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传
一
金萍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她要看看新房装修得到底怎么样,她甚至没有在意楼道里刺鼻的涂料味和地面上厚厚的尘埃,她的高跟鞋在地面上留下了省略号一般的点点印痕,那省略号一直延续到她家门口。
新房装修了两个多月,老马一直不让她来看,说要最后给她一个惊喜,金萍迫不及待地要得到这份惊喜。金萍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她想不到自己的脚步居然还可以像十七八岁那样轻快,很快就来到了门前。金萍看了看防盗门上的猫眼,有一缕白光滤出。她听见屋里的音响正放着歌,音响效果不错,很浑厚,放的是一首老歌,粤语的,叫《爱拼才会赢》。老马喜欢这首歌,喜欢了十几年,还在喜欢。
金萍刚把钥匙捅进锁孔门就开了,老马笑嘻嘻地站在门口,他侧着身子说:“请进请进,来看看我老马的杰作怎么样。”
金萍一步挤进门,她确实有些惊讶,淡黄色的木地板,吊在屋顶中央的葡萄串一般的装饰灯,那间隔客厅和餐厅的暗红色木格子,还有沙发前的波斯地毯,无不富丽堂皇,堂皇得让金萍耀眼。金萍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不错啊,真的。”
老马眯着眼,得意洋洋地说:“那——是……也不看是谁设计的……”
金萍真想抱着老马亲一口,不过她没做出来,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里闪了一下。老夫老妻了,她有点不好意思,怕老马笑话她。老马比金萍大了整整十岁,四十七了,但他人却显得过于苍老,眼睛凹凹的,下巴尖尖的翘翘的,那眉眼有点像本·拉登。他总爱把脑袋缩在衣领间,翘着尖尖的下巴。老马人瘦,也不修边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十来岁,但老马的皮肤很白,白得让女人都嫉妒。金萍经常想要是她有老马那样一身雪白的皮肤,她就是完美无缺了。
老马就那样笑眯眯地走在金萍前面,他说:“你来看看厨房,一体化的,目前最流行的。”
金萍就跟在老马后面看,看完厨房看卧室,看完卧室看卫生间。看完了所有的地方金萍就说:“我很知足了,知足了,以前电视上看人家住这样的房子,就想这辈子要是能住上这样也算不白活一回,没想到今天咱也住上了。”
老马说:“那——是……人啊,只要奋斗,就没有实现不了的理想。按网上的标准,咱如今也算是中产阶级了。”
“中产阶级?”金萍不知道老马说的中产阶级是个什么概念。
“是啊,网上说年收入五万至二十万就属于中产阶级了。咱水果店哪年纯收入不是五六万啊,咱好好干,还会过得更好。就像这歌里唱的,爱拼才会赢。下一步咋走,我都想好了,人生哪,就像下棋一样,走一步要看两步,这样才能赢,都像你那样蒙着头只管往前走可不行。”老马说这话的时候仰着头,下巴翘得高高的,很有点自信满满的样子。
听老马这样说,金萍也觉得这几年跟着老马没白干,苦也没白吃。她顺手就把厨房门给拉上,说:“今天我不做饭了,你带我下馆子去,咱吃烩面去。”
老马眯缝着眼,笑着说:“吃啥烩面呢,吃米饭,再要俩小菜,我今天可是要喝两杯的。这俩月我操心,也该好好享受一下,犒劳犒劳自己。”
两口子走到门口,老马就抬起脚,交叉着在裤腿上蹭了几下,皮鞋是干净了,裤脚上却留下一小片浅浅的白色。
“啧啧,你就不能用布正经擦一下,在裤腿上蹭……啧,一点也不讲究。”
“费那事弄啥,又不是去勾引女人。”
“呸,有本事你去勾啊,我还巴不得你勾一个呢。除了我这个傻子,谁会跟你啊。”
金萍说着就弯下身子去拍打老马裤腿上的白印,边打边说:“你把脖子伸出来行不行,看你那样,缩个脖子,跟欠了谁的,短了口气啊。还中产阶级呢,中个屁。”
两个人就在金萍的叨叨声中下了楼,走出了小区。小区坐落在这个城市的新城区,新城区坐落在一方大水库旁边,带着水腥味的风把整座新城都覆盖。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新城区大道旁满是花池,各色的花都在盛开,花池旁修剪有致的树木,绿油油的,树木后面是一幢幢崭新的高楼,明晃晃的。街上也没几个行人,走在这样的大街上就像走在幽静的公园里一般,空气也格外清新。金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浑身都舒坦无比。她拉了老马一把,说:“到底是新城区,就是不一样。”
老马眯缝着眼说:“那——是,这里住的都是中产阶级以上的人,能不注重环境吗?这空气里负离子养人,在这里生活少说也得多活十年。”
“负离子是啥?”
“啧,你就别问了,说你也不懂。反正这才是人该住的地方,这套房子咱可以养老的。人哪,是要讲究居住环境的,你想想那老市区,我们天天吸的是什么?是汽车尾气,是工厂排放的毒气。这里我们吸的是什么?天然氧吧。生活质量不一样嘛,什么是生活质量你不懂吧。你呀,进城多少年了,还是农村的那套思想,脑子根本没走出来嘛。我计划,过些日子咱就把水果店挪到新城区,在这里做生意不比老城里强啊!”老马翘着雪白的下巴说,那样子自豪得不得了。
金萍瞥了老马一眼,目光闪闪的。
两个人来到一家叫小四川的饭店里,看样子饭店也是才开张的,桌椅板凳都是新的,服务员的红衣服都散着樟脑丸味。他们一进门,那些服务员就把他们往里面让,说:“请进请进,吃点啥?”
金萍还想再挑几家饭店比比,老马就说:“算了吧,这家挺干净的,还是新开业的,一般新开业的都货真价实,要创牌子。”于是他们就在大厅里挑了一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下,老马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盘青椒炒肉,金萍点了一盘麻辣豆腐,要了茶水。两个人还没喝几口水,服务员就把菜端上来了。老马有些惊讶地说:“这么快啊!”
金萍这才注意到,整个饭店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些穿红色衣服的服务员都聚在吧台前面低声说话,不时地朝他们望几眼,这让金萍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她低声对老马说:“这饭店里咋没人啊,就咱俩……”
老马看了看周围,说:“那——是,我们是第一批入住新城区的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金萍这才注意到街上似乎没什么行人,可惜了几条光亮亮的大街。她说:“街上好像也没人气,很冷清呢,这……将来咋做生意啊。”
“暂时的,暂时的。你放心好,咱这里啊,湖光山色,地理环境优越,生态良好,水岸生活,唯我独尊,真真是启动都市生活的新境界,真真是人类居住的绝好去处。你想,能没人住吗?早搬过来早享受。”
金萍听出老马说的都是房地产商的广告词,当初决定在这里买房子的时候老马就拿一张花花绿绿的广告让她看,还用一根食指指点着上面的词给她解释。金萍撇着嘴说:“这是人家广告上说的词。”
“不管谁说的,有道理没有?关键是有道理没有,骗你没有?你听我说,过不了一年半载,这里就会热闹起来的,我们是居住挣钱两不误。哼,这点我还看不透啊?等会我带你到水边去看看,也让你享受享受水岸豪庭的感觉。我选择的能错嘛?快吃快吃吧。”
吃完饭老马就带着金萍往水边走,二十分钟后金萍就能看见不远处的水库了。阳光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像是一面布满裂纹的大镜子。通往水边的小路上铺满了彩色的石子。小路边是四季常青的灌木丛,那灌木丛里开满了鲜花,红色的,紫色的,黄色的,散发着花香,走在这样的小路上,就像走在花丛里一样。那花丛间还有许多蜜蜂和蝴蝶在飞进飞出,一只蜜蜂甚至飞到了金萍的头发上,嗡嗡地让金萍惊叫了一声,让老马去赶。老马把手在金萍的头顶上一挥,说:“这啊……”那蜜蜂在空中绕了个圈,又飞了回来,还想落在金萍的头上,老马就又在金萍的头顶上一挥手,用力地说了声:“嘿!”那蜜蜂才在空中划了个圆弧,嗡嗡地飞走。
他们沿着那弯曲的小路一直走到水边。水边的土地也被硬化了,水泥台阶一直通到水边。台阶上是金属护栏,护栏边有几个游人,水面上也有游艇。老马就站在了护栏前,双手扶着护栏眯着眼往远处看,好像在眺望一片大海。金萍看到这情景,就掐着老马的胳膊说:“不错啊,这里就是不错。”
老马翘起尖尖的下巴,很骄傲地说了两个字:“那——是。”
应该承认老马是个很有头脑的人,也能说会道,起码在他们生活的那个圈子里是这样。金萍也一直很相信老马的话,相信得近乎崇拜。老马是金萍中学的校友。老马在学校时成绩很好,当时大家都以为他一定会考上一所好大学,可临近高考时就飞来了横祸,父亲得急病去世了。老马只好放弃高考回家照顾多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校长可惜他是个人才,在地头找到他,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锄头说:“拿锄头可惜你人才了,你就到学校来代课吧,代初中部的课,一个高中的高材生代初中课应该没问题。”老马还没迷过劲来,支支吾吾的。校长又说:“你还犹豫啥,学校离你家近,这样你也可以照顾家也可以挣钱。”老马明白了校长的意思,感激地喊了声校长。就这样他到学校做了代课教师,后来金萍上学时他就成了金萍的地理老师。老马有口才,课讲得生动,天南地北的,仿佛见过多大市面。金萍不爱学习,上别的课都打瞌睡,就是上地理课不睡觉。金萍喜欢听老马的天南地北,老马也喜欢金萍的漂亮,俩人就整出一场师生恋。金萍家里嫌老马家里穷,当然不同意,还闹到了学校。学校也觉得有伤风化,校长找到老马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这孩儿啊,咋就把握不住自己嘞,走吧,别在这待了,你们比翼双飞去吧。”老马心如枯井,面如死灰,自尽的心都有了。倒是金萍拿了主意,她说:“怕啥,我都不怕你还怕啊?活人能叫尿憋死?这里不能容咱,咱就离开这块地儿!”俩人立马就私奔到了这个城市,做起了堂堂正正的夫妻。他们租了房子,先是四处打工,只要有口饭吃什么都做。金萍做过饭店的服务员,做过保姆,做过保洁工,老马做过工地的小工,做过保安。几年下来,虽说吃喝不成问题,但口袋里依然是空空如也,没啥积蓄。
一天,老马翘着下巴苦思冥想了半天,便大声对金萍说道:“不行!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干一辈子也还是城里的漂泊者。我们得想办法,要在这里站住脚,要在这里买房子,要让孩子也能做城里人。”
金萍说:“你说不行就不行啊?有啥办法?”
老马说:“有办法,你听我的。你看人家建军和翠翠比咱活得多滋润,听那口气,都准备在城里买房了,从理论上讲,他们正在奔中产阶级。”老马说的这两个人是他们邻居,也是租房住在这里的。建军是夫妻俩,两口子是卖炒板栗的,女的掂一杆称,男的蹬个破三轮走街串巷满世界卖,所到之处一片炒板栗的芳香。翠翠是一个人,据说老公残了,一家人都靠她养活。翠翠是个疯子样的女人,剪着男人样的短发,黑黑的刀把脸,棱角分明,猛的一看让人辨不清男女。她在城里卖豆腐,她卖豆腐和别人不一样,一辆旧自行车,后车架上驮着一口大铝盆,铝盆里是嫩嫩的豆腐,豆腐上面覆盖着一块湿湿的白布。她也走街串巷,边走还边喊:“豆腐——嫩豆腐!”以前,天一擦黑建军和翠翠就端着冒着热气的大海碗来到金萍家,喊一声嫂子,就坐下听老马天南地北的海侃,他们是老马最忠诚的粉丝。金萍讨厌翠翠,那翠翠不讲究,身上总是有一些白色的水渍,一圈一圈的,头发也从没梳齐整过,心中好像没男女观念,总是贴着老马坐,坐得很近,有时候还要和老马打情骂俏,照老马脊背拍上几下。金萍怀疑她和老马有点不清不白,因为这还跟老马吵过。老马说:“你这人哪,瞎吃醋——可能吗?”如今他们都开了店,夜里也要营业,基本上不来了。老马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咱要学习人家的长处,要取长补短。别看建军和翠翠都是憨人,可人家的路走对了,一开始就有自己的选择,做事最重要的就是选对路,一个政党是这样,一个国家是这样,一个人也是这样。你听我的,我们也要考虑考虑,选择一条正确而光辉的道路,咱不能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了。”
金萍问:“你说选择啥?按你说的。”
老马一拍大腿,说:“那——是,只要你听我的,咱也有一条光辉道路的。”
金萍就跟着老马开始卖水果了,他们如今也开上了水果店,并且在这个城市的新城区买了房子。金萍觉得老马的思想就是光辉道路,她愿意一切都听老马的。老马翘着下巴,望着水面,踌躇满志的样子真的有点让金萍多少有点着迷。
二
住进新房后,金萍很快被孤独和寂寞包围了,小区冷清,除了门卫室那几个永远在交头接耳,灰头土脸的保安外,几乎看不见别的人。
金萍仔细观察了,这栋楼加上他们家总共入住的只有四户人家。一户在楼的东头,六楼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总是开着一辆灰色的别克车早出晚归,旁若无人一般。他们窗口也总是要到晚上八点后才会亮起灯光。还有一户住在楼的西头,是个中年男人,好像是单身,也好像是给人看房子的,进来出去没有什么规律,一个人默默地走着。金萍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碰见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有时候和金萍擦肩而过也不说话,有时候离得很远,倒朝金萍点点头,也只是点头而已。金萍住在二单元,第三户人家是和金萍在一个单元。人家住在一楼,是老两口,都是六十多岁的样子。这老两口怪怪的,除了一早一晚出去散步,平时都待在屋里,大门不出,见了金萍也不说话。金萍下楼路过他们家门口,就只能看见那扇关得严严的防盗门。金萍能感觉到他们家防盗门上的猫眼时亮时暗,老两口似乎总在暗处窥视她,让她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金萍真后悔答应老马留守新房,一家三口人分了三处,儿子十九了,跟金萍一样不爱读书,初中毕业就读了职业学校,如今在省城的一家企业打工。老马在老城区的水果店里卖水果看水果店,金萍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新房里,守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区里。老马一个月也难得在家里住上一次,仿佛把金萍遗忘在新房里了。一天到晚金萍除了做饭吃饭就是看电视睡觉,而且根本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东想西,前三皇后五帝地想,想她和老马的从前,想她遇着过的优秀男人。有天晚上,金萍实在睡不着,就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她想知道儿子的近况,关心关心儿子。儿子似乎很不耐烦,说:“妈,没事你打啥电话,天都这么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呢,好了好了,就这吧,就这吧,啊,啊……”其实金萍听见儿子那头不止一个人,有男有女,有很杂的说话声,哪里是要休息啊,只是不愿意搭理她。金萍心里很生气,就给老马打电话,抱怨说:“老马,我不住这了,不住了,不住了,一天到晚就我自己,真受不了,连鬼都见不着一个。你们都不理我,这哪是新房啊,明明就是一口活棺材。”
老马就说:“忍住忍住,要学会忍受,过不了几天就会好,人很快就会多起来的,咱这小区的房子不是全卖掉了吗?能没人住吗?你相信我的话,谁买了房子不住啊?”
“不嘛,不嘛,我不我不,我都忍了三个多月,还要忍到啥时候?受不了了,精神快崩溃了,一天到晚连个会喘气的都见不着,就对着四面白墙发呆,再待下去我就疯掉了。”
老马在那边笑了起来,说:“大傻子,谁叫你老待在家里呀,出去走走啊。自己要学会调节自己嘛,没事到水库边转转,散散步,那里风景好,人也多,你还可以坐船到沙岛上去看看。老城区的人节假日还到那去游玩呢,你这个大傻子,守着休闲的好地方不去,怨谁啊。”
“我才不呢,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有啥好玩的,到了水边咋的,到了水边还不是看人家玩。我不,我要去你那。”
“呵呵,这样吧,你再坚持三个月,也就是三五个月的事。”老马在那边劝着金萍。
老马一阵好言相劝才让金萍心情好一点,她缓缓地放下电话,就按老马说的去水边散心。新城区的马路宽广无比,那些零星的豪华小区看似相距不远,其实走起路来都得二三十分钟,没有车,真有点望山走死马的感觉。金萍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脚跟蹭着地面,故意发出喀喀的声响,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她把脚步放得很慢,在每个小区的大门前都盘桓一阵子,观看着那些一样冷清的小区,如果某个小区里走出一个人的话,金萍心里都会泛起一阵莫名的激动。就这样金萍从她家的小区出发,经过了四五个小区才远远地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阳光照在水面上,让那些波光都泛着金黄,水面上还有彩色的游船,岸边也有些花花绿绿的游人。这让金萍的心生动起来,她加快了脚步。
金萍长长地出了口气,就沿着水岸一直往东走,那是老城区的方向,她知道老马就在那边,她也知道就算是她走一下午也走不到那里。她只是愿意这么走,无所谓地走,走到哪算哪。那一天金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走到夕阳西下,看着太阳像个红色气球时才往回走。回到家就有些累了,随便吃了晚饭,挨着床就睡着了,睡了很安稳的一夜。早上起来金萍觉得老马说的还是有道理的,她想以后就到水边去打发光阴,那里有人气。
有一次,金萍也是这么一直往东走,走过了所有被硬化的水岸,来到一片河滩上。这里几乎没有人,其实对金萍来说有人和没人都一样。金萍不想就这样呆呆地站在水边,她在水岸的沙滩上捡了几枚石子,往水中打了几个水漂。金萍如今打水漂的技术也不行了,那些石子只在水面上溅起一两个圆圆的涟漪便消失在水中。金萍想起小时候和玩伴们在家乡的小河里打水漂的情景,那时她是女孩子中水漂打得最好的一个,一枚石子出手,水面上便出现一连串的圆圈,那些圆圈化作一个个黑点消失在很远的地方,还溅起余味无穷的水花。她的水漂一点不逊于那些男孩。伙伴中一个叫石头的男孩看了金萍的水漂很不服气,吵着要和金萍比试,说谁输了谁就给人家当马骑。金萍撅着嘴憋着一肚子气,就跟那个男孩比了。最后那小子真的就给金萍当马骑了。金萍骑在那男孩子背上,拍了那男孩子的小屁股,还从后面狠狠掐了一把那男孩子肉乎乎的小鸡鸡,让那男孩子痛苦地叫出了声,从金萍的胯下钻出来跳着骂金萍流氓。金萍一点也不怕他骂,看男孩子疼成那样就疯笑起来,边笑边说:“哎呀呀,哎呀呀,你的小鸡鸡那么小一点点,比我家狗的小鸡鸡还小,像根皮筋。哎呀呀,哎呀呀,我的娘呀——”她的话让所有的孩子都乐了起来。那时的金萍对男孩们的小鸡鸡是很好奇的,她不明白为啥男孩子的裤裆里就会多出一个小鸡鸡。金萍想自己小时候是很有些敢作敢为的,如今似乎心已经老了,干啥都不行了,打水漂也不行了,对男女之间的事也没了激情。再这样独自一人待下去,恐怕就会变成木乃伊。金萍有些沮丧地扔下手中剩余的几枚石子,干脆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她看见远处的太阳已经偏西。
金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坐了多长时间,当她想起回家时,就看见对面走过来两个年轻人,都二十来岁的样子,一高一矮。高的染了黄发,矮的是坚挺的板寸头。那两个年轻人径直朝金萍走过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金萍有些惊慌地想站起来,那矮个就照金萍的肩上猛踹了一脚,把金萍踹回到地上。金萍恐惧地说:“咋啦,咋啦,我没惹你们啊,你们要干啥?”
那矮个还要再去踹金萍,被高个拉住了,高个冷冷地说:“我们没钱了,借点钱花花!”
金萍知道这是遇到抢劫的了,她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那矮个上来又是一脚,踹在金萍的胸上,把金萍踹得仰面倒下。金萍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身后的水面发出不大的波涛声,哗哗的。金萍想喊,但她知道喊也没用,徒劳的,甚至还有可能激怒眼前这两个人。老马对她说过遇到这样的事千万别硬抵抗,要用智慧来战胜对手。可金萍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硬是没有一点点智慧。她只是本能地说:“没有钱,我没有钱,真的没有钱……”
那个矮子又抬起脚狠狠踹在金萍的头上,让金萍的头嗡地一声响了起来。金萍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不是被踹的地方疼,是心里疼,疼要把自己的血汗钱拱手拿给别人。可再心疼也不行啊,她知道逃不过这一劫了,好在她兜里的钱并不多,只有五百。金萍慢腾腾地把衣兜里的钱掏了出来,说:“你别踹了,别踹了……再踹就把我给踹死了。我给你们我给你们……把钱都给你们,别伤害我就好……”说着她就双手把钱递给了那个矮个。金萍尽量让自己的态度更好一点,免得对方再动手打自己。金萍没想到,那矮个接了钱又凶狠地在她身上连踹了几脚,让她仰面躺在地上,最后还用一只脚踩在她的肚子上,说:“你他妈的找死啊?拿这点钱,打发要饭的?”
高个走过来拉开了矮个,对金萍说:“全拿过来吧,我们碰一个机会也不容易,大家都辛苦,总得够个辛苦费吧。”
金萍身上真的没钱了,她哀求着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有我能不拿出来吗?你们就放过我吧……”
那高个就指着金萍手上的金戒指说:“这个,这个。”
金萍赶紧就把手上的金戒指捋下来,递给高个。最后那两个人说:“中,你还算老实,老实就中。”他们把金萍从地上拉了起来,又在金萍的胸脯上屁股上摸了几把。摸完两个人就笑着说:“你这娘们长得还中……我们劫财了就不劫色了,你走吧。”
待那两个人松开手,金萍就一溜烟地跑开了。
三
金萍连走带跑,一头撞进小区的门卫室,看见门卫室里的那几个交头接耳的保安,她“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门卫室里那几个保安也不说话了,一起望着金萍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个四十来岁,高高大大,满脸红光,穿着整齐干净的保安低声问金萍:“咋啦?咋啦?咋回事?谁惹你了?我们可都在屋里坐着的,没谁招惹你啊?”
金萍就一五一十地把她被抢的事说了,保安们都说:“你胆也忒大了,一个女人家的就敢往没人烟的地方跑。”
金萍说:“大白天啊,光天化日啊,人家哪会想那么多。”
那个高高大大红光满面的保安走到金萍跟前,低声说:“以后你可真得注意,这新城区可不是老城区,尤其是晚上,大街上没啥人,冷冷清清的,我们男人也得注意呢,别说你一个女人了,一个人千万别往外跑了,发生什么事你喊都喊不到人。前几天有个妇女就在大街上被人抢了,头上还挨了一闷棍。丢钱不要紧,要是人被打死了你说亏不亏?还是注意点好,还是注意点好。”
金萍觉得人家说得有道理,也有些后怕,就点了点头,心里怨恨老马的馊主意,让她到河边去散心。
那个高高大大满面红光的保安又低声对金萍说:“咱这小区还不错,可有的小区就没设保安,有的设了保安也不负责任,发生过夜里入室抢劫的事。还有的小区里没人住,大白天家里的电器、家具被人开着车,大摇大摆地拿得一干二净。不是吹的,就咱这小区吧,咱这小区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有事你喊一声我们马上就到,夜里也是半小时巡视一次。你只要不出小区安全就没有问题。”
金萍离开门卫的时候,那高高大大的保安跟到门口,还反复叮嘱她说:“别怕,在小区里不会有啥事的,有事你就喊一声,我们立马就到。”
这个保安给金萍的印象很深刻,细皮嫩肉的,身上还散着淡淡的香水味,很讲究的样子。金萍没想到保安里还有这样的人,那灰色的保安制服穿在他身上也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穿着灰头土脸,他穿着器宇轩昂,咋看咋像领导。金萍回到屋里脑海还想着那个保安的样子,心里暖暖的,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她想他高高大大的,谁敢去招惹他呀,嫁给他的女人一定很幸福,一定有安全感。老马就跟人家比不了,老马太瘦小了,就像个老头子,其实也该是老头子了。金萍忍了忍,没给老马打电话,她怕老马担心她,没了做生意的心情。
金萍是第二天到老城区去的。她下了公交车就直奔她家水果店的那条街,那是这个城市的一条小街道,叫槐花巷,窄窄的。街道两边有卖菜的,有卖鱼卖肉的,有小饭店,有小超市,有各式各样的小店铺,挂着各式各样的小招牌。平时人流不断,风中常有鱼腥味,油香味,或者青菜水果味,总之,一进入这条巷子就有一种夹杂着各种物品的气息扑面而来,金萍和老马在这里做水果生意做了将近十年,她熟悉这里的一切。她家的水果店就在这小巷子的中间,和翠翠家的豆腐坊很近,一间十几平米的开放式门面,大门一开,屋子两边就摆放着各式各样配摊的水果,正面摆放着正热销的水果。余下几米的空间是顾客站立的地方,顾客们进门就可以随手挑选自己想要的水果,晚上打烊后老马就在那几米的地方摆上一张小小的折叠床睡觉,翻身都要小心。金萍脚步匆匆的来到她家水果店门口,远远地就看见翠翠从她家豆腐坊里伸出脑袋朝这边笑,不知道啥意思。金萍胡乱朝翠翠点了下头,就去看老马。老马正弯腰撅屁股在一大袋苹果中挑苹果呢,他的屁股后面站着一个穿蓝色风衣的中年女顾客。那女顾客指着那袋苹果说:“挑脆的,挑脆的,俺家人都爱吃脆的,闺女嘴挑着呢。”
老马抬了下头,笑眯眯地说:“你放心,你放心,这一袋全脆的,一咬只冒水,包你满意。”
那中年妇女皱了皱眉头,又说:“我看你这苹果都不新鲜了,你看你看,都是疤,老板,就这你还不便宜点啊。”
老马依然是笑嘻嘻的,又抬头望着那中年妇女,说:“咋不鲜,鲜着哩,鲜着呢。”
“鲜啥鲜,一眼就看出来了。”
金萍知道中年女顾客是最难伺候的,她们心疼钱又挑剔,还有的是工夫和你磨嘴皮子,一般男人在这样的顾客面前是要甘拜下风的。金萍赶紧跨前一步接过话头,说:“姐,姐,你仔细看看,仔细看看,这苹果鲜着呢,昨天晚上进的货,能不鲜?有疤痕正常啊,说明它甜。这是从烟台运过来的,长途搬运,能不落疤吗?那没有疤的都是咱本地苹果,哪能和烟台的苹果比啊。姐,你不干这一行,你不知道,那有疤的都是甜苹果,你回去尝尝就知道了,咱这是坐地生意,不会骗人的。老马你给这个姐多装一个,让姐尝尝。”
老马撇了一眼金萍,对那中年女顾客说:“那——是,昨天下午才运到的,批发商打电话给俺,她撂下电话就去进货,咋会不鲜哩。”
那中年女顾客听金萍两口子这样说,就没再说啥,最后拎着一袋苹果离开了,还给了金萍一个微笑。
看着那中年女顾客走远,老马就问金萍:“你咋来啦?家里能离开人?”
金萍嘴一撅,说:“我咋不能来?这店是你自己的?”
“不是这,这有我,你有你的事,家里也要人。”
“我不看门啦,不看啦,要看你自己去看。”金萍赌气地说。
老马见金萍有气,就笑眯眯地说:“咋,咋,闹情绪了。呵呵,你听我说,困难是暂时的,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咱刚开始来这时是啥样,两手空空,在城里有房子?有自己的店?现在不啥都有了?正儿八经也算个中产阶级了。你就老老实实回去吧,听我的,没错。”
“再听你的我就憋死了,那哪是人住的地方,连人影也瞅不见,还说要在那边开水果店呢,谁去买啊,你自己吃吧,让你见天当饭吃。”
“暂时的,暂时的,以后会好起来。”
“你说等三五个月,好,我就等三五个月,你说等半年,好,我就等半年,咋还是那三核桃俩枣哩,根本就没人住,我看啦,啥新城区啊,只长房子,连草都不长的破地方。”
老马听金萍的话也敛起了笑容,低声嘟囔说:“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当初说的都怪好嘛,说是新城区最繁华的地段,水岸豪宅哩,那房子卖得也快啊,你知道,眼瞅还没俩月就售完了,那还要咋?”
当初金萍是要在老城区买房子的,她想离水果店近点。老马笑嘻嘻给她讲道理:“大傻子,咱得往前看啊,别老盯着老城区,要用发展眼光看问题,看得远才能走得远,你知道不?新城区是发展方向,趁现在商户还不多,咱领先一步,一步领先步步领先。”
老马爱讲大道理,金萍说不过老马,也只好同意了老马的意见。新城区的房子贵,一套一百二十多平米的房子要五十多万。他们把所有的存款都拿出来在新城区买了房子,首付三十万,余下的办了房贷。如今那房子却住不进去人,还得要人守着,金萍觉得心里堵得慌。
老马又劝金萍说:“你不守房子,我一个大老爷们一天到晚守在家里算啥?再说这几年你跟着我也吃了不少苦,正好歇歇。”
“歇我也不在那歇,我在这里歇,和你在一起。”
“说得轻巧,家里能离开人?”
“咋离不开?那一栋楼就住了四户人家,没人住的多了,人家咋不叫人守屋子啊?”
“大傻子,那没住人的都还是毛坯房,人家有心眼,就没装修。咱的装修过了,那家具啥的,也值个好几万块钱哩,再加上你那金器细软啥的,敢一天到晚没人?还不叫小偷偷得光光的!你在这里要干多长时间才能挣得来啊。咱现在缺钱哪,要月月还房贷,没钱中不中?再说我自己一个人在这,夜里随便在店里一躺就中了,你来了咱还得租房子,那不是钱?你说你来合适不合适?”
“那谁要你装修恁早的?”
“谁想到是这啊,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好马也有失蹄的时候。”老马似乎有些内疚,说完这话就赶紧弓着腰去摆放水果。老马总是把摊上的水果摆放得整整齐齐,颜色搭配得也好,让人看着舒服。看着老马鬓角的丝丝白发,看着墙角里老马的被窝卷,金萍就没再抱怨,怕他担心,也没把自己被抢的事说出来,算是默认了老马的意见。
金萍离开的时候,老马特意把她送到路口,老马贴着金萍的耳根子说:“萍,你就再忍忍吧,先看好咱的家具电器啥的,很快会好起来的。我就不相信那么多人买房子的就不住,不住他们买那弄啥,再过个半年咱看看……等新城区的人气上来了,咱就把水果店也迁过去,好好干他几年,把房贷还清,下半辈子也过得轻松点。”这次老马没有习惯地喊她大傻子,而是喊萍,喊得亲切。
金萍点了头,她只能点头,心里酸酸的。临分手金萍没忘了叮嘱老马说:“你以后少跟那个疯子来往啊,疯疯癫癫的,我看她老往这边瞅,那眼睛看着就是想勾男人。”
老马撇着嘴笑了,说:“你呀,啥事嘛,瞎胡想——走吧走吧,放心,我是那人?”
金萍咬着牙齿说:“我可跟你说,我要是听说了啥,饶不了你,就让你跟她过去,让你见天吃豆腐,哼。”
四
一个人的日子真真是很无聊,每天金萍都睡到腰疼才起床,一天也只做一顿饭,做多点,下一顿只要热一下就可以了。夜晚也不多开灯,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看到瞌睡也不上床,先在沙发上眯一会,然后再一摇一晃地走进卧室,开灯上床,这个时候就睡意全无了,两眼望着天花板发呆,一直发呆到天亮。
那天,金萍在沙发上睡了一会,流了一下巴的口水,醒来后她擦干了下巴,拿起遥控器想再换个台看看,她的手只在遥控器上摁了一下,整个房间一下子就黑了下来,电视的声音图像都没了。金萍吓了一跳,以为遥控器出了什么问题,把遥控器在手里狠狠拍了几下,再摁,仍然是一片黑暗。金萍就去摁吊灯的开关,还是一片黑暗。她换了房间,所有的房间都是一片黑暗。金萍也不知道是停电了,还是自己家的电器出了什么问题,她看看外面,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这座楼本来就几户人家,到处都是黑黢黢一片,阴森森凉兮兮的。金萍提心吊胆摸着黑上了床,又是望了一夜的天花板。
第二天天一亮金萍就起了床,再去摁那些开关,所有的灯都依然不亮。金萍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去门卫室找人。
太阳刚刚出来,圆圆的,像个火球。朝霞把门卫室映得一片辉煌,连大门的栏杆都闪着光,附近那些崭新的高楼大厦也在朝霞中熠熠生辉。金萍也感到了些许的温暖和畅快,心情好多了。她披着一身霞光,在门卫室前徘徊了好一会,终于看见了那个高高大大,满脸红光的保安。金萍就朝他招手,说:“哎,哎,你过来一下,你过来一下。”
那个保安就出了门卫室,走到金萍跟前,笑着说:“以后别喊我A,又不是记英语单词。我姓章,立早章,以后就喊我章大哥。”
金萍也笑了,说:“你有我大没有,叫我喊哥。”
那保安说:“属龙的,四十五,没你大咋的。”
金萍撇了撇嘴,说:“差不多吧,就大我一岁。”
“一天也是大,别说一年了。妹子有事?”
金萍这才告诉人家家里的灯不亮了,想让人家看看。那章哥也爽快,说:“这啊,举手之劳,不用客气,走吧,去你家看看。”
一关上门,金萍就又嗅到了淡淡的香水味,是那些很讲究的男人身上的味道。她有些奇怪,章哥这样一个保安怎么也抹起香水来了,年龄也不合适啊。不过说实话她还是很喜欢这种淡淡的香味,而且章哥身上这种香味和别人不一样,混合一种淡淡的烟草味。这样的烟草味使香气更有男生的味道了,和老马身上的那种刺鼻的烟草味不一样。金萍甚至耸了耸鼻子,靠得离章哥更近一点。
章哥在金萍家看了看,也四处摁了摁开关。然后说:“估计是高压开关跳了,你等等。”然后他出了门,一会就回来了,这次他没进门,站在门口对金萍说:“你再开开试试,估计可以了。”金萍就又去摁开关,果然灯都亮了。
章哥站在门口笑着说:“还有事没有?”
金萍心里对章哥有好感,这个男人生得排场,待人也和气。她就说:“没事就不能进来坐一会?喝杯茶再走呗,你回去也是闲着。”
章哥就抬腿进了门。金萍把章哥让到长沙发上,给他沏了杯热腾腾的茶,端到面前,她自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陪章哥聊天。
那天他们聊了半个小时,章哥才起身说该走了。金萍把章哥送到楼梯口,看着章哥的背影说:“有空就来喝茶呗——说说话,我自己一个人也怪憋闷的。”
章哥回头一笑,说:“中啊。”
从聊天中金萍知道,看着章哥穿得整齐,像个富人,其实命也很苦,老婆死了,两个孩子靠他一个人供着,一个上大学,一个上高中。想想金萍就叹了口气,觉着自己比章哥还强一些。
后来,金萍有事又找过章哥几次,每次章哥都很爽快地来来去去,和和气气的,说话做事也都让金萍心里觉得舒坦。一次,金萍出门买菜经过门卫正好遇见章哥蹲在屋里吃饭,当时章哥正埋头吃着,没有注意到门口有人经过。金萍随便撇了一眼,看见章哥的手里攥着一根大葱,碗里只有白花花的面条,喝一口面条就咬一口大葱。金萍就停了脚步,她说:“哎呀,章哥,你怎么就吃这饭啊,也太简单了吧。”
章哥抬起头,这才看见了金萍,眼里很快地流过一丝不好意思。他站了起来,笑着说:“咋,这样很好啊,我就喜欢这样吃。”
“光面条大葱哪有营养啊。”
“我这个人命贱,胃不好,你不知道吧,吃面条养胃呢。”
旁边一个年轻的保安调笑说:“嫂子,你还不知道啊,咱章哥从来就这样,那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章哥要存钱,准备再买个漂亮媳妇呢!”
章哥也笑了,对那年轻人说:“说啥哩,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青瓜蛋子,就知道娶媳妇。”
金萍也笑了,她猜到章哥是为了省钱,心里有了点酸酸的感觉。她想晚上请章哥到家里吃一顿她做的饭菜,也算是对他这些日子帮忙的报答。买菜的时候金萍就特意买了瓶四十多的泸州老窖,还称一斤羊肉和两个猪腰子。她会做腰花会做孜然羊肉,她自己一个人在家也并不做这些,她是做给章哥吃的。日头西落时,金萍就又到了门卫前,朝章哥招手。章哥看见金萍招手,很快就走到金萍跟前问:“有啥事?”
金萍感觉心有些跳,低声说:“没事妹子就不能喊你了?还哥呢。”
章哥回头朝门卫室里看了看,就嘿嘿地笑了。
金萍说:“走吧,本来老马说回来的,没回来,我饭菜做多了,一个人吃不完,你也过去吧。”
章哥有些犹豫,说:“你不是有冰箱嘛,放起来,吃不完明天再吃。”
金萍就撅了嘴,说:“外气了不是,不想再给我帮忙了?我就不能请请你,我家的饭菜有毒药?”
章哥点了头,说:“好吧,你等等,我一会就过去。”
金萍说:“好,说好啦,我等你啊,要快点。”金萍说完就回家去备菜,准备等章哥一到就炒,热乎乎地让章哥吃。
一根烟的工夫,金萍的门铃就响,金萍小跑着去开门。章哥提着一个绿色的小塑料袋进来,袋子里散着海腥味。金萍看了看章哥的手,说:“章哥,你手里拿的啥?”
章哥说:“鱿鱼和辣椒。”
“章哥,你咋还买东西呢,你这是啥意思,办妹子难看啊。”
“嘿嘿,我来给你做个鱿鱼炒辣椒,我就想吃这,让你看看我的手艺。”
章哥进到厨房里,看见了金萍备的那些菜,高声说:“好!好!腰花,羊肉,这都是我拿手的。”
金萍笑了,说:“今天不让你做,我给你沏好了茶,在茶几上放着呢,你喝茶去吧。让妹子来给你做。”
章哥把金萍推出厨房,说:“嘿嘿,还是让我来露一手吧,好久没做菜了,手都痒了,给我个机会,让我露一手。”
金萍看章哥那急切的样子,只好从厨房退了出来。她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嗅着从厨房里飘过来的菜香油香,心里有一种极其幸福的感觉。老马可从来没这样过,老马对她好也是真好,是另一种,把挣的钱一把交给她,但老马从来不进厨房,也从来不关心她饭菜做的味道。老马回到家,只爱翘着下巴对她发表演讲,都是些军事的,政治的,都是她听不明白的,要么就是盘腿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这种坐在沙发上嗅着油香,等着男人上菜的感觉金萍从来没有过。
不一会,章哥就把几个菜都端上饭桌了,个个都是色香味俱佳,尤其辣椒炒鱿鱼,金萍只尝了一口就觉得鲜得要命。金萍从冰箱里把酒瓶拿出来放在章哥面前,说:“喝两口吧,我特意给你买的。”
“哦,我已经很少喝酒了。”
金萍说:“那就常来我这吧,我管章哥的酒菜。”
“嘿嘿,还是我的胃啊,消受不起了。不过今天我喝,冲着妹子这片心我也喝。”章哥拿起酒瓶看了看商标,就自己动手打开了。
吃饭时,金萍问章哥都干过什么,是不是当过厨师。章哥抿了口酒,说:“说来话长,不是一句话的事,不过厨师是没当过,居家过日子的时候就爱做菜,把香喷喷的菜端在桌上,看着老婆孩子吃得美,心里舒服。做菜也是享受啊。”
听章哥这样说,金萍就不由自主地又把他和老马比较起来了,她想老马咋就没这样的想法呢。章哥这样的男人真是太难得了,哪有女人不喜欢的道理。可惜他的女人没那福气,早早的就走了。她想安慰章哥几句,又觉得无从说起。
章哥酒量很大,那天他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走的时候那本就红光满面的脸更红了。他肯定也有了些醉意,声音忽高忽低,也很随意,没了平时那正儿八经的样子。临出门时他还拍了金萍的肩膀,边拍边说:“妹子,谢谢啊。一看你就是个好人,长得也漂亮,这小脸吧,圆圆的,一笑还俩酒窝……哥喜欢。”
他的话让金萍有些心慌,金萍想大概喝多的人都这样吧。
五
和章哥吃了顿饭,金萍就觉得自己和章哥的关系更近了,也觉得章哥对自己更体贴了,说话总是很亲切的样子,问长问短。金萍进出小区的时候,也总要站在门卫室的门口和章哥聊上几句。都是些客套,话不多,但能让金萍心里舒适惬意,一整天脑子里就有了章哥的影子,和和气气地在她脑海里晃悠,让她空虚的日子有了念想。但这个时候金萍和章哥的关系还是很正常的。
金萍和章哥关系发生突变是源于她的一次重感冒。那次金萍白天就觉得浑身无力,还不时流清鼻涕。她知道这是感冒了,凭着经验她没把这当回事,以往感冒她就不看医生,一个字:熬。每次熬过两天自然就好了。为这老马还说过她,说她生就的讳疾忌医。她没想到这次这么厉害,到半夜就发起了高烧,把被子都烧得滚烫,下床喝水人都摇摇晃晃走不稳。后来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在被窝里给老马打了电话,她说:“老马,我感冒了。”
老马很平静地嗯了一声,说:“没看医生吧,就知道你不会去看,你呀。”
金萍就说:“你回来吧,我浑身无力,我想去看医生呢。”
老马就不满意了,说:“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就不看医生,现在我不在你身边你却要看,你叫我咋办?我走了谁看店,现在都几点了?我就是想去公交车也没了啊。”
金萍想告诉老马,这次感觉和以往不一样,真的很厉害。可她还没开口,老马就又接着说:“金萍,我知道你啥意思,你那点小心眼我还能不知道?你别这样了,别没事找事了,你就安心在那边住吧。都一两点了,你还让不让我休息?明天我还要挣钱呢。”说完老马就在那头先把手机关了。
金萍心里恨透了老马,太冷淡无情了,她就给章哥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说:“你能来一趟吗?”
章哥说:“有事?”
“我快死了!”
章哥很快就来敲金萍家的门。金萍扶着墙去开门,打开门她有气无力地对章哥说:“章哥,我发高烧了,烧得路都走不成才给你打电话的。老马离得远,再说现在也没公交车了,他想回也回不来……”金萍没有把她已经给老马打了电话的事说出来,她不想让人知道老马对她的漠视。
章哥说:“你说啥呢,我就在这院子里,喊我多方便,又不是别人。你看你看,早就应该给我打电话了,脸都烧成什么样了,红扑扑的,有病可千万别挺,要挺出事的。咋回事?你说说,家里有药吗?”
“感冒,就感冒,我也想不到会烧成这样。哎哎,哥,哥,你扶扶我……头晕,家里哪有药啊,有药我就不打扰你了,大半夜的。”
章哥赶紧把金萍扶到床上,说:“你就躺下吧,躺着别动,我这就给你买药去,感冒也不能熬,尤其是发高烧,不管会烧成肺炎的。”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哥了。”
“说啥呢,啥麻烦不麻烦的。又不是外人,我这就去给你拿药。”说完,章哥又急匆匆地出了门。
那天,章哥到外面给金萍拿了退烧药,又伺候着金萍喝了,见金萍好了些,他才说:“没啥事了吧?这样吧,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就先回去,有事你随时都可以打电话,一个电话我就过来。”
其实金萍真希望身边有个人,她喜欢章哥守在她身边的这种感觉,让她心里踏实,让她有了依靠,可是看着章哥的眼皮似乎也有些打架了,金萍只好点了头。她很想再说一句麻烦人家了,或者是谢谢之类的话,又觉得没有必要,人家不让说,再说就真的见外了。再说这也不是说句谢谢的事,人家比老马强多了,这是该老马做的事,人家做了,做得她心里暖暖的。
金萍看着章哥退出卧室,听着章哥关门的声音和下楼梯的脚步声,内心再一次陷入了某种空寂。不过金萍的烧很快就退了,她就在那一片空寂中睡去。
第二天一早,老马就打来电话,问金萍感冒好了没有,金萍心里有气,哼了一声就把手机关了。后来章哥就来敲门,那声音不大,很沉稳。金萍一听就知道是章哥敲的,她急忙穿好衣服去开门,亲热地把章哥迎到屋里。章哥还是那一身保安服,还是穿得整整齐齐的,还是散着那淡淡的混合香味,看不出是忙了大半夜的人。他站在客厅里器宇轩昂地环顾了一下,问:“咋样?好点了吗?要不要给老马打个电话?”
金萍说:“好了好了,好了还给他打啥电话,他那也离不开人。”
“不会好那么快的,你还要继续吃药,巩固巩固,我看最好还是给老马打个电话,让他回来陪你再到医院去检查检查,看看有没有别的什么毛病。”
“不用,自己的病自己知道,真的好多了,身体也不乏了。妹子我身体好着呢,就像这感冒吧,要放以前,谁吃药啊,也就这一次吧,也不知道咋回事,人变娇贵了,嘻嘻,章哥,你可别笑话我啊。”
章哥见金萍也确实没什么事了,就准备离开。金萍一把扯住章哥的胳膊,说:“你别走了,别走嘛,我给你做早饭,吃完再走。”
章哥说:“一点点小事就要请我吃饭啊?把我这当哥的看成啥了?”
“不,你别走嘛,我又不是专门请你的,我不想让你走,就想让你陪陪我,就陪人家吃个早饭呗,也不耽搁你啥。”金萍也不知道怎么就情不自禁地拉住章哥的胳膊不松手了。
章哥握住了金萍拉他胳膊的手,笑了,说:“吃饭也要我陪啊?”
“嗯。”
章哥说:“我知道,你是好心人,你同情章哥是个单身汉,是吧。”
“哥,话可不能这样说,我有啥资格同情你,你看我,说是有家有口的,不也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吗,有个病还得指望你。我就是觉得你人好,就想看见你在我眼前晃荡……不是同情嘛,也不是啥报答……就是喜欢你……”
“真话?”
“真话。”
章哥沉默了。
看章哥认真了,金萍心里也有些慌乱,跳动不已。说:“我说话是不是不合适了,我不会说话,哥,你别误解了。”
章哥看了看金萍,说:“没有啊,我喜欢你这样说,其实我也喜欢你,你人心好,长得也漂亮。”
听章哥这样说,金萍就把头低下了,很羞涩的样子,她低声说:“我可没那意思啊,你是大哥呢。”
金萍羞涩的样子很动人,让章哥不由自主地就把金萍抱在了怀里,说:“那,我就不走了。”
金萍下意识地挣了几下,没挣开,也就伸开双手放在了章哥的腰间。
章哥说:“你请我吃啥?”
“你想吃啥都中……”
“算数?”
“嗯。”
章哥就在金萍的胸脯上拍了拍,说:“我想吃你这俩枣馍呢。”
金萍被章哥说得面红耳赤,说:“看你是个好人,咋也会这呢……这可不行,我不是那人。”
章哥眼一闭什么也不说了,急急地把金萍抱在怀里,嘴也吻到金萍的嘴上。吻了一会他才说:“还热着呢。”
金萍说:“章哥,别,别,我的感冒会传染给你的。”
章哥不等金萍再说什么,就把金萍抱到了床上。金萍几乎没怎么反抗,她嘴里一遍遍地说:“别,别,你会传染上的,你会传染上的……真的,会传染的……”
章哥手忙脚乱地把金萍的衣服剥光了,自己也急匆匆地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钻进被窝时他又说:“这被窝也还热着呢,昨晚你烧得好厉害啊,看你烧成那样,我真想替你去病一场。”
金萍闭着眼说:“说那,我要是不病你还没机会呢。”
后来章哥就什么话也顾不上说了,他在金萍身上上来下去好几次,气喘吁吁的。过了一个时辰后,章哥才无力地瘫在床上,身子伸得直直的,一动不动,仿佛得了一场大病。金萍把头枕在章哥的胳膊上,她想到底是长时间没碰女人的男人,干柴烈火呢,自己的男人可从来没这样过。怎么就会这样呢?自己是有男人的人,咋就会让别的男人在自己身上做这事呢?金萍心里乱乱的,觉得对不起老马。可她真的是稀罕身边这个男人,枕着他胳膊的感觉真好。
金萍问:“哥,你多久没碰女人了?”
“唉……别说这了,你问这干嘛?”
“哥,我可不是那随随便便的女人,真的,你会小看我吗?”
章哥说:“咋会小看你呢,你是个好女人,我也不是那随便的男人。”
“你是不是和我玩玩就算了?送上门的女人你们男人都会小看吧?”
“说啥呢。”
“章哥,这也怪你,我就说留你吃吃饭的,没想别的,你咋就要吃我的那呢,看着你是个好人,想不到你还会这。”
章哥笑了,在金萍的脸蛋上拍了几下,说:“好人,好人也是人啊,是人就会这。”
章哥走的时候在门口又在金萍的脸蛋上拍了好几下,让金萍的脸跟发烧时一样红扑扑的。金萍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好长时间不敢出门。她心里忐忑了一个上午,很有些内疚,想以后不了,再也不了,绝不了,这样太对不起老马了,也不是一个正经女人做的事。
六
下午金萍出门买菜,经过门卫室时腿肚子就有些发软,喘息也有些紧张,她不敢再往门卫室里看,怕见到章哥,也怕别的保安看出破绽,快步经过了那里。到了家门口她又有些后悔没看章哥一眼,章哥会怎么想她呢?会对她不满吗?想想金萍又觉得这样做真的不合适,也对不起老马,自己也不是小姑娘了,咋还能犯这样的错误呢。
搞得夜晚金萍看电视都心神不宁,那荧屏上到底出现的是什么,她都没看明白。她把怀里的抱枕扔了又抱,抱了又扔,满脑子都是章哥,驱也驱不走。她内疚地想,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脑子里装的应该是老马才对,可是老马就是进不来。金萍想自己肯定是不能再这样一个人待下去了,这心里是真放不下章哥了,再这样一个人待在这就会毁了这个家,她必须快快离开这里。于是金萍就拨了老马的电话,她有些心虚地问:“你,这两天咋样啊?”
“中,还中啊。”
“生意还好吧?”
老马在那边依然是乐乐呵呵的,说:“那——是,有我在能差吗。”
“今天卖了多少钱?”
老马犹豫了片刻,说:“这会还没收摊呢,还没算。”
金萍也犹豫了片刻,说:“老马,我不住这了,去给你帮忙。”
“我这不用帮忙,挺好的。”
“反正我要过去。”
老马很干脆地说:“不中,你说得老美,你来这住哪?咱总不能再去租房子吧?咱这边还还着房贷呢,哪有那么多闲钱。”
“那咱把新城区的房子租出去,不也一样的吗?”
“租出去?大傻子,谁跑那去租房子?你就是,就是不要钱人家也不住呢,人家住那弄啥,啥事也做不成。”这回老马不说新城区好了,也不说再让她坚持三五个月了,言语间已没了底气。
金萍赌气地说:“反正我不住这了,要住你住。”
“我一个大老爷们,闲在家里算个啥。你也不想想,真是。”
“我也不能没完没了地住在这啊,一个人守着一套空房子,守着一栋楼,你判我死刑啊!”
老马见金萍赌气,就好声好气地劝了金萍一番,金萍还是那两个字:不住。
老马就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咋这样说话,我让你住就是让你休养,挨着水库,空气清新,多好的地方,别人想休养还休养不成呢,咋不知好歹哪。”
“我就不知好歹!”
“你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我就胡搅蛮缠,就不可理喻,我就。”
“反正我不会给你租房子,那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管,你爱咋弄就咋弄吧!”
“好,这是你说的啊,我爱咋弄就咋弄。”
“那是。”
金萍狠狠地说了句:“你别后悔!”就把手机挂断了。老马也没再给她打过来。到了下半夜,金萍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有些后悔对老马发了火,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实在是受不了这里的寂寞,她也实在是抵御不了自己对章哥的眷恋。她要离开不是没有理由的,老马根本不理解她,这些年她在老马心中还依然是个学生,还依然是个傻子。以前老马喊她大傻子,金萍感到的是亲切,觉得是昵称,可喊着喊着金萍就觉得变了味,是漠视,是不理解。
金萍有心不再和章哥来往,她想章哥要是再来找她的话,她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章哥,他们这样来往是不好的。金萍菜买得也多,她待在家里两天都没出门,自然也不需要经过门卫室。章哥居然也没再来找她,连个电话都不打。这又让金萍有些愤愤不平起来,她觉得有些事要和章哥说说清楚,要问他个明白,她觉得章哥占了便宜就想拍屁股走人。她早就听人说过,男人得到哪个女人的时候,就是他离开那个女人的时候。想不到章哥也是这样的人,她当初真是看错了。想着想着金萍就有些憋不住了,要断也她和他断啊,她要主动提出来,别让他小看了。第二天金萍收拾停当,穿了件马甲一样的短短粉红色外套,就对着镜子边整理头发边给章哥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低声说:“你来一趟。”
章哥说:“有事?”
“你来,叫你来你就来呗。”
章哥那边就把电话挂了。一会金萍就听见了敲门声,她打开门让章哥进来,有些哀怨地望着章哥。
章哥进门就坐在了沙发上,笑着说:“又咋啦?又哪不舒服了?”
金萍没好气地说:“哪都不舒服!心里堵。”
章哥就在金萍的脸上拍了拍,说:“到底咋了?”
金萍打开章哥的手,说:“你是不是在躲我?怕我沾上你啊?”
“说啥呢。”
“没说啥,你那天是乘人之危你知道吗?我不烧糊涂,绝不会有那事发生,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心里会有愧的。”
“……”
“我也不说你啥,以后不允许了,我这样做对不起老马,你知道吗?夫妻间不能做对不起对方的事。”
“知道了。”
“我叫你来就是给你说这的,以后我们家的事再也不会找你帮忙了,你走吧。”
章哥垂着眼皮,默默起身,出门,门关得很轻很轻,下楼的声音也很轻很轻。
听着章哥下楼的脚步声,金萍又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了,想再给他打个电话,安慰一下。就拨了一下章哥的手机,响声却在屋里响了起来,把金萍吓了一跳。金萍低头一看,章哥的那个手机居然遗忘在沙发上了,方方的一大块,跟老马的手机很像。她想他一会该回来拿吧,有话那个时候再告诉他。
一直到晚上章哥也没来敲门,金萍想是他不好意思再来了,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手机忘在哪里了,这说明他心里也很乱,还是有自己的。一个单身汉,也怪可怜的。第二天金萍就把电话打到门卫,叫章哥接电话。在电话里金萍说:“你的手机忘这了,来拿吧。”
那边还支支吾吾的,金萍说:“来吧,东西忘这了不怨你。”
一会章哥就进来了,他站在门口,没进门,低声说:“我是来拿手机的。”
“知道,自己拿吧。”金萍已经把章哥的手机放在茶几上了,她指着茶几说。
章哥就进门拿了手机,便要走。
金萍说:“先别急,我昨天的话还没说完呢。”
章哥就站在茶几旁一动不动,等着听金萍说话。
金萍说:“你坐吧,今天是特殊情况。昨天我的话有点狠是吧,其实我也很同情你的,知道你人不错,不是我说话狠。你想啊,我是有夫之妇,跟你不一样,你明白吧。”
章哥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依然没有坐下。
“我们这样做不好,你明白吧,以后我们就做正儿八经的兄妹,别再那样就行了。”
章哥说:“中。”
“我说的你听明白没有?就这样啊,就这样啊……就是兄妹关系。”说着金萍就去拉章哥让他坐下,章哥似乎想躲开,身子一歪就让金萍拉空了。金萍一晃正好倒在章哥的怀里,两个人又不由自主地抱在了一起。
章哥的手也就不由自主地伸到金萍短衣和裤子之间的缝隙中了,这回他更激动了,手直接伸到金萍的肚脐眼上盘桓,后来就像一条蛇似的向上延伸,一直延伸到了金萍的怀里,去缠绕那两个热乎乎的枣馍。缠绕着缠绕着两个人就气喘得紧了,就相拥着进了卧室。
金萍低声喃喃道:“这样做不好……这样做不好……”
章哥说:“我知道,我知道……”
两个人却抱得更紧了,像一个人似的。章哥把金萍放在床上,自己跪在床头从下往上去解金萍的衣扣,去剥金萍的上衣。衣服被剥开后,他一口就把金萍那粉红的乳头含在了嘴里。金萍就像触电一般,身子一颤,整个就酥了,她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就把腿蜷起,让章哥去再褪她的裤子……
章哥离开的时候,金萍依依不舍地站在门口拉着章哥的手说:“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啊……这样不好的……”
章哥点着头应道:“嗯,嗯。”
可是章哥一出门,金萍就忍不住又想他了,想他的面孔,想他的手,想他身上那淡淡的香味,想他的一切。金萍满脑子都是章哥,一夜都翻来覆去的,天快亮的时候她给章哥发了一个短信:“都怨你,害得我一夜未合眼。”
七
金萍心里装了章哥,就忽略老马,很少给老马打电话。偶尔老马打电话给她,她也是心不在焉地嗯几声就把电话挂了。一般老马回家都要先给金萍打个电话,那次老马突然就回来了。门被打开的时候,金萍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瞌睡,她隐约听到了门响,睁开眼就看见老马进了屋,他手里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那情景把金萍吓了一跳,金萍捂着心口说:“我还以为谁呢?门咋就开了,回来也不打个招呼。”金萍暗想是不是老马听到什么风声,偷着回来抓他们。
老马笑着说:“床单太脏了,拿回来洗洗。”
金萍这才把心放下,问:“店里呢?有人没有?”
“哪有人啊,关了门,不关门咋弄。”
金萍就接了老马手里的编织袋,打开去看,果然是一张床单,还有老马几件换洗的衣裤,她说:“衣服你就不能自己洗?也拿回来。”
“顺便,反正你要开洗衣机,打兔子搂草——顺带一起做了。”
“啧啧,懒死了。”
“赶紧,赶紧做饭吧,我吃了饭就回去。这大白天的,关门可惜了。”老马好像在屋里待不住似的,才坐下就催金萍去做饭。
金萍没有马上去厨房,倒是贴到老马的身上去了,她并不是真想和老马缠绵什么,如今她心里只装着章哥。可她心里有事,心里发虚,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老马的事,要对老马好点才是,要让老马看不出来才是。她得试探试探老马有没有什么心事,所以金萍拉着老马不松手,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咱多长时间没那个了?你就不想?是不是外面有相好的?”
老马把金萍的手拿开,说:“老夫老妻了,有啥好亲热的,我哪像你这么享福啊,待在屋里休养,我累啊,都没工夫想这事。”
金萍不依,说:“别人想嘛,别人要嘛——”
老马还想推,金萍就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撅着嘴说:“你有义务满足我没有?”
老马只好依了金萍,就在沙发上和金萍做了那事,衣服都没脱尽,皮带扣哗啦哗啦地响着。金萍能感觉到老马做得没有一点激情,例行公事一般。不过看样子老马心里对她还没什么,在和金萍做那事时是竭尽全力的,哼哧哼哧的只喘气,只是身不由己力不从心。金萍想到底是人老了,不行了,对这事也没热情了。老马离开后,金萍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她在给老马洗床单时,在那床单上发现了点点的白色污渍,很难洗,她不得不用手去搓,使劲地搓。细想想她觉得这白色的污渍和翠翠身上的白色污渍肯定是有关联,怎么就弄到了老马的床单上呢?那答案是很明确的,那骚女人不知道在这床单上打了多少滚。金萍越想心里越不舒服,这样的床单她就不该洗,凭啥让她为他们服务!要是以往金萍是放不过老马的,要吵要骂要和他闹离婚,非要他说说清楚。可是现在金萍闹不起来,没那份心劲了,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老马身上了,她想老马爱咋的咋的吧,自己不是也和别的男人有了那事,算是和老马扯平了,这样的日子没有外遇才怪。金萍就闭着眼把那床单洗完,挂在阳台上。老马的床单是天蓝色的,阳光撒在床单上,让整个阳台都被渲染了一层蓝色,床单也显得格外明亮,那点点的白色污渍依然隐约可见,还是没洗掉。金萍看看自己搓红的手,心里又不舒服起来,她想,你们乱搞就乱搞呗,别搞坏了我的床单啊。把那脏东西搞到床上,叫我来洗,这不是明里腌臜人吗?看不起人也不是这样看不起的。金萍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冒起,她拿起手机给老马打了过去,劈头盖脸就问老马:“那床单是咋回事?”
听老马的语气似乎有些莫名其妙,问金萍:“床单咋啦?没咋啊。”
金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啊,那床单上的白色东西是啥?谁弄上去的?”
“啥白色?啥白色?”
“我不管你啥白色,你要乱搞我也不管,你们少在我的床单上搞,别把我床单搞坏了!你到她家去搞去。”
“神经病!”
“你才是神经病!”
“你犯傻啊,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我不是傻子!告诉你,以后别叫我傻子,谁也不是傻子,我啥都明白。”
“有病啊你,莫名其妙的。”
“我告诉你,老马,别以为别人啥都不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啥啊?你到底知道啥!”
“告诉你,老马,我不想和你闹,没劲,只是你们别太过分了,我不是你们的保姆,那不正当的东西,那腌臜的东西别弄到床单上!”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瞎怀疑啥呢,天天闹天天闹,你有完没完?像夫妻吗?我不解释了,你爱咋想就咋想吧。”
“本来我们就不像夫妻,一个东一个西的,哪有一点夫妻的样子。”
老马在那边骂了句粗话,然后金萍的手机里就只有嘟嘟的忙音了。金萍也没再去拨老马的手机,不想吵了,她想她和他已经连架都吵不起来了,过到这个份上,这婚姻还叫婚姻吗?也许早就该解脱了。她和他已经不是地理上的距离了,心里也隔了一层,金萍心里一阵悲哀。
八
在老马的床单上看到那些白色的污渍后,金萍对老马有种绝望的感觉,你出轨就出轨吧,你去找个漂亮的出轨啊,跟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疯子也能出轨,什么层次?还把东西搞到床单上。金萍再和章哥做那事的时候就很坦然了,就很放得开了,她觉得她该做,是老马的报应。
那天金萍提着菜篮子经过门卫室时,章哥急匆匆地从门卫室里出来,平时他见到金萍总是故意拉开距离,还从没这样过。金萍感到章哥大概是有啥事,于是脚步也放慢了。章哥急匆匆地走到金萍身后说:“我有话跟你说。”
金萍没回头,低声说:“到家去说吧。”
章哥就跟着金萍一直上了楼,到了金萍家。金萍把菜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笑着说:“你真有口福,正好我今天买了五花肉,可以做红烧肉呢,就在这吃吧。”
章哥看了看那五花肉,没说什么。
金萍说:“还是你做,你烧的好,我就喜欢吃你做的菜。”
章哥还是没说什么,一肚子心思的样子。
金萍乜斜了章哥一眼,笑着说:“咋了?看你心里有事,说吧,啥事。”
章哥说:“嗯,就是想跟你说说呢。”
金萍自己先坐在长沙发上,然后拉着章哥的手,把章哥拉到自己身边。依着章哥的肩膀说:“说吧哥,我听着。”
“我是来跟你告个别的。”
金萍一惊:“告别!告啥别?”
章哥把金萍的手拿开,他望着金萍的眼睛说:“我要走了。”
“走,到哪去?”
“到青海去,远得很哩。”
“青海,那么远的地方?你在这干得好好的,咋说走就要走?还到那么远的地方,是因为我们的事?你害怕了?想离我远远的?”
“你想哪去了,我躲你干啥。是这样的,金萍,不瞒你说,我不会在这里干一辈子保安的,有啥出息。这两年我是败走麦城,才憋屈着在这里混口饭吃。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以前有自己的生意,做物流,有钱的时候,我也排场着呢,大车小车好一长溜,我一挥手都前进,天天在大饭店里迎来送往,胃也是那个时候喝酒喝坏的。后来叫人家给骗了,又赶上老婆得了大病,花了好多钱也没治好。我就落单了,就家破人亡了,就落到这步田地了。其实我心有不甘,一直想东山再起。这不,有机会了,一个老乡的车队在青海给人家煤矿拉煤,那是青藏高原,有高原反应,气候他也不适应,现在身体垮了,不能去了,他知道我的能力,叫我过去替他管理,给我分干股呢,到那一年可以挣个二三十万。你看,我咬着牙到那干几年不就翻身了嘛,这是个机会呢,天上掉馅饼的机会。”
金萍沉默了好一会,她舍不得章哥离开,也知道章哥身体并不是多好,有胃病,就有些担忧地说:“人家受不了,你就能受得了?你那胃,到那边能习惯?那么远。”
章哥说:“受不了也得受,不受咋办,永远当个保安?”
这些日子章哥就是金萍的精神支柱,是她寂寞世界中唯一的慰藉,她不想让章哥离开,她不想失去这唯一的慰藉。心里难受了好一会,她才又问:“那你啥时候走?身边有人没有?不跟谁道个别?”
章哥说:“事情紧急,收拾收拾,拍拍屁股明天就走,除了你,我也没别的牵挂。”
金萍说:“你真牵挂我?”
“真。”
“你心里有我?”
“有。”
金萍听章哥这样说,眼睛就湿了,说:“那你还走?”
章哥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想走,但凡有办法谁愿意往那去啊,这不是没办法嘛。”章哥说着就要去抱金萍。
金萍身子一偏,躲开了章哥的手,撇着嘴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啊。为了出人头地,为了你们那啥啥事业的,什么情什么意啊,都无所谓,都可以丢掉……”
章哥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金萍,两个人突然就沉默了起来,相互望着好久不说话。最后金萍起身说:“哥,今天不要你动手了,我给你做饭去,八成这是最后一次在我家吃饭了,我亲手做给你吃。”
章哥摆手说:“不了不了,班上的兄弟们知道我要走,说是给我践行,说好了中午一起聚的。”
“他们比我还主贵?”
“话不是这样说的,一码是一码,那是朋友。”
“你们晚上坐吧,中午你就在我这。”
“那哪行,菜和酒他们都买好了,哪也不去,就在我们门卫室里聚。我是说到你这拿点东西,他们才放我出来的,哪敢在你这吃饭啊。”章哥说完也站了起来,金萍就扑到了章哥怀里,两个人抱在一起好一会才分开,章哥又在金萍的脸上拍了好几下。章哥出门的时候金萍交代说:“少喝点,你胃不好,晚上过来啊,一定……我还有话和你说……”
章哥点了头,但目光似乎有些闪烁不定。
九
金萍午饭也没吃,没一点口味,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她想着章哥如何和那些小保安们觥筹交错,大呼小叫,想着老马如何和翠翠调情,想着儿子和他的朋友们如何热闹,而她就是个孤苦伶仃的命,身边的男人都离她而去了,只有这间空空荡荡的房子陪着她。金萍越想越觉得难受,越想越觉得绝望,这屋子里就有一种死一样的氛围在笼罩她,让她心灰意冷,让她忍无可忍,让她想抓住章哥这根最后的稻草,她真的不想失去这个男人。金萍胡思乱想地等着章哥再来,金萍等了几个小时门都没响,金萍就忍不住下楼去了,她径直来到门卫。站在门卫室门口她看见那些小保安一个个都面红耳赤地在门外相互调笑着,唯独不见章哥。她就问一个瘦瘦的小保安:“你章哥呢?”
那保安笑着和金萍开玩笑说:“嫂子,来找章哥了,心疼了?没关系的,我们哪敢让他喝多啊。”
金萍觉得话有些不好听,就放下脸,说:“喝多了吧,小小年纪,别说话不着调,谁心疼谁啊?我有事要找他。”
那保安见金萍脸色不好看,伸了下舌头就往门卫室里指。金萍往屋里一看,就看见章哥伏在桌子上,脸色苍白。她喊了几声章哥,章哥抬了抬头,眼睛红红地望着她也不答应。金萍心疼得咬牙,她走过去要扶章哥,扶了几下没扶动,就走到门口就指着那些小保安说:“年轻人,真不知道厉害,他几十几了,能这样灌他啊,出了事咋办?你们真有胆!”
那些小保安都狡辩说:“我们可没灌他,真的,是他自己心里不痛快,非要喝,拦都拦不住,真的,真的。”
金萍说:“快,给我帮帮忙,把他整到我家去醒醒酒,要出了什么问题,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那些小保安听金萍这样说,都七手八脚来帮忙,大家一起动手把章哥弄到金萍家,帮着金萍给章哥灌了一大碗醋,让章哥躺在沙发上,这才一个个蹑手蹑脚地离开,最后一个离开的还缩着脖子轻轻地把门给带上。金萍想,这些小家伙心里都贼着呢,对他俩的关系都心知肚明。看来纸里是包不住火的,早晚老马会知道的……真该有个决断了,不管是什么决断。
章哥是晚上十点来钟清醒过来的,他到卫生间里吐得一塌糊涂,出来就捂着心口说胃疼。这些日子,金萍知道章哥的胃不好,家里准备的有治胃疼的药品,金萍拿出药看着章哥服下。她心想就这样的身体还要去青海呢,能行?只怕是要把命都扔到那,总不能要钱不要命,她不能让他就这样走了,他在那边有个三长两短,她可真对不住这个男人。
金萍说:“哥。你为啥喝这么多?”
章哥抬起红红的眼睛望着金萍说:“为你啊,离开你我心里难受。”
金萍轻轻地坐在章哥旁边,说:“哥,你可要想好了,就你这身子骨,到那边忙起来恐怕是饭都吃不好吧,能行?”
“能行不能行都得去。”
“没有退路?”
“没有。”
“就不怕一辈子见不到我了?你舍得下我?”
金萍的话让章哥沉默了好一会,眼睛红红的。最后章哥说:“金萍,我喜欢你,也舍不下你,可舍不下又咋样?我知道你好,可我没那个福气,我们只是露水夫妻。我常常想要有你这样一个女人陪着,这辈子死也无憾了。”
金萍见章哥说得真切,心里就发了狠,说:“那我问你一句话,我要成了你的女人,你会一辈子对我好?”
“会。”
“说话算数?”
“算。”
金萍咬着牙说:“那好,我晚上收拾收拾,明天就跟你走!”
金萍的话让章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了好长时间,才说:“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没听明白吧,那我就再说一遍,我跟你一块去青海。”
“这话可不是瞎说的,那你的家呢?那老马咋弄?”
“不用操他们的心,老马办法多,啥也难不住他,这个我知道。我放心不下的倒是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心里受不了,我不忍看着我的男人去送死。有我照顾,不会让你吃苦的。”
“你舍得了孩子?”
“没啥舍得舍不得的,孩子大了,自己顾住自己了,哪还稀罕我这个娘啊,再说走哪他都是我的孩儿,到哪都断不了这血肉。我们也还会回来的啊,他也可以去青海看我啊。到时候我会把一切给孩子说清楚的。”
“到底咱俩没啥手续,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夫妻,不明不白,让你去跟着受苦说不过去……”
“要啥手续,不就是一张纸嘛。当年我跟老马离开老家的时候也没开什么狗屁的结婚证。我先跟你去青海,就对老马说我到青海去打工,将来你不要我了,就给我一笔钱,我再回来找老马,老马不要我就去当尼姑。人咋活都是一辈子,不怕。我当初一个人离开家,现在不也是一家子人啊,怕啥。”
“只是,只是,咱就这样走了有点对不起老马。”
“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怕那几个小保安早就看破我们关系了,看我的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样,还有楼下那老两口,老在猫眼里往外瞅,你来来去去上上下下的,人家还能看不见啊?能不想吗?这不,你醉了酒,我又风风火火地把你搞到这来,还不啥都叫人看个透亮了?早晚会传到老马那去的,早晚的事。他能依我?就算他依我,不计较我,我自己的脸面也搁不下,待在这里还有啥意思?下午我自己在家里想了好半天,既然已经走出这一步了,就只该往前走了,两眼一抹黑地往前走吧。”
章哥低下了头,低声说:“哎,是我害了你……”
“别说那,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啥坏人。你妹子也不是那坏人,做事对得起天地良心,这家产是我和他一起挣下的,我也耗了半辈子的心血,现在全都给他,我净身出户,也算对得起他吧。”
章哥听金萍这样说,眼睛就有些红了。说:“金萍,我是单身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啥拖累,啥也不怕,你可要好好想想……别后悔了,真的。”
“哥,你还看不透我的心?我不光是舍不下你,我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愿意一个人待在这里,日子过得跟死人似的。其实我和老马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了,说是两口子吧,就不在一起住。他大我十几岁,心思又不往我身上使,整天就想着他的中产阶级梦,在一起我们也早就不做那事了,还过个啥劲,我可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章哥见金萍说得坚决,不是随便说的,就点了头。最后又加了一句:“我再等你一夜,今天晚上你好好想想,只要你想好了,不后悔,明天我带你走。”
十
章哥在车站的大门口把两张去青海的火车票递给金萍。金萍把车票拿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又拿在眼前看了看,才对章哥说:“青海,青海,以前听人说过,上学时在课本上也看到过这个地方。总觉得可荒凉了,没想到自己真的就要去那了,真是背井离乡呢,以前离开老家到这里就觉得可走老远了,这回是真远了,是真远了……”
章哥微微一笑,说:“有啥,如今越洋过海都是常事,这比那越洋过海的可近多了。时代不同了,地球也就是一个村庄,通讯交通都方便着呢,想回来看看随时都可以。”
“咋说也是几千公里,万水千山的,真是远了,那话咋说的,对,心有多远就能走多远。这话一点也不假。”金萍没告诉章哥这话是老马常对她说的。
“人挪活,树挪死。我也是没有办法,不出远门哪有富贵。”
金萍有些伤感地对章哥说:“章哥,我有句话想说。”
“说话?你说吧。”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我想再去我家水果店看看,这么多年都在那里打拼,有感情了。”
章哥点了头,很通情达理地说:“去吧,即便是去看老马也是应该的,这我能理解。去吧。”
金萍又把车票放回到章哥手里,说:“你先拿着,我去去就来。”
章哥又点了点头,这次点得有些沉重和缓慢,望着金萍转过去的背影,他又大声嘱咐道:“要不你把实话告诉老马吧……”
金萍回过头看着章哥,一脸的疑问。
“金萍,我知道你为难,要是动摇了,不想走了,到那边就给我打个电话,我一样领情,我自己走就是了。”
金萍说:“你说啥呢哥——别想那么多,等着我,啊。”
金萍这次没有走近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水果店,她站在街角的一个隐僻处,远远地看着她家的水果店。这里的一切都那样亲切,商户的招牌,街面的摆设,街头的人流,甚至连街上的空气都是熟悉的。金萍深深地吸了一口,好亲切啊。甚至连翠翠家的豆腐坊也不再那么刺眼了。金萍当然也看见了老马,他还是那件灰不溜秋的旧西装,黑色的西裤,袖子和衣兜都打着皱。这就是老马,从来不讲究穿戴的老马。没有顾客的时候,老马似乎也永远是一个姿势,撅着屁股没完没了地整理水果摊。老马喜欢把那些水果排放得井然有序,有型有样,把热卖的水果放在最显眼最突出的地方,把配摊的水果搭配得恰到好处,而且每一样放多少,堆成什么形状都极为讲究。所以每次顾客离开,老马就要把那些水果再重新摆放一次。金萍曾经嘲笑老马书呆子气。老马撇着嘴说:“你懂啥,这叫主次分明,相映生辉。摆摊也要讲究艺术性,只要顾客看着舒服,购买的欲望就会增加。这收拾水果摊啊,跟你们女人收拾自己人一样,收拾得漂亮了人见人爱,收拾得窝囊了人见人嫌。”
老马收拾了好一会才算收拾完,他直起身子时,头顶上那层白霜般的短发就格外显眼,阳光映在上面,那银丝仿佛根根都透明。老马在自己的腰上轻轻地捶了几下,又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从衣兜里拿出一支香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银色的头顶之上就缓缓地升起几缕青烟,那些青烟缭绕盘旋着散去。老马似乎对自己的收拾很满意,他退后几步,眯着眼,翘着下巴看着水果摊。
金萍好久没这样仔细打量老马了,她突然感到老马的这副样子既熟悉又陌生,她不明白那黑头发的老马啥时候就变成了白头发的老马,那个和她一起私奔的青年啥时就变成这副鬓角满霜的模样,几乎是在不经意间,岁月过得了无痕迹又铭心刻骨。可不是吗?孩子都这么大了,都参加工作了,人还能不老吗?可老马追求的那个中产阶级的日子难道就是这样的?在城里有自己的水果店又如何?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又如何?买了套新房,住进了空城,他们就又回到了赤贫,还背了一身债,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困惑了,老马也操劳得更辛苦了,她金萍也过得心力交瘁,要离开这个家了。也许老马说得那中产阶级日子还远没到来,老马还得为他的梦想去操劳。老马还要走多远,老马还能走多远?实在让金萍困惑。金萍知道老马这个老东西这辈子是刻在她的骨子里了,要想把老马放下其实很不容易。
金萍想到她就要永远离开这里了,就要永远离开老马了,心里不由得酸酸的,眼里也蒙上了一层雾水。她心里怨恨道:老马呀老马,怪你怪你,就怪你!是你不珍惜我,跟了你半辈子,你还是不懂得我呀,我图你啥呀,图你富贵啊?图你前程啊?你就这样把我孤孤单单地扔在一个空城里,你只要你的中产阶级,你就要你的中产阶级去吧。我这就跟章哥远走了,章哥要的是我这个人,章哥知道疼惜我,别怨我跟了章哥,别怨我不能跟你守一辈子,我守不住这心如死灰的日子,守不住一座没有人烟的空城。想着想着金萍就有点抑制不住眼泪流了出来,让她的面颊热乎乎的。她没有去擦拭,也不想擦拭,她甚至很想痛哭一场,痛快痛快地哭,嚎啕大哭。
金萍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也许就走不了人了,金萍咬着嘴唇扭过身子就走,身后突然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哎——哎——金萍,你咋来了,你别走啊,你别走啊!你是咋啦?是咋啦?”
金萍知道这是老马看见她了,在喊她呢,于是就加快了脚步。她想若是老马不顾一切地来追她,或许还可以追上她,追上了她也许会回头的,但她知道老马是不会这样做的,老马有老马的处事方式。金萍身后传来了关卷闸门的声音,“嘎嘎嘎嘎——”很缓慢,这声音再次刺痛了金萍的心。一辆公交车就停在前面,金萍咬着嘴唇很快就挤上了上去,她挎包里的手机也几乎是同时响了起来,金萍没接。她等到在座位上坐稳,等到那手机不再响,才缓缓地把手机拿出来看,来电显示上显示着老马的手机号……
金萍长叹了一声,望着眼前的车流,人流,她泪如雨落,心乱如麻,她不知道老马会不会追到车站,假如老马追到车站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折回来。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