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敏瑛
星期一上午,太阳已经升起来老高,小容还在镜子前面慢吞吞地梳头,她把辫子编来编去,编了好几遍,还是不满意,就干脆梳成了马尾。马尾有些散,她用手在龙头下接了一些水,将头发拢了拢。
她一点也不想去学校。她妈妈这两天一直对她唠叨,让她考试成绩一公布,就回来告诉一声。
爸爸倒是没有这么催,但是,她知道,他不是不在意她的学习,而是这么多年,她在学习上从来没有优秀过,他是对她失望了。
小容的爸爸老方是蹬三轮的,满大街跑,每次经过这个小城的重点中学门口时,里面的学生有要坐三轮车的,他从来不收钱。他好几次跟小容说:“我就是佩服读书好的学生,能把书读好,那也是一种本事。”
虽然小容没有顶嘴,可是,爸爸的这种做法她却不认可。成绩好又怎么啦,成绩好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忽视人家的劳动和付出吗?他好几次辛辛苦苦将那些学生送到目的地,他们当真拍拍屁股走人一分钱不付,有的甚至连句感谢话都没有,所谓的优秀生,不过是这么一副德行!
在小容看来,爸爸是个思想简单的人,有些事,还不如她一个初中生看得明白。爸爸曾明确要求她读书期间不准看电视不准玩电脑,可是,他根本不知道,不看电视,和同学们就没有共同的话题可以聊,因为他们在聊《名侦探柯南》,在聊《花样男子》,在聊《恶作剧之吻》时,她一句也插不上。而电脑,除了玩游戏,还可以用来查资料的,学校还有电脑课呢,要求学生做PS,做Flash,不玩电脑,这一切怎么能学会?班上的同学还建了个QQ群,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尽情地说话、发牢骚,轻而易举便结成同盟,而这一切,全都和小容没半点关系。爸爸同样不知道的是,班级里的同学,几乎全有手机,他们偷偷拿手机刷微博、玩微信,过得充实无比。小容虽然不在乎这些,她一直觉得玩游戏纯粹是浪费时间,但是,有时候想想,就是因为自己的那么多不在乎,现在总是被人家排除在外。
小容的妈妈素云是个没有多少话的人。她成天在菜场里卖菜,每天出去得早,回来得晚。在菜场里站了一整天,应该很累吧,可是一回到家,打扫房间、洗衣服、做饭,一件都不能落下。小容常常觉得她妈妈生活得很累,却毫无意义,每天一个样,从蔬菜批发市场到菜场再到家,三点一线,从来不会变更,毫无乐趣可言。如果长大了只能像这样生活,那还不如不长大。
妈妈总是把一袋子从菜场带回来的钱放在桌上叫小容清点,小容知道,那是妈妈想借此告诉她生活的艰辛,让她上进呢。她每天睡觉前必做的事,就是将钱倒在桌子上,将纸币从大到小理在一起,将硬币五十元一小堆地分别装在几个小布袋里。这个事很简单,因为要数的钱并不多,有时是两百,有时是三百,四百以上没有几次,这里面还有一百元是用来找零的本钱。小容每次告诉妈妈数目的时候,妈妈总是叹气,对她唠叨:“要好好读书,以后考个好学校,找个好单位,坐在办公室里,风吹不到,雨淋不到,靠聪明脑袋赚钱,不要再像你爸和我,只能熬这样的苦日子。”
小容有一次玩笑地顶撞她妈:“你上次不是说,王伯伯的儿子本科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在家啃老,还说读大学也没有用,还不如你一个卖菜的实在吗?”
妈妈听了,气起来,冲她嚷:“讲了几千遍让你好好学习,你听不进去,这样的闲话你倒是一听就记住了。你不读大学,倒是说说看要去做什么?读个职高,然后整天在家晃荡,要么在工厂里卖苦力?你这么不求上进,将来谁会要你?”
小容没有回答,但她想自己不会四处晃荡混日子的,她也不想去工厂里做活。所有的功课里,她喜欢的只有英语,她是英语高手,还拿过省级比赛二等奖,她打算初中毕业去读职高,可以报考旅游专业,到时候做一个国际导游,天南地北到处跑,还怕不能养活自己?说不定还能嫁给外国人,从此在风景如画的干净地方过日子呢。
但是,这种想法她是不敢光明正大说出来的,妈妈如果听了这些,不晕过去才怪。
小容出门的时候,将放在兜里的钥匙取出来,在锁孔里转了两圈,上了保险。然后转过身,朝着门前的矮山深深地吸一口气。山上的树木从没有人修剪,翠绿的枝条肆意生长,野灌木一丛丛,一年里,有三个季节,野花烂漫地开,满山芬芳。树林里,常有清脆的鸟鸣从近处滑到远处去,拖出长长的尾音,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小容家这里属于老城区,可是,和其他几个家在老城区的同学家不同,因为就在山脚,政府改造老城区的时候,把这里给忘了,所以,人家都住新房去了,只有她家还住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建起来的一幢灰色的四层楼商品房里。
小容家在二楼,屋子里只有两个卧室,加一个小厨房、一个小客厅和一个小卫生间。但是,小容一点也不羡慕那些住宽敞大房子的同学。她非常喜欢这里清幽的环境,喜欢山上那些美丽的小鸟。她认得一种黄绿色的小鸟,知道它们的名字叫“暗绿绣眼”, 那白眼圈的鸟儿,她不止一次看见过它们在枝子上戏耍。它们的歌声婉转清亮,似乎永远不知疲倦,每次邂逅它们,都让人觉得欢喜。
去年夏天,有个外乡人背着一团渔网上山,当时她还以为那个人是去山上捕鱼。山上有一个水库,挺大的,水很干净,常有钓鱼的人支着钓竿,在水库边从早坐到晚。可是,那天,当她悄悄跟在后面,看见外乡人将渔网罩在树与树之间,罩在野灌木上的时候,她才知道他的目的。她一点也不声张,悄悄回到家里,打电话给派出所,半个小时不到,就有人赶来抓走了那个捕鸟的人,没收了捕鸟的网。
为这事,小容开心了好几天——她喜欢看那些小鸟自由自在张开翅膀轻盈飞翔的样子。
山上的水库边是小容最爱去的地方,那里很安静,水清,却看不到底。有一次,小容搬了一块大石头扔下去,“扑通”一声,溅起很沉闷的水花,似乎很深。
几乎每个周末,小容都会带着英语书或语文书到水库边看。水库边有一棵大银杏树,夏天的时候,树上千万片小扇子不停摇晃,坐在树下开着青苔花的山石上,清凉惬意。而在深秋,纷纷扬扬的金黄的落叶总会一夜间在地上铺起一层厚厚的柔软的地毯,小容觉得,这时候上山来坐在树下的自己,简直像个女皇。她常常仰着头,寻找某一条枝干的走向,一条一条,那些枝干极力延伸,直到交错掩藏到另一根枝子后为止。冬日里,正午的阳光透过枝柯照下来,小容闭着眼,感觉一团轻柔的小猫咪在她脸上偎着,加上风漫不经心地吹来一丝野草的气息和一两声鸟儿婉转的鸣声,这是小容最觉轻松的时候。她有时候会想,不知道那些小生灵,每天在枝头飞来飞去都吃些什么,吃小昆虫?小浆果?抑或小花蕊?反正不会像人那样俗气,要吃大米饭,要吃鱼要吃肉还要把菜放在油里炒啊炒,整个房间从厨房到卫生间到卧室到客厅,都是油烟味。
2
小容到学校的时候,早读课已经开始了。八(1)班的门口,班主任杨美美正在训一个迟到的女生。见小容过去,杨老师瞪了瞪她,说:“你们家就这么穷,连闹钟都买不起?为什么又迟到?害班级扣分。”
小容低了头,轻声跟老师道歉,说:“对不起。”
杨老师说:“晚上放了学留下来罚扫。”
看见小容她们进来,值日组长拿了粉笔在黑板左下角写了她们的名字。小容她们班向来这样,早读课迟到的,都得放学后留下来罚扫。小容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扫地了,曾经有一次,她跟小欣抱怨:“真是倒霉,为什么总是要我劳动改造,我犯罪了吗?”
这话不知怎么的,传到杨美美耳朵里,小容被叫到办公室去训了半天,连科学课都没让上。小容很生气,下课了,她回到教室,对着空气就骂:“哪个告状鬼乱嚼舌头,将来生个儿子没屁眼。”
教室里没有一个人接话。小容又说:“人心险恶,跟这种人做同学,真是我的耻辱。”
不知道那个告密的人是谁,小容想,一定不会是小欣,在这个班级里,小容只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那就是小欣。
小欣家里办了一个公司,她父母是做外贸生意的,家里柜子上常常可以看到美元、英镑甚至法郎,小欣的个人户头上,光压岁钱就攒了十几万。
小容常和小欣一起玩,却不愿意去小欣家,小欣再三邀请也不去。小欣总是说:“我爸妈待人可好了,尤其是对我的朋友。”
小容还是不答应。她在心里想,做生意的人,没有好讲话的,俗话说“无商不奸”,她觉得,越是会赚钱的人,就越是会算计,她讨厌会算计的人。
这个学期初的时候,小欣的妈妈给小欣生了一个弟弟,家里原先就有一个做家务的保姆,为了照顾好刚出生的小宝宝,另外又雇了一个保姆来,专门负责婴儿的一切,奶瓶要及时消毒,小宝宝的衣物要专门清洗,撒尿了、拉屎了,都要立即用清水洗干净……一家人忙得团团转。
小欣每次跟小容说起来,总会乐不可支,说她弟弟长得像个小葫芦娃,胖胖的,她有一次抱他,才一会儿胳膊就沉死了,差一点把弟弟扔在地上。说她爸爸妈妈想了好些日子也不知道该给弟弟取啥名,实在想不出,反正姓罗,就取了罗贯中这个名字。
小容说:“现在你们家也有一个罗贯中了,到时候看看,哪个罗贯中更厉害。”
小欣笑得捂住肚子。
课间的时候,小欣从座位上跑过来对小容说:“晚上自习课结束后我帮你扫地。”
小容说:“不用啦。”
小欣看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就说:“你渴了吧?我去超市,要不要帮你买听椰子汁?”
小容没吃早饭,这会儿也饿了,就从兜里掏出五块钱给小欣,说:“好吧,顺便帮我买颗乌龟巧克力。”
小欣拍了一下小容拿钱的手。
小容明白她的意思,就把钱又揣回兜里,说:“那好吧,下次我请你。”
小欣跑出去了。
小容在心里记下了这个事,准备下次找个机会回请小欣。她不愿意让别人觉得自己和小欣好是想占便宜。
她从抽屉里拿出英语书,预习下节课要学的单词。
可是,一个单词也背不进去,肚子饿得咕咕叫。
过了一会儿,小欣跑回来,对她说:“我忘了问,巧克力你要白的还是要黑的?”
小容说:“白的。”
小欣跑出去,过了会儿又跑回来,气喘吁吁地问她:“白的没有了,黑的要吗?”
小容说:“黑的就黑的吧,快一点,我饿死了,也渴死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小欣还是空着手跑回来,不好意思地说:“现在黑的也没有了,椰子汁这两天刚巧断档,要不要冰红茶?”
小容看着小欣沮丧的样子,再也忍不住笑起来。
晚上自习课结束后,小欣真的留下来帮小容扫地。小欣一边扫地,一边唉声叹气地说:“一想到星期天家长会的事我就心里烦,为什么非要考试呢?期中考、期末考,没完没了的。”
小容听了,问:“你们家谁厉害,你爸还是你妈?”
小欣说:“当然是我妈,她好是挺好的,但对我的学习要求很高。我上学期期末考排年级段两百名,她还唠叨了半天,说我不够好,要我成绩再上一点,争取考上重点高中。现在,彻底玩完。”
小容叹了一口气,说:“唉,如果我像孙悟空会七十二变就好了,要么化作一朵云飘去,要么化作一只小虫子飞去,再也不要见他们。”
小欣笑了,说:“谁不想这样。化作苍蝇嗡嗡嗡,化作蚊子嘤嘤嘤。”
小容听了,笑起来,说:“你就这么点志向?我才不要做苍蝇,也不要做蚊子,再不济也要做一只蜜蜂,可以被人类赞美。”
小欣笑着说:“反正不要做癞蛤蟆就行,丑死了。”
小容也笑了:“万一不巧,正好做了癞蛤蟆怎么办?”
小欣说:“那我就躲在洞里面永远不出来。”
小容说:“还是出来吧,人类需要你呢。”
小欣笑着说:“要出来你出来,我就是不出来。”
小容说:“看不出你这只癞蛤蟆还挺倔的。”
说完,两个人一起笑起来。班级里同学都走光了,只剩下她们两个。
小容说:“还是快扫吧,不然你去寝室该迟了。”
小欣扫着地,说:“我不明白,我们要学那么多知识做啥?我爸爸把生意做得很好,他也不用懂这些啊。上次我拿一道最简单的证明题让他做,他连题目都看不懂。”
小容说:“只是为了中考呗。你不懂你就考不好,所以必须得学。”
小欣点点头,赞同她的观点。
小容倒不是怕爸妈说她,爸妈一向不怎么说她的,是她自己,怕看到爸妈一听到她的成绩就愁眉苦脸的样子。
扫完地,已经快九点了,小欣住校,小容和她在楼梯口告别后,就一个人往家走。大街上还有一些店铺在营业,灯火明亮。可是,二十来分钟后,拐到小巷里,就仿佛忽然进入了黑暗的世界。从这里开始,一直到家里,只有寥寥的几盏昏暗的路灯,每盏灯都隔了好长的距离。迷宫一样的小巷,忽明忽暗,神神秘秘的,似乎藏有鬼魅。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两次不好的事,所以,小容爸爸老方就总是带着手电筒来小巷口接她。从这里回家,比从大路走要近三分之二的路程。
小容心里虚,跟在爸爸身后,说这次期中考,全班同学都考得不理想。爸爸没吱声。小容跟着他跳过一两个水洼,出了巷子,走过一座石头桥,家就到了。山影黑魆魆的,风吹来,野草簌簌作响,小容觉得有些冷,赶紧跟了爸爸进屋。
爸爸把小容刚才跟他说过的话又跟妈妈说了一遍。妈妈听了,叹了一口气,说:“八成是知道成绩了吧,都没脸说是不是?也知道不好意思,怎么平时不用功?”
小容说:“我也用功的,可是我学不会啊,什么全等三角形、相似三角形,什么溶解度、浮力,老师在讲台上说,我脑子里总是晕乎乎的像搅着一团糨糊。”
听她这么说,妈妈恼了,说:“人家怎么学得好,就你不行?随你去好了,你不想读书就不用读,等你以后四处碰壁找不到门路,你才会知道当初没好好学是多么傻,世上没有后悔药你知道吧?”
小容闷闷不乐地进了卫生间。一边洗脸,一边委屈地想,她从来都没有不想读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数学和科学对她来说,就像是天堑,永远无法逾越。她有好几次做梦梦见数学考试、科学考试,她总是一道题也解不出来,急出一身冷汗,从梦里挣醒。她非常羡慕班级里那些学习好的人,比如班长,好像什么题都难不倒她。
3
星期天下午,小容的妈妈和小欣的妈妈都到学校开家长会了。八年级段有五百三十名学生,小容排在三百五十名,比起上学期又退步了一点,小欣则更是一落千丈,从上学期末的二百名直接掉到全校三百六十七名。小欣的妈妈拿着排名表追着班主任杨美美问,小欣怎么突然成了差生了。杨美美看推脱不了,就把她拉到办公室外面,在走廊角落里跟她窃窃私语了好一会儿。小欣的妈妈听着,一脸阴郁。她回家的时候,小欣和小容正站在走廊上,看到她,小欣叫了一声妈,她理也不理。
小容对小欣说:“你回家肯定要挨骂了。”
小欣愁眉苦脸地说:“唉,怎么办?”
小容说:“没关系,挺住就是了,反正他们也不能把你给吃了。”
小欣说:“我倒是希望他们能把我吃了,我就解套了。”
星期三上午第二节数学课后,课间十分钟,小容想去学校超市买面包吃。她绕过一排桌子,去叫坐在第一排靠墙角落里的小欣。小欣正和同桌小静嘀嘀咕咕说着话,听见小容叫她,抬起头。
小容笑着对她说:“我去超市买早餐,你去不去?”
小欣说:“我不饿,不去。”
小容有些奇怪。以往每次只要她叫小欣,小欣不管在做什么都会放下,开开心心和她一起去,有时是去超市买东西,有时只是随意地和她一起在校园里走走。今天是怎么了?
小容看看小欣,见她别过头又和同桌说话去了,她只好一个人去超市。她买了面包出来的时候,看见小欣和同桌一起,也到超市里来了,便笑笑,说:“小欣,你也来了,刚才不是说不饿吗?”
小欣的同桌小静瞥了她一眼,说:“是我叫她一起来的,怎么样?”
小容在心里愣了一下,她看看小欣,小欣没有看她,若无其事地进了超市。小容站在门口,让冷风吹了一会儿,本来想等等小欣的,但是忽然心里有些不愉快,就不想等了,自己一个人回了教室。
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小欣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小容自愿组成一组练习排球,而是和同桌小静在一起,后来又和班长在一起。晚上自习课结束的时候,等小容整理好书包,回头四顾,早不见了小欣的身影。
这是两个人成为好朋友以来第一次放学的时候没有互相道别。
放学路上,小容一直都在想心事,可以肯定的是,小欣不理自己了,连傻瓜也看得出来。“她一定是在家挨骂了,心情很不好,”小容想,“可是,那也不至于不理人啊。”
晚上洗了澡,睡在床上,小容还在想这件事。想起自己和小欣成为同学的一年多的时间,无论上学、放学,去食堂吃饭,去图书馆借书,哪怕上个厕所,两个人也是形影不离的。现在小欣这样突然就不理自己,真的有些不习惯。
第二天早上小容起来时,眼睛涩涩的,妈妈看见了,问:“眼睛怎么回事?”
小容低声回了一句:“不知道。”
到学校门口,小容碰巧看见小欣从一辆黑色宝马车上下来,开车的是小欣的妈妈。小欣下车的时候往后面看了一眼,看到小容了,小容冲她笑笑,刚想过去打招呼,可是,小欣却装作没看见她。
小容心里一抖,便低下头放慢脚步走自己的路。
一直到走廊那儿,看不到校门口了,小欣才站下,等小容走到身边的时候,她低声对小容说:“班主任杨美美跟我妈说,我成绩直线下降,是因为交了你这个朋友,还说差生学习差,不是智力跟不上,而是因为身上有许多坏习惯,会把别人带坏的。”
小容没想到是这样,她看着小欣,问:“你也觉得自己成绩下降是被我害的吗?”
小欣说:“我当然不会这么想了,傻瓜才会这么想。可是,我妈允诺,只要我肯跟你绝交,放寒假的时候,就带我去马尔代夫旅游。你知道,这个条件我真的拒绝不了。而且,除了这个,我妈还答应给我买一个新的苹果手机。”
小容心里很难受,她努力在脸上做出无事的样子,笑笑,说:“怪不得,那当然要绝交了,要是我妈这么诱惑我,我也会跟人家绝交的。”
听了小容的话,小欣的脸涨红了,她没想到小容会这么说,她原来还想,小容一向跟她这么好,听了她说绝交的话一定会难受,说不定会哭起来。如果这样的话,她就悄悄继续跟小容好。可是,看小容那样的态度,好像不把她们之间的友谊当回事,而且,小容的语气里,分明把她当成一个见利忘义的人,这让她有些难受。她想了想,说了一句:“我心里还是跟你好的,只是,我妈妈让杨美美管着我,杨美美又让小静留意我呢。所以,这段时间我暂时表面上不和你说话,也不能和你在一起玩。等过了寒假,旅游过了,新手机也有了,我们再讲话怎么样?”
小容本来想说“没必要、不稀罕、拉倒”之类的话,可是想想又好像有点说不出口,就沉默着站在那里。
小欣说:“杨美美不光跟我妈这么说,她还跟小静说过,让她不要跟你玩,说你不三不四。”
小容生气起来,说:“我哪里不三不四了?”
“就是。”小欣说,“谁知道杨美美为什么这么说。”
小欣说完,上楼去了。
小容知道杨美美是小静的表姐,她这么跟小静说,完全是有可能的。小容心里有些闷,默默地站在楼梯口等了一会儿,才上去。
坐在位子上,小容看见小欣和同桌小静头挨着头,知道她们在说她。掀开桌板往抽屉里放书包的时候,她的眼泪滴到了课本上。怕人家看见,她故意装作整理书本的样子,半天才把头从书桌里抬起来。
4
上语文课的时候,小容听杨美美讲《桥之美》,她觉得,杨美美的声音是那样的虚伪和做作,令人厌恶。一个喜欢挑拨是非的人,她的内心能感受到美吗?小容这样想着,白了杨美美一眼,不料,正巧被杨美美看到。杨美美便叫她站起来,问她:“你上课在想什么?”
小容说:“杨老师,你有个词发音有误,应该是悠闲的闲,而不是悠斜的斜。”
全班一阵哄堂大笑。
班级里所有同学都知道,班主任老师普通话不怎么标准,有好几个音一直是发错的,但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现在小容忽然提出来,大家还是忍不住笑。
杨美美气得走下讲台,将小容扯出教室,她在走廊上推了小容一把,训斥小容:“你这是干什么,想当女流氓吗?”
小容被这么推了一把,心里很不舒服,说:“老师,我怎么就变成女流氓了,我只是指出你说错的一个音,不可以吗?”
杨美美看教室里同学们都伸长了脖子在看,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就拿手指戳小容的额头,说:“你不要狡辩,不遵守课堂纪律,打电话叫你爸妈来。”
小容觉得额头很痛,好像被杨美美的指甲戳出一个洞了,她吸了一口气,摸摸痛的地方,还好没流血,她生气地说:“叫我爸妈我也不怕,在我爸妈来之前,我想你该告诉我,你为啥跟小欣妈妈说小欣成绩差是因为我?”
杨美美涨红了脸,说:“你造谣,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小容听杨美美这么说,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该怎么接杨美美的话。她在心里想:“难道是小欣的妈妈在乱说话?”
杨美美气呼呼地说:“你把你父母叫来,你这样的孩子,我教不了,让他们自己教你吧。”
小容本来还想争辩一下,就算没有跟小欣妈妈说什么,和小欣的同桌小静说她不三不四总是真的吧。可是她飞快地放在心里想了想,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说了也没用,杨美美一定会赖掉的,而且,小静是杨美美的表妹,一定也会帮着杨美美。于是,就把蹦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杨美美看小容不说话了,觉得这招奏效,就说:“不想叫他们的话,就自己写两千字的检讨,你选哪个?”
小容低声说:“我还是写检讨吧。”
下午放学前,小容将检讨书交了上去,为了凑够两千字,她下课写,上课写,一整天什么也没听进去。她在检讨书里写了好多赞美老师的话,说老师教书辛苦,说老师像春蚕一样吐丝结茧无私奉献,说老师像蜡烛一样发光发热,将温暖照亮同学们的心灵……小容一边写,一边在心里骂自己睁着眼睛说瞎话。
但是,杨美美老师的气还是没有消掉,下午放学的时候,她把整个班级的同学都留下来反省。“为什么有同学侮辱老师大家都会笑?那是因为大家心里都没有学会一点,就是尊敬老师。”
到了吃饭时间还没得饭吃,几个饥肠辘辘的学生坐不住了,教室里唉声叹气的。
杨美美说:“你们记住,你们被留下来,就是因为方晓容。没有她不遵守纪律,大家都不用这么累。”
有同学就说:“老师,我低血糖,经不得饿,既然是她一个人的错,为啥要我们全都留下?就把她一个人留下来好了,留到半夜留到天亮我们也没意见。”
大家都笑起来。小容抬头看见小欣也在笑,心里一阵刺痛。
晚上放学回到家里,小容的妈妈见小容闷闷不乐的,就问:“怎么了,嘴上都可以挂十把油壶了,挨批评了?”
小容头也不抬,说:“我怎么会挨批,难道每天就非得高兴?”
小容妈妈听了,过来打了她一下,说:“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跟你妈说话?”
小容不理,洗了洗,就去自己的小卧室。
她听见爸爸在她身后叹气。
半夜里,小容躺在床上,不停地翻来覆去。
5
小容每天一个人去学校,又一个人放学回家。
其实,以前她也是一个人上学,又一个人放学回家的,那会儿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现在小欣不再和她说话了,她又不想和班级里别的女生说话,看上去,她就显得孤孤单单的。她总是把头缩在她的红围巾里,像一只鸵鸟。每天出了家门,经过石头桥,走过一条幽长幽长的曲曲弯弯的小巷,然后,拐上一条热闹的大街,往西行上约莫二十来分钟,就到学校门口了。大街上的店铺很多,卖金银首饰的、卖水果的、卖手机的、卖小吃的,还有药店、服装店。巷子口原来有家小书店,小容以前经常会去光顾,但是,后来书店的隔壁变成了一家狗肉铺,她每次在看书的时候,总有狗肉的香气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让人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时间久了,她觉得,每本书上都沾了狗肉的气味,看书的时候,闻不到书香,这种感觉让人不愉快。所以,后来小容就不去小书店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书店终于关了门,变成了一家修车铺。
开狗肉铺的,是一对奇怪的夫妻。男主人留着长长的头发、长长的指甲,常常一声不吭,看上去有些女气。他的妻子则是一个很粗壮的女人,嗓音沙哑,像个汉子一样抽烟,而且抽得很凶,小容常听她支使她男人该去采购了、该去结账了,他领了命令,马上行动。这让小容觉得好笑,什么男人,老婆那么丑,他居然也怕成这样。
狗肉铺门口立着一个铁炉子,炉子上放着一口大锅,盖子一打开,能看见里面的狗肉已经煮好,黄灿灿的,一大块一大块,还有葱、姜、蒜、辣椒,各种香料,弄得香气四溢,每天都有好多人来买。
小容从来不吃狗肉。她觉得,吃狗肉的人和煮狗肉的人一样,都是刽子手。狗对人那样的忠诚,到头来还要被人吃,那些人,心里怕是从来没有“道义”二字。一次,一个来买狗肉的男人看见小容一个人经过,就笑嘻嘻地问她:“妞,狗肉要不要?又香又辣,味道好极了!”小容翻了翻白眼,说:“这辈子吃狗肉,下辈子老天罚你变条狗。”
买狗肉的男人说:“下辈子的事谁知道,说不定下辈子你也是条狗,我是公狗,你是母狗。”说完便和狗肉铺的男人一起大笑起来。小容觉得这话说得非常恶心,气恼地“呸”了一声,一跺脚跑远了。
6
星期五的下午,学校为一名患白血病的学生组织了一次捐款活动。这个学生是七年级的,小容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常常见到,知道她叫陈巧。每次总觉得她脸色过于苍白,看上去就像有病的样子,没想到现在查出来是这样可怕的病。班主任杨美美让同学们捐款,每个人至少五十元,上不封顶。那些家庭条件好的当场就一百一百地往捐款箱里塞,还有一些住校生,平时兜里也有钱,也当场交了。杨美美要班长将同学名字和捐款数额一一登记在一张白纸上。还有一半同学没交,杨美美就让大家星期天下午回校的时候交上来。
布置了作业,大家都散了。小容在整理书包的时候,小静过来问她:“你是不是讨厌我们班级里所有女生?”
小容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继续收拾自己的书,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小静就说:“你不回答,就是默认了。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
小容把头抬起来,笑笑,说:“你搞什么?我懒得跟你说。”
小静说:“你懒得说,我还懒得听呢。你妈是卖菜的,你爸是蹬三轮的,你有什么好神气的?”
小容看见远处小欣正在座位上整理书本,明明听见小静这么说她,居然也像没听到,为了去旅游,为了得到新手机,她已经彻底把她们之间的友谊给抛弃了吗?自己交的是什么朋友呀。她这样想着,心里头起了火,便拔高了嗓门说:“卖菜怎么啦?蹬三轮怎么啦?就算你家里有钱,也不是你自己赚的,你才没啥好神气呢。”
说完,拎着书包跑出了教室,听到后面小静在骂她“臭屁”,还有同学的哄笑声。
在经过杨美美办公室的时候,小容看见杨美美脸上带着笑,正和科学老师说话,手里还拿着刚削好皮的苹果准备吃。她就在心里骂了杨美美一声。
小容觉得,一切都是杨美美造成的。如果她没有挑拨小欣的妈妈让小欣和她绝交,如果没有因为一点小错而把全班同学都留下来,女同学也不会那么讨厌自己,不会弄成现在这样,连原来唯一的好朋友也把她彻底抛弃了。
小容一路上走走停停。大街上人来人往,有许多穿着他们学校校服的学生,但是,她一个都不认得,他们也不认识她。他们三三两两地走着,或者骑着车从她身边过去,一溜烟就不见了。一路上,一棵又一棵的梧桐树,树上的叶子黄黄绿绿,映着上面蓝如水的天空,干净、美丽。她抬头仰望的时候,一道阳光穿过稀疏的叶片射到她眼睛里来,刺了她一下。她的眼里顿时盈满了泪。
从大街上拐到小巷,周围安静下来,小巷里很少有人走动,只有她的足音传来传去。几堵盖满青藤的老墙,叶子依旧碧绿,缠绕着,从墙上披下来,在风里轻轻摇晃,不像是深冬的样子。
小容想,如果能成绩优异,老师、同学,还有爸爸妈妈,至少能待她好一些吧。可是,想把成绩搞好,对她来说,真的是太难了。
小容不着边际地想着,在一个四合院门口,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人,手里摇着铃,正在做一个仪式,将一个死去不久的老人的魂从院子里引出去。小容站着看了好一会儿。这个摇铃的人沉默着,眼光深邃,他远远望过来的一眼,仿佛看到她的心里去。小容的心怦怦直跳。她想,人真的有灵魂吗?那清澈的铃声,叮——叮——,一下,一下,缓慢,又有节奏,仿佛也在把她的魂引走……
7
回到家,小容看见门口停着妈妈的三轮车,知道妈妈已经回来了。她心里有一点点高兴,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很想跟妈妈说会儿话。
她开了门进去,叫了一声妈妈,却不见回应。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厨房里没有,卫生间也没有。推开妈妈的卧室,才看见她在床上躺着。
听见她进来,妈妈睁开眼,对她说:“我头痛,一点力气也没有,还有两件衣服没洗,你愿意洗的话就洗一下,不愿意洗就等你外婆来了叫她洗。卖菜的钱都放在桌子上,你做完作业再整理。”
小容答应了一声,放下书包,去卫生间,她看见爸爸的两件短大衣湿淋淋地搭在洗衣台上,正滴滴答答在滴水。就拿起衣服,用刷子刷了几下,才几下,手便冻得又痛又木。她扔了衣服,想让外婆来洗,但是想到外婆也许比她更怕冷,就又拎起来坚持着用刷子刷。
东边的窗户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一串串,像滚圆的水珠子。小容靠近窗户,睁大眼睛,却看不见鸟影,小山阴沉沉的。小容傻傻地想,不知道那些唱歌的鸟儿,它们会不会觉得冷,它们有没有东西可以吃,它们的小巢够不够暖?
小容洗完衣服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轻手轻脚地进卧室看了看。妈妈好像睡着了,闭着眼,蹙着眉,脸色非常苍白。她有些担心,想问妈妈是不是要去医院,是不是要吃药。但是,又怕吵醒了妈妈。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悄悄地退了出来。
一袋钱放在桌子上。小容过去,把钱从袋子里倒出来,一张一张开始整理,三张二十元、五张十元、两张五十元。小容算了算,除去每天准备好的零钱一百元,只剩下一百多,而这一百多里,还有批发蔬菜的本钱,赚到的恐怕只有二三十元。钱虽然少,还好没有一张是假币,小容最怕数到假币了。
上一次,她点钱的时候,发现一张五十元的假币,她觉得有些奇怪,妈妈在菜场里这么多年,不会不认得假币呀。她拿着钱问妈妈。妈妈叹了口气,说:“是几个年轻人干的,他们十几个人一下子围过来,这个要茄子,要萝卜,那个又要番茄,都拿着钱催着要找钱,我心里一乱,就收进来这张假的。一群狗崽子。”
小容问妈妈,既然知道是假币,怎么还放着?
妈妈抬眼看看她,说:“先放着吧,下次用用看,看是否能用出去。”
小容默默地把钱放回袋子里。可是,过了一会儿,仍然去把钱拿出来,摩挲了好一会儿,慢慢撕掉了。她去自己的卧室,从枕头下的书里拿出一张崭新的五十元来放在袋子里。
为了这事,小容挨了妈妈一顿骂。妈妈骂她太不精明,这样大手大脚,长大了只会败家,怎么可能还靠她赚钱来养老?
小容很生气,冲她妈妈嚷:“知道那是假的,用来害人总不对吧?假若最后这钱流到像外婆这样年纪大的人手里,人家还不得心疼死。”
妈妈这才不响了。
从那以后,小容对数钱的事总是心里存着害怕,担心又会数到假的人民币。
小容放暑假的时候,常常早起帮妈妈卖菜。每天从凌晨四点钟出去,先到城南的批发市场批发来各种蔬菜,再一棵一棵整整齐齐码在摊上,青菜、菠菜、卷心菜、番茄、胡萝卜、马铃薯……袋子总是沉得要命。而在眼下,除了累,还有冷,每次整理菜后,手总是会冻僵,像不是自己的手,但是,买菜的客人快要来了,连歇下来搓一搓的余暇都没有。妈妈的手,到了冬天,没有一天会是好的,看上去像一截又一截的胡萝卜。
小容在桌前坐下,准备做作业的时候,外婆夏兰来了,她带了小容爱吃的猪排、一把嫩黄的金针菇和碧绿的芹菜。每个星期五下午,外婆都会来帮小容做饭。她一进门就问小容:“今天你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见外婆来了,小容忽然很想哭,她拼命忍住了,对外婆说:“我妈不舒服,在床上躺着。”
见是母亲来了,素云的头从枕上抬起一点,说:“妈,我不舒服,晚饭还是你做给小容吃。”
夏兰去探了探她的额头,说:“发烧了,吃药了没有?”
“刚才睡了一觉,现在感觉好点了,不用吃药。”
“是累过头了吧?我不是告诉过你,什么事都应该分点给自己男人做,不要事事管着让自己累死。卖一整天菜,回到家里,什么事都不肯落下一点点,身体不舒服也硬撑着,不生病才怪,你当你是铁打的呀?”
听了这话,素云叹了一口气,说:“我苦,难道他就不苦吗?”
夏兰也叹了一口气,说:“怎么都摊上这样的男人,赚钱没本事,心也是那么粗的。”
说完,去厨房做饭,小容帮着把金针菇放在脸盆里洗,又和外婆一起给芹菜择叶子。外婆将猪排放在菜板上敲一会儿,再放到大碗里拿黄酒、酱油、生粉、盐和味精腌了腌,然后一片一片拿出来放在油里炸,等到正面反面都炸成金黄色,小容帮着往锅里加一点点水,“刺啦”一声,厨房里漾起一阵肉香,小容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等炒好了菜,锅里冒出猪排的香气,可以吃了,饭也已经煮熟。外婆就拿着一个托盘,盛了一点饭,又夹了一些菜放在碗上,叫小容给妈妈送去。
素云说:“我不想吃。”
夏兰说:“不想吃也得吃,人有了体力身体才恢复得快。”
看拗不过,素云就起来了,把碗端到餐桌上,三个人一起吃饭。
夏兰对小容说:“你外公生前也一样,我有时候胃痛得很,早上都不想爬起来,他也只是问我,好点了吗?从来不说,今天不舒服就别去做事了,也不会说,这堆衣服脏了,让我来洗;这地脏了,让我来拖;饭就不要做了,我们去饭店吃吧。”
素云听了这话,默默地抹了抹泪。
小容一边吃饭,一边听外婆和妈妈说话,心里想,爸爸有时候的确不勤快,他出去蹬三轮,回来常常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有时候,连饭也要妈妈放在小凳子上,端到床上吃,吃完了筷子一丢,继续睡。
素云对母亲说:“我一个女人家,怎么会不知道累?可是,叫苦又有什么用?”
见小容看着自己,素云说:“你快点吃完,去做功课吧,早点做完早点上床睡觉。”
夏兰听了,看看小容,说:“你要懂事点,我们穷苦人家,还是要靠读书吃饭的。你看,我们几个亲戚家的孩子,不都是靠读书出去的吗?小刚的爸爸是种田的,小刚自己读书好,考上了国防生,一边读书,一边还有工资拿,现在手下还有几个兵,从来不用自己洗衣服,从部队出来到地方上就是国家干部。小林的爸爸是做小生意的,赚来的钱不够家里人吃喝,但是,小林就是读书好,现在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最近还升了主任,每年花钱请他爸妈出去旅游,他爸爸说起来,总是开心得不得了。还有小柔,小柔的爸爸是个养猪的,可是,她因为读书好,大学毕业考进省城的移动公司,在同一单位找了老公,结了婚,现在也变成城里人了。”
素云点点头,说:“上次跟你说的,和我一起卖菜的王伯,他儿子也是高材生,原来一直找不到工作,可是我昨天刚知道,他今年考上公务员了,九月份开始就已经在乡镇里上班,端上了金饭碗。我每次听到这些,总是替人家高兴,我希望小容以后也能活得有出息。”
小容喜欢妈妈,也喜欢外婆,但是不喜欢她俩在一起,每次她们在一起,说着说着总会说到学习的事情上去。她默默地放了筷子准备走开。
素云说:“你别不爱听,你看妈妈,小时候不懂事不肯读书,才初中毕业,这么点知识,去哪里找工作?没有工作只能卖菜,自己条件不好,怎么找得到好男人?找不到好男人,就只能自己吃苦,你知道吧?”
小容答应着说:“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读书的。”
小容回到小卧室里做她的作业,可是,拿起数学书,看了半天,想破了脑袋,却一道题也解不出来。唉,毫无办法,只好星期天下午回学校的时候问同学了。对现在这样的情形,她也很讨厌自己,她觉得眼下最难做的事就是把学习搞好。面对外婆和妈妈的期许,她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素云见小容一声不响地在房间里做作业,脸上有了一点笑容。她对母亲说:“妈,我想再去睡一睡,你洗了碗把老方的饭热在电饭煲里就好了,回去的时候不要叫我。”
夏兰答应了一声,问她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素云摇摇头,说不用。
8
小容在卫生间洗澡。她家没有安装浴霸,每次洗澡,刚开始的时候总是冷得要命,浑身哆嗦,起鸡皮疙瘩。得洗上好一会儿,等卫生间里充满了水汽才会热起来。所以,小容每次洗澡前总是接一大盆热水,把所有换下来的衣服都泡进去,等到整个卫生间热气腾腾,等到镜子盖满了雾气再也看不到人影,才开始洗澡。一个星期里,也就这时候最让人觉得舒服,所以,她每次洗澡总会洗好久。
刚洗完澡,全身都是热乎乎的,小容站在镜子前,脸上白里透红,眼睛里像是含着一个梦。她的嘴唇小巧红润,加上皮肤白,怎么看她都应该是漂亮的。可是,因为成绩不好,大家好像都无视这一点。前一次,杨美美说要玩一个职业测评的游戏,按期中考成绩来划分:平均分90分以上的,以后可以当公务员、科学家、教授、学者;平均分80分以上的,以后是公司主管,像总经理、董事长;再差一点的就是工程师、写字楼白领、车间主任;最末一等的,就是工人、酒店服务员、三轮车夫、清洁工或者菜场里卖菜的。杨美美说:“大家以后想要过上等人的生活,就只能拼命努力,不要被淘汰。”
毫无疑问,小容的成绩只能做最末等的工作。每次轮到小容值日的时候,同组的两个男生总想早一点开溜。他们说,最末一等的,你能做什么,服务员吗?那当然什么事都得靠自己啦,谁会拍服务员的马屁呀。而班长就不一样了,几乎成了“香饽饽”,轮到班长值日的时候,每次总有男生帮着她擦黑板、扫地。这让小容觉得好笑,她觉得,那些男同学,都是一群势利的人,好像班长真的已经是公务员了一样,他们这样溜须拍马,是想让当了公务员的班长提携一下自己吗?一想起他们,小容心里就不愉快。不过她忍着,从来不说什么。
小容非常讨厌这个学校。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常常见同学们写作文,说到爱母校、爱老师,但是,她却一点也没有这样的感想。她觉得,老师其实没有那么高尚,不值得受学生这样的爱戴。像科学老师,每次上课总是草草讲完,然后叫他们自己看书,自己则在淘宝上购物。像数学老师,教得那么快,有多半知识她都没有理解。其实,她也知道,科学老师和数学老师一样,他们都只肯把热情花在私下所带的学生身上。一个学生辅导费一个学期得一千八,加上暑假和寒假,一年下来,起码得七八千以上。一对一教就更贵,得一千多一个月。小容是不敢跟父母提这个事的,这么多钱,妈妈得卖多少菜才能赚到,爸爸得踩多少天的三轮车才能赚到?可是,她知道,像她这样,原来基础差,又没能找机会补习的,只会眼看着成绩噗噗噗往下掉,根本不要想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小欣自从期中考试以后就去科学老师、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家里补课了,现在好像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喜欢抄作业,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吧,她想,那么,她们之间的距离只会越来越大,毕了业,小欣去重点高中了,自己去职高,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见,那么现在打不打招呼、说不说话也就没有多大意义。
小容照着镜子,觉得自己傻傻的。她在心里想,熬到初中毕业就好了,离开这个学校后,永远都不要回来。
妈妈在外面敲门,问她洗好了没有,她去把门开了。妈妈虚弱地问:“怎么洗澡要那么久?”看见小容不开心的样子,以为她还在为期中考考砸了的事而难过,就对她说,“期中考考砸了没有关系,还有期末考,你现在应该努力一点,上课认真听,争取期末考把成绩往上提一点。”
小容答应了一声,看妈妈还是没有力气的样子,就问妈妈病好一点没有。妈妈咳嗽了两声,说:“哪里会好得这么快。身上的力气,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一点点。”
又说:“你不用担心我,你自己把读书这件事管好就行了。”
妈妈洗了把温水脸,出去了,小容在洗衣台上开始洗自己的衣服。她本来想跟妈妈说会儿话的,她很想和小时候一样,缠着妈妈玩一会儿,可是,妈妈一定不会答应的,说不定还会骂她两句,说她浪费时间。所以,她只是把这个念头放在心里想了想。
9
星期天下午回校的时候,班级里还没有捐款的同学都把钱交上去了。只有小容一个人没交钱。杨美美在晚自习的时候表扬了大家及时伸出援手,他们班级四十几名同学,捐款竟达五千元,最多的,一个同学捐了八百元。但同时也批评说:“班级里只有一个同学没参加捐款,没想到我们班上居然有这样冷漠的人,在别人深陷困境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居然可以置之不理。下次她如果需要帮助,我看也不会有任何人愿意帮助她。”
杨美美虽然没有点明这个同学的名字,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在说小容。小容心里很难过,她本来是想跟爸妈要钱的,可是因为妈妈生病,她一担心,就把这事给忘了。她如果开口,爸妈不会不给她钱。她想跟杨美美说第二天早上把钱带来,可是,没想到杨美美已经把她归到冷漠之类的人里了。她趴在桌子上,等待风暴过去。可是,没想到,杨美美居然愈说愈激动,什么“害群之马”,什么“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小容受不了,从座位上站起来,说:“老师您说话不要这么刻薄好不好,我只是忘了跟我父母要钱了,我明天带来不行吗?”杨美美冷笑一声,说:“人命关天,你居然忘了,你有没有心啊,你的心叫狗吃了吗?”
同学们都笑起来。
小容受不住了,她趴在桌子上哭起来。
杨美美说:“要哭你自己出去哭,不要在这里影响同学学习。”
小容不知道杨美美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她觉得心里痛痛的,好绝望。
下课了,小欣经过小容身边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小容很希望她能悄悄跟自己说一句安慰的话,可是,小欣一转眼就过去了,一个字也没说。
小容想起刚才杨美美的侮辱和大家的嘲笑,就在心里跟自己说:“这个班级的人简直就是一群得了冷酷病的人。”
杨美美没有等到星期一,星期天下午就把钱交到教导处去了,校长吩咐过,所有的捐款得由教导处统一收了,再去医院交到陈巧同学手里。杨美美在办公室跟科学老师李敏说,她一向讨厌拖班级后腿的人。像方晓容这样的学生,成绩差得要命,却敢肆无忌惮地跟她叫板,真想给她一顿好打。李老师深表赞同,说起自己小时候,每次父母见到老师,总是会说,要是小孩子不听话,老师只管打好了。现在正好相反,许多家长都溺爱自己的孩子,维权意识又强,只要动小孩子一个指头,就不知道会出多大的乱子。杨美美说:“谁说不是?”想起这个学生,她就抑制不住内心冒火。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真不知道她的家里人都是怎样的人!
10
星期一的中午,小容放学后没有去食堂吃饭。她带着一瓶子千纸鹤去医院看陈巧了。这只许愿瓶是去年她生日的时候跟外婆要的,里面装满了她平时折起来的五颜六色的千纸鹤。所有的纸鹤都是小小巧巧,粉蓝的、粉红的、粉黄的、粉绿的、粉紫的……她一直像宝贝一样带在书包里。
小容在住院部大楼底楼的大厅里,从电脑查询系统里查到陈巧所在的病房和床号。她出现在陈巧病床前的时候,陈巧认出了她。看见她来,陈巧脸上现出开心的笑,告诉小容,她是第一个来探望的同校同学,并问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住院的。小容本来想说,生这个病,当然会住在最好的医院,但是想到陈巧或许会难过,就说是从老师那里打听到的,并问她:“你好点了吗?”
陈巧笑着点点头,说:“我觉得舒服多了,真想早点回到学校去,可是,我妈不让。”
小容觉得陈巧看上去瘦了好多,一双眼睛黑黑的,显得更大了。她问:“就那么想去学校?”
陈巧说:“是呢,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看书学习,可是,现在只能这样躺着,很难受。”
小容笑笑说:“我可不爱去学校,如果你的病能给我就好了。我喜欢生病,你喜欢学习,大家都快乐。”
陈巧笑起来,说:“这个你可不能乱说,谁还愿意生病?而且,我这个病,如果找不到相配对的骨髓,就是一个死,你知道吗?”
听了她的话,小容心里有些难过,她把手里的瓶子递给陈巧,对她说:“希望你的病能早点好。”
陈巧的妈妈正和一个戴眼镜的姑娘在说话,看见小容带了一瓶漂亮的千纸鹤来看陈巧,那个姑娘停止交谈,用手机给小容和陈巧拍了一张合影。
小容只在病房里坐了二十来分钟,就回学校去了。她刚踏进教室,午间自习就开始了。因为没有吃午饭,一个下午,她肚子一直叽里咕噜地叫。
下午放学的时候,小容听见小静和几个女同学在嘀咕:“钱一分没捐,好人倒是让她给做去了。”
她心里一个咯噔,想,她们难道是在说她?
她到晚自习前才知道,她去医院看陈巧的照片已经被发到微博上了。她被迅速转发微博的博友们昵称为“千纸鹤妹妹”。
难怪她们要生气,在她们看来,没有捐一分钱的她,是不配得到这样的赞誉的,她们觉得她这是投机取巧,而投机取巧的人,她们最瞧不起了。
小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反正不管怎么做,她们总会挑她的刺。
11
天愈来愈冷。小容坐在窗户边上,常常冻得上下两排牙齿直打架,左边的手臂总是那样冷,像没有穿衣服。可是,轮换位子的时间早过了,杨美美却一直不调换位子,说是没几个星期了,干脆就这么坐着,下学期再说。对于她的决定,同学们都没有异议,大家都知道,坐在中间的那一片,都是成绩优秀的学生,班级要靠这些学生提分数的,成绩一般或垫底的同学,既然没能力在学习上为班级争光,这点牺牲精神总该有吧。
中午放学时间,学校门口的油条摊开工了,一根根胖乎乎的油条,在锅里滚来滚去嗞嗞作响,眼看着一点点变得金黄,香气四溢。许多人围着看,看着看着眼馋起来,就掏钱买两根尝尝。
下课铃响后,三三两两出来好些学生,老方朝里面张望。他本来不用经过这里的,踩了一上午的车,怪累的。但是,早上亲眼目睹的一件惨事让他心里有些慌,他忽然就想来看看女儿。
他在校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后来想想,小容是在食堂吃饭的,中午吃饭不用出来,就准备离开,没想到小容却在这时候出来了。
小容站在校门口,不知道该去吃点啥,她肚子有些饿,但没有胃口,不想吃饭,没想到,在校门口看见了爸爸,她有些奇怪。
小容过了马路,站到爸爸跟前,问他是啥时候来的。
“站了有一会儿了。”老方看着她。
小容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这个时间站在这里,她忽然有些担心,但她不敢问,怕爸爸告诉她,妈妈的病加重了。
老方问她:“你吃过饭了吗?”小容摇了摇头。
老方说:“那我带你去吃面吧。”
小容跟着爸爸到学校附近的小面馆里。老方帮小容点了一碗小排面,坐在座位上等的时候,又帮她拿了一双筷子。
吃面的时候,老方对小容说:“上午我载一位老人去医院,见到件惨事,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有一个年轻妈妈,没有工作,在家里带孩子。早上她去阳台上晒衣服的时候,把五岁的孩子单独留在书房里。书房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大沙发,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来不敢爬高的小孩子居然爬上去了,然后,推开没有遮拦的窗,从六楼的窗台上掉了下去,脑浆迸裂,鲜血溅了一地。送到医院时早没气了。我就站在急诊室门口,看着那个妈妈坐在地上,抱着浑身血糊糊的小孩,像一个疯子一样。孩子的奶奶打媳妇,说她害自己没了孙子,孩子的爸爸也不来拉一下。有邻居说这个妈妈是很勤快的,从来不肯少做一点,一天到晚,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带孩子,在那个家里,活得就像一个佣人。可是,有用吗?没用。她有一点点做得不周到的地方,就会遭到婆婆和丈夫的辱骂。出了这样的事,等于是要了她半条命,她宁愿自己替孩子去死。可是,不光她的婆婆扇她耳光,那个做丈夫的后来也用脚踹她。”
小容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响。
老方见小容一脸平静,知道她并不关心这件事,就对她说:“过些日子就期末考了吧?你要加油,拼一拼,等放了寒假爸爸带你去影视城看3D电影,人家都说很好看的。”
“知道了。”小容回答。爸爸说的这个事让她有些高兴,她们班没有看过3D电影的,大概就只有她了。
吃完面,小容回学校去了。
老方看着她进了校门,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女儿的背影看上去是那样的孤单瘦小,甚至还有一点点驼。他记得,她小时候挺活泼的呀,可是现在,似乎沉默的时间更多。老方不知道别人家里的小孩是怎样的。他觉得小容在学校里似乎并不开心。他平日里一直在怪小容读书不够上进,从没有想过,她只是一个孩子,是不是也在没有办法地默默承受着她不喜欢的一切?
女儿的背影消失后,老方还站在那里,好久。直到有人在校门口招呼,要乘他的三轮车。
老方在他的三轮车座垫外挂了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所以,就算有时候风大一些,坐车的人也不会被风吹到,即使下雨,坐在里面也不用担心会被雨淋,所以,他的三轮车总是生意很好。
叫车的是一个女子,一坐上三轮车就直催老方快快快。老方说:“你去哪儿呀?叫我快快快。”女人说:“叫你快你就快好了,到转弯的地方,我自然会告诉你该往哪里走。”老方笑了,回头看看这个性急的女人,觉得有些面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老方试着问:“你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吧?”
女人答了一声:“是”。
老方开心地说:“我女儿就在这个学校读书,您坐我的车,我不收钱。”
女人也笑起来,说:“你女儿是哪个班的?”
“八(1)班。”
“啊!你孩子是哪个?”
一听老师这口气,老方顿时想起来,上学期期中考试后,他到学校开家长会,见过这个老师。于是,他笑呵呵地说:“原来是小容的老师啊。”
老方踩了好一会儿车,小心翼翼地问老师:“我们小容在学校里表现怎样?”
女人摇摇头,说:“你女儿不行,成绩差,抄作业,不团结同学,不尊敬老师,也不遵守课堂纪律。”
老方一听,心里一下子急起来。他把车停下,说:“不会啊,我孩子在家里很乖的,还会帮她妈妈洗衣服,怎么您说的这个孩子,一点也不像我家孩子啊,是不是您班级里还有一个方晓容?”
女人摇摇头,说:“不是别人,就是你女儿,她就是这样的,所以,我说,没事的时候,你们做家长的应该多和我们沟通,不然你们孩子在学校怎样你们也不知道。”
说着话,女人到了,下了车,从袋里取出五块钱车费,老方不肯收老师的钱,女人见老方不肯收,推了一下,就将钱放回去,拎了袋子走了。
老方踩着车心急火燎地往家里去。一路上,有人拦他的车他也不理睬了。他从来没有想到,小容在老师的眼里居然是这样一副糟糕的情形,这么让老师讨厌,这书能读好吗?他整个人都气得发抖,他想快点到家里,跟老婆说一下,看看这样的情形该怎么办。他飞快地踩着车,车轮差点碾到一只流浪狗,那只受惊的狗嗷嗷叫着,飞快地逃远了。
回到家,开门进去,房间里静静的,老婆坐在床头吃药,丈母娘在厨房里做午饭。老方进厨房叫了一声妈,在龙头下洗了洗手,然后,将洗菜盆上横着的砧板拿起来洗干净了,挂到墙上的一枚钉子上,又开了碗橱拿盘子装菜。
夏兰看女婿闷声不响的样子,心里有些气。就说他,回来也不晓得问一声孩子妈身体是不是好点了。
老方没有应声,而是悄悄掩了门,轻声跟她说了刚才遇到小容老师的事。
听了他的话,夏兰吓了一跳,忙说:“怎么会这样?什么老师,怎么这么说我们小容?”
老方说:“是小容的班主任,晚上小容回来我得问问清楚。”
老方盛了饭,去卧室叫老婆吃饭。素云心里有些气,自己这么不舒服,早上去菜场的时候,这个做丈夫的也不肯让她休息一下。她在菜场里待了半天,拼命撑着,早上批发来的菜才卖了一半,就实在撑不住了,几乎连站住都有困难,就把剩下的菜转给隔壁的王伯了。
见老方来叫吃饭,素云本来想说气话的。可是,抬头看见丈夫满脸疲倦,她又觉得开不了口了。而且,她也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以前感冒,两三天就好了,现在快一个星期了,一点也没有好起来,反而感觉越来越糟。她本来想去医院看看的,可是,一去医院准得好几百,又要耽误工夫,她有些舍不得。
老方看她一脸煞白,心里有些不安,就说:“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素云摇摇头,说:“要浪费钱做什么?刚刚吃了和前两天不一样的药,睡一觉,发发汗,应该就会好了。我现在不想吃饭,你们吃完帮我热在电饭锅里好了。”
老方叹了口气。
素云听他叹气,曲解了他的意思,说:“放心吧,我不会拖累你的,如果睡一觉还不见好,我会自己去医院看看。”
听老婆这样说,知道她误解了,老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小容班主任的话告诉她。看她神色憔悴慢慢躺下来,他终于忍住了没说一个字。
12
晚上放学后,小容一个人往家里走,经过大圆桥,在一个小街口,一条小狗从昏暗的路灯下走过,瘦骨嶙峋的,在一个垃圾堆里东嗅嗅西嗅嗅,在找东西吃。“喂,小狗。”小容冲小狗打了一声招呼。小狗吓了一跳,抬起头看看她,随时准备要逃。看看小容没动静,就又低下头忙自己的。“傻狗,你明天还在这儿吗?”小容走过去问小狗,“如果你明天还来这里,我就带香肠来。”小狗没有听懂她的话,往别处去了。小容看着小狗孤零零地越走越远,觉得小狗可怜,虽然自己也那样孤单,但是,至少衣食无忧,不用担心没有地方去。
老方像往常一样站在小巷口等小容。看见她过来,还是那样没有话说的样子,他故作轻松地对小容说:“你好像不高兴?”
小容说:“没有啊,我本来就这样。”
老方想了想,还是说:“我今天下午见到你们班主任了。”
小容吓了一跳,她看看老方。
老方说:“你不想知道你们班主任说了你什么吗?”
小容想了想,说:“她一定会说我成绩差,抄作业,不团结同学,不尊敬老师,也不遵守课堂纪律。”
老方有些意外,说:“怎么老师会这样看你?”
小容听爸爸这样问,就说:“爸爸你是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她那边?如果站在我这边,我就都告诉你;如果你是站在她那边,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你行使家长的权力好了,要打要骂随便。”
老方没有想到女儿会给他这样的回答。显然,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就说说看,我来分析一下,看你说得有没有道理。”
小容想了想,鼓起勇气说:“因为我成绩不好,她就跟我最要好的同学的妈妈说我是差生,让同学跟我绝交,还鼓动全班同学孤立我。你看,我衣服上写着什么:J、R。人家是在骂我贱人……”小容背过身,老方用手电筒照到她背上,果然有字母,一个大,一个小。
他的心顿时揪成一团。
小容忍不住哭起来:“我忘了交捐款,她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我是害群之马,说我是老鼠屎。天这么冷,她让好学生坐在中间,窗子边上那么冷,就一直让我们这些差生坐。爸爸,这个学校我真的不想去了,老师像魔鬼,同学也像冷血动物。”
老方的心里沉甸甸的,他从来没有想过,在学习之外,女儿居然承受了那么多。“我就是有一次在课堂上指出她一个读错的音,她就恨上我了。你知道吗,她是教语文的,读音却常常不准,‘佛像总是被她读成‘否像,‘衬托总是被她读成‘寸托,就是那样没水平的老师,还会在班级里孤立我,现在,每次体育课都没有人跟我搭档,仰卧起坐、排球,都没法练……有一次我想,班长总会不一样吧,就过去想让班长帮我递个球,可是我还没走到边上,她老远就冲我摇头,好像我是个瘟疫病人。”
老方听得心里越来越堵,虽然女儿的话听起来有些偏激,但是,作为一个老师,那样做也是不对的。他说:“原来你们老师是那样的,早知道我就不让她坐我的车了,给再多的钱也不让坐。我明天早上去学校找她说说看,让她以后不要这么对你。”
小容摇摇头,说:“没有用的。她肯定会跟别的老师说我这样糟糕就是被像你这样的家长给惯出来的。你不用去了,我反正已经一半时间熬过来了,还有不到一半的时间,咬咬牙也能挺过去的。”
老方心里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素云还在床上躺着,睡了一夜,还是觉得没怎么好,她想去医院看看。
小容刚出门,外婆夏兰就来了。她把老方叫到门外,问他有没有问过小容在学校到底怎么个情形。老方在石桥上,把小容告诉他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这可怎么好?”夏兰一听,就着急起来,“孩子怎么受得了这许多委屈?”
“我得到学校去找那个老师。”老方说。
“可是,”夏兰迟疑地说,“万一把老师惹毛了怎么办?她既然是这样一个没有耐心的老师,就不会那么好说话的。你去说一通撒了气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她每天报复小容,找小容的茬,我们怎么帮?你一个蹬三轮的,又不是国家干部,有什么能耐?得罪了老师,只怕会让小容的日子更加难过。”
“那怎么办?难道就装聋作哑?”老方有些着急。
夏兰说:“这当然不行,我们小容,一个孩子,那么多人排挤她,她怎么受得了?”
“那到底该咋办?”
“要不这样,你不是知道老师家在哪里吗?改天你带点补品,准备一千块超市购物券,我跟你一起去,求她照顾我的孙女。我这张老脸,她总该给面子吧。”
“要这么多?”老方吓了一跳。
“这还算是少的。我平日不是给民政局打扫吗?上次听单位里一个家长说,她的孩子每天在学校里挨骂,她就把孩子送到老师那里补习,每个学期给老师一千八学费,就再也不说她孩子不好了。”
老方还在想,夏兰说他:“这么拿不定主意做什么?一千块超市购物券,比起一千八学费,哪个更划算你不会算啊?”
老方说:“把孩子送到老师那里补习,至少还能对学习有帮助,就这样白白送钱给她,对小容的学习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吗?”
夏兰说:“去补课成绩也得不到提高的,老师不过是管着学生把作业做完,做错的帮助订正一下就完事了,什么帮助也没有,反而养成依赖的坏习惯,自己不会开动脑筋了。民政局那个女干部,她孩子照样成绩很差。花了钱得到的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再挨骂。而且,如果送到老师那里学习,这个学期送了,寒假也得送,暑假也得送,那钱花得不是更多?”
老方听丈母娘这么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骂了一声:“这世道,师德都不讲了。”
夏兰白了他一眼,说:“说那些废话有什么用?”
老方准备去超市换购物券。夏兰正好当天不用去打扫,就问他要不要陪素云去医院看病。老方说:“一个多星期了,这感冒还不好,是该去医院看看。”
13
老方排队的时候,夏兰就陪女儿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女儿嫁出去这十几年来,从没有因为生病让她陪过上医院,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感冒这么难好,她这样想着,问女儿:“难受不?”
素云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说胸闷,头晕,没有力气。
看着女儿一脸憔悴,夏兰有些担忧,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女儿不要有事,能赶快好起来。
老方一直在忙着排队,先是挂号,等见过医生,又拿着开来的化验单去付钱,等素云到化验室窗口抽了血,又去放射科拍了胸片,已经快中午了,化验结果要到下午才能出来,老方决定送老婆和丈母娘回家去歇着,下午等他拿到X片和化验单再去看医生。
等到了下午,老方又载着丈母娘和老婆去医院。
尽管中午睡了一觉,但是,要去医院的时候,素云还是浑身没力气,她起身的时候跟老方说:“我这次身体不太对,肯定是出大问题了。”
老方劝她不要胡思乱想,说不定看了医生,对症下药,过几天就好了。
在劝老婆的时候,其实老方心里是没底。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有时候,老婆有点小病小痛总是能熬就熬着,这个他都知道。他作为一个丈夫,除了努力赚钱,别的也不能做什么。他非常担心,万一老婆一病不起,这个家就算完了。还有小容的事情没有解决,一直在他心里缠绕着。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医生来上班,见到医生了,老方拿着化验单和X片,和小容外婆赔着小心,在一边静静地等医生看。医生很年轻,但看上去却是有经验的样子,他皱着眉,看了化验单和拍片结果,就问:“怎么现在才来?”夏兰一听,心里就一个咯噔,她连忙问医生:“没事吧,能治好吧?”
医生白了她一眼,说:“你看看,坐都坐不住的人,能没事吗?赶紧住院,不然命都保不住了。”
老方听医生这么说,吓了一跳,傻了一会儿,夏兰就在一边抹开了泪。老方也不敢劝她,怕自己会撑不住。他让丈母娘和素云先到住院部九楼呼吸内科等他,他自己赶紧去办住院手续。他把上午带出来准备换超市购物券的一千块钱交到缴费窗口,再乘电梯上去。素云和母亲就坐在护士站对面的一张小床上等他,见他过来,素云的视线落在他脸上,老方接了她无助的眼神,心里一酸。
等护士长分配了床位,居然是14号床。夏兰心里非常嫌这个数字,觉得它不吉利,想让护士长换一个床号。可是护士长说病床已经没有了,要不就在走廊上加床,可是,走廊上走来走去都是人,想安静都不能,而且不安全,万一碰上小偷什么的,东西丢了医院可不管。
老方看没有办法,就劝丈母娘别计较,医院里哪张床是招人喜欢的。夏兰听女婿说得也在理,只好同意搬进去,但这个号码像一根鱼刺卡在她的脑子里,她心里不停地祈祷,希望不要有什么事。等到医生开来药,素云在病床上躺下开始打点滴,已经是傍晚时分。
老方叫丈母娘看着,自己去医院门口的馒头铺买了两个大馒头,吞完了,又帮老婆和丈母娘各买了一碗面带到病房里去。素云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只是躺在床上大口喘气。老方和丈母娘站在她床边,静静地,等待正在输入她体内的药水快些产生作用。
晚上,夏兰去家里休息了两个钟头,不放心,就又回到医院看看,她和老方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二天开始,白天由她守,傍晚开始到第二天早晨由老方守。
本来老方想自己一个人来的,可是,想到为了治病不知道要花多少医药费,白天还是交给丈母娘算了,自己得去蹬三轮车,能赚几个算几个。
快到晚上放学时间了,看老婆已经睡着,老方出来,跑步前进,去巷子口接小容。老方刚站下,小容就过来了。
老方接过女儿背上的书包,把她外婆和他商量后的决定说了。他对小容说:“我和你外婆决定去找你老师,让她关照你一下,不要再这样当众批评你。”
小容却摇摇头,说:“不用了。”
老方说:“你同学都排挤你,你心里会难受的,每天那么难受,书怎么读得进去?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得找老师好好说说,让她想办法把这个事态挽回来。”
“我说不用就不用,”小容说,“我知道你们去找老师做什么,不就是送钱送礼吗?班上有好几个差生家长都在教师节和过年的时候给老师送红包,她虽然不再批评他们,可是他们还不是一样读书不好,这钱等于白花。再说了,我还不至于那么娇气,顶多听到了就像没听到,看见了就像没看见,死猪不怕开水烫。”
老方说:“什么话,有谁会说自己是死猪,你是不是变笨了?应该说‘金刚不怕火炼才对。”
小容笑了一下,说:“反正你和外婆都不许去找老师,如果你们瞒着我去的话,我会讨厌你们的。有这个钱,还不如给我报个培训班,让我去补一补科学和数学呢。”
老方听小容这么说,问她:“学校发的那些参考书,你自己看不懂吗?”
“能看懂的话,我学习就不会这么差了。”小容说,“我们班同学,哪个不补课?不是在学校任课老师那里补,就是在外面补。”
老方看看女儿,心里有些内疚,他在小城里蹬三轮这么多年,知道各种补习班在大街小巷星罗棋布,到处都是,有补文化课的,有补才艺的,因为价格超贵,他从来没有想过送小容去补一补,现在小容成绩这样差,也不能全怪她自己不努力,作为父亲,他不是也没有尽到责任吗?
回到家里,小容在卫生间洗了洗,要去睡了,她站在客厅里,忽然觉得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就问正在洗脚的老方:“妈妈睡了吗?”
老方没想到她忽然问起妈妈,愣了愣,点点头,说:“睡了。”
“她好些了吗?”
老方点点头,笑着对小容说:“好些了,你别担心。”
14
开始倒计时了,一个星期以后就是考试,这个学期的最后一个星期,小容觉得,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仿佛都是在疯狂的状态里,他们还像附近那所高中里的学生那样,在后面黑板上写上“打败官二代、富二代,唯一的路就是学习”,越是成绩好的同学越是疯狂。小容是差生,所以,不像成绩好的同学那样要做全品、做培优、做奥数,但是,人家忙成一锅粥的时候,她也没有放松,她认真看书,六门功课,就算每天晚上不睡觉,要看一遍也是来不及了,她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尽管自己是努力了,但结果很难说,说不定会比期中考更惨。她有时候很希望能有一个机缘可以忽然改变这种状态,就像人家中彩票,空空的手上忽然多了几百万;就像习武之人忽然在无人的山谷中得到秘笈,从此豁然开朗,成为天下一等高手,人生从此进入妙境。可是,现实是,她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得挣扎在水深火热里。多么希望现在就中考,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就好了。想到这里,小容觉得眼下的每一分钟都是那样的难挨。
杨美美每天都布置一篇作文、一张讲义,古文要一篇篇背诵,抄写一遍,听写一遍,默写一遍。同学们在QQ群里抱怨,称这是魔鬼训练,说杨美美发神经了。可是,说归说,没有一个人敢不听话。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拖课,杨美美拖得尤其厉害,有时候一拖就是十分钟,她刚说“下课”二字,下一节课的上课铃就响了,弄得大家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有一次,数学老师正在讲课,男生包育新举手,胡老师问他做什么,包育新涨红了脸说要上厕所。胡老师很生气,没有批准,还说他怎么上节语文课下课后不去上。包育新解释说,是因为语文老师拖课,所以没有时间上厕所。胡老师更生气了,说:“她拖课的时候你们怎么不举手说要去上厕所呢?你们是以为我很好说话是不是?”
就这样,包育新憋了一堂课的尿,到下课的时候,都憋到肚子疼了,下课铃一响,他就像箭一样飞射向厕所,班级里其他同学都笑死了。
15
吃过中饭,小容坐下来准备做数学,翻翻书包才发现忘了带课堂作业本,必须得回家去拿来。她跑到校门口,趁保安没留意,一个人飞快地溜了出去。
快要过年了,街上随处是采集年货的人,几乎每条道上都挤满了车,一辆接着一辆,慢吞吞的,比蜗牛挪得还要慢,一些性急的,就一个劲摁喇叭,惹来一片骂声。她在人行道上,倒是步子飞快。才十几分钟,就跑到巷子口了,累得快要喘不上气来,就站下歇一会儿。远远看见巷子口的电线杆上,倒吊着一条狗,已经被剥了皮,浑身血淋淋的,白森森的牙齿,从狗嘴里滴下来的血已经在地上积了一摊。小容被吓住了。她每次经过这里,要么是早上,要么是晚上,还有星期五的下午,从来没有看见过杀狗的血淋淋的场面。她呆呆的,浑身的血仿佛都要凝固。
一群来买狗肉的人在锅边等着,看老板拿着大铲子在锅子里翻来翻去。一张长方形的木桌上排着许多容器,都是买狗肉的人从家里带来的,代替他们自己在排队。他们纷纷赞着狗肉美味,一个老头说:“这家的狗活杀,吃了放心。”边上几个就附和,赞这家的狗肉地道。老头说要多买点,放在速冻箱里,过年这两天亲戚朋友来拜年,来上一盘香气四溢的狗肉,要么煮上一锅狗肉粉丝,便是锦上添花!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对一个胖妇人说:“这狗肉你们女人吃了有什么用?应该我们男人吃的。”胖妇人说:“我就是买给我男人吃的。”说罢,众人哈哈大笑。小容不知道他们说这些话什么意思,但是看见他们笑得猥琐,就猜不是什么好话。她走到桌子边的时候,才看到桌脚上绑着一根塑料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居然拴着一条黄毛的家狗。小容刚才没有看到它,是因为它一直趴在地上。它浑身黄色的毛,只有耳朵是棕色的,圆而黑的鼻子使它显得可爱,但是,它看上去神情恹恹,整个儿趴在地上,沮丧的样子。小容看着,忍不住过去,轻轻地摸摸黄狗的脑袋。黄狗抬起头,默默地看她,伸出舌头舔舔她的手。在这样的时候,它居然还是那样乖,这让小容很难受。那些该死的人,为什么就这么喜欢吃狗肉呢?
狗肉出锅了,买狗肉的一拥而上,老板忙着招呼众人,过秤,收钱,找钱……小容看看没人留意她,就蹲下身,悄悄靠近桌脚,去解那根绳子。没想到,绳子系得很复杂,她解了一会儿解不开,就在地上捡了一块很薄的小石头,飞快地将绳子磨断。
等这一拨客人忙完,老板回头,发现桌脚上的狗不见了,只剩下一段绳子系在那里,便哎呀呀叫起来,说是狗咬断绳子跑掉了。老板娘听说狗跑了,赶快从屋里头跑出来,果然,桌脚那儿空空的。她便骂她男人:“真是没用,我说过要关在笼子里吧?这一丢就是八百块,你这一个星期都白干了,你去死了算了。”
老板哭丧了脸,蹲在地上不敢吭一声。
小容牵着黄狗冲过石头桥,她跑得气喘吁吁的,心里充满了紧张,拽着绳子的手心里出了汗。还好,一路上一直没见着人。她飞快地跑到家门口,牵着狗上楼,进了屋子就将门给关了。
黄狗仿佛知道自己获得了安全和自由,冲着小容直摇尾巴。
小容站在那里,紧张地想了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先到衣橱里找了一块花布,用剪刀裁成绳子,然后一截一截接起来。黄狗很懂事,一声不吭,由着她换掉拴在脖子上的塑料绳。
小容去厨房里转了转,掀开菜罩,看见桌上还有一些剩饭和骨头汤,就把骨头汤放在锅子里热了热,那些油化开了后,再把饭倒进去,厨房里便漾起肉香。小容把装了肉汤饭的大碗放在地上,黄狗看样子饿坏了,飞快地吃起来。
狗儿吃饭的时候,小容想到了一件事,每天她都得去上学,她不在家的时候,狗就没人带了。万一狗叫起来,不是要吵着人吗?
等狗把碗里的饭舔完,小容决定了,把狗送到外婆家去,让外婆帮忙养这条狗。外婆家离她家并不远,在屏山公园脚下的一个院子里,跑步去,十分钟就够了。
小巷当然是不敢走了,小容绕远路过去。
外婆家院子里静静的,门也关着,好像没有人。小容站在那里“外婆、外婆”叫了好几声,没有人回应,就用手遮着,把头趴在玻璃上往里面看,什么也看不见。她不由得着急起来,下午上课要迟到了,狗又不能带到学校去,怎么办?她等了好一会儿,外婆还是没来,她只好把狗拴在外婆家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然后,端来一把椅子,把狗给挡住。她没有带笔,也不能给外婆留个条子,但她想,外婆应该会知道是她把狗拴在这里的吧,不然还会有谁呢?
可是,她跑出来几步后,还是觉得不放心,就又跑回去。黄狗吐出舌头,朝她望着。她鼻子一酸,上去抱了抱狗,然后,取下头上扎马尾辫的小球扎在狗脚上。这个扎辫子的小球是外婆给她买的,外婆以前常常给她梳头,看到这小球,应该就知道这只狗是她送来拴在这里的了。
她想到这里,放下心来,撒开两腿往学校跑。
16
小容到校时,下午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校园里静悄悄的。初一年级后面的小花园里,一株腊梅正在悄然开放,薄如蝉翼的黄色花瓣,很远就能闻到浓郁的香气。小容没有心思闲看,她蹲下身,想偷偷溜进去,但还是被保安拦住了。保安翻开记录本问小容是哪个班级的,叫啥,为啥披头散发的。
小容沉默着不吭声。
保安严肃地说:“不说你就别走。”
小容说:“你给我一根橡皮筋,我就会把头发扎起来。”
保安说:“我哪里来的橡皮筋?”
小容说:“你不能帮我的忙,为什么一定要记我的名字。”
保安说:“我的工作就是记不遵守校规的学生的名字。”
小容说:“我没有不遵守校规,我只是没有把头发扎起来。”
保安说:“你擅自离校,有跟班主任请过假吗?如果没有,又上课迟到,那就是违反校规,算是旷课。还有,你仪表不整齐,当然也是违反校规。”
小容说:“你是想让校长开除我吗?”
保安说:“这是你们班主任的事,你违反校规,班主任有权叫校长开除你。”
小容说:“吓唬谁呢,现在九年制义务教育,你当我傻呀,你们没有剥夺我学习的权力。既然你怎么也不放我进去,那我就回家去了,到时候我们老师问起来,我就说你不让我进去。”说完小容抬腿就走。
保安一看情形不对,一把拉住她,说:“我放你进去,你们老师怎么说你我可不管。”
小容没等他把话说完,就飞快地朝里面跑。
她跑到三楼教室门口的时候,正好杨美美从办公室出来,小容刚要朝里面喊“报告”,杨美美把她喊住了:“方晓容,你到办公室来。”
小容吓了一跳,知道自己这一次准要倒霉了,她还从来没有听班主任用这样尖锐刺耳的声音喊过任何一个同学。她心里好慌乱,真想逃掉。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胡老师正在埋头改作业。小容进去,他抬头看了一下,又继续忙自己的。因为小容的数学成绩一向不好,胡老师也是不太喜欢她的。有一次她被叫到黑板上做习题,因为不会做,罚站了半天,胡老师戏称她为“蜡烛”。
杨美美开始批评小容,说她无组织无纪律,如果班级里每个人都像这样不批准就擅自出去,那学校还能像学校吗?训了半天,小容一声不吭。杨美美说:“你给我写检讨,说明为什么未经请假就擅自出校门,为什么出校门一次,回来就披头散发了。写完检讨,从今天开始罚扫,一直扫到期末考结束。”
小容一听又要写检讨,还要罚扫,忍不住说:“我不想写检讨,我没有做坏事,我这样都是有原因的。”
杨美美生气起来,把桌子拍得啪啪作响,她指着小容说:“我看你爸爸蛮老实本分的,怎么养出的小孩这个样子啊?被你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给惯的吧。读书不努力不说,现在什么坏毛病都来了,我管不了你了,学校也管不了你了,你叫你父母来。”
这时候,下课铃响了,学生们纷纷聚到办公室门口来看热闹,有个嗓音尖细的女生说:“吓一跳吓一跳,披头散发,简直像是日本鬼贞子。”哄笑声传来,小容心里很难过,她告诉自己得赶紧想些别的,不然就忍不住眼泪了,她不想哭给杨美美看。于是她就想,现在如果能瞬间飞到另一颗星球上去就好了,不是有科学家说,宇宙里还有另外一些像地球一样的星球吗?可惜的是,到离地球最近的那颗星球也要七十光年,算算看,就算是一个婴儿,刚出生就让他上飞船,飞到那里也已经是古稀老人,或者,人还没有到那里,就已经老死了。所以,这个发现实际推敲起来好像也没有多大意义。她这样想着,叹了一口气。
科学老师搬着课堂作业本从教室回来了。她在水龙头上洗了洗手,说:“女生也这么不听话,到底怎么啦?”
杨美美说:“擅自离校,上课迟到,这个能算是旷课了。”
英语老师陈老师也回来了,看见得意门生站在这里,奇怪地问是为啥。
杨美美就又说了一遍。
陈老师对小容说:“要好好读书,争取考个普高。”
杨美美笑了笑,说:“她能上普高?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陈老师听杨美美这样说,有些忍不住,说:“杨老师,有些说过头了,我跟你提个意见,请不要老是拿消极的话说孩子,也不要老是罚他们。”
杨美美听陈老师帮小容说话,就生气地说:“现在我是班主任,你们年轻老师没有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我有我的教学理念,没有惩罚的教育是无力的教育。”
小容在心里骂了杨美美一句:“放屁,什么破教学理念。”
陈老师看杨美美恼怒起来,就不再说什么。
小容知道,同一个办公室,老师和老师之间一般都是不会吵架的,他们既然是一个团队,就得保持一个团队的和谐。陈老师能这样帮她,已经让小容心里很暖了,她充满感激地看了陈老师一眼,没想到,正好接到杨美美翻过来的一个白眼。这么被人讨厌,这让小容觉得心里难受,这么一想,眼泪又要下来了,她赶紧对自己说,还是唱歌吧,唱唱歌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她在心里唱起歌来。先唱了《春天里》,从“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开始唱,一直唱到“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可是不行,她发现自己胸口被堵住一样,有更多想哭的情愫涌上来,赶紧换一首歌。她换了一首《怒放的生命》,可是,唱着唱着,眼泪又要止不住了。她赶紧停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了想,不知道该唱哪一首,忽然地,脑海里就跳出那首她一直无比讨厌的《忐忑》来,“啊——噢——,”才唱了几个音,她发现自己就想笑了,想起那个歌手身穿奇怪的衣服,脸上化着浓妆,像一个精神病一样一抖一抖地唱歌,她终于忍不住,捂住嘴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杨美美回头盯着她,一脸愕然:“疯了,疯了。”
陈老师看见小容的样子,也笑了,她拉开抽屉,埋头在里面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一根橡皮筋,也不能帮小容将头发扎起来。上课铃响了,她在三班还有一节英语课要上,就抱了讲义和作业本出去,在经过小容身边的时候,对她说:“傻孩子,别笑了,等一会儿我找到橡皮筋就过来帮你把头发扎起来。”小容抬头看看陈老师,两颗眼泪齐齐滑下来。
17
老方在素云的床前整理一些刚买的点心,一个小面包、二两糖炒栗子、还有几两杏仁条。因为素云咳嗽不能吃水果,而她晚饭没吃几口,怕她夜里醒来会饿,他就准备了这几样。素云拿眼神怪他,花那个钱做什么。老方对她笑笑,说:“别算那个钱,吃光用光身体健康。”
打了三四天点滴,钱已经花了两三千,素云的状况却没见怎么好转,老方心里有些着急,他下午的时候和丈母娘一起去找过医生,医生说:“谁叫你们这么晚送来的?肺炎、下呼吸道感染,重症肺炎引起心肺功能减退,有那么容易好吗?现在我们都是在用最好的药,青霉素、阿奇霉素、先锋霉素,能用的都用过了,能不能好起来,就看她自己了,体质好不好,还有求生意识强不强。”
从医生那里回来后,老方和丈母娘相对默默无言,丈母娘哽咽着说:“素云要是有什么事,我们小容怎么办?”
老方觉得心里有些闷。他没有想到,素云的病会那么凶险,居然牵涉到生死,早知道应该不让她拖的,现在这个样子,真是让人心里悬着。
傍晚,正是吃饭的时候,隔壁忽然传来盆碗砸碎的声音,接着一阵阵哭声传来,走廊上顿时吵吵嚷嚷的,医生们救火一样全跑到隔壁去了。急救了半天,却没有成功,那个病人还是静静地死去了,走廊上哭声大作。病人的妻子抱着病人的尸体,不肯让他被推到太平间去,她像疯了一样。这个病人的陪护在一边小声对别人说:“还好不是我喂的饭。”老方听了一会儿,就把事情听明白了。原来,这个突然死掉的年轻人,是个单位的领导,因为才能出众,被提拔到省城去。就在前晚,原来单位的同事为他饯行,一高兴,就喝多了。从酒店里出来的时候,一班朋友看着他慢慢溜到地上,然后烂泥一样倒下来,就送到医院抢救了。救了一夜才醒过来,他妻子心疼他,晚饭煮了他爱喝的牡蛎粥来,想给他补一补身体。没想到,躺着喝的,姿势不对,喝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噎着了,居然就救不回来了。
虽然这个死去的人和老方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老方还是黯然站在那里好久。人生无常,乐极生悲,这种事,居然让他亲眼看见。走廊里一直回响着心痛欲绝的哭声。平安才是福呢。老方这样想着,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一辈子,图个什么呢?只要妻子能好起来,一家人健康平安就好。孩子能把书读好当然最好,如果不是读书这块料,那就干脆让她活得轻松快乐一点,哪怕以后只能卖菜,只能做劳力活。做人嘛,不管以什么方式生活,不都是苦的吗?没钱人有没钱人的苦,有钱人有有钱人的苦。他以前骑夜车的时候,看见那些开着奔驰、宝马、法拉利、保时捷来夜总会接小姐的,都是这个城里的有钱人,他们的老婆怎么可能幸福?再说了,世界这么大,到哪里不能生活?
老方想明白了这件事,忽然觉得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没有了。他很想立即就去学校告诉小容,学习不好没关系,那些公务员,千辛万苦,还不是为人民服务吗?大不了长大了练一身力气,去蹬三轮,也是为人民服务啊!他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他想,素云如果知道他忽然这样转变了思想,肯定会觉得他是发神经,但他有信心说服她。
18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响,小容顾不得扫地了,她冲出教室,飞快地往回跑。她一整个下午都在想她的狗。不知道外婆啥时候会回家,有没有看到狗脚上她系上的小球,有没有喂它吃晚餐……她想,外婆一定会喜欢的,它是那样的乖,而且,外婆一个人怪孤单的,多个伴不是正好?
她从学校一口气跑到外婆家。
外婆家的灯亮着,小容松了一口气。
院子里没有狗的影子,本来挡着狗的椅子放在一边,看样子,外婆是把狗牵进屋里去了。也是,天这么冷,关在外面会冻坏的。
小容在外面叫了两声外婆,夏兰过来开门,见是小容,便奇怪地问:“容容?怎么没回家?”
小容探头看看里面,并没有狗的影子,就问外婆把狗关在哪里了。
夏兰说:“什么狗,哪里来的狗?”
小容指着院子里的桂花树说:“我下午拴在这里的。”说完这句,她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外婆根本没有看到这条狗,就说明,这狗在外婆到家之前已经不见了。在她离开后,又有人偷了它。人家为啥要偷狗,还不是为吃它的肉?想到这里,小容一下子好绝望,她大声问外婆:“为什么你下午不在家?”说完,放声大哭。
外婆看小容哭了,自己也忍不住伤感起来,她一边安抚小容,一边对她说:“你妈生病住院了,你爸没有告诉你吗?也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你已经十四岁了,该懂事了。”
忽然听到妈妈生病住院的事,小容一颗心就像跌到深井里去,虽然好几天没看见妈妈了,她早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但是爸爸没有跟她说过,她就假装不知道,她希望妈妈只是小病,希望早上起来,能看见妈妈好好的坐在桌边等他们一起吃早饭。可是,听外婆的语气,妈妈的病好像没有这么让人乐观。
她没有和外婆告别就往外走。
外婆在后面叮嘱小容:“快点回去,爸爸在等的。”
小容答应了一声。
很静的夜晚,大概是天气冷的缘故,街上并没有几个行人。小容走了一段路,还是不能止住伤心,她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心里难受得连一步路都走不动了。
去年有一次和小欣在网吧一起看电影《泰坦尼克号》的时候,她曾经掉过许多眼泪,但是,那种感觉和现在是不一样的,那时是一种没有负累的伤心,难受一会儿,出了网吧,伤心就飞走了。在学校,杨美美的责骂、嘲笑,同学的奚落、疏远,虽然也让她不愉快,但是,这些从来都像一阵烟一样,风一吹,也都会过去。她有这个本领,可以做到不让这些难受的事在她心上留下一点点。然而,她觉得她没有办法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面对眼下经历的事。
小容没有从小巷回去,而是直接走上了大路,沿着中午她将狗牵出来的路线回去,她希望它能像中午来时一样,回到她的家里,在她家门口等她。
然而,显而易见地,希望落空了。她家楼前空落落的,她上了楼,门口也是什么都没有。
小容慢慢下了楼,走上山去。山上黑魆魆的,到处都是暗影,她从兜里取出去年买饮料时超市赠送的小手电筒照了照。风吹来,小容仿佛听到动物的咻咻声。她像中午一样,叫了两声“乖狗”,还追了好一阵子,却没看到任何影子。就到水库边了,她决定爬到水库边那棵银杏树上去看看。那株银杏树,她早就想爬上去了。去年初夏的时候,上面曾经有两只相思鸟筑巢,那鸟儿,有小巧的红嘴,绿衣裳黄围脖,总是两只待在一起,你一声“咕儿”,我一声“咕儿”,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神态,在同一根枝头,非常亲密地挨在一起。
小容慢慢攀到高枝上的时候,手电筒的光照到一个玲珑的小巢,在树枝间,像一个小酒杯,她开心地笑起来。不知这是什么鸟留下的,是相思鸟吗?她把鼻子贴近鸟巢,看见小巢里有一根彩色的小羽毛,异常美丽,巢里隐隐留着小鸟的气息。到春天的时候,它们应该会飞回来吧?小容将小羽毛拿在手里,情不自禁地遐想。她想眺望远处,然而,尽管叶子已经落尽,许多横着的枝条还是将手电筒的光遮住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小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虽然戴着手套,但是,爬了半天树,手也感觉快要冻僵了,又有些倦,她将身体靠在一根粗大的树干上,缩成一团,想歇一会儿再下去。手电筒往下照的时候,下面有波光明灭,她知道,现在她是坐在水的上方了,因为,这棵树虽然离水库还有一点点距离,但是,因为它是斜着长的,它粗大的枝干愈往上,就离水愈近。“得小心一些。”她提醒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地,她似乎睡去了,她觉得很冷,迷迷糊糊间,仿佛听见有人在山脚下喊她的名字。她很吃力地辨别,一定是爸爸,好像还有外婆,她希望那几个唤自己的声音里能有妈妈,她希望妈妈的病能好起来。一会儿,她模模糊糊地梦见已经是春天了,小草、小花、小雨点,一切都是那样的美,一阵风吹来,虽然很冷,但是有别样的芬芳。她看见树下,几个人仰头看她,那是爸爸的笑脸,妈妈的笑脸,外婆的笑脸,她很开心,妈妈果然病好了。她听见外婆说:“傻孩子,快下来,叫爸爸接着你。”小容开心地笑着,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只鸟,腋下生出翅膀,无拘无束,优美地从这棵树上滑翔到另一棵树上。
责任编辑 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