”
“后来我去了徽州,那里也是我的老家,也是小乔的老家,我和他还是老乡。我也想着说不定小乔也会回老家,我先在那里扎下根,等着他。没想到后来果然遇到小乔了。”
“啊?你不是说后来再也没见过面吗?”
“没有吧,我是说找了很长时间都没找到他。一直到后来我回徽州,才碰到了。”
“我记得你是说再也没见过的,就是你们掉进江里以后,你还说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最开始是不知道,后来不还是遇到了嘛。你先听我讲。我遇到小乔,这时候他有三十好几了。原来他比我还先回徽州,先是给一个大户人家当护院,教东家少爷一点武艺,又买了把新刀,以前那把掉进江里的时候丢了。闲的时候看看刀谱练练刀,也不怎样出门。过了两年,东家很喜欢他,要给他说一门亲事。他本来觉得一个人挺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后来经不住东家劝,说这女孩怎么怎么好,家业凋落了,他娶了这女孩也算帮这个家撑起来,说得他心里有点活动了,就悄悄打听到女孩家住哪,想先去偷偷相个面,毕竟这是他头一回娶亲拜天地。没想到翻到墙头上一看,居然看到了他养母,原来那女孩子就是红豆,他养父的女儿,这下他傻眼了。
“原来,当年他养父死了之后,镖局盘了出去,养母带着红豆青豆回了老家。他们两家的老家是一个地方,当年就是在徽州结的仇。这次养母一家人回来,没有了当家人,只能吃老本。他那个义弟青豆,从小没学过武功,书也不用心读,也不会做生意,就喜欢往庙里跑,跟着和尚念经打坐,被养母关在家里不许出门。红豆早到了说亲的时候,以前订的亲也退了。好点的人家嫌弃她孤儿寡母的,家道中落了;差一点的人家,她从小也是丫鬟婆子一堆人服侍过的;又不想给人家做妾,所以就这样耽搁了。
“这下麻烦了,这可怎么办呢?小乔想起养父,真是后悔不该听人唆弄,酿成大错。人嘛,都是年轻时头脑简单,人老了后悔万千。养父这么多年来把他养大,他不记得养父的恩,只想着亲生父亲的仇,恼火自己‘认贼作父。可事情做错了就不能回头,也回不去了,以前他也想过能找到养母一家,做点什么赎赎罪,可自己心里也很虚,关键那步跨不出去,所以一直光是想着,没做,现在赶上了,他想正好,豁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他跪到养母家门口。老妈子不知是怎么回事,喊来了养母和青豆。养母开始没认出来,他就说他是小乔,说他不求养母原谅,只想能做牛做马服侍他们,算是来还债。养母当然不答应,又是推又是搡,又是泼水又是泼灰,可怎么也轰不走。他在院子里跪了三天,他们也不理他。跪到第三天晚上,青豆偷跑出来跟他说话,青豆不来不要紧,一跟他说话,他撑着的那口气就松了,一下子瘫倒了。
“后来,养母说,这么多年了,都过去了,他们不记恨小乔。养母这时就说了他养父和他父亲的事,说本来两家的恩恩怨怨也说不清,何况小乔那时年龄小,被小人糊弄了,而且养父也不是死在他手上的。养母说,他那一刀刺得不深,养父说他心虚手怯,心还不够狠,还是个孩子,不是个坏到底的人。小乔跑了之后,养父就喊人,谁知道从哪冒出个蒙面人,把刀往里面又送了送,因为这个才让养父送了命。养父临死前,还让人去找小乔,要把他找回来,不要在外面学坏了……”
听出老人的声音有点哽咽,少年才看到他深陷的眼窝里,皱巴巴的眼眶像是红湿了。少年赶紧低头去拨火,火星子串上来,直串到屋顶上,那里早已熏黑了一大片。
“养母叫小乔走,说他们不记恨小乔,但也不想再见他,以后就各过各的,不要再有来往。小乔想,也好,一步一步慢慢来,就先回去了,然后隔三差五地送点东西。他们也不要,打听到他东家,让老妈子退回去。那时候他们家里佣人都遣散了,只留了个老妈子。他想,那就从老妈子入手吧,所以整天和老妈子套近乎,有什么东西偷偷交给老妈子,后来又跟青豆有了点来往,暗地里给他家帮点忙。
“之前那个亲事自然就不提了。后来小乔想,别的事他们不让他帮,但是就在这件事情上,或许他能有几分把握。当年他送走小玉、豆豆的时候,手头的钱分成两份,一份给了他们,剩下两罐银子埋在院墙底下。他就跟青豆说了,说他有一笔钱,想交给他们家置办点家产,好让红豆抓紧时间找个像样点的人家,再耽搁两年,再想要嫁人就更难了。青豆答应帮小乔去说通养母,小乔就赶紧去玖州挖银子。
“原先那房子小乔去京城前卖掉了,这次回到玖州,他先查探了一下现在住的人家,打算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挖银子。又想起养父以前的碧山镖局,就跑过去看看。他翻进后院,看看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心里直难过,就跑去个僻静的地方哭了一场。哭过了,又回去想看后院那枣树上还有没有枣子。小时候,每次都是他爬上树打枣子,红豆青豆仰着脖子在下面等枣子掉下去,想想那时他们多开心哟……
“回到镖局后面,正要翻进去,忽然听到另一面墙后面有人讲话,他就藏在一边。仔细一听,大致能听清说话声,说的好像是什么人请了杀手杀人,结果一个杀手丧了命,另外一个来敲诈,讹了多少银子;又说以前这镖局总镖头姓秦,被那个养子给杀了,总镖头是他徒弟,所以找人给他报仇,等等等等。小乔一听,哎,这两个人说的怎么有点像自己呢,他养父就姓秦,最开始那个杀了杀手的养子就是说他吗?现在他们说的总镖头又是什么人?
“他找了个隐蔽点的地方,悄悄往那边看,看到有两个人坐在地上喝酒,就着花生米什么的,穿着像是镖局里人的衣服,兴许是两个巡夜的。这时候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当年偷偷告诉他身世的那个养父的徒弟,好像是叫什么许信阳,可他这么一说,不怕他与养父反目为仇吗?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件事?当年他只想着要报杀父之仇,没想过这些,现在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一下子留了神,想听听这两人还会说些什么。
“这时听见一个人说,总镖头杀那个养子,不是为了替师父报仇,而是因为那个养子要杀他。又一个人说,总镖头也不是好人,当年跟师父的女儿有一腿,差点把人拐走了,怕师父责罚,所以借刀杀人,骗师父的养子把师父给杀了。他一听,脑袋轰的一下炸了,差点软倒在地上,满脑子堵得满满的,又像是空空的,不知道想的是什么。等他回过神来,那两个人又在说养子回来踩点,被总镖头发现了,就先下手为强,找人把那养子给杀了,但是杀手也死了一个,所以被讹了点钱。照这样说,上次杀小乔那两人,难道不是他杀死的那个弟兄派来的?而是许信阳?不过他们说的也不全是那么回事,比如红豆,那时才八九岁,怎么可能跟人‘勾搭呢?还有他那时来镖局,不过是想看看镖局变成什么样子,根本不知道许信阳当初是故意设计他,也根本没想过要杀许信阳,他那时候也不知道许信阳后来成了镖局的总镖头啊。但许信阳可能真是做贼心虚,以为小乔是找他报仇来了。
“后来两个人吃完东西走了,小乔慢慢走过去,看到一地的枣核,原来下酒的是枣子。他那时候没有心思摘枣子了。他心想,原来是许信阳这狗日的害了自己,害了他养父全家,可以说一切祸根全是因他而起,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他立马就要去找主卧房,想着怎么杀了这个狗日的王八蛋。
“小乔在镖局里找来找去,又想到当年他逃走之后,把养父身上的刀往里送的蒙面人应该也是许信阳吧?恨不得马上找到他一刀把他杀了。可找着找着,他又想起就在这镖局里,他杀了养父;更早的时候,还是这个地方,他还整天带着红豆青豆在月亮头下跑来跑去,那时哪能想到会有后来这些事?现在呢,养父一家家也败了,老的小的过得不像个样子。而他杀了这个许信阳,难道就能回到从前了吗?不可能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他这么多年,打打杀杀,有人要杀他,有他要杀人,恩恩怨怨不提,总算是剩下一条命,现在又想来杀人了,到底图个什么呢?他这时又有点泄气了,他想吧,所谓报仇,你杀了仇人,你就成了你仇人家的仇人,除非你把他家杀个干净,一个不留,以后才不会有人找你报仇。可你就算杀了他全家,他还有叔伯兄弟,还有侄子外甥,难道你还能杀光他九族不成?所以这仇人真是杀不尽的。再说,你把他当仇人,可他的家人却依然当他是亲人,你觉得他十恶不赦,可他家人却亲的不得了,你觉得你是好人,杀了坏人报了仇,可你在他家人眼里却成了坏人,到底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
“这个有点绕人,要都这样想,天下就没有报仇的了。”
“要是你遇到这种事呢?你怎样做?”
“我没遇到这样的事……我也没想过……”
“那时候小乔坐在一个石凳上,也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他想啊,我去报仇吗?报过之后呢,许家的人再找我报仇?世世代代这样报下去?可是要他放过这个狗日的,又咽不下这口气。大道理谁都懂,可是轮到自己身上了,能想通的人就少了。他一时这样想,一时那样想,正想着,照壁后面走过来一个人,他也没注意。那天晚上月亮下去的早,起先那人也没看到小乔,但小乔忽然看到那人,想也没想就想藏起来,一动身,被那人看到了,大叫起来,小乔赶紧几步跳到外面去,没想到跳进了另一个院子。这时有人起来了,到处嚷着抓贼,他看了下地形,想赶紧跑出去,还没来得及跑出去,就有人抄着家伙上来了,对啊,这里是镖局啊,都是会家子!
“他一边打一边退,其实单打起来,那些人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一来地不熟,二来人多心慌,所以打来打去老杀不出去。这边砍几刀,那边人上来了,那边砍几刀,这边人又上来了,好在他腿上轻功比那些人好很多,所以勉勉强强能边打边退,退到一个小院子里,这个小院子不好围着打,上来的几个人都是身手还不错的,有一个他一眼认出来了,就是那个许信阳。
“他知道人多自己吃亏,就想能不能单把许信阳引出来,可怎么引呢,凭什么他就上来别人不上来?后来他想,他跟别人打的时候用全力,跟许信阳打的时候故意吃点亏,一点一点地退,果然,许信阳手底下占了点便宜,就紧追不舍,可能轻功也比别人好一点,又比较自负,果然被他引出来了。他还故意拐了个弯,换个方向,好让别人追不到。最后打到一个小树林后面,有一片空地,旁边有条河。一边打,一边嘴上还骂着。开始小乔蒙着脸,许信阳不知道是他,后来小乔骂许信阳害了他养父全家,也害了他,许信阳认出来了,也骂他很多难听的话,什么忘恩负义、孽种什么的。骂得火起,也打得火起,刚才那些犹豫早不知忘哪去了,小乔一心就想着要杀了许信阳。没想到许信阳武功也还不错,小乔一点讨不了便宜,他砍中了许信阳几刀,许信阳也刺了他几剑。
“打了小半个时辰,两个人都打累了,怒气消了,不再骂骂咧咧的,可招式都更凶险了,一个不留神,半条胳膊就没了。两个人衣服也割烂了,小乔脸上、胸口、腿上全是伤,到处是血,左小臂还伤到了骨头,许信阳虽然流血不多,可是右边小腿好像被小乔砸断了。再继续打,小乔左肩被刺穿了,许信阳的剑被小乔骨头卡断了,只能用半截剑,落了下风。小乔的刀尖刀刃全卷了,人也红了眼,什么挑、抹、刺、削、钩,都使不出来了,尽是磕、砸、剁、砍、劈,两个人都像不会武功了,套路也乱了,像街上的无赖打架那样乱砍乱劈。小乔一不小心被许信阳划破了右手,他自己的刀也掉了,被许信阳砍了几剑。还好他瞅了个机会,也踢飞了许信阳的断剑,两个人就拳打脚踢,扭在一起,后来他不知怎么摸到许信阳脸上,一使劲把他两眼抠出来了……”
少年低低叹了一声,老人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少年忍不住瞟了一眼老人的手,又赶紧飞快地把眼神收回来。
“呵呵,有点吓人吧?”
“没事,你接着讲。”
“我这一抠,许信阳也大叫起来——小乔一惊,像是做梦做醒了,看见许信阳捂着眼乱叫,慌忙滚到一边,起了身。许信阳一边嚎,一边骂,又爬起来乱踢乱抓,想要踢他抓他,可是腿又断了,一瘸一拐的,一会又摔倒了,在地上乱爬。以前小乔杀人都是干脆利落,但从没看过这个惨样,现在也不忍心了。小乔想算了吧,我也不杀他了,随他去吧,我也没力气了,腿也软了,手也软了。他听许信阳嚎了一阵子,不知往哪爬了,就敷了药,用烂衣服裹了裹伤口,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就走了。
“走了一阵子,实在撑不住了,想着也没力气翻墙挖银子了,就找了个草堆钻进去睡了一觉。第二天,小乔偷了人家晾在外面的衣服换上,找了点吃的,丢下几个钱,又换了个地方躲着,前后换了几个地方,藏了两天。感觉身上好了点,他出去探探风,街上到处都在说隆兴镖局的总镖头被人杀了,但找不到尸首,也有人说是失踪了,在城里到处找。到了晚上,小乔去挖出了银子,溜出城,后来就再也没回过玖州。”
老人歇了口气,慢慢喝着酒。
少年等着老人喝酒,看他放下葫芦,问道:“你用什么兵器?也是刀吗?”
“对,我也用刀。”
“那你现在带了吗?能不能给我看看?”少年问,“我还从来没看过练武功的人用的刀。”
“刀有什么好看的——得,给你看看。”老人从脚边的一堆行李中捡出个小包袱,递给少年。
少年小心翼翼地接过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把刀,刀下是一本刀谱,旁边有一串佛珠,一个木鱼,三四个小瓷罐。少年捏起一个瓷罐问道:
“这是金创药?”
“止血的,那些还有愈合伤口的,有治跌打损伤的。”老人打起了哈欠。
少年轻轻放下瓷罐,又轻轻地抽出刀谱翻了翻,看了几幅各种招式的画。最后,慢慢抓起那把刀,轻轻掂了掂,说了声:“好沉。”
翻来覆去端详过了刀鞘,少年郑重地抽出了那把刀,眼中露出异样的光彩:
“哇,好漂亮啊!”
“这就是一般的刀,是我回徽州后打的,以前我用的那些刀,那才叫讲究呢。不过这把刀干净,还没见过血。”
少年轻轻抚过刀身、刀背、刀刃:“一把刀要多少钱?”
“有好有坏,有贵的有便宜的,这把是十两银子打的。”老人打着哈欠说。
翻来翻去把玩了一会,少年收起刀还给老人,看老人把裹着刀的小包袱裹进大包袱里。屋子里很静,听不到任何声音,不知道外面,雪还在不在下。
“其实你就是小乔,对吧?”少年冷不丁地问道。
老人微微一笑:“是还是不是,这个不重要,只要你知道这个故事就好。”
两人一时不再说话,只看着一簇簇红红的跳动着的火。
哈欠像是可以传染一样,少年也开始打哈欠,边打边说:“我也困了,估计很晚了,怎么样,先上床吧?”说着就起身去整理火炕。
老人灌下最后的一点酒,抹了抹嘴,捡起包袱、行李,堆在柴堆上。
两个人洗脸洗脚,忙活了一阵子,在炕上一人踞了一角,倚着墙抱被窝。
“后来呢?你回到徽州——呃不对,是小乔回到徽州。”
“后来呀——小乔回去后,找到他养母,说了许信阳的事。养母说,养父过世后,他们查到对小乔泄露口风的是许信阳,也怀疑他就是那个蒙面人,但有人作证当时他不在场,所以也无可奈何,就把他赶走了。至于许信阳为什么要告诉小乔那些事,养母也不知道。”
“后来有没有人找小乔去报仇?”
“没有,可能是一来找不到小乔,二来呢,后来小乔跟我说这事,我琢磨着,在茶馆里有人说许信阳被杀了,也有人说失踪了,总之不管是人还是尸首都没找到,可能是那天他在地上乱爬,眼也瞎了——”
“我知道!有可能是爬进河里了!”少年抢着说。
“对,我也是这样想。小乔说,那时他坐在地上直喘气,包伤口,后来忽然发现没有声音了,起来找了找也没找着,心想许信阳已经走了,怕他招呼人过来,赶紧也走了。所以,我想他很可能是爬进河里冲走了。”
“后来你们就一直在徽州吗?”
“开始的时候是。先说小乔吧,这次回到了徽州,养母对他态度好了很多,有时他就留在养母家吃饭,红豆也不避他了,还像一家人那样。他替养母家置办了些家产,开了家豆腐坊,让青豆出面管,他在后面帮衬。可青豆不是做生意的料,开这个豆腐坊,心思却在读书上,读书也不为考功名,就图个自己乐,交了些朋友就是吟诗作赋,参禅打坐,最多能记记账什么的,大掌柜是做不来的。后来小乔就辞了护院的活,接手了豆腐坊,青豆只要管管账。他这小兄弟养家不行,可人品很不俗,实诚,从来没跟人红过脸拌过嘴,豆腐坊里那些工人都喜欢他,他从不计较钱,给工人的工钱伙食都很舍得,徽州城有名的‘秦豆腐,都夸他心眼好。当时豆腐坊里有个工人,读过几年书,和青豆很能说到一块去。青豆就想把红豆说给他,小乔和养母一合计,也觉得这小伙子头脑灵活,人品也不错,对老母亲很孝顺,就是穷了点,要不就把他招进门?一问他意思,也愿意带着老母亲入赘,事情就成了。豆腐坊就让小乔和红豆男人一起管,青豆就随他去了,也不娶亲,说他就喜欢跟朋友读读诗,论论道,聊些史传什么的,时不时三五人聚一聚,晚上陪着老母亲说说话,别的一概不放在心上。他母亲也不怎样他,说是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强求不来的。小乔这个养母,也是很豁达的。
“过了两年,小乔也娶了个媳妇,可没过几年就走了,也没生养。亲朋好友劝他再续个弦,他也动过这个念头,可或许是觉得自己早年造过孽,上了点年纪后他心里一直不安生,整天提心吊胆,一有个风吹草动就心想是不是有人来报仇了,慢慢地就跟着青豆吃斋诵经,烧香拜佛,指望能求点解脱,也就不想续弦的事了。想想有些事也是命中注定的,最早他舞刀弄枪,跟人比谁的拳头硬,谁能想后半生会去磨这个软豆腐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拳头硬的时候反而不得安稳,还是磨这个豆腐让他过上几年安生日子。”
火已经熄灭了,火堆上只剩下零星的火星忽暗忽明,屋子里一片昏暗,已看不清人的鼻眼,只看出头和身子的轮廓。
“那你呢?怎么想起来跑到这里养老?”
“我去徽州的时候,小乔的豆腐店已经开起来了,我就给他帮点忙。十年前,小乔给他养母送了终,跟青豆一起出家了——现在应该叫老乔了——青豆那庙里有个老和尚,送了个刀谱给我,这刀谱有点意思,我也重新拾起刀,没事就琢磨琢磨。这几年我不知怎么搞的,可能是看着红豆一家子老小热热闹闹的,忽然很挂念我以前有过的一个儿子。我那个儿子,跟豆豆差不多大,现在该有二十出头了,不过当年是我离开他们娘儿俩,现在经常夜里做梦梦到他们。我想趁着我还能跑,出去打听打听,能找到更好,找不到我也尽心了。我先回到以前住的地方,之后去南方,再去西南,又经过西北去了北方,前后找了七八年也没碰到。”
“过了这么多年,应该很难找到的。”
“找不到就不找了。我也看开了,既然老天叫我老了一个人,我就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挺好!”
“那你怎么不回徽州?”
“这里面又有个缘故。上次我在路上生过一场病,吃什么都不香了,没胃口,哎呀,觉得日子过得没意思了,这酒吧越喝越没劲,肉也越吃越不香,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时觉得儿子也找不到了,还是回去养老吧,每天吃饱了等死,死了就算了了。突然有一天下大雨,我想起那次在娄湖这儿吃的面条,哎,怎么这么香,我心里一想,这口水就下来了,想吃东西了,想吃面条。我就让店家给我下碗面,一吃,不是那个味道。我不要肉,什么汤汁卤汁都不要,也不要什么作料,就捏点葱花炝炝锅,放几根青菜。厨子照我说的又回去下,再端来就有点那个意思了,但还不完全是那个味道。后来连下了几天,总也做不出我想要的味道。等我回到徽州,让红豆家里的厨子做,红豆妹子也亲自给我下过。这也有意思,一个人下的面有一个人的味道,不论我在哪吃,有浓的、有淡的,有稠的、有稀的,也有很好吃的,可就是没有我吃过的那个味道,我这心里总是觉得不舒服,别扭,就好像一定要吃到才能舒坦下来。后来我想,得,我也不折腾了,我就到三十年前吃那碗面的地方去,我买块地,种点麦子,种点菜,我自己下,不管能不能做成那个味的面条,我在这种种地,伺候伺候庄稼,一日三餐简简单单,我这心里也就平了。”
“这个面条啊,味道不都差不多,有这么玄乎吗?而且我觉得面条还是放肉的好吃,我们都要等到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呢。”
“呵呵,人老了,想要的就简单了。我年轻的时候,跟小乔一样,想的是要上刀山,下火海,做大把银子的买卖;银子大把地赚,大把地花,成天花天酒地,酒肉吃不够,女人睡不够,可到了了呢?不过想吃碗简简单单什么都不放的青菜面罢了。”
老人又开始打哈欠,少年也沉默了。夜很静,很黑,老人的每一个哈欠,都像是夜里刮过的一阵风。少年忍不住问道:
“可年轻时在外面闯荡的话,还是很刺激的对吧?”
“这要怎么说呢?年轻时我出去闯,也不是要图刺激,很多人走上那条路,都不过是偶然,巧合,之后就只管顺着道儿走,管不了那么多。要是现在能让我选,我也不要年轻时怎样轰轰烈烈、每天大鱼大肉,只要一辈子平平淡淡,老来有个伴、儿孙在身边、有口稀的喝就够了。可年轻的时候哪会想到这些呢?”又是一个大哈欠,“不早了,我还要念段经,你先睡吧,有事明儿再说。”
老人摸出念珠,盘着腿,在黑暗中静静地默诵着。
少年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之后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一样:“那我先睡了。”他钻进被窝,寻找着能让自己舒服的睡姿。
屋外传来几段呜呜的风声。雪还在下吗?屋子里很静,只有老人嘴唇蠕动的声音、念珠偶尔轻轻地碰擦出的轻响,和少年不停翻身的窸窸窣窣。
第二天一早,老人从酣睡中惊醒,赫然看见屋子里有个似曾相识的老妇人,说是来找她的孙子阿虎。再看脚边的少年,已不见了踪影。
和老妇人说了几句话,老人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赶紧翻下床打开包袱,果然不见了那把还未见血的刀。
门外,雪已经停了。阳光下莹亮的雪地上,一串深一点的脚印是老妇人刚留下的,另有一串浅浅的步幅很大的足迹向相反的方向蜿蜒而去,消失在远方。
天空蓝莹莹的,飘着几缕轻纱一样的白云,像湖水一样。
阳光是那样耀眼。少年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
责任编辑 鲁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