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白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杜甫
犹豫了很久,卓苇生终是没有把心中的那一点疑惑告诉江一雁。看到手机屏幕上跳出的“今夜好梦”四字祝语,卓苇生心头一热,随即找出两只可爱的小企鹅热烈拥吻的图标给江一雁回发过去。然后,起身收起手机,走出了东荆镇河街上这家多年以前就熟悉了的昼夜营业的牛肉面馆。
两个小时以前,卓苇生要了一大碗酸辣牛肉面,一个烧饼,一杯豆浆。坐在餐桌边,他一边解决自己的晚餐,一边用手机上网和江一雁聊天。伴随着互诉衷肠,卓苇生主要是向自己的女朋友介绍了这几天从重庆到浙东,又从浙东折返到东荆镇的整个行程。因为急于见到江德铭老人,在长途大巴途径襄南市的时候,卓苇生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直接赶到了东荆镇。现在,卓苇生已经见到了江德铭老人,找到了他的住所,并同他有了第一次正式的接触。江一雁听了卓苇生的讲述,对卓苇生最近几天没有同她在QQ上联系表示完全理解,对他急于完成工作任务的心情表示完全理解,并预祝他的采访任务取得成功。然后两个人就聊起了江一雁的状况。作为襄南师范学院将要应届毕业的研究生,江一雁最近忙于论文答辩,参加各种考试,出席各类招聘会。这些情形与几年前从这所名不见经传的二类大学毕业的卓苇生毫无二致。作为过来人,卓苇生有必要把自己的经验教训传授给江一雁这个小师妹。作为恋人,卓苇生更有必要为江一雁的高兴而高兴,为江一雁的烦恼而烦恼。在这样一个人生节点,为她排忧解难,为她开拓心路,当好一个临时的心理医生。
已是午夜时分,卓苇生还不想回到中午到达时就已经办好入住手续的宾馆去。沿着河街,卓苇生把夹克搭在肩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正是仲春,夜风轻柔。街灯把橘黄的光芒投射到摇曳生姿的成行岸柳的枝叶上。枝叶的那一边却是一眼望不透的黑暗。卓苇生知道,那是东荆河。拍岸的涛声和远处的一星半点渔火提示着这条宽阔的河流正在广袤的江汉平原上滚滚奔流。
站在河岸边的石阶上,卓苇生点燃了一支香烟。他觉得自己的心情逐渐灰暗下来。是的,他有些怅惘。往东北方向,距离不过三十公里,那里是襄南市区。一个多月前,他就是在那里和江一雁依依不舍地分别,跟着《荆襄都市报》寻访抗战老兵采访组前往重庆去的。现在,既定的采访任务没有完成,纵有江一雁在襄南城内翘首以盼地等候,他却因为不能回去复命,两人无法相聚。沿东荆河往南走不过八公里,那是卓苇生另一个心之所系的地方。南湾村,他的老家。他的母亲还住在那里,守着不多的几亩田。母亲虽然只有五十多岁,还可以自食其力,却是孤身一人,生活中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为难之处可想而知。
南湾村,春节期间卓苇生倒是回去过,时间不过三天。这仅仅足够他代表卓家走完所有亲戚拜完年。母亲像是随时随地都有话要对他说,却到底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是不停地给他做各种家常美食。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母亲脸上就泛起满足的微笑。得知寻访抗战老兵采访组给他打过电话以后,母亲竟一遍又一遍地催他回城。工作为重,不要担心她,她自己有办法。这让卓苇生每每想起就有些伤心。现在,因工作原因有机会回到家乡,本应该先回去陪一陪母亲,却只能在近在咫尺的东荆镇住下。
东荆镇,虽然也可以算作是卓苇生的故地(他的高中教育是在这里完成的),但这次归来,他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同学们大多散落在全国各地,有的甚至已经移居国外。大家各奔前程,这无可厚非。
这不,现在卓苇生身处东荆河边,在杨柳树下,关上了手机,连一个叙旧的人都没有。卓苇生着实感受到了一种飘的感觉,就像东荆河上的一蓬衰草,随波逐流,即使是偶遇水流中沙丘和暗礁的羁留,但终是不由自主地挣脱,继续顺流而下。这种感觉,刚才在和江一雁聊天的时候,卓苇生是很想对她说出来的。但没有。卓苇生觉得,在自己心爱的女生面前表露这些负面的情绪,会显得自己有些娘,没有担当,没有勇气。恋爱中也是需要时不时地守拙的。这应该是一条原则。
既然要有所担当,那就担当吧。既然是原则,那就坚持吧。想通了这个,卓苇生的心情并没有完全释然。眼下这份采访抗战老兵的工作也让他感到烦恼。是的,马不停蹄地深入穷乡僻壤,十分辛苦。而且,眼前的这个江德铭老人并不配合。这让卓苇生丧失了许多热情。
春节以前,报社总部策划了这次寻访抗战老兵的采访活动,决定成立一个采访工作组。卓苇生被领导选中,加入了采访组。在此之前,卓苇生不过是《荆襄都市报》驻襄南市记者站的一名极为普通的专跑社会新闻的青年记者。也许是几年以前被初聘进入报社时的知识渊博、反应机敏的老记忆,领导们还没有忘记;也许是这些年的社会记者生涯给领导们留下了手脚勤快、上稿率高的新印象,反正卓苇生的入选事先毫无征兆。寻访抗战老兵活动对卓苇生来说意义重大。记者,最靠谱的说法当然只是一份较为体面的工作。但在卓苇生心目中认可的却是大学教科书里提到的人民的喉舌、社会的良心这样一些说法。喉舌和良心当然要想大事、干大事,为人类作出较大贡献。卓苇生早就对各种鸡零狗碎的小消息不耐烦了,寻访抗日老兵活动来得可谓正当其时。更何况,参加此类活动对于个人来讲也是好处多多。除了寻访活动本身会提高参加者的知名度,受到领导和读者的瞩目外,寻访活动的所有文章、图片,包括各类花絮,都会汇编成集子。据说,这个集子已经被纳入省委宣传部当年的“五个一”工程出版计划,最终会在某一中央级出版社高调出版。这令人如此期待。既然如此,不大不小地出一点名,不多不少地挣一笔银子,也就成了可以期待的事。这笔银子必将成为卓苇生刚刚成立的买房基金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可是卓苇生一脚踏进社会以来,命运给他展现的第一个机会,由不得他不紧紧抓住。
所以,从一开始,卓苇生就对寻访活动投入了巨大的热情。因为自己年轻,缺乏经验却精力旺盛,卓苇生总是挑那些辛苦而又繁琐的工作去做。比如枯坐在档案馆里去查找浩如烟海的敌伪档案。比如徒步到深山去核实一个若有若无的线索。至于面对面地向抗日老兵们进行访谈这些出头露脸的好事,他就主动让给了那些资深的有经验的同事。甚至于他本人亲自采写的文稿在署名时,他也主动挂在了最后一个。这样做的结果一好一坏。好的是全组的人都喜欢他,不好的是全组的人都喜欢支使他。这些,卓苇生倒是不怎么在意。年轻人嘛,多干点事说不上有多么不好,只要自己的体力支撑得了。何况都是他自愿的,是在为自己的未来积聚人气。
卓苇生在意的是,这一次寻访活动,他无论如何得有自己主导采访的对象,以便于今后这本集子出版以后,他能够实实在在地露那么一小脸。卓苇生的这个想法当然不可能在现成的计划中实现。现成的计划早就把任务划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基本上他就是一个打杂的角色。但卓苇生相信,只要自己留心,机会总会有的。
机会说来就来。一个星期以前,采访组集中采访参加过鄂西会战的抗日老兵。在重庆万州,他们采访到了一位名叫袁老旦的抗日老兵。解放战争时,袁老旦随部队起义。因为起义战士的身份,他的境遇要比纯粹的国民党军队的士兵强很多。袁老旦住在区光荣院里,有充足的生活费和零花钱,生活上有工作人员服侍照顾。这种对象,采访组是按照受到了国家褒扬、晚年生活幸福安康的典型列入采访计划的。
采访中,袁老旦老人无意中感慨道,鄂西会战中,要是没有七十四军张灵甫部队的一个军官救我,我早就埋在死人堆里爬不出来了。
没有谁会在意这句话。几乎所有幸存的抗日老兵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采访结束后,因为收拾器材,卓苇生晚了一步。他一边整理记录本,一边有口无心地问袁老旦老人,您刚才说有一个七十四军的军官救过您?
袁老说,是啊,是七十四军五十八师的中尉参谋江德铭救了我。没有他,我哪能活到九十岁?哪能住在这个光荣院里享福哦!
卓苇生飞快地打开记事本,把七十四军、江德铭几个字记录下来。袁老旦老人是个重度伤残军人,缺了左胳臂和左腿。这是在朝鲜战场上被炮弹皮削下的。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健谈。
袁老旦老人不待卓苇生问就打开了话匣子。
那天,是在下午,冲锋的时候我受了重伤。龟儿子的小日本拿机枪扫射,老子冲在前面,一下子中了三弹,右胸和两腿,当时就倒在战场上,不多时就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是天黑,山上的东洋小鬼子不见了,山下我们自己的队伍也不见了。周围都是尸体,还有被尸体压住了身体爬不起来的重伤员,在那里轻一声重一声地叫唤。老子口渴,摸一摸水壶还在,打开来喝了口水,才觉得几处伤口钻心地痛。也不知道还在流血没有,挣扎着想撕开自己的衣服把伤口绑住,可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仰躺在一个死去的战友的大腿上,看满天的星斗。心里想,兄弟呀,你莫怪,借你的一条腿休息一下,等不到天亮,我就死了,你在阴间就又多了一个伴。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再次醒来,老子就发现是趴在一个人的背上。他是个中尉,右肩上的那两条金属条不时地擦在我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我的左眼能看见他左肩上的金属条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我晓得我得活了。我听到他吭哧吭哧粗重的喘息声,就叫他把我放下。他说,你小子不打鼾了?他说着真的放下了我。我一下子就又瘫到地上去了。这时我才看清恩人的脸,高个子,书生样,像个文官。这就是江德铭。他说他听到我打鼾才知道我还活着。他说,你小子是个有福之人,要死了还在打鼾。那就死不了啦。他说对了,我活到了九十岁。
老子的伤实在太重,特别是右小腿,直接就被子弹打穿了。说着,袁老就把衣裳解开,让卓苇生看自己的身体。果然是伤痕累累。袁老接着说,江德铭看我站不起来,骂了一句,没卵用。没卵用就没卵用。我说,长官,我还有香烟,你抽一根再走。我指一指自己的左口袋。他果然就在我的左口袋里找到了香烟。我们一人一根抽了起来。我胸痛,抽了一口就抽不了了,就问,长官,你是哪部分的?他说他是七十四军五十八师的。我说我是七十七军一七九师何基沣的部队。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江德铭说他是五十八师的战场联络官,奉命到我们的防区查看战况。没想到部队已经撤走了。看见我又是打鼾又是叫唤,心中不忍,就把我背下了战场。抽完了烟,他就又背我回他们营地。
袁老说,趴在江德铭背上走过的这一段路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天晚上的月光很好,山地里很安静,我趴在江德铭的背上,听到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喘息声。到后来,我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沉重,头脑越来越混沌,只有他的心跳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我就觉得我还搭着阳气,我的命还在。我竟然盼着江德铭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走下去,永远不要停止。
袁老说,再次醒来,我已经躺在七十四军野战医院的病床上,胳膊上插上了输血管。我明白,我的魂魄在鬼门关转悠的时候,被江德铭一把拽了回来。这个人,我一辈子都要感谢。
卓苇生问,您后来找过他吗?
袁老说,当然,伤还没好利索,我就去找他喝了一回酒。我们结下了生死之交。
后来呢?
我们在不同的部队里,一直通信。抗战胜利后,我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当兵。江德铭告诉我,他不想打仗了,想结婚,想有一个老婆,有一个家,就解甲归田了。他本是浙江人,听说家里已经在战乱中毁了。也许因为在湖北待得时间长,他就在襄南找下了一个女人,到了一个镇子教书为生,看样子是想一辈子在那个地方安顿下来。我在淮海战役前期就在何基沣的率领下起义了,这段时间我们也有信件往来。再后来我就去了朝鲜。在朝鲜我被炮弹皮削去了左手左腿,算是彻底被战争废了。养好伤回国后就进了光荣院,也就失去了江德铭的消息。
卓苇生问,您以后再也没有和他有过联系吗?
袁老明显迟疑了一下说,也不是,我到了光荣院,收到过江德铭写给我的一个条子。上面说他在浙江,老婆孩子还在湖北。我查了他说的那个地址,是浙东的一个劳改农场。
卓苇生说,您去找过吗?
老人再次迟疑地说道,没有。一来我身体不方便,到底是残废了,走不了那么远;二来他到底是国民党反动军官,我还是有些怕的。说到这里的时候,老人的脸有些红。顿了一会儿,老人又说,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还活着。我一个废人都还活着,他也一定还活着。
卓苇生被袁老热切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他觉得袁老一定是话里有话。也就在这一瞬间,卓苇生下定了要去采访江德铭老人的决心。
有这样一些想法支撑着卓苇生要去单独寻访抗日老兵江德铭:比如国民党七十四军是一支屡建奇功的抗日队伍,它的军长叫王耀武,而五十八师的师长叫张灵甫;比如江德铭是一个有文化的军官,他后来还教了书,但他的命运却是劳改;还有,江德铭曾经在襄南结了婚,是属于生活在卓苇生身边的历史人物,那么他的妻子呢?还有后人们呢?现在都在何处?
卓苇生向组长提出要去浙东单独探访江德铭的要求的时候,只说要请一段时间的事假,旅差费也由他个人承担,只需要采访介绍信。他不知道的是,他一个年轻人的心思会被组长明察秋毫。他的动作被看成是组里必须同意他的要求,而且,采访任务必须由他一人去独立完成。谁也不会去阻挡一个年轻人想要出成果的热情。特别是这次寻访活动的主体任务将要完成时,再来一个锦上添花当然更好。不去贪他人之功,这也是行业的潜规则。组长也就成人之美,不仅答应他去浙东,而且慷慨地表示,所有旅差费当然应该报销。
卓苇生信心满满地坐上了去浙东的大巴以后,把应该高兴的高兴过了,把应该得意的得意过了,才想起事情的另外一面。他仅仅只是听了袁老旦老人的一个故事,这故事唯一与他的工作能联系得上的是故事的主人在大约六十年前写的一张字条。如果袁老旦老人的记忆有误,如果这个江德铭老人早已死去,如果自己找不到这个人,如果找到了人,而有关方面或者江德铭老人不配合,那么,这趟被认可了的单独出差就相当于一个人出去公费旅游了一次。这不仅仅是浪费一点经费的问题,这标志着卓苇生工作几年以来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那么一点点勤敏、善于思考的好形象被他一次性消耗完毕,而参与的这次寻访抗日老兵活动他也将不再有尺寸之功。想到这里的时候,卓苇生不免有些懊恼,后悔自己的孟浪与轻率。
后悔当然没有用。即使是轻率的决定,那也是决定。任务必须去完成。卓苇生很容易就在浙东四明山区找到了那个劳改农场。这次,他不敢再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中规中矩地先去找农场党委。农场党委领导看了他的介绍信,安排一名办事员专门接待他。
问清了卓苇生的来意,办事员给他介绍说,农场隶属于浙江省监狱局。说是农场,由于地处山区,其实以林业为主。现在主要关押刑事犯。过去几十年,这里却是什么人都待过,有刑事犯,也有政治犯。
卓苇生问,那时候的政治犯都是一些什么人?
办事员说,大致可以分为历史反革命分子和现行反革命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大都是一些解放后被抓起来的国民党军警特宪人员、封建会道门头子。现行反革命分子就更复杂了,有的是大官,有的是学生,有的是知识分子,有的是特务。当然也有历史加现行的。办事员还特意举了几个“文革”后被解放的老干部的例子,说他们当年就在我们监狱被改造。言下居然有些得意的神情。
卓苇生问,我要找的这个江德铭呢?
办事员说,这人当然属于历史反革命。说着,他就打开电脑检索。果然就找到了江德铭的名字,条目后面显示该人已于1991年释放。
既然有了条目和名字,就一定还有其他资料。办事员带着卓苇生到档案室去查找,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找到了江德铭的档案。当卓苇生满怀希望地打开这份尘封已久的档案袋时,却发现里面只有三类档案资料。第一类是一份关于逮捕历史反革命分子江德铭的情况说明。上面只是简单地写明了江德铭是浙江定海人,1938年在江西参加国民党军,历任国民党七十四军五十八师少尉、中尉、上尉参谋。解放后潜伏在湖北省襄南市东荆镇。镇反运动中被抓获,押回原籍浙江,被逮捕法办。第二类资料则是江德铭在各个时期的检讨书、认罪书。这些东西里要么是说自己过去认贼作父,参加了反动军队,罪该万死,要么是说自己作为反动军官欺压普通百姓和士兵,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罪不容诛,最后总是要说自己劳动改造力度还要加强,应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第三类档案资料是江德铭的释放存根。
这些资料除了让卓苇生弄清了江德铭的大致人生轨迹外,真正让他感兴趣的只有一点,就是江德铭是在襄南市东荆镇被抓的。也就是说江德铭在东荆镇娶妻生子,生活过好几年。东荆镇虽算不上是卓苇生的祖居地,但卓苇生却在那里上过中学。而据袁老旦老人讲,江德铭在东荆镇正是以教书为生。虽然时代隔得久远,却让卓苇生觉得自己和所调查的这个抗战老兵在冥冥之中有了某种奇异的联系。至于档案资料里透露出来的其他信息,卓苇生就觉得不足为凭了。它太不完整了,没有逮捕证,没有审讯记录,没有江德铭的罪行供述,没有判决书,连释放的原因也是含含糊糊的。这比卓苇生先前看到的抗日老兵的各种档案差多了。那些档案,它们总是可以从不同的侧面看到老兵们各自不同的抗战经历。尽管如此,卓苇生却并不失望。最起码,江德铭这个人是存在的。存在就有价值。
在做了必要的记录、拍照以后,卓苇生问那个办事员,江德铭释放以后,去了哪里呢?
办事员再次回到电脑前查阅了一下资料,说,释放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七十多了。他还能到哪里?他应该就在本地生活。只是现在他差不多有九十多了,还活着没有,就不知道了。
卓苇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因为情面上不好看,或者担心和社会接不上轨,多有刑满释放人员选择在服刑地继续生活下去。办事员信心满满地说,走,我带你去访一访。资料显示他当时在林业分场,我们去那里看一看。
林业分场当然在深山。办事员骑了一辆警用的三轮摩托车带卓苇生上山。三轮摩托沿着一条逼仄的山间公路前行,正是春天,漫山遍野的树木都在绽放新绿,清风拂面,不时有一丛烂漫的山花在路边一闪而过。坐在车斗里的卓苇生心旷神怡。如果不是在一处山岗上看到了山峦四周蜿蜒曲折的高墙电网,说明这里的确是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卓苇生简直就会认为这里是一处度假休闲的山庄了。
场部也没有几个人,且大多是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办事员解释道,年轻人大都下山打工、读书去了,谁愿意到这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来?
这倒是很对卓苇生的胃口。只有年纪大的人才有可能知道过去几十年的事。
显然,这里少有来访者。人们对卓苇生的到来表现出少有的热情。办事员只是稍微招呼了一下,大家就主动围在场部门口的空地上他们俩坐的一张桌子周边。提起江德铭老人,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有印象。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他年轻时力气大,合抱的树他能一个人伐了拖回来;有的说他有技术,会给果树搞嫁接,会给花儿授粉;还有的说他有文化,经常给人代读代写家信。但当卓苇生问起大家知不知道江德铭老人作为国民党军官,参加过一些什么战斗时,大家则语焉不详。
有一个老头说,反动军官还敢抖搂自己的臭史?他不敢讲,我们也不敢听。
另一个老头说,这个老江头,喜欢打毛衣,喜欢做鞋,哪像个当兵的?
大家就都笑了。
卓苇生问到江德铭释放后的下落时,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走了,一释放就走了。回湖北去了。至于到了湖北哪里,众人又是不知道。
卓苇生有些失望。费尽周折,深入到这深山老林,原准备一举探访成功,没有想到还是不能如愿。不过办事员安慰他,分场会计肯定知道此人的下落。众人听说,马上有人到田间去叫正在打农药的会计。会计回到场部,一边和客人打招呼,一边用毛巾擦了头脸说,江德铭在湖北落脚的地方叫东荆镇,而且他还活着。上个月我还给他寄去了生活费。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不错,会计到办公室拿来了生活费发放表。上面有江德铭的名字,后面的金额是220元。
会计说,江老头释放的时候,已经七十岁了。农场按照当时的政策,每月发给他生活费46元。这些年陆陆续续涨了一些,就是现在这个数。也不知道他够用不够用。
人还活着,而且就在自己的湖北老家,卓苇生失望之余又有一些欣慰。掌握了这么多信息,毕竟这一趟没有白来。谢了众人,卓苇生告别下山。
在返程的大巴上,卓苇生不断地回想在林业分场的那些场景。林场那些人见到外面进山的客人时那种莫名的热情让他惊奇。稍加思索,卓苇生就得出了这是长期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的人群对外在世界的一种本能的好奇的结论。那里是实实在在的监狱,即使释放了,自由了,也还是生活在监狱里。这样的地方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为好。卓苇生想江德铭老人居然在这样一个地方被关了近四十年之久,他努力地想象着江德铭老人是怎样在看守的看管下劳作,伐木、种地、栽培果树;或者坐在斗室里,在不甚明亮的白炽灯下用一支秃笔没完没了地写检查、写交代。卓苇生让这些自己人为设计的画面不时地在脑际掠过,他对江德铭老人甫一释放就立即奔赴东荆镇的行为深以为然。那是要快点离开这人间地狱,那是要快点回家见到自己的亲人。卓苇生突然就想起了一个围观的老头说的话,老江头喜欢打毛衣,喜欢做鞋,哪像个当兵的?想来,在无书报、无电视的囚居生活中,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打毛衣、做鞋这么另类。他一定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休闲方式了。卓苇生为自己居然想到“休闲”这个词感到有些羞愧。
男人做女人的事总不该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吧?卓苇生突然就想起他在东荆镇上中学时,在东荆镇河街上他和同学常常看到一个瘦高的白发老头挑两只箩筐卖手工布鞋的情景。当时,同学们也是有些奇怪的。无聊的时候,也曾尾随老头回家。老头住在后街一处残存的古旧庭院旁的偏厦里。在门口,一根麻绳上晾晒着采来的野生烟叶,墙角种着美人蕉和杜鹃花。把箩筐卸在偏厦里,老头总是端出一把竹椅,坐在门口歇一口气,抽上一支自卷的烟。难道记忆中的这个老头就是江德铭老人?自己也算是曾经认识他,人生的奇遇真是无处不在。然而,江德铭老人回到东荆镇应该是要投亲去的,那个偏厦里却只有孤老头一个呀。卓苇生对江德铭老人的兴趣越来越大了。
去面见江德铭老人的过程让卓苇生大为不爽。中午,下了长途大巴以后,仗着自己是东荆镇本地人,卓苇生很快就在风景宜人的河街上找到一家舒适的旅馆落下了脚。来不及休息,卓苇生一门心思地想用自己的同乡身份找到江老。沿着熟悉的街道,卓苇生找到了后街上那幢拆除了第一重的庭院。庭院旁边正有一间偏厦。偏厦门前,一丛杜鹃花开得正好。一个瘦高的戴老花镜的白发老头坐在一把竹椅上绱鞋,他要把一块胶皮钉到鞋底上去。他已经用强力胶水粘牢了它们,现在正用特制的锥子吃力地在鞋底打眼,然后把连着尼龙线的大针插进锥眼里,用中指上的顶针使劲地顶针屁股。待到针尖大部分穿过了鞋底,再连针带线拉出来,扯牢实了,然后再开始新的一针。这正是卓苇生所想象的一幕。看得出来,老头儿纳鞋底很吃力,也很认真。
拍了一张照片,卓苇生走上前去问道,这是江德铭老先生的家吗?
那老头抬起头来,眼神略带些惊惧地看了卓苇生一眼。一刹那,卓苇生觉得这眼神、这相貌都似曾相识。是了,江一雁第一次带自己回家去见她的父亲何守传的时候,她父亲就是这么略带一丝惊惧地看着他。当时,这神情是给卓苇生带来了一丝疑惑的。后来,时间长了,卓苇生开始叫何守传为伯伯。但每次见面时,看到的依然是一张略带惊惧的面孔。卓苇生就知道江一雁父亲的表情不过是一种习惯,他也就习惯了。但现在,卓苇生想,江德铭老人是否也和江一雁父女有着某种联系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过去了。这怎么可能呢?
卓苇生又靠前了一步,您就是江老吗?
这一次江老停下了手中的活,你……你找我?
卓苇生知道自己找对人了,心中止不住一阵狂喜。他在江老面前蹲了下来,开始介绍自己。他说他是《荆襄都市报》的记者,是因为寻访抗日老兵活动来采访江老的。为了让江老听得懂,卓苇生说的都是东荆镇本地的方言。他一边说,一边出示了自己的记者证。江老在卓苇生拿出记者证的时候,略微侧一侧头看了一眼,就自顾自地继续纳鞋底了。
卓苇生说,我想请江老先生给我讲一讲抗日战争时是怎么参军的?都参加了哪些战役?就是把您自己的经历说一说。
江老停下了手中的活,说道,我记不得了。
顿了一下,卓苇生觉得是不是自己没说清楚来意,就又开始为江老介绍寻访抗日老兵活动的缘起、活动的意义和现有的进展。卓苇生说我们主要是想要后人记住历史,不忘耻辱,不忘先烈,善待幸存的英雄,警惕现实的危险。
卓苇生说一句,江老就嗯一声或者呃一声。晚春的太阳并不怎么热烈,从偏厦旁甚至还有穿堂风吹来,卓苇生却急出了一身汗。
后来,卓苇生说,这样,我来问您一些具体问题,您是浙江定海人吧?
嗯。
您是于1938年在江西参加国军第七十四军五十八师的吧。
嗯。
您于1943参加过鄂西会战?
江老突然把手上的针线和没做完的鞋放进了脚边的一个竹篮里,回头对卓苇生说,我真的记不得了。说完就侧过头去看着那丛怒放的杜鹃花。
卓苇生明白,自己的采访活动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
卓苇生现在坐在南湾村老家门前的大槐树下。他就着一只粗陶碗灌了一气三匹罐凉茶,然后开始抽烟。他觉得身体松脱而心旷神怡。好久都没有这种专心劳作之后的轻快感觉了。母亲在厨房里做午饭,空气中弥漫着农村大锅大灶做出来的饭菜特有的香味。家里喂养的大黄狗就卧在他的脚边,不时讨好地偷眼看他,或者伸出舌头舔一舔他赤裸着的双脚。卓苇生就觉得幸福的气息氤氲在自己的四周,要是江一雁此时来到南湾,这时刻估计她将来也会难以忘怀的。
昨天夜里在东荆镇,卓苇生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自己满腔的热情、全方位的努力,却遇到了江老的软钉子。一时间他恨不得就此撒手不干了。但想到撒手之后的恶劣后果,他又禁不住悲观失望。在宾馆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卓苇生就想到了老家南湾,想到了母亲。就算是假公济私地探一探家,也算是这一趟有所收获吧。这样想过之后,卓苇生就睡着了。
拿定了主意,天一亮,卓苇生就步行出了镇子。按照过去上中学的经验,出了镇子就在路边站着等一小会儿。不大的工夫,就有拖拉机经过。卓苇生随手拦下一辆手扶拖拉机,递上一根烟,对司机说自己是南湾人,想搭他的便车。那司机二话没有,接了烟夹在耳朵根上,头一偏就让他上了车。这里的民风依旧淳朴,卓苇生感慨,家乡人就是好。
手扶拖拉机一直开到卓苇生的家门口。母亲正在屋后的菜地里划蒜苔,闻声前来。母子俩一起谢了拖拉机手,提了行李走进屋。母亲迭声问他工作忙不忙?身体可好?吃了早饭没?又倒了暖瓶的水给他洗脸,又要重新烧水给他泡茶。然后就是拉着他的手不住地打量。
卓苇生一边回答母亲,一边也问候母亲的近况。在被母亲看得不自在的时候,就说出了自己在路上就想好了的一件事,清明节刚过去不久,他想借这次机会给父亲上上坟。母亲答应了,说,你去上坟,我就在家做饭。
卓苇生知道母亲又要张罗一顿好饭,要忙活一阵子,心中不忍,但也只能由她。在父亲坟前,卓苇生先是为坟头除草、培土,然后焚香、挂摇钱树、烧黄表纸、磕头、放鞭。一切按乡俗行礼如仪。
不知怎么,卓苇生心里想的还是母亲。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他对父亲没有很深的印象。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活着的时候,曾是一个民办教师,在南湾村,也算是一个有文化有地位受人尊敬的人。正是这种曾经受到过的尊敬,让母亲拼了命似的供卓苇生读书。白天,母亲如男人般在大田里耕田打耙、施肥撒药;夜晚,母亲回到家里,又变回女人,烧火燎灶,缝补浆洗。卓苇生最难忘的是母亲的眼神,那种混合了祈求、哀怨和希望的眼神。卓苇生没有挨过母亲的打,却独怕这种眼神。这眼神伴随着一声轻呼,苇生,卓苇生就乖乖地离开正一起摸鱼踩藕或者躲猫猫跳房子的小伙伴,自觉地回到家里那张简陋的书桌前。直到最后他终于考上大学,母子俩才松了一口气。
卓苇生老是记得母亲送他上大学的情形。从南湾村到东荆镇,母子俩是搭乘村里专门派的手扶拖拉机去的。到了东荆镇,母亲却不随着手扶拖拉机返回。在公交车候车室,卓苇生坐在那里摆弄一只刚买来不久的手机。母亲坐在他身旁,并不说话,时不时地摸一下他的衣袖。卓苇生一抬头就看见母亲又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直到卓苇生坐到了车上,安顿好行李,母亲才转过身去,独自一个人离开车站。望着母亲的背影,卓苇生下了决心,一定要像母亲一样努力劳作,一定要像母亲那样委曲求全,一定要让母亲的晚年过上幸福生活。
这样发自内心的严肃认真的誓言,卓苇生后来又有过一次。那是他和江一雁确立恋爱关系以后。
江一雁大学毕业前夕曾到记者站去实习,目的当然是想留下来工作。他们俩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江一雁跟着卓苇生跑社会新闻。她勤快,肯动脑子,给卓苇生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卓苇生想当然地认为,只有普通人家的女生才能这样善待机会。可惜,卓苇生人微言轻,记者站也不要女生,江一雁没能留下来。好在她成绩好,考上了研究生。如果说卓苇生从含辛茹苦的母亲身上看到的是活下来的艰难,那么,他和江一雁的恋爱让他感受到了生活的甜蜜。那些花前月下、那些喁喁私语、那些耳热心跳、那些温软轻柔都是回味无穷的美酒。特别是他得知江一雁的至亲也只有一个父亲时,卓苇生更是觉得这种甜蜜来之不易。
虽然江一雁早就给卓苇生打过招呼,说她父亲是一个地质勘探工程师,常年在野外工作,身体不大好,但卓苇生第一次到江一雁家里见到她父亲何守传时,还是有些吃惊。那天,江一雁带他回家,打开门的是一个白发苍苍、满面倦容、佝偻着腰的老者,这同如花似玉的江一雁反差太大。卓苇生迟疑着叫了一声伯伯好。老人只略带惊惧地看了他一眼,无声地点了点头,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卓苇生后来问过江一雁,你爸爸好像都六七十岁了。江一雁说,是的,爸爸已经六十多了。小时候家里穷,后来又在地质队东跑西颠风餐露宿,老得很快。江一雁还说她母亲在她出生的时候就不在了。涉及到江家的家庭秘密,卓苇生不便打听,但他却已经知道,江一雁的父亲抚养她成人不比自己的母亲更轻松。所以自己得加倍努力,奋力打拼,一定要好好爱江一雁,让自己的母亲,让江一雁的父亲,都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也许是江一雁没有讲述的苦难家史给卓苇生留下了太多的好奇心,昨天,卓苇生见到江老后,就在第一时间想起了江一雁的父亲何守传,甚至觉得江老那淡然的表情也和他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卓苇生差一点在QQ聊天的时候,把自己的这种感觉告诉江一雁。
卓苇生现在觉得自己非常可笑,不光是把江老和江一雁无端地联系起来可笑,而且觉得自己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更可笑。不是要给所有的亲人都带来幸福生活吗?参加寻访抗日老兵活动不是最近计划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吗?以前的采访不也多次吃过闭门羹吗?稍受一点挫折就想半途而废,还谈得上什么委曲求全?想通了这些,卓苇生就庆幸自己只是回到了老家,而没有回到襄南去。要是让江一雁知道了,她会笑话他的。
母亲做好了饭。卓苇生把餐桌搬到了门口,和母亲同吃午饭。卓苇生给母亲说着自己的打算。说是已经攒了一些钱。这次寻访活动结束以后,又可以攒下一些钱。江一雁也要研究生毕业了,他准备帮她在襄南找个工作。两个人都工作以后,要不了多久,就会把钱攒够。那时候,就在襄南买一套房,然后结婚。结婚以后就会把母亲接到襄南去,再也不种田了,就一心一意带孙子,由他们养着她。
母亲笑了,连声说,好,好,我就盼着这么一天呢。母亲一笑,那种祈求而幽怨的眼神就了无痕迹了。母子二人都很高兴。母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趁我这几年身体还好,每年可以养几头肥猪,你们结婚的时候也可以帮你们一把。卓苇生收拾了剩饭剩菜,到猪圈里去喂猪,又逗弄大黄狗,说,大黄我也要带去,也要让它享受几天现代城市的生活。
母子俩就这样在共同创造的幸福的期盼中告了别。
再次回到东荆镇,卓苇生决定按正规程序安排自己的采访活动。他到镇委办公室找到了领导,出示了自己的《荆襄都市报》记者证、省委宣传部的介绍信。镇领导按他的要求把他介绍给镇民政办,让一个年轻的民政干事带他去采访江德铭老人。卓苇生向镇领导提出能不能派一名负责人陪同他去采访,并说了自己昨天自行采访吃了闭门羹的事。镇领导胸有成竹地对他说,你放心,保证你顺利完成这次采访任务。说着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民政干事领着卓苇生很快又来到了江老的偏厦前。老人却不在家,门敞着。两个人进屋看了看,虽然吃饭睡觉就这一间房,屋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具,卓苇生却觉得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那种独居老人特有的酸臭气味。特别是床上,素色的床单没有一丝褶皱,一条薄棉被和一条带有补丁的旧军毯折叠得四方四正。这些确实能让人联想起一个养成了良好习惯的有素质的老军人。
民政干事说,我知道老江在哪里。
卓苇生有些诧异他称老人为老江。民政干事满不在乎地说,老江有些怪,他时不时就到屋后他老婆的坟上去坐一坐。现在应该就在坟上。
卓苇生问道,他老婆?
是啊,他老婆叫何飘萍。我听说老江从浙江监狱回来之前许多年,何老太婆就死了,老江根本就没见到活人。但他和他老婆感情很深,这不,他住在这里就是守着他的死老伴。
卓苇生一转头就看见三屉桌上放有一张约五寸的照片。看得出来,这是一张翻拍的照片,但透过镜框,仍然能看出照片已经有些泛黄。照片上是三个人,一对青年夫妇抱着一个孩子。那男的个子高高的,相貌清秀,略带几分书卷气,应该就是年轻时的江老。那女人却身材娇小,依偎在丈夫的怀里,有些腼腆地笑着。两人簇拥着的孩子也笑着,手里攥着一只拨浪鼓。卓苇生打开相机,把这张照片和屋里的景象拍了个遍。
出了偏厦,折向屋后,却是郁郁葱葱的油菜地。半人高的油菜已经褪尽了满身的黄甲,高举数不清的油菜荚,预示着丰收的年景。转过一条田塍,卓苇生果然看见江德铭老人趺坐在一座坟茔前。那坟茔虽是一座土坟,却没有杂草,显然有人不时修葺。坟前留有香烛纸钱焚烧过的痕迹,当是不久前有人祭奠过。
民政干事说道,老江,有人看你来了。
老人抬起头来说,干部好。
民政干事说,我们找你有事,到你屋里去说话。
老人就连忙站起身来,卷了卷身下坐着的一张报纸,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随着两人回头走。
干部,您找我有什么事?
民政干事说,你别装蒜。这位是《荆襄都市报》的卓苇生记者,昨天采访过你。听说你极不配合?
江老说,我不知道啊,我也不敢乱说啊。干部,不知者不为罪呀。
没有谁追究你,告诉你,卓记者可是省里派下来的。你要好好配合他,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要竹筒倒豆子,明白吗?
是是,干部,您放心。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三个人一起回到偏厦前,民政干事帮着江老搬出了椅子和一张小几。江老忙着倒茶水。卓苇生准备好录音笔和记录本。
民政干事赔笑对卓苇生说,我有事先走一步,有什么不方便的,电话告诉我。又对老人说,老江,你要上报纸了。
江老一愣,也赔笑说,是是是,干部,我一定全力配合。
民政干事走了,卓苇生仍不放心,他再次说起寻访抗日老兵活动的初衷,说到自己找到江老很不容易,从重庆到浙江,又折返回来,行程几千公里。希望江老给自己一个机会,把抗战的经历讲一讲,好让后人知道抗战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老问,你是通过谁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的?
袁老旦,万州的袁老旦老人。
袁老旦?他还活着?
活着啊,在万州光荣院,身体也还健康。
六十年了,我没有见到他。江老的声音有些颤抖。
卓苇生忙递给他一杯水。喝了水,江老镇定下来,说,你要早说了袁老旦的名字,我昨天就不会让你白跑了。
真正说起往事,江老除了语速有些缓慢外,竟显得思维缜密,逻辑性很强,一点也不像年过九十的老人。
江老说,我在几十年里写过很多的交代和检查。那些材料里有一句话,每一次都会被怀疑被否定,但却绝对是真的。
卓苇生问,这是一句什么样的话呢?
江老说,我不想当兵,我对自己居然当了兵很后悔。
卓苇生当然明白这句话为什么会被怀疑被否定。在特定的语境下,这话会被认为是一种洗脱罪名和推脱责任的说法。但他依然问道,您为什么不想当兵呢?
江老说,我们家在定海也算个小康之家,经营着一家杂货铺。虽然小,但在海岛上,还是能赚一些钱的。你知道,旧家庭里,但凡家里有些钱,都是要让自家的子弟读书的。何况我是家里的唯一男丁。我上面的一个姐姐也是读了私塾的。抗日战争开始的时候,我正读高中,读的是浙江省立第三高级中学。那时候,一个人能读到高中,已经是相当不简单的事了。我是一个文化人,你看我怎么会想着去当兵?
江老说,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我怕死。老话说蝼蚁尚且贪生,谁不怕死啊?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死人。这是可想而知的事。
卓苇生说,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您走上当兵的道路呢?
江老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日本人打进浙江的时候,首先轰炸的就是定海。第一次空袭就炸了我们家商铺,除了我在外地求学得以幸免外,全家老小无一生还。父亲烧成了重伤,无药可医,最后在疼痛中号叫而死。这让我更害怕,也让我找到了我不能死的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我是江家唯一的后人,我得把江家的香火延续下去。当时,我得到了一张通知书。我被浙江省立高等师范学堂录取了。当时这所大学已经迁到了湖南,后来又迁到了广西。这份通知书让我找到了今后的去处,我得去上学。好在家里的所有死人都被县城里自发组织的瘗埋队草草埋葬了,我没有了任何牵挂。家里的财产付之一炬,仅剩的一点钱被好心的亲友通过同乡带给了我,我就用它做了盘缠。
卓苇生说,您去湖南上学,有什么交通工具吗?
江老说,没有,靠的就是两只脚。我背着简单的行李,一出杭州城就遇上了难民潮。记者干部,那时候,这叫跑兵荒。
卓苇生笑一笑说,江老,您不要叫我干部,我就是您的孙子辈,您叫我小卓就行。
好的,小卓。江老继续说,跑兵荒就是整村整乡的人拖儿带女不明就里地往想当然的没有战争危险的地方逃跑。只有经历了难民潮的人才理解什么叫惊慌失措。那个乱劲儿,大人哭小孩叫,呼天唤地,鸡飞狗上屋。再加上有人趁机浑水摸鱼,这就更加乱上加乱了。关键是没有方向感,一会儿有人看见日本鬼子了,得避开,大家就都往南;一会儿有人看见自己的队伍了,可以跟着避险,大家又跟着往西;再一会儿,前面打枪打炮了,大家又一起往东折返。后来得知,这段时间,正值南京保卫战,日本鬼子和我们自己的部队穿梭调防,也就把难民们搞得无所适从。南京陷落后,难民增多,从城里逃出来的人讲述着城里的惨状:女人们被抓起来整车整车地送到鬼子兵营里去强奸;男人们用绳子穿成串,拉到江边或者山谷里去枪毙、活埋。所有听到的消息都让人毛骨悚然,这让我更加害怕,一门心思只想早点找到学校。
卓苇生掏出香烟递给江老。江老示意他自己抽,就着卓苇生的打火机点燃了旱烟。江老一边吸烟一边说,那一年冬天特别冷,我跟随着难民们在寒风和飞雪中攒行。有一天来到了九江,一进城就看见一大堆人簇拥在街头。我挤进去一看,是七十四军五十八师的募兵处。正想离开,就听见有人议论,当兵不就是送死吗?另一个说,没有当兵的挡着,恐怕死相更难看呢。这个人是五十八师的一个年轻军官。大家来看这些画。众人随着他走到一排宣传画前。都是城市、村庄被占领被轰炸的惨状。江河里漂着男人女人的尸体,残垣断壁间人们惊恐地躲藏。我很容易就联想到了自己的疲于奔命。是啊,这些天我就是在奔命,但我要这种恓恓惶惶的命干什么呢?我猛然就看见了一幅定海被轰炸的画。我敢说那是用一张照片为模板画出来的,因为画里就是我家所在的那条街。我家旁边的那块拴马石也在画中。不同的是,没有了我记忆中的繁华和宁静,只有瓦砾遍地、火光冲天、尸骸横陈。那分明就是时时刻刻把我当成掌上明珠的父母和姐姐,还有我那些小时候一同做过游戏的伙伴,他们死了,我还活着。那一刻,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七上八下,想了许多事,但我想不清楚。我发呆的时候,忽然觉得身体被谁触碰了一下。是一个要饭的小男孩,他向我伸出一只小手,抬头望着我不说话。他的小脸冻得通红,皮肤都皴裂得开了口,唯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我看了他一小会儿,突然觉得悲愤难忍。我掏出几枚铜板递给他,当街就大喊了一声,我要当兵!我喊了这一嗓子,又有些后悔,回过头来看一看身后,不料,围观的人群中陆陆续续有人喊道,我要当兵!我得到了鼓励,再一次大喊一声,我们要当兵!这一次,我身后发出振聋发聩的回应声,我们要当兵!
江老停下来,看着卓苇生,似乎要看他是什么反应。卓苇生说,人都是被逼的。
江老轻声说,但我确实是自愿的。我一生就错在这里。
卓苇生想了一想,知道江老心有余悸,说道,不,您没错。要是我,我也会参军,即使是国民党军。
我们不说这个,江老磕了磕烟锅,接着说,我加入了五十八师,上峰认为我在参军过程中有号召力,在新兵连就让我当了班长。补充到部队后,又因为我有高中文凭,就安排我在连部做了文书。当文书的时间不长,上峰又看上我的毛笔字,升我到团部做了少尉参谋,后来又是中尉、上尉。
卓苇生说,您参加过真正的战斗吗?
江老说,我总的来说是比较幸运的,在部队一直做文字工作,比较危险的也不过是做战场联络官,没参加过多少实体战斗,总可以找到机会避开危险。但时间长了,部队打的硬仗多了,战场上敌我双方的死人看多了,对自己的生死也就慢慢看淡了。谁知道哪个角落暗藏着专门留给你的子弹?你还别说,我们这支队伍在国军里应该算是最能打的了。抗日战争的各大战役,我们基本都参加了。从最初的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武汉保卫战,一直到两次长沙会战、鄂西会战、常德会战,以及最后的雪峰山战役,我们七十四军全都参加了。江老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
卓苇生说,您能给我讲一讲您亲身参加过的一次战斗吗?
江老说,印象最深的是1938年的万家岭战役。提起这次战役,后来说到最多的是张灵甫带着五十一师偷袭张古山高地,那是险胜。殊不知最惨烈的战斗发生在这之前的10月2日至3日,在南田铺,我们五十八师和九十师、九十一师抓住了日寇一零六师团的司令部。我们用密集的炮火轰击以后,开始东西夹击。一零六师团困兽犹斗,开始突围,突围的突破口就是我们五十八师的阵地。鬼子冲锋凶啊,先是用六零炮、无后坐力炮猛轰我们的阻击阵地,然后在我们的上风施放毒气,继之以一个中队一个中队为单位的集团冲锋,目的就是要冲开一条血路。南田铺地势低平,无险可守,我们靠的是树干、拆卸的老百姓的门板、墙砖作掩体。往往刚刚筑好工事,就被炮火炸塌了。后来用来作掩体的竟然是敌人和我们自己弟兄的尸体。一线部队打得差不多了,预备队上。预备队打得差不多了,我们这些文职人员上。打个比方吧,那阵地就像一条船,四处都是漏眼,船上的人既要不停地补漏,又要不停地划船。船上人的那种心急火燎是不可想象的。到后来完全没有了援兵,军长俞济时把军部的警卫营派了上来,才算是最后稳住了阵脚。至于我,上了战场之后操起什么武器就是什么武器,只是对着鬼子的方向猛打,打死了多少鬼子倒是真不知道。最危险的一次是一个鬼子端着三八大盖冲上了阵地,我仗着个子大,扔掉手中没有了子弹的手枪,抓住他的枪身就把他带进了战壕。他摔倒在地,我骑在他身上,右手触到了我刚刚扔在地上的短枪,我抓起来对着他的太阳穴就是几家伙,这鬼子闷哼一声就死了。我一转头,见另一个鬼子也在我身后倒下了。原来,他要用刺刀刺我后背,是一个受伤躺在地上的弟兄甩手给了他一枪,结果了他,也救了我。我那时就觉得,战友真是比亲兄弟还要亲。
卓苇生说,后来呢?
江老说,我们当然是守住了阵地。但是惨啊,五十八师八千个弟兄,战后仅存五百人。这也是我以后遭受了那么多磨难也还能活下来的缘由,还有什么比战场更令人忍受不了呢?
江老不做声,卓苇生也不做声。江老讲的这次战役,在采访活动开始之前,卓苇生就查过有关资料。江老讲得大致不差。资料上都是简单的统计数字,但现在,他却是在听一个战争的幸存者讲述自己活生生的惨烈经历。卓苇生努力去想象那些战斗场景,却总是不那么真切。他总觉得不断有人在漫天的烟火和振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端着枪直愣愣地倒下,山野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水则肆无忌惮地向低洼处流淌。卓苇生觉得自己的眼眶热热的,再定睛看一看江老,江老正淡然地端起烟管。卓苇生忙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两个人默默相对着抽烟。尤其卓苇生,心中隐隐不安。
抽完了烟,卓苇生指着面前那些生长得十分繁盛的花草说,江老,您喜欢种花?
江老说,这是我从监狱回来的那一年种下的。并不需要特别的莳弄,它生长力旺盛,每年都自己返青、长大、开花。我过世的爱人喜欢这个。
卓苇生惊奇地抬起头来。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江老确实用了“爱人”一词,而不是像其他他所认识的老人那样,通常称自己的伴侣为老伴。卓苇生心里一动,就说,您能和我讲一讲您爱人的事吗?
江老说,可以。
我的爱人叫何飘萍,她是流亡学生。我和她的相遇也算是奇缘吧,我们认识不到三天就定下了情。我们共同生活了六年之久。
六年之久?卓苇生想起江老已经九十多岁了,才和自己的妻子生活了六年,时间这么短暂,江老这么说是不是有些夸张。不料江老说道,六年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短了。当初,我们本就没指望大家都能活那么长时间。
江老接着说,我们在部队里的生活毕竟是单调无聊的,而且死亡每天都如影随形地跟着你。你就每天巴望着出现一点什么可喜的事,让你乐一乐。鄂西会战后,我们部队参加了追击作战。在东荆镇这个地方停了下来,接到命令休整一个星期。当然,休整也是在军营里,不能到处乱跑的。一天,团部让我带几个弟兄到镇上去。镇里的商会给我们准备了一批军鞋。我带着人很快办完了手续,到商会仓库里去领军鞋。清点数目的就是何飘萍。我现在还能想起她当时的样子,天青色的纺绸春衫,黑色的大摆百褶裙,歪着头,长睫毛一眨一眨的,好看的嘴唇不停地数着数目字。我一定是不停地偷眼看她,有些忘形。数目清点完毕,士兵们把军鞋一捆一捆地放在板车上码好。就要离开了,我最后一个从仓库里走出来,回过头来想看她最后一眼,就听嗤啦一声,我的上衣衣袖在大门上的一个钉子上挂了一个大口子。仓库内外的人都笑了起来,把我闹了一个大红脸。她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来,看了眼我衣袖上的大口子,说道,脱下来,我给你缝好了,你下午再来拿。这一次我反应快,一边红着脸脱掉上衣,一边向她道谢。她拿了上衣,又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得给我帮个忙。我说帮什么忙?她说,你看那些军鞋底子都是用了橡胶的,那样更耐穿一些,你得给我们弄一点橡胶。我想我和汽车连的关系还可以,就说废汽车轮胎可以吗?她说那太好了。我满口答应下来。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那天下午,我们在东荆河边散步。我们在码头旁的石阶上坐下来,面对缓缓流动的东荆河水,讲述着我们的经历。我爱人是鄂东黄石港人。抗战开始的时候,她还是一名在校的初中生。在保卫大武汉期间,她的家乡来了鬼子,家人随着难民潮向西逃命去了。开始还听说是到了沙市,后来就完全没了消息。她跟着一帮同学组织了一个抗日剧社,一直跟着七十四军活动。在前不久的鄂西会战中,剧社也被打散了,她就随了五十八师的战地服务团。今后要到哪里去,没有方向。当何飘萍得知我的家人已在日本鬼子的轰炸中全部罹难后,她扑在我的肩头放声大哭。我知道,她既是为了我的身世也是为了她的遭遇而哭。我也懂得,在这兵荒马乱的乱世,她需要一副男儿的肩膀为她遮风挡雨,这正如我时时刻刻都渴望着拥抱一个温暖的异性躯体一样。第二天,我们再次约会。不过,这一天,我们不再忧伤。我们俩在镇上喝了一点酒,又来到东荆河畔。我吹奏一支口琴,她唱歌。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妙的晚上。在分手的时候,我们已经定下了终生。第三天,我得到了镇上商会的帮助,用我当兵以来所有的积蓄,买下了这间偏厦。我带着弟兄们布置了一个简易的家。
部队很快就开拔了。在行军的队伍里,我一眼就看见了送行人群中站着的何飘萍。我离开队伍,几大步就跑到她的面前,我们不顾一切地拥抱在一起。我们约定,何飘萍就留在东荆镇等我。待抗战一结束,我就回到东荆镇找她。我们不忍分开,直到听到团长炸雷一般的吼声,江德铭,入列!我才慌忙推开她,不伦不类地给她行了一个军礼,转身飞奔入列。
江老讲着自己的恋爱故事,老眼里闪烁着十分柔和的光泽。卓苇生也被这战地爱情感动着,想象着此后江老和何飘萍这两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恋人之间无边的思恋与牵挂,不觉摇了摇头,叹息出声。
江老说,小卓,你是觉得我们可怜吧?其实我们是幸运的。战争年代,多少人无缘无故地死去了。我们却可以双双活下来,这是奇迹。在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虽然又参加了多次战斗,却连皮毛的伤也没有受。部队还提升我当了上尉。何飘萍在东荆镇凭着我留给她的一点钱和我给她弄到的几个废旧汽车轮胎,做鞋卖鞋为生,居然无病无灾。抗战胜利以后,我就借口要上大学,要求复员。那时我的要求是符合规定的,又恰逢编遣部队,上峰只得同意我的要求。我拿了不多的退伍金,一天也不耽误就回到东荆镇和我爱人结了婚。
卓苇生说,得来不易的爱情终于有了一个美好的结果。
江老说,是啊,以后的几年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几年。我爱人用橡胶做鞋底的与众不同的手艺,我也跟着她学会了。我不时能通过战友弄到废旧轮胎。我们的鞋很好卖。后来镇上的小学缺老师,我有高中文凭,去应了聘,就在那里教国文。不久,我们又生了一个儿子。我们不那么会过日子,不会做饭,不会做衣服,当然更不会料理儿子。我们一切从零开始,你帮我助慢慢学。反正每天没有别的事,就是过日子,也就慢慢过出了滋味。我爱人在屋前种上了杜鹃花和美人蕉,我在屋后开垦了一块荒地种蔬菜。养了鸡养了猪,一家人就安稳下来。虽然外面还打着仗,却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卓苇生说,您说得好令人羡慕。
江老说,是啊,真巴不得那种生活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卓苇生有口无心地问,后来呢?
江老突然把目光聚焦在他脸上说道,后来,你应该都知道了。1951年,浙江方面突然来人到东荆镇,说我是国民党反动残余势力,把我抓回浙江,直到1991年才予以释放。我迫不及待地赶回东荆镇,想找到飘萍和儿子。何飘萍已经等不了了,她死了。儿子在我走的时候才三岁,没人说得清他去了哪里。只留下这间偏厦,我也只好在这里重新住了下来。总算是可以守着我爱人的坟茔,等着哪一天两腿一蹬,再和飘萍到黄泉去作伴。
江老平静地述说着,不见有多少悲痛。卓苇生觉得江老对有些家事不太愿意说清楚。尽管心中还有许多疑惑,卓苇生一来怕引起老人过度伤心,二来自己还要考虑好一个更周全的采访方案,想办法让江老吐露心中的那些隐痛。天色已晚,卓苇生谢了江老,帮他把茶几和椅子收进偏厦,说好明天再来采访,就和江老告别了。
江一雁的到来让卓苇生大感意外。
昨夜,卓苇生没有睡好。江老的故事让他震撼。作为一名记者,他却还有一些问题没有搞清楚。江老的爱人何飘萍和他们的儿子在他被抓的四十年里是怎样生活下去的?何飘萍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个儿子现在在哪里,同江老有没有联系?江老一个孤苦的老人,到底有没有人照应?他设计着用什么方法来问江老这些问题。哪些问题是连江老都不知道的?那又应该怎样得出准确的答案?还有,应该给江老拍些照片,偏厦前绱鞋、偏厦里做饭、坟茔前烧纸……
卓苇生心里谋划来去,辗转反侧,不能入眠。门铃响起的时候,卓苇生还在做梦。梦见自己对江老的采访成了整个寻访抗日老兵活动最中心的环节,不仅得到了全组同事的肯定,而且报社的主要领导也对此作了充分肯定,并准备作深层次的调研。
卓苇生迷迷瞪瞪地打开门,眼前居然是活蹦乱跳的江一雁。
哈,没有想到吧?江一雁纵体入怀,在卓苇生脸上亲了一口。
咦,怎么是你呢?卓苇生把江一雁抱了起来。他用脚后跟踢上门,两人好一阵亲热。卓苇生一时情动,想要进入更深层次的时候,如同过去一样,被江一雁轻轻地挣脱了。
江一雁坐到了沙发上。卓苇生给她倒了开水,一边收拾自己一边说话。你怎么来了,毕业论文写完了?
是的,暂时没有新课,无事可做,就来看看你。怎么,不行啊?
行,当然行。卓苇生猴过去和江一雁挤在同一个沙发上。既然来了,等我收拾好,我们一起去采访江老,让你再次体验体验当记者的滋味。
卓苇生原以为自己这个提议会让江一雁高兴,几年以前,他带着她实习的时候,她总是时时刻刻跟着他。不料,江一雁却摇摇头说,你忘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吗?
卓苇生想起来了,过去,他曾多次邀请江一雁一起回到南湾老家去。他想了很多理由,距离不远啰,休闲休闲啰,体验农村生活啰,其真实的目的是想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也让自己的母亲高兴高兴。江一雁只是一句不太方便就把卓苇生所有的打算全部轻轻地拒绝了。现在,江一雁竟主动提出要到南湾去,卓苇生当然觉得奇怪。
是不是想去见见我妈?
怎么不是?已经到了家门口,不去没有道理。我连礼物都买了。江一雁打开自己的双肩包,从里面拿出一条新买的丝巾。
这让卓苇生有些感动。虽然丝巾对在农村劳作的母亲来说,并不一定用得着,却是江一雁从生活费里省下钱买来的。卓苇生在江一雁额头上亲了一口说,你等一下,我收拾收拾马上走。
江一雁不同意卓苇生租黑车回家的主意,两个人只好和卓苇生往常回家一样,搭上了一辆南湾村熟人的手扶拖拉机。在颠簸的车厢里,由于噪声大,两个人不能说话,江一雁始终微笑地看着卓苇生。卓苇生也一直握着江一雁的手,心里颇有几分歉意。江一雁第一次上自己家的门,乘坐的是差不多最落后的交通工具,却乐此不疲。卓苇生想着今后要如何善待这个女孩,突然就想起了昨天江老用过的一个词,爱人。浑身竟一阵燥热。是的,爱人。怎么爱?当然是对她好。怎么好?最现实最简单的是多多赚钱来改善她的生活。要有一套房子,要有她喜欢的衣物和化妆品,她喜欢旅行,应该也要有这笔钱,当然,还要有使她免于路途艰难的一辆车。这才是实实在在的爱。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圆满完成这一次的采访任务,为下一步赚钱创造一点条件。
手扶拖拉机一直开到卓苇生的家门口才停下。卓苇生帮江一雁下了车,却发现自己家里面正热闹。原来是几个人在捉猪。两头猪不愿意离开家,正和拉猪的人做殊死抵抗。卓苇生的母亲拄着一支拐杖,也帮着那几个人吆猪。
妈,你怎么了?
母亲只是笑了一下,继续吆猪。那几个人叫住手扶拖拉机,大家七手八脚把猪拉了上去,和母亲打了个招呼,发动拖拉机就开走了。
江一雁道了一声阿姨好。母亲慌乱地应了。
母亲见卓苇生领着一个年轻姑娘进门,有些激动,跛着脚又是倒茶又是端椅子。卓苇生介绍说江一雁是自己的校友。母亲不明白校友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是个好词,忙张罗着叫卓苇生杀鸡。卓苇生却问母亲的脚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昨天卓苇生从家里离开以后,母亲到猪圈去喂饲料,不小心摔倒在地,扭伤了脚。母亲叫了邻居,邻居把母亲送到村卫生室去看了村医。村医说,骨头虽没折,却是重度软组织损伤。村医给母亲赶了酒火、搽了红药水、敷了草药以后,把伤脚包了起来。母亲行走不便,只得拄拐。母亲伤了脚,生活不太方便,最担心的问题是两头猪,本来还可以再喂养一段时间催催肥,这样可以卖一个更好的价钱。正好村里有人家要办喜事,需要杀猪,母亲就临时决定卖给人家。没有催肥的猪肉最好。农村人率性,一个愿卖,一个愿买,大家很快就谈好了生意。
母亲连卖猪的钱都没有点清,就又转过头来笑对江一雁。江一雁拿出那条丝巾,说道,阿姨,我们是专程来看您的。母亲就笑得合不拢嘴了。感谢呀劳慰呀当不起呀,一时都语无伦次地说了出来。再多的话就没有了。听卓苇生说一会儿还要回到镇上有事,母亲又连忙催儿子捉鸡杀鸡,自己则跛着脚到后园去摘菜。
吃饭的时候,母亲和江一雁的关系很融洽。江一雁给母亲盛饭,母亲给江一雁夹菜,两人就像久别的亲人一样。卓苇生起先还担心母亲问出什么不该问的问题出来,不料母亲总是说些女孩上大学好啊长知识啊见到的世面多啊心头灵醒啊之类的面子话,难堪的问题一个没有。卓苇生看到饭菜的热气在空中氤氲缭绕,母亲和江一雁脸上都挂着笑容,他自己也微笑着,就觉得这个家里都弥漫着喜庆的气氛。
吃完饭,卓苇生和江一雁去收拾碗筷。母亲就在这当儿叫了卓苇生到堂屋。母亲说,苇生,这女学生好,我瞧得起。
卓苇生笑一笑。母亲又说,苇生,这是不是就算定下来了?
卓苇生说,差不多吧。
母亲说,这就好,这就好。说着就跛着脚去了卧室。
收拾好碗筷,卓苇生对江一雁说要回东荆镇去,要做做准备再去采访江德铭老人。江一雁答应了。
两人回到堂屋,卓苇生问母亲崴了脚碍不碍事?母亲说,没有了猪,只是喂鸡,碍不了什么大事。大田里的油菜反正是快成熟了,农忙的时候出钱请人代代工。脚上也只是扭伤,过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卓苇生这才放下心来。母亲从怀里掏出一只黄澄澄的戒指来对卓苇生说,苇生,人家一雁来我们家,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她,这只戒指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让一雁收下吧。
卓苇生求助似的看着江一雁。好在江一雁只是略一推辞就说,恭敬不如从命,谢谢阿姨了。这让卓苇生和母亲都笑逐颜开。
临走的时候,大黄来卓苇生腿边挨挨擦擦。卓苇生说,看好家,大黄。就和江一雁提着双肩包走出了门。走出老远,回过头来,还看见母亲拄着拐杖站在路边向他们俩挥手。
事情在去江老家的路上开始有了一些变化。卓苇生不断地偷看江一雁的脸,想要探究一下她对上午南湾之行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江一雁的脸一会儿绷着,一会儿又对卓苇生挤出一丝笑容,总有些不自然。卓苇生却理解成这是两个人的关系最终定下来之后,江一雁特有的娇羞。
两个人来到偏厦前,江老早已搬来一张小桌,摆好了茶水和烟缸。他自己则坐在一旁吃力地绱鞋。也不知江老是从早晨开始等,还是从下午才开始等,抑或是根本就没有等谁。卓苇生有些歉意,打了个招呼,江老,又来麻烦您,让您久等了。
江老抬起头来说,是小卓啊,没关系。又说,雁儿也来了。
是的,爷爷。上次的鞋已经卖掉了,我给您送钱来了。这不,遇见了学校认识的校友。他说是来采访您,我就跟着他一起来了。说着,江一雁拿出一卷钱来交给江老。江老一边把钱收好,一边说,又给你添麻烦了。
这回轮到卓苇生大吃一惊了。江一雁称他为校友,还和江老这么熟。他乜斜着看了江一雁一眼。江一雁说,是的,这是我爷爷。
卓苇生茅塞顿开,所有的潮水都一涌而过,然而空气却不断降温,冰凝成一个又一个新的疑问。江一雁说,我父亲何守传是爷爷唯一的儿子,他随了我奶奶的姓。
卓苇生看着江老。江老再次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兀自用力绱鞋。
江一雁说,爷爷被当做历史反革命抓回去坐牢以后,我奶奶就和我父亲在这间偏厦里相依为命,以做鞋卖鞋为生。
江一雁见卓苇生仍然傻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愣,就说,你不是要继续采访吗?
卓苇生这才打开录音笔,就着小桌翻开了记事本。
江一雁说,家里没有男人,日子的艰难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奶奶没有正式工作,好在有这做橡胶底鞋的手艺,那时候也没有多少机器做的鞋,大家都要穿手工鞋。奶奶知道自己的身份,从来不乱说乱动,这日子也就过得还算平稳。当然,日子能过下去,是有贵人相助的。爷爷临走时给了奶奶一个过命的朋友的地址,奶奶冒用爷爷的名义,把爷爷被抓的消息告诉了那个人。
卓苇生说,袁老旦,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还活着?江一雁问。江老的眼睛也亮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鞋底。
卓苇生说,我昨天已经告诉爷爷了,袁老旦老人在万州光荣院,还活着。我就是从他那里得到了爷爷的线索。
我……我……这一次,江老有些激动。江一雁站起来为江老轻轻地捶着后背,又喂他喝了一些水,江老才慢慢平静下来。江一雁劝爷爷到屋里休息一下,老人拒绝了,拿出烟杆开始鼓捣着旱烟来抽。
江一雁重新坐下来,对卓苇生说,袁老是我们家的恩人,他每月都会按时寄十块钱给奶奶。这样,奶奶和父亲除了能得以生存下去,父亲还能读得起书。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1965年,父亲初中毕业考上了襄南市的一所地质勘探技校。那时候家庭出身不好是上不了大学的,奶奶和父亲也没有这样的奢望,重要的是家里需要父亲尽快找到饭碗。奶奶那时虽然年纪不大,却因积劳成疾,身体已经很差了。
江一雁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卓苇生等待了片刻,见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想来她正暗自神伤,就说,一雁,今天我们就到这里吧。既然你都知道,我们到了襄南再说也不迟。
江一雁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我父亲最难忘记的是1967年4月20日。也是这样的春风,也是这样的阳光,襄南地质勘探技校的红卫兵带着我父亲来到了东荆镇。就在现在的这丛杜鹃花旁,我奶奶瘫软在地上。我父亲已经被摘掉了红卫兵的袖章,低着头站在奶奶身边。红卫兵头头一手拿着小红书,一手指着我父亲吼道,何守传,你站不站在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说着递给我父亲一根绳子。
父亲接过绳子,看着奶奶。奶奶躺在地上,也看着他。父亲看到地面在一点一点地倾斜,地面上的杂草和纸屑却纹丝不动。那是奶奶在慢慢地坐起来。奶奶终于重新站立起来,把头转了过去,把双手反剪在身后。红卫兵头头一声怒吼,何守传,你还不行动?父亲一颤,磨蹭着走到奶奶身后。奶奶的发髻上飞过一只苍蝇,父亲顺着奶奶凌乱的头发直看到奶奶的后背。他突然觉得很羞愧,心神慌乱,就在收敛心神的一瞬,他把手中的绳子套在了奶奶的脖子上,开始捆奶奶反剪着的手。绑紧点,绑紧点!几双手伸过来抢过父亲手上的绳子,结结实实地把奶奶捆了起来。
父亲就这样牵着自己的母亲,随着游行队伍踉跄前行。他偷眼看奶奶,奶奶也不时偷眼看着他。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响彻了东荆镇的大街小巷。父亲发现口号声都是从自己身后传来的,街道两旁围观的群众并不做声,只是看着他们娘儿俩。父亲觉得有无数的苍蝇在自己全身上下飞舞,但又不敢驱赶,只能走一步挨一步。
江一雁又停了下来。卓苇生用眼神示意江一雁不要再说下去了。江一雁看了爷爷一眼,江老却表情平静地说,干部说了,竹筒倒豆子。
江一雁就又接着说,当天晚上,我奶奶就在这偏厦里上吊了,用的就是捆她游街的那根绳子。这让我父亲后悔终生,他认为奶奶是死在他手上。
一时,三个人都无语。
良久,江一雁说,卓苇生,你以前到过我们家,见到过我父亲。你一定觉得他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
卓苇生说,有这种感觉,但我没敢对你说。
江一雁说,关于我父亲,有两个基本事实你还不知道。一个是他虽然只是一个技校毕业生,但却是市地质勘探局的副总工程师。现在虽然早已退休,但局里遇到重大技术攻关难题,依然要请他出面会诊。我父亲在我奶奶自杀后不久,就去了最偏远的地质队。反正地质队是需要人的。他先是以实习之名要求下队,后来毕业分配正式上班。地质队的工作地点总是在深山,本来就几个月回不了一次城,而父亲即使有机会也不回城。回了城见谁呀?干什么呀?他常年在山里转悠,在石头上敲敲打打。他的那些知识完全是在石头上敲打出来的。他这么在山里一转悠就是几十年,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苦,又有多少恨。小时候,我不爱学习,父亲就给我讲他求知的故事。白天在山里找实际根据,晚上累得直不起腰,也要在马灯下印证理论数据。我后来才明白,他是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让脑子里都装上地质知识,以证明自己还能有价值地活下去,再也不用思考别的东西。就如一个好酒贪杯的人,所有的人生都在酒里。
江一雁说,另一个你不知道的事实是,我父亲一辈子都没有结婚。
没有结婚?
江一雁竟然笑了一下,说,是的,他没有结过婚,我只是他的养女。
卓苇生看出了江一雁笑容中的惨淡。以前,他也曾不经意地问起过江一雁的母亲。江一雁只是告诉他,母亲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因为害怕引出江一雁心中的隐痛,卓苇生没敢深究。没有料到江一雁所说的母亲没有了是从来就没有的意思。
江一雁继续说道,地质队员常年在野外工作,结婚以后,夫妻之间要忍受长期两地分居的痛苦,这让许多女人不敢爱他们。尽管如此,在物资缺乏的年代,他们的高工资、高福利依然是有吸引力的。特别是像我父亲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就成为举足轻重的技术权威的人,一定会有人爱上他。我小时候问过父亲,我为什么没有妈妈?你为什么和单位里的叔叔伯伯不一样,不找一个妈妈结婚呢?父亲笑着说,雁儿,我结了婚,就没有你这个小雁儿了。父亲的话,我不懂,但却总是搁在我心头,让我不停地思考。这个疑问一直保持到我上大学。我大学毕业那一年,正值父亲退休。我考上研究生以后,我们父女两人有了更多的时间在一起。暑假的一个晚上,父亲给我讲了许多往事。
江一雁说,那天的晚餐,父亲破天荒喝了一点酒。等我收拾完毕,他就把我叫到阳台上坐下。那天没有月亮,在朦胧的星光下,父亲沧桑的脸,棱角不十分明晰。父亲的语调却一字一顿。父亲说,雁儿,你看你爸爸是不是个丧门星?我说,您怎么这么说呢?父亲说,雁儿,你看我出生不久,你爷爷就被抓走了。我刚刚成年,就害死了你奶奶。我不是丧门星是什么?我说,这些都不是您的错。父亲像没有听见我说话一样,接着说,所以,我不能结婚,结了婚也是害别人。雁儿,还有你,我这个爸爸没有能力为你找个工作。好在,你到底命硬,不仅活了下来,还考上了大学,考上了研究生。到底是捡来的孩子。我说,您说什么呢?父亲看了我一眼,说,雁儿,我没有喝多,你应该知道了,你就是捡来的孩子。二十二年前,我在鄂西山区搞地质调查。我们的房东家里生了三个女孩。他们想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结果又生下了你。这是严重违反计划生育的行为。再说,他们也实在养活不起你。我的一个同事半开玩笑地说,倒不如送给我们何队长做女儿。房东自然愿意。大伙儿撺掇我说,老何,未必你以后真的要成孤老?我虽知道我命硬,当时却想,养活了这孩子,是我积了阴德,养不活也不是什么大的罪过。雁儿,你就这样成了我的女儿。
江一雁说到这里的时候,终于把自己说哭了。她转过头去叫了一声爷爷,眼泪就流了下来。江老搂着江一雁说,雁儿,是你爷爷不好,连累了你爸爸,也连累了你,你们受委屈了。
爷孙俩哭在一处,倒把卓苇生弄得手足无措,只得劝了这个劝那个。急得没有办法,卓苇生说,一雁,爷爷年纪大了,你这样陪着他哭,他要哭坏了身体,可怎么办?江一雁这才止住了悲声,擦干眼泪。慢慢地,江老也在两人的劝慰下,情绪稳定下来。
江老对江一雁说,雁儿,我被释放以后,一天也没耽误就往家里赶。我是想尽快见到你奶奶和你爸爸。回到家才知道你奶奶早就不在了,而且是那样死的。唉,死就死了吧。在战争年代,在监狱里,我看到的死人多了去了,实在是不足为奇的事。想你奶奶年轻时没享过什么福,一生没有过上好日子,就是活着也是受罪,倒是死了干净,眼不见心不烦。只是你爸爸,唉,我也想过要去找他,也打听到了他的下落,但晓得他大部分时间在野外工作,晓得他一直不找爱人结婚,我就知道他的心里淤积着怨恨。我生下了他却没有管他,让他吃了无数的苦,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灾难,我有什么脸面去见他?见了他让他知道我这个历史反革命的爹还活着,让他来养我的老吗?这会让我愧死的。
唉,江老又点燃了旱烟锅,吸了一口烟说道,虽是这样说,我还是想见到他。那些年,我腿脚还有劲儿,身上还有力气。我做好了鞋,就搭车挑到襄南去卖,不知不觉就走到地质勘探局的门口。我想我的鞋底钉了橡胶皮,耐磨,穿着又舒适,搞地质的人应该喜欢。果不其然,每次我挑到襄南去卖的鞋,最后都是在地质勘探局那里卖完的。除了卖鞋,我当然还想见到你爸爸。雁儿,你爸爸虽然多数时间是在出差,但总有回城的时候,好些次都让我等着了。你爸爸身材和我一样,高个子,大手大脚,眉眼却和你奶奶一样,挺直的鼻梁,皮肤很白,像个书生。我总是希望看见他,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但每一次,我都不敢喊他。我怕他认出了我。他走过来,我总是低着头。他离开时,我又偷眼看他。他总是匆匆而过,我就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被某一处转角遮住。
江老说,有一次,你爸爸竟来我的摊子上买了鞋。那情形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夏天,天很热,日子也长。我还有三双鞋没有卖完,就坐在地质勘探局旁边的马路牙子上多待了一会儿,想把鞋全部卖完再回家。没有任何预兆,你爸爸突然就拿着一瓶矿泉水从大院里走了出来。他径直走到我面前说道,老头儿,还有几双鞋?我说还有三双。他把矿泉水递给我,低着头看我箩筐里的鞋。他拎起三双鞋,从裤兜里掏出二百元递给我说,够不够?我说,够了够了,我还要找你钱呢。他把钱递给我转身就走。我急着说,我还要找你钱,还有你的矿泉水。他头也不回地说,天不早了,剩下的钱你搭车回去吧。我不敢进大院,站了一会儿,只得挑着空担子到车站搭车回家。
江老说,雁儿,这一次和你爸爸相见是我们唯一一次面对面。我当时心里想的是,还有下一次,然后再下一次。每说一次话就接近一次,最后就能父子相认。但是没有了,你爸再也没有到我的担子跟前买过鞋,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就是远远地看见,也只是一个侧面或者一个背影。我就知道他终是不肯和我相认。后来,雁儿,你来了。你能来看我,必是你爸爸心里还想着我。他想着我,我就可以等,就不愿意去死。我就等着你爸爸回心转意的那一天,等着有人叫我爸爸的那一天。
江一雁早已又是泪流满面。爷爷,爷爷,您错怪我父亲了。父亲哪里是不想和您相认?他是不敢和您相认啊。他时时刻刻都记挂着您呢。您看,他随了奶奶姓何,那是那些年为了避祸。他给我的姓可是江姓啊,他这是要返祖归宗啊。就拿您做的鞋来说吧,我小的时候,您的鞋还有一定的市场,但哪里又那么容易卖完呢?您每次卖剩下的鞋,都是父亲安排同事你一双我一双地买了去。
卓苇生插嘴说,既然如此,何伯伯为什么怕见到爷爷呢?
江一雁说,父亲对我说过,他没法对爷爷交代呀,奶奶就死在他手上啊。
江老说,这怎么能够怪他?要是我不参加七十四军,要是我不被抓走,要是……
唉,江一雁说,谁说不是呢,但父亲始终陷在自责的漩涡里走不出来。从我懂事起,每年的春节、清明节、中元节、中秋节,父亲一定要带着我到奶奶坟上来。至于他一个人每年到坟上来多少次,那就没人知道了。每次来到奶奶的坟上,除了烧香化纸,父亲一跪就是一个时辰。他说他要赎罪。而在奶奶面前,他的罪是永远赎不完的。
江老说,我也知道你奶奶坟前常有人烧纸,知道除了你们父女二人,再没有别人会来。
江一雁说,父亲担心您啊,爷爷。您还记得我第一次来看您吗?那是因为您病了,是父亲让我来给您送药,让我来和您相认的。您当时问我,你爸爸怎么没来?其实他就站在门外,听着我和您说话。直到您那次感冒好得差不多了,他才和我一起回襄南。也就是从那一次开始,他觉得您不能再去卖鞋了,安排我每月一次到东荆镇来,把您做好的鞋拿走。只是这些鞋早已不再时新,都是我和父亲半卖半送给了别人,钱却由我下一次全额带给您。父亲是怕您生活困难,遭了罪啊。
江老说,雁儿,既是这样,快叫你爸爸来见我吧。我也没几天好活了,再不相见就没有时间了。
江一雁搂着江老说,爷爷,我这次来就是要劝您跟我搬回襄南去,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好,好,江老喃喃地说,在一起,在一起……我都盼了六十年了。走,雁儿,和我一起去你奶奶那里说一声,我们一家就要团圆了。说着,就拉着江一雁往屋后走,要到坟上去。
卓苇生不愿打扰这幸福的祖孙俩,感动之余,拿起相机,拍下了他们相互搀扶的背影。
卓苇生意识到自己的采访已经功德圆满,趁着这个空档,他去了镇上,和那个民政干事告别。民政干事问他,江老头配合采访配合得怎么样。卓苇生说,老人很配合,我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民政干事满不在乎地说,我就说呢,他还敢不要他那低保指标了?卓苇生不愿节外生枝,只是感谢民政干事的大力支持,谢绝了他要安排晚餐的盛情。
天色不早,卓苇生到一个小餐馆里买了一些饭菜,送到江老家里。正好江老爷孙俩拜祭奶奶回家,三个人就在门前的小桌上吃饭。其间,江老总是看着卓苇生。卓苇生陡然明白了江老的心事,拿出手机联系上了重庆万州的袁老旦老人。江老和袁老通了话。电话里,两个老兄弟唏嘘感慨,诉说几十年的生死友情。两个老人相互叮嘱对方把日子过好,把身体养好。江老还说了把家事安排好就去看望袁老的话,并定下了具体的日子。
收了电话,江一雁告诉江老,过些天就会和父亲一起再来东荆镇,然后搬家到城里去,大家住在一起。
告别了江老,卓苇生和江一雁一起步行回卓苇生入住的那家宾馆。一路上,两人都在为江家一家终于摒除前嫌重新团聚感到欣慰。天已经全黑了,走到河街,东荆河河面上的微风隔着岸边的柳枝吹过来,卓苇生的心情就畅快起来。想想前天,卓苇生还担心这一次采访任务不能完成会给自己的工作生活带来什么负面影响,而现在,不仅圆满地完成了工作任务,还促成了江一雁一家的感情沟通,这不能不说是意外之喜。
江一雁碰一碰他的手臂说,想什么呢?苇生。
想你呢,想你和我呢。我们一定不能像你爸爸、你爷爷那样,遭受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之苦。
黑暗中,江一雁轻轻地说,不会的,怎么会呢?说着,江一雁紧紧地拉住了卓苇生的手臂。
回到房间,稍事休息,卓苇生就要给江一雁再去登记一间房。江一雁说,这房间里不是有两张床吗?
卓苇生愣了神。江一雁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猴到他的跟前,搂住他的脖项,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你就那么讨厌我吗?江一雁吹气如兰,卓苇生觉得自己有些眩晕。不待他反应过来,江一雁又说,现在,我去洗澡,你干点正事,把今天的采访记录整理出来。卓苇生哪里有什么心思整理采访记录,一边着三不着两地忙碌,一边心猿意马地静听洗漱间传出来的哗哗的流水声。好不容易流水声停止,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洗漱间的门终于打开了,江一雁如一尊女神从云遮雾罩的水汽中走出来。
卓苇生求助似的看着江一雁。江一雁一边梳理头发一边说,难道你忙了一天还不累?还不去洗漱?
卓苇生忙点头答应。
从洗漱间出来,卓苇生看到房间里只剩下一盏床头灯还亮着。江一雁美人鱼一样斜躺在床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被。整个房间显得十分温暖芬芳。卓苇生兀自站在房间中央,不知所措。就见江一雁娇红着脸说道,苇生,过来,到我这里来。
卓苇生大喜过望,却也不敢过于造次。他挨了几步,来到床边,轻轻地掀开薄被,把赤裸温软的江一雁搂在怀里。
事毕,江一雁从身下抽出一方素白的绸布方巾,指着中间的一片红潮说道,苇生,我算是把自己整个地交给你了。卓苇生搂着江一雁,轻轻地吻着她的面颊,说道,我知道,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缱绻片刻,江一雁说,苇生,这些天来,你累了,我们早点休息吧。卓苇生答应了,又亲了她一下,躺到了另一张床上。
临睡前,江一雁说,记住,苇生,我是爱你的。
卓苇生答道,我会爱你一辈子。
或许因为这些天实在太累,天色大亮的时候,卓苇生才醒来。他睁开眼睛看了一下旁边的那张床,床上没有江一雁。卓苇生陡然坐起身来。整个房间一览无余,洗漱间也没有丝毫声响。卓苇生几步跳到房门边,打开门,走廊上空空荡荡。重新回到房间,卓苇生发现江一雁那个双肩包也不见了,只有桌子上方方正正地叠着昨夜那条绸布方巾。卓苇生把它打开,那一片猩红之处,正躺着一枚黄澄澄的金戒指。那是昨天上午,母亲送给江一雁的。卓苇生顿时明白,江一雁真的走了,他差不多永远失去了这个初恋的恋人。
卓苇生回忆着昨天所发生的一切,深感一切都来得过于蹊跷,过于偶然。真如温暖的春三月突然来了一场倒春寒,让他不知所措,百思不得其解。
卓苇生如一条冻僵了的桑蚕,呆卧在凌乱的床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手机突然响了。那是一连串的短信提示音。卓苇生神经质地抓起手机,打开,正是江一雁发来的系列短信。
苇生,如你所见,我走了。这样的不辞而别,应该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我却不知从何说起。我扪心问自己,我爱你吗?答案是肯定的。爱,这是真切的,就像我们昨夜温柔的缠绵。但另一个残酷的事实也是真切的。一个星期以前,我拿到了雅思考试成绩。再三思虑以后,我决定到澳大利亚去留学。我这次回到东荆镇,就是为这个决定做出的应有安排。我借助你的采访,劝说爷爷搬回襄南市和我父亲同住,了结他们超过半个世纪的亲情恩怨。你帮了我的大忙,谢谢你。回东荆镇的第二个目的就是要给你一个交代,给我们这段恋情,给我们这段一起走过的路一个交代。我不知道我的行为是懦弱还是勇敢。你知道我即将研究生毕业,我对自己的未来有过许多设计,但同时又缺乏足够的信心。因此,我决定把我们的开始当做我们的结束。我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但显然,一声简单的道歉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愿这段感情的结束留给你的不是怅惘,不是遗憾,而多少有一些温馨,一些美好。忘掉我吧,就像忘记你在陌上见过的一朵野花。江一雁。
看完短信,卓苇生连忙用手机回拨了江一雁的号码。信息提示,江一雁已经关机。
机械地收拾好行李,把房间退掉,卓苇生来到河街上。河街依旧春风和煦。东荆河边,不时能看见一对一对的情侣。他们或拥抱,或接吻,或携手漫步,完全无视近在咫尺的车辆和行人。行人们也匆匆忙忙,对情侣们见怪不怪。他们会吵架吗?会做爱吗?会旅行吗?会成家吗?会分手吗?卓苇生无端地猜想着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他想自己是不是因为江一雁的离去而有些情绪失控。
定了定神,卓苇生发现自己确实走在了一个需要确定方向的三岔路口。回南湾去?他帮不了崴了脚在家行动不便的母亲丝毫的忙。去重庆万州?昨天在万州光荣院打来的电话里得知,寻访抗日老兵采访组早已离开。那么,回襄南?除了他租来的那间房子,襄南已不再有一个人像过去那样等待着他了。
责任编辑 刘鹏艳
我来拯救你
丁力
刚下高速,一条巨幅标语映入眼帘:“坚决打击用PS技术敲诈领导的犯罪行为。”
樊国伟感到新鲜,忍不住笑起来,想着过去说开卷有益,现在应该改成“出门有益”,要是不出门,闷在深圳,任凭自己把脑袋想破了,估计也想不出这样的标语来。冲着这标语,自己就不虚此行。
当然,樊国伟千里迢迢只身驾车从深圳来到湘中,绝对不是专门来看标语口号或看其他新鲜的,他此行的基本目的是相亲。
樊国伟与女方上过视频,也通过电话,并且樊国伟在视频上巧妙地让对方按照他的要求动作过。樊国伟假装突发奇想,声称怀疑女方已经有老公了,所以要求女方举起左手在视频上给他看无名指上是不是戴着结婚戒指。女方照他说的做了。有没有戴结婚戒指无所谓,关键是照着他的话做这个动作,说明视频不是事先录制的。樊国伟由此确信对方确实是女性,而且是位年轻漂亮的女性。这就够了,就值得他往湘中来一趟。
即便如此,对方是骗子的可能性仍然很大。如今,网上骗子太多,防不胜防。勾搭老男人的年轻漂亮女人基本上都是骗子,不是骗子反而不正常。但是,樊国伟不怕被骗。他对此有充分的心理准备。骗色,求之不得。自己一个老男人,还怕被年轻漂亮的女人“骗色”吗?骗财,不见兔子不撒鹰,只要见到兔子了,散点钱财理所应当。要钱干什么?钱是为人服务的,对樊国伟来说,钱是用来供他享受的,而被年轻漂亮的女人骗,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拐弯之后,一条笔直的大马路直通县城。一路风景不错,除了有些高低起伏之外,与深圳的马路没多大区别,而这种起伏,恰恰是樊国伟所喜欢的。两边的麦田,远远看上去居然像高尔夫球场,只是比深圳的高尔夫球场更大更开阔,因此也更养眼一些。樊国伟陡然感悟,城市就该错落有致,不能建在同一个平面上,像希腊爱琴海沿岸的一些小镇,没有任何宏伟建筑,为什么那么美?就因为她们沿着山坡建设,有立体感,所以才显得饱满并彰显与大自然的和谐。樊国伟感叹,这些年中国经济发展真快,连湘中这样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也有现代化模样了,即便是敲诈领导,也用上先进的PS技术了。
最后这点跳跃思维来自于路边,因为,路边不断重复地冒出那句口号,给樊国伟的感觉是,本地正在开展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专门打击用现代科技敲诈领导的犯罪行为。难道这种行为在该县成了气候?
樊国伟找到当地最好的宾馆。宾馆门口拉了横幅,不是欢迎某某领导检查指导,也不是欢迎某项会议的代表,而仍然是刚才一路所见的那条标语口号。樊国伟已经不再有新鲜感,却进一步相信本县正在开展一场运动,而且开展得有声有色。
选择最好的宾馆不是为了排场,而是出于安全考虑。在大城市,不一定选择最好的酒店,比如昨晚在长沙,他就选择了一家全国联网的快捷旅店,虽然房间小,但只要干净,能上网就可以了。而今天在小县城,樊国伟必须选择最好的酒店。为了安全,也为了确保干净和上网方便。
入住之后,樊国伟立刻上网,联系曾凤彩。就是在网上认识的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孩。
不直接打电话,用QQ联系,并不是为了节省费用,而是故意营造气氛。隐约之间,也为了安全。网络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能毫无阻碍地让世界上任何两个隔着千山万水的人保持联系,仿佛近在咫尺,又像一堵墙,或者像一道幕布,把两个近在身边的人相互隔离,让真正近在咫尺的人却不见彼此。在很多情况下,隔离了,隐蔽了,也就安全了。
樊国伟先送上一支玫瑰。
曾凤彩回了一个笑脸。然后问:去哪里了?怎么消失了一整天?
樊国伟回答:想你了,就跑来看你了。
曾凤彩给了一个不相信的表情,说:尽讲好听的!
樊国伟:假如我此时真的在湘中呢?
曾凤彩贴了一个吃惊的表情,惊叹道:不会吧!
樊国伟:我是说假如。
曾凤彩想都没想,敲出一行字:假如你真的来了,我就真的给你。
樊国伟:说话算数?
曾凤彩:驷马难追!
樊国伟:好。你来吧。我在阳光国际酒店。
曾凤彩:哎,你怎么知道我们这里有个阳光大酒店?
樊国伟回过去一个得意的表情。
曾凤彩:啊,知道了。你上网查的。
樊国伟:没有。
曾凤彩:那你怎么知道的?
樊国伟:真的来了。
曾凤彩:怎么证明?
樊国伟想了想,说:酒店门口挂了一个大横幅,上面写着“坚决打击用PS技术敲诈领导的犯罪行为”。
曾凤彩沉默了。
樊国伟:你怎么不说话了?
曾凤彩不回答。
樊国伟:怎么了?!
曾凤彩:你真来了?
樊国伟:是啊。
曾凤彩:怎么事先没说?
樊国伟:想给你意外惊喜啊。
曾凤彩:确实很意外。
樊国伟:但是不惊喜?
曾凤彩给了一个夸张的惊喜表情。
樊国伟回复一个红色并且不断闪动的嘴唇。
曾凤彩又不说话了。
樊国伟:怎么,后悔了?
曾凤彩:后悔什么?
樊国伟:后悔刚才的承诺。
曾凤彩:什么承诺?
樊国伟:驷马难追啊。
曾凤彩给了个精怪的表情。
樊国伟:我住383房。等你。
说完,樊国伟离开电脑,脱衣服,进卫生间,洗澡。
到底是小地方,酒店外表与大城市没差别,但一用卫生间,就差劲了。首先是卫生纸质量很差。说实话,樊国伟好多年没用过这么差的卫生纸了。深圳的任何场所,估计都找不出这么差的卫生纸。其次是马桶,表面上差不多,但一次冲不干净,必须再冲第二次。冲第二遍的时候,手必须摁在冲水装置上很长时间。最后是浴缸。当然,樊国伟不会真在宾馆浴缸里泡澡,只是站在浴缸里淋浴。但酒店却没有提供防滑垫。这样,洗浴的人有可能在洗浴液的作用下滑倒。
樊国伟把淋浴开到最大,让热水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自己,像婴儿躲到了母亲的子宫,他感到很温暖,很舒适,很安全。这种感觉,只有在较冷的地方洗热水淋浴才能体味到,像深圳那样炎热的地方,洗淋浴叫“冲凉”,是体味不到这种温暖和舒服的。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曾凤彩,樊国伟身体有了反应。本能地想顺势而为,借助于淋浴的温暖,让自己释放一下。但他及时控制了,提醒自己不要浪费,要把体内的能量用在正道上。
樊国伟不知道曾凤彩离酒店有多远,因此他没有将卫生间的门关死,虚掩着,为的是及时听到敲门声。可是,一直等到他从卫生间里出来,曾凤彩都没来。走到电脑前,也没看到对方的留言。樊国伟不得不用手机与对方联系。
“还没来?”樊国伟问。
“来了。”曾凤彩说。
樊国伟赶紧跑过去开门,走廊上并没有人。
“没有啊。”樊国伟说。
“在楼下。”曾凤彩说。
“快上来呀。”樊国伟说。
“还是你下来吧。”曾凤彩说,“我在一楼大厅里。”
“你想反悔?”樊国伟有些不高兴。
“没有。”曾凤彩说。
“放心。”樊国伟说,“这是你的地盘,我不敢强迫你。但我这么远开车过来,你总该表达一点诚意吧?”
曾凤彩停顿了一会儿,说:“好吧。”
“我在三楼,383房间,门开着。”樊国伟说。
为了不把对方吓着,樊国伟脱掉睡衣,换上休闲服。刚刚换好,曾凤彩就到了。尽管门开着,但她却没有直接进来,而是立在门口敲门。
樊国伟跑过去,什么话都没说,笑着把曾凤彩一把拉进来,迅速关上门,然后没等对方反应,一个热吻立刻贴上去。
看似很冲动,其实是一种技巧。樊国伟相信,既然之前在QQ上已经做过了,见面就不必太装,必须在对方还没有来得及玩矜持之前,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占领制高点之后,再慢慢巩固阵地。这时候樊国伟一边把自己的舌头尽可能深地伸到对方的口腔里,一边腾出右手捏对方胸部的敏感点,还不失时机地双腿夹住对方,让自己身上最坚硬的部位触到对方的身体上,让她直接感受到自己的强悍。
曾凤彩做了象征性的反抗。不对,不能说“反抗”,只能说是“躲让”,然后,就假装实在抵挡不过,顺势与樊国伟一起滚到床上,任由樊国伟摆弄。
樊国伟并没有急于脱曾凤彩的裤子。甚至都没脱曾凤彩的衣服。他压在曾凤彩的身上,使劲地吻她。他相信女人都是感性动物。不直接进入,先吻她,能让对方感觉男人这样做不是出于动物本能,而是出于爱。爱是所有女人的最佳迷魂药。即便对方是抱着敲诈的目的和你上床,只要让她感到“爱”,在最后一刻也可能让她们忘记初衷。
樊国伟从额头吻起,一步步往下延伸。吻得很急切,但十分认真。在嘴唇位移的间歇,还不断发出惊叹不已和急不可耐的声音。这种声音具有传染性。很快,类似的声音就从曾凤彩那边反馈回来。
樊国伟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玩过了。不是深圳或东莞没有年轻漂亮的女人,也不是没有年轻漂亮的女人愿意被樊国伟摆布,而是他自己不敢。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女人,樊国伟不敢玩得很深。嫌她们脏。担心有传染病。特别害怕艾滋病。比如接吻,樊国伟就不敢跟她们嘴对嘴,更不敢把舌头伸到对方的口中。而现在,不管对方是不是骗子,至少不是那种直接的交易,给樊国伟的感觉是一场真正的“做爱”,而不是单纯的“性交”, 所以,樊国伟不仅把自己的舌头伸到对方的口中了,而且还在里面上下左右搅拌。最后,当樊国伟把这种搅拌技术运用到曾凤彩下体的时候,女方爆发出山崩地裂的叫喊。
樊国伟控制不住了。他急切地腾出嘴巴,换上尖刀部队,完成最后冲刺。
他并没有像以往在深圳或东莞那样立刻跑进卫生间清洗。对方也没有。樊国伟和曾凤彩并排赤条条地躺在宾馆的床上。床很大。估计现在的宾馆已经转变经营观念,标准间不是两张小床,而是一张大床。一张比通常家庭大床更大的大床,很适合做爱。
曾凤彩继续喘着粗气,似意犹未尽。樊国伟则斜靠在两个摞起来的枕头上,点燃一支香烟。他把烟递给曾凤彩。曾凤彩摇摇头,继而把脸埋进樊国伟侧胸上。樊国伟看着女人光滑的脊背和高高翘起的屁股,想到了刚才路上看到的麦田和深圳的高尔夫球场,感悟美都是相通的。他很是惬意,想着人生最大的享受莫过如此吧。
“你胆子真大。”曾凤彩说。
“怎么说?”樊国伟问。
“你就不怕我是骗子?”曾凤彩说。
“不怕。”樊国伟说。
“为什么?”曾凤彩问。
“因为我不是领导。”
樊国伟是脱口而出的,并不是故意幽默,曾凤彩听了却忍不住笑起来。
樊国伟问:“你们这里好像在开展一场反敲诈运动?”
曾凤彩说是,你不都看见了?
“这说明用PS技术敲诈领导已经成了气候?”樊国伟又问。
“不一定采用PS技术,大多数是直接录像。”曾凤彩说。
樊国伟想了想,有道理,强调“PS技术”,是为领导开脱,仿佛那些有缝的鸡蛋都是遭人陷害的。
“也不一定是针对领导,对老板也一样。”曾凤彩又说。
也有道理,樊国伟想,领导和老板确实有许多共同之处,都值得敲诈。所不同的是,领导怕曝光,老板则没那么怕。
“所以,”曾凤彩说,“你也可能被敲诈啊。”
“我说了,我不是领导。”樊国伟不解。
“但你是老板啊。”曾凤彩说。
“也不是,”樊国伟说,“我不是老板。”
“不是老板?”曾凤彩问,“那你是做什么的?”
是啊,我是做什么的?樊国伟想。
“我现在什么都不做。”樊国伟说。
“那你吃什么?”曾凤彩问。
“我有钱。”樊国伟说。
“当过老板?”曾凤彩问。
“没有。”樊国伟答。
“当过领导?”曾凤彩又问。
“不是。”樊国伟答。
曾凤彩看着樊国伟,不问了。
樊国伟说:“我一直是打工的。”
曾凤彩不相信。
“真的。”樊国伟说,“没骗你。我确实是打工的。”
樊国伟没有说谎。他确实是打工的,一直在打工。正因如此,老婆才失去了耐心,和他离婚。
大学毕业后,樊国伟分回到家乡的某事业单位,当时算国家干部,条件不错,顺利找到对象,结婚,生子。但家乡是个小地方,樊国伟是在大城市泡过四年的人,不甘心,想出去闯闯。彼时“孔雀雁南飞”盛行,樊国伟和老婆商量着去深圳。老婆也是大学生,想法与樊国伟差不多。两人商定,樊国伟先去深圳,等他在特区站稳了脚跟,老婆再辞职带着儿子跟过去。但是,在具体什么算“站稳脚跟”上,两人的认识并不一致。按照老婆理解,要么樊国伟正式调入深圳的事业单位,要么他自己当老板发了大财。可是,这两条要实现起来并不容易。樊国伟已经很努力了,却始终未能调干入户深圳,也没有当成老板。等了五六年,老婆绝望了。而此时,樊国伟再想回家乡的事业单位已不可能,不得不接受离婚的现实。
樊国伟后来又经历了一场婚姻。女方也是离异的,和樊国伟在同一家工厂打工,是个漂亮的女人,比樊国伟的前妻漂亮许多。女方见樊国伟大学毕业,又是生产主管,主动投怀送抱,上竿子嫁给了他。樊国伟也没觉得自己吃亏,毕竟,女方相貌出众,就是学历低了点。为了更加完美,樊国伟决定为女人接上短板,出钱让她参加自考培训,结果,与班上的一个比樊国伟年轻且有钱的同学女人好上了。
樊国伟一度很失落,感觉自己非常失败,居然被一个文化不高的离异妇女甩了,很窝囊。经过了解,获悉那小子并不比自己好多少,也是打工的,只是在国营单位打工罢了。这让樊国伟幡然醒悟,同样是打工,当然是给大老板打工比给小老板打工强。谁是“大老板”?当然是国家啊。私人老板无论多大,能大过国家吗?于是,几经周折,樊国伟利用自己在深圳十多年积累的人脉和不低的学历,终于应聘上了一家国营企业。当然,是小企业,国营大企业他进不去。但即便是小企业,只要沾上“国营”二字,背景都是国家,相当于小老板后面有大靠山。
起先,没觉得什么,工资待遇还不如在私人工厂做生产主管,而且也失去了当主管的其他福利,如可以颐指气使的权力和广大女工的殷勤等等。不过,他很快就体味到国营单位的好处。比如发工资,在私人工厂,说起来月薪八千,但实际拿到手时,总是七扣八扣,剩下来的只有六千多,而在国营单位,说起来工资才四千,但等到实际发放时,这补助那补贴,七七八八加起来也能达到六千多,另外还有不菲的年终奖和周末双休以及平常更多的自由时间等等,综合起来看,还是国营单位好。
最重要的,是樊国伟在国营单位莫名其妙地发了财。
他们单位是一个位于蛇口的油品仓库。刚建特区的时候,仓库很重要,现在随着城市的发展,这个本来处于偏僻位置的小仓库与周围环境越来越不协调,已经成为周边发展的最大障碍,加上深圳在东部建立了专门的油品仓库,这个小仓库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必要,等樊国伟托关系挤进来时,单位已经打算撤销了。估计正因如此,才人心涣散,东奔西散,各找出路,给樊国伟腾出了位置。
樊国伟起初管后勤。毕竟,濒临倒闭的单位也要吃饭,起码中午要管职工一顿饭。樊国伟的职务相当于单位的司务长,归办公室管。不久,办公室主任活动到西部油品仓库去了,单位再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填补主任职位,让樊国伟捡了个漏,当上了办公室主任。过了一年,传闻兑现,单位要撤销。
那段时间,单位像得了绝症,等待彻底断气的一日。又有一些人通过各种关系调往“两桶油”系统的其他单位。樊国伟因为是“挤”进来的,在中石油或中石化没有任何关系,连个熟人都没有,更谈不上后台,只能被迫无奈地坚守到最后一刻。
最后时刻,峰回路转。单位的几个头头想出了一个“企改方案”。提出由单位职工集体凑钱,把国家的油品仓库买下来,口号是不要主管部门安置职工,不给国家添任何麻烦。如此替上级分忧为国家解难的“国企改革方案”,当然得到上级的认可和支持。
当初建设这个仓库的时候,国家总共出资五百万元人民币,现在,单位头头提出花五千万元从国家手中买回来,不仅实现了国有资产的保值,而且实现了升值,受到上级表扬。为此,单位的几个头头发起成立了一家以自然人为股东的私人性质的公司,与原国有体制彻底脱钩。樊国伟因为是办公室主任,算中层,被要求出资一百万。他哪里有这么多钱?但是,樊国伟相信领导,既然单位的几个头头每人都出了几百万,他怕什么?他相信领导不会做让他们自己吃亏赔本的傻事。于是,樊国伟卖掉了自己仅有的一套房子。彼时房价还没有暴涨,那套房子他买的时候花了三十多万,按揭贷款,首期出了十来万,此时卖了八十多万,也不算吃亏。另外还有一些积蓄,如果硬凑,凑一百万也可以,但樊国伟对“改制”之后的出路心中没底,不敢搞得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所以,他找单位的头头也就是新成立的有限责任公司领导商量,说自己房子卖了,现在租房子住,实在凑不齐一百万,只能出八十万。本以为领导会不高兴,没想到领导非常通情达理,十分爽快地就答应了。说可以,你只出八十万吧,但日后分红,你也只能按八十万分。樊国伟说那当然。
让樊国伟没有想到的是,改制后,他的收入不但没有下降,反而大幅度增长。那段时间,领导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卖地上,就是把这个他们从国家手上买下的油品仓库作为地皮卖给房地产开发公司,多家联系,讨价还价,日理万机,而地皮上那些废旧设备,包括两辆油罐车和报废的储油罐以及输油管道等等,全权交给樊国伟处理。处理的方式是贱卖,卖一分钱是一分钱,反正整个小仓库的地皮都打算出卖了,留在上面的废铜烂铁对开发房地产没有任何用途,反而碍事。樊国伟没想到这些不起眼的废铜烂铁这么值钱,居然卖了一百多万。因为是零星出售,当废品处理,现金交易,连个发票都没有,所以,卖了多少钱,全凭樊国伟的良心。领导的心思都放在地皮转让上,哪里在意地皮上的废铜烂铁值多少钱。说实话,假如樊国伟贪心,自己吞下五十万都没人知晓。但樊国伟不是那种贪心的人,或者说,他不是那种黑心胆大的人,他只少报账二十多万,剩下的全部上交了。领导大概也没想到能卖这么多钱,一高兴,又给樊国伟提成十万,樊国伟当即有一种得了便宜还能卖乖的感觉。
刚刚把地面上的废铜烂铁处理完,整个地皮就以几十亿的价格转让给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传闻头头还拿了回扣,否则更多。
接下来就是分红。准确地说是散伙。也就是把卖地的几十亿分了,然后临时注册的公司注销,大家一拍两散,散伙。
天知道领导是怎么算账的,反正每个人的分红是当初出资的几十倍。樊国伟当初出了八十万,现在分红是税后几千万。一夜之间,樊国伟稀里糊涂成了富翁。但是,他丝毫没有高兴,相反,还捶胸跺足,欲哭无泪。假如半年前他不那么保守,假如他充分相信领导,胆子再大一点,不要给自己留什么狗屁生活费,入股一百万,而不是八十万,那么,他今天就可以多分一千多万。一千多万啊!如果不来国营单位,继续给私人老板打工,一辈子不吃不喝,也挣不到一千万。现在,仅仅是自己一时的保守,就损失了一千多万!樊国伟再次深切地感悟到性格确实决定命运。胆小,过去求稳,不敢冒险,就是自己的基本性格,也是导致自己那么早来深圳却一直打工没有当老板的主要原因。这次,连到手的一千万都白白丢了,更是自己不敢承担风险的直接报应。
但是,不管怎么说,樊国伟还是成了有钱人。之前没钱的时候,总是听说人有钱了未必幸福,说穷人有穷人的烦恼,富人有富人的烦恼,还说富人甚至比穷人更烦恼,更加没有幸福感等等。樊国伟曾经相信这些话,甚至用这些话自我安慰。现在,樊国伟有钱了,他才知道,这些话真是一派胡言!完全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不错,任何人都有烦恼,但穷人的烦恼是关乎自己生存的硬烦恼,富人的烦恼是如何享乐的软烦恼。操心自己如何生存与操心自己如何享乐,是同一层次的吗?
樊国伟首先买车买房,然后开着新车回了趟老家。
父亲早已去世,母亲跟哥哥嫂嫂过。为此,哥哥没少受气。樊国伟也一直觉得自己亏欠哥哥,这次回去,没给哥哥嫂嫂和母亲买任何东西,却直接给他们每人十万块钱,还说只要母亲住在哥哥嫂嫂家,今后他每月给一万元生活费,吓得嫂子怀疑樊国伟是司马相如再世。
儿子当年判给了前妻,大约是接受了母亲或外婆单方面的教育,儿子坚信樊国伟是在深圳发了大财,另寻新欢,抛弃了他们母子,所以,儿子憎恨樊国伟,樊国伟也因此憎恨前妻。如今,樊国伟果真发了大财,忽然不憎恨前妻了,相反,还感谢前妻和前岳母的“科学预言”。他联系上前妻,上来就要银行账号,说有笔钱要打给她。前妻已经再婚,据说生活不错,听樊国伟这样说,前妻声称不要,说我们有钱。樊国伟说不是给你的,是给儿子的。前妻说那你直接给儿子吧,与我无关。樊国伟说儿子未成年,这么多钱直接给他不好。妻子问多少钱?樊国伟说五百万。妻子问多少?樊国伟说五百万啊。前妻说你痴人说梦吧?怎么,买彩票中大奖了?樊国伟说没做梦,也没中大奖,但我进国营单位了,混上了办公室主任,国企改制,国家资产变成私人资产,单位的头头发了大财,我发了小财。前妻信了一点,但仍然说,那就先放在你那里,等儿子成年了再直接给他。樊国伟说不行,终于有钱了,我也打算再婚,等我再结婚了,给儿子这么多钱就不方便了。
从老家回来,樊国伟开始征婚。没想到婚介所安排的对象当中居然有他的第二任前妻。樊国伟几乎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情,前妻不是跟自考培训班上的那个小白脸了吗?怎么又来征婚?樊国伟非常好奇,想见面证实一下。一见面,对方认出是他,马上就骂樊国伟是骗子。说你一个臭打工的,也敢冒充富翁来征婚,信不信,我马上报警。樊国伟说,真对不起,你跟我两年,没享受过一天有钱人的生活,如今我发财了,送你十万吧。说着,要对方的账号,当场从手机上转过去十万。前妻看着银行发来的十万元到账短信,两眼发直,转而骂自己一时糊涂,瞎了眼,上了自考培训班上那小白脸的当。樊国伟说不能这么讲,其实我还要感谢他呢,若不是那小子,我还发不了财,如果见到他,我也打算给那小子十万。说完就后悔,担心吹牛也要上税,万一前妻当真,把那小子找来,难道自己还真给人家十万?发疯了?但前妻并没有去叫那小白脸,而是眼珠一转,说人这一辈子,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感情,说自己对樊国伟还是有感情的,希望重归于好。樊国伟说我也对你有感情,不然不会给你十万块钱,但我是俗人,把钱看得比情感重要。当初因为你离开我,我才发财的,现在如果你回来,我说不定要破产,所以,还是算了吧,请原谅。
如此一番折腾,樊国伟对婚介所失去了信心,感觉来这里征婚的女人都很假,嘴上说看重人品和感情,其实都想找条件好的人,而所谓的“条件”其实只有一个字——钱。因此,樊国伟即便遇上对眼的,也担心对方不是看上他的人,而是看上他的钱。
樊国伟开始上网寻求帮助。隐约之间,他感觉内地的女孩比深圳的单纯一些,所以,樊国伟把搜索的重点放在内地女孩身上。
网上美女很多。但真正能谈到一起的很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谈得来的,聊了几天,打算见面了,才发觉对方竟然是个男的。
接受教训,再发现有意向交往的,就要求先上视频,并且检验视频是不是事先录制的。就这样,也差点上当。有一位重庆美女,声称自己是老板,生意很大,相当有钱。女老板说她喜欢樊国伟,打算专门乘飞机到深圳来相亲,要樊国伟去机场接她。刚到机场,樊国伟就接到女老板电话,说钱包丢了,让樊国伟马上往她卡上打五千块钱,否则过不来。樊国伟说不必了,你把身份证信息发给我,我在这里帮你订机票,到深圳后,我直接取现金给你。对方愣了很长时间,骂了一声“小气鬼”,挂了电话,从此杳无音信。
经历多了,见怪不怪,樊国伟变得宽容。想着所谓骗子,无非谋财,并非害命,只要对方真是美女,并且有所付出,自己出点血完全应该,所以,这次在网上认识曾凤彩,感觉不错,并且视频验出不是事先录制的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驱车前来。
“你胆子真大。”曾凤彩说。
“恰恰相反,”樊国伟说,“我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打工了。”
“那你还敢来找我?”曾凤彩说。
“为什么不敢?”樊国伟问。
“你不害怕我是骗子?”曾凤彩说。
“不怕。”樊国伟说。
“为什么?”曾凤彩问。
“直觉。”樊国伟说,“我感觉你不是骗子。再说……”
“再说什么?”曾凤彩问。
樊国伟迟疑了一下,说:“再说你即便是骗子,能骗我什么呢?我是突然造访的,你来不及准备。房间是我自己到这里之后临时订的,你不可能事先安装摄像头。其实……”
“其实什么?”曾凤彩问。
樊国伟又迟疑了一下,说:“其实,即便你真是骗子,我也愿意被你骗。我不是领导,不用担心被曝光,最大的损失就是出点血。为了你,出点血我愿意。我相信人都是有良心的。我这么远自己开车过来看你,你应该不忍心骗我。再说,你也不用骗,我本来就打算留点钱给你。起码,留给你将来可能来深圳看我的路费吧。但我相信你不是骗子。”
“万一我真是呢?”曾凤彩说。
“万一你真是,也不是自愿的,肯定是被胁迫的。我愿意拯救你。”
“你怎么拯救?”曾凤彩问。
“我们现在就穿衣服,马上走。到深圳,我保证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曾凤彩没说话,也没有按照樊国伟假设的那样穿衣服走人,而是把脸埋在樊国伟的侧胸,哭了。
曾凤彩真是骗子。并且确如樊国伟说的,是被胁迫的。
曾凤彩十二岁就被招入当地的剧团。当时叫花鼓戏团,后来花鼓戏没什么人看,就改成歌舞团,什么时尚演什么。最窘迫的时候,到外地商业演出,为了招揽生意,中间甚至穿插表演脱衣舞。再后来,县里提出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强调保留地方特色,甚至想到“申遗”,又要求改回花鼓戏团。但改回花鼓戏团后,仍然不景气,靠政府财政养着。前二年,上面又提出文化体制改革,方向是只养项目不养人,要撤销县剧团。具体做法是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接近退休年龄或从艺达到三十年的,按照国家事业单位职工标准提前退休,而年轻人,比如像曾凤彩这样的剧团骨干,则从事业编制转成企业编制,财政不再养了,任其自生自灭。剧团的年轻人当然不干,蠢蠢欲动,慷慨陈词。说不养人,怎么养项目?任何文艺项目最终都是由文艺人才完成的,人没了,项目怎么完成?又说,养人是发工资,一个萝卜一个坑,当官的胆子再大,也不敢贪污职工工资,但养项目就不一样了,项目可以发包,也可以分包或转包,这样,国家下拨的项目经费就可以通过“合法途径”进入当官的个人腰包。剧团的年轻人不仅到处写信,还组织上访,到县委门口静坐等等。因为关乎切身利益,也因为人需要合群和不想被孤立,所以曾凤彩也参与其中。但她基本上是被动的,大家聚会议论,她准时到场,却很少发言;大家去县委静坐,她跟着去,却从不带头起哄。如此热闹一番后,终于有了效果,有人提出了新的改革方案。
此人外号“转翻子”,普通话“大忽悠”的意思。转翻子也是剧团的,年龄比曾凤彩稍微大两岁,属于将要被“改革”掉的。
转翻子业务能力一般,思想却很活跃,这些年剧团不景气,他耐不住寂寞,跑到北京、上海、长沙、郑州等地漂了几年,长了见识,也练就了胆量。这次听说剧团要撤销,转翻子特意赶回来。正当大家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转翻子向上级主管部门提议,由他牵头,成立湘中文化发展公司,政府一次性按人头给予文化公司经济补贴,从此之后,剧团的人就属于文化公司了,政府不用再管了。该方案好歹还让大家仍然在一个团体内,比“遣散”到各个企业强,所以大多数职工勉强接受。之前静坐、上访、写信告状的时候,转翻子都是急先锋,无形当中充当了剧团年轻人的意见领袖,主管部门对其早有招安之意,所以,转翻子的建议一提出,立刻受到主管部门高度重视,把他作为群众代表之一,多次与之协商,又提出一些补充条款,如一次性补贴经费首先用于买断职工工龄,剩余部分才由文化公司支配等等,双方最终达成协议。
所谓买断工龄,除了一次性给予职工适当经济补偿外,还一次性把每位职工从现在起到退休年龄的社保费用全部提前交到社保局,这样,无论将来文化公司经营状况好坏,剧团职工都有了基本保障。
剧团按文化公司运作后,转翻子认为之前剧团之所以不景气,最主要原因是当时的负责人思想太保守,宝里宝气的,做不了大事,所以,他主政后,决定有所突破,不搞什么下乡演出了,赚农民的钱,比种田还难,要搞就搞大的。他决定拍摄电视连续剧。有人担心,说拍电视剧固然好,但钱从哪里来?转翻子提出三个“一点”的资金筹措方案,就是自己凑一点,向上级要一点,拉赞助做植入广告收入一点,问题就解决了。
转翻子对县里转翻,说电视剧是宣传湘中的最有效手段,只要电视剧一播,湘中在全国就出名了,做得好,甚至在全世界都能出名,说湘中的发展要着眼于全球眼光,他在报告中提出“让世界了解湘中”的口号,硬是转翻得县里把拍摄电视连续剧列为文化立县的重点工程,给予不菲的经济扶持。
转翻子对职工转翻,说人还是要有点理想的,大家不要满足于做小地方的艺人,要走出湘中,走出湖南,走出中国,最好的办法,就是拍摄一部在全国有影响力的电视连续剧。还说他在北京文艺圈混过,了解内幕,知道很多眼下非常出名的明星,其实是群众演员出身,并非科班,基础还不如我们剧团的演员,他们为什么出名了?就因为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上露脸了,所以,大家要有点艺术理想和追求,不要眼睛盯在眼前的物质利益上,要有精神品位。转翻子最后说,大家凑钱,共谋发展,谁出的钱多,就让谁当主角,电视剧角色的安排,除了考虑业务能力外,还要考虑为电视剧集资多少和贡献大小。于是,转翻子又从职工头上转翻到了一笔资金。
转翻子还走出湘中,带着几个漂亮的女演员找到湘中县在外县、外市、外省工作的一切有影响力的人士,大力推销他的电视连续剧。每到一处,先把对方捧上天,说对方是湘中人民的骄傲,是“走出湘中”的典型代表,再谈该电视连续剧的拍摄对宣传家乡的伟大意义,最后,又把对方封为该部电视连续剧的“策划人”之一,搞得对方如果不出钱不出力就对不起祖宗了,如此,果然又筹集一笔资金。
曾凤彩虽然是剧团里当仁不让的当家花旦,但因为没关系,出钱少,所以只演上了女二号。转翻子还在她面前邀功,说如果不是他坚持艺术水准,纯粹按集资贡献大小安排角色,曾凤彩估计连配角都演不上。搞得曾凤彩仿佛不献身就无以报答转翻子一样。
应该说,转翻子的大方向并没有错,他也确实有活动能力,经过他本人和原剧团也就是后来的湘中文化发展公司全体职工包括编剧、导演、剧务、摄像、演员、后期制作人员的齐心努力,每个人都怀着极大的热情把自己的能力和水准发挥到极限,三十集电视连续剧《曾国藩》居然在这个小县城被拍摄出来了。
可是,播不出来。转翻子东奔西走,上蹿下跳,到处转翻,最后总算搞清楚,全国每年拍摄的电视剧成千上万集,能播出来的是极少数,凤毛麟角,播不出来的是大多数。
事到如今,就不是转翻子个人的事情了,也不是他的能力能够解决的了。为了让《曾国藩》上线,最好能上卫视黄金时段,县里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最大限度地动用了公关手段,最终,获得的答复是:该剧艺术水准上乘,达到上线标准,但由于内容涉及的历史人物目前仍存争议,尚无定论,故暂不宜播出,待有定论后,优先考虑上线。
在转翻子看来,这等于是给《曾国藩》判了死刑,可当地政府不这么看,他们认为该电视连续剧已经获得了巨大成功,只是由于人物敏感播出时机尚不成熟罢。因此,县里理直气壮地把电视连续剧拍摄成功作为当年的重大政绩写入政府工作报告中。
领导要的是政绩,转翻子要的是生存。电视剧上不了线,播不出来,等于生产出的产品卖不出去,文化公司靠什么运转?职工靠什么吃饭?政府的扶持资金无所谓,反正他们已经把政绩写进了政府工作报告,算是有了实在的回报,不会把已经支付的文化扶持资金要回去,可职工集资怎么办?拉来的赞助和植入广告收入怎么交代?最棘手的,是在拍摄和制作的关键时刻,资金不够,转翻子又向外面借了一些钱,这些钱是无论如何都要偿还的,要不然,债主像催命鬼,搞得转翻子无法正常生活。
比如有一名大学教授,湘中人,在长沙某大学教书。本来没有多少钱,经不住转翻子反复转翻,觉得自己是大学教授,平常没权没钱,从未为家乡做过任何贡献,但家乡人民没忘记自己,拍摄电视连续剧还请自己当策划人,如果自己一分钱不出,不成铁公鸡了吗?于是,教授背着自己的老婆,动用部分课题经费,加上自己外出当专家评委的酬劳,凑了十万块钱给剧组,说好了其中五万是赞助,另五万作为借款,一年之后就还。现在,一年时间到了,电视剧没播出来,文化公司职工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拿什么还?教授脸皮薄,倒没有直接开口催着要,利用清明回乡祭祖的机会,给转翻子打个电话,问个好。转翻子很会来事,马上请教授吃饭。席间,转翻子拿出县里政府报告给教授看,又送教授一盘光碟,声称电视剧取得了巨大成功,就等着上卫视了,还说一旦开播,收回资金,就连本带利还给教授,并感谢教授对家乡文化建设的大力支持,打算建议县里聘请教授作为家乡政府特别顾问等等。转翻子又让两个年轻漂亮的女演员轮番敬酒,搞得教授喝多了,晕晕乎乎,有些忘乎所以,期间,大家还用手机拍了不少照片。事后,教授非常紧张,要求转翻子把手机当中的照片删掉,担心流传出去影响不好。转翻子说没什么,酒桌上的事,不必当真。教授仍然不放心,主动说那钱算了,不用还了,只要文化公司开个发票,他拿回去作为乡土文化调研费用充账就行了,坚决要求转翻子当面删掉手机上的那些照片。
事后,转翻子想,教授真迂腐,几张照片,饭桌上的事,也不是床上,至于吗?
那么,转翻子又想,如果是床上的照片呢?该怎么样?估计教授不但不要之前的五万块钱,还会想办法另外赞助一笔钱吧?
这么想着,转翻子就似乎看到了一条摆脱困境的新途径。
教授不算有钱人,都能为酒桌上的不雅照片献出五万元,如果是有钱人,比如大老板,那么会怎样呢?
不行,转翻子想,老板皮厚,不会为饭桌上的不雅照片付钱。
如果是官员呢?很多官员其实比表面风光的老板更有钱,而且,他们比教授更担心不雅照曝光,因为,这种事情对教授来说是斯文扫地,对官员来说不仅丢官,可能还要被纪委调查,如今的官员,有几个经得起调查?
转翻子又进一步想,如果不仅仅是照片,还有不雅视频呢?那么是不是效果更好,更具威慑力?
第一次似乎是被动的。
转翻子有一个初中同学,姓陆,在省内另一个城市当公路局局长,人称“路霸”。因为也是湘中人,又是同学,所以当初转翻子张罗电视连续剧拍摄经费的时候,第一个就找他。“路霸”很有钱,也很爽快,当场就赞助了五十万。后来,在电视剧拍摄的晚期,发生预算超支,资金短缺,转翻子急得没办法了,到处找钱,再次找了老同学,“路霸”又给了五十万。但这后五十万算借款,是要偿还的。
“路霸”虽然很讲义气,两次帮了转翻子,但转翻子心里却瞧不起“路霸”。当年初中毕业的时候,转翻子考上省艺校,“路霸”考上省公路学校,明明都是中专生,可如今人家的名片上除了“局长”外,还有“博士”头衔。转翻子是在北京、上海漂过的人,知道官员名片上“博士”的来历,因此就有些瞧不起“路霸”。另外,“路霸”每次帮他都是有条件的。第一次赞助的五十万,除了在片尾挂上“策划人”之外,还要求在剧中露脸,扮演一个角色。转翻子满足了老同学的要求,在电视剧里安排他出演曾国藩的一个幕僚,虽然镜头不多,但剧中职位不小,满足了“路霸”的虚荣心。现在,后面的借款五十万还不上了,“路霸”又提出了一个要求,说只要补一场他和女一号的床上戏,借款五十万就不要了,算再次赞助。转翻子觉得这个要求可以接受,说实话,如果是当初,他肯定一口答应老同学的要求,可是,如今电视剧已经拍摄完毕制成光碟了,剧组也解散了,转翻子就是有心帮老同学满足心愿,也做不成啊。“路霸”说没关系,如果拍戏不方便,来一场真的,假戏真演也可以。虽然老同学是用男人之间开玩笑的口吻说的,但转翻子知道,这话不完全是开玩笑,假如真满足了对方这个心愿,“路霸”就肯定真的不会再要那五十万了。转翻子知道,“路霸”这些年当公路局长,赶上公路建设大发展,捞了不少,估计不在乎五十万。转翻子说,非常不凑巧,女一号不在湘中了。“路霸”问女一号去哪里了?转翻子说,电视剧虽然没能上线,但光碟做出来了,圈内也有不少人看了,于是,女一号在圈内获得了一点小名气,被一个剧组借去当女二号了。“路霸”说,那就女二号吧。见转翻子不作声,“路霸”就笑嘻嘻地凑到转翻子的耳朵边悄声说,其实你们那位女二号比女一号更有味道。说完,哈哈哈哈一阵大笑,搞得转翻子也不得不赔着老同学笑。
女二号就是曾凤彩。
转翻子很是为怎么做曾凤彩的思想工作烦恼。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怎么对曾凤彩开口。毕竟是小师妹,转翻子再不是人,也不好意思开口要小师妹做这种事情。最后,还是“路霸”自己想了个主意,要转翻子带着曾凤彩来长沙玩,一切费用他包了,后面的事情,他自己就能搞掂,不需要转翻子操心。
话说到这个程度,转翻子没理由不照办。如果不照办,那就得还钱,还不上钱,就必须照办。他心里想,自己只是带着曾凤彩去长沙出差,回访当初资助电视剧的同乡,老同学为之接风,顺理成章,至于接风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听天由命了。又想,说不定我这样护着小师妹纯属自作多情,没准,人家还很愿意攀上陆局长呢。
转翻子冠冕堂皇地带曾凤彩去长沙出差。路上,他开导小师妹,说现在女一号走了,公司的很多公关业务主要靠她这个女二号了。还说曾凤彩的外形和业务水平其实比女一号强,当初之所以委屈她出演女二号,就因为女一号比她想得开,拉了很多赞助。说虽然电视剧没正式播出,但女一号却因此在圈内有了名气,现在终于到北京发展了等等。转翻子最后开导曾凤彩也要灵活一点,不要太保守,要争取机会,将来肯定也能走出湘中,到更大的平台施展。
到了长沙,“路霸”作为家乡人和转翻子的老同学,出面热情接待,在长沙最豪华的大酒店订下包房,热情接待他们。
转翻子早就做了思想工作,说这个陆局长不能得罪,我们欠人家钱呢,还说他这个老同学路子非常广,只要把他搞掂了,将来曾凤彩想走出湘中到更大的舞台施展,陆局长是可以帮忙铺路的等等。
因为有这些铺垫,那天晚上曾凤彩很给面子,一杯一杯地陪着“路霸”喝了不少酒。后来,为了劝酒,曾凤彩还坐到“路霸”的大腿上。再后来,曾凤彩居然倒在陆局长的怀里,还在喝。
转翻子很知趣,找个借口提前走了。同时,他从教授那里获得灵感,走之前悄悄地用手机做了录像。
第二天醒来,曾凤彩发觉自己一丝不挂地被陆局长搂在怀里,非常愤怒,陆局长则一个劲地说软话,说实在对不起,自己昨天晚上喝多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说他说话算话,曾凤彩如果想出来发展,他保证为她铺路搭桥。
还能怎么样?反正睡也睡了,难道告人家强奸吗?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可转翻子却没有就此罢休。找个机会他以开玩笑的方式对老同学说,如果自己不小心把那天晚上的录像发了出去,“路霸”这个局长恐怕就要当不成了吧?还说曾凤彩虽然当时忍下这口气了,但如果不尝到实际甜头,说不定哪天突然想不开,把这件事情抖出去,他们俩都吃不了兜着走了。为此,转翻子说他打算奖励曾凤彩一笔钱,彻底堵上她的嘴。可是,电视剧没有上线,文化公司现在连职工工资都发不出来,他哪里能有钱奖励曾凤彩呢?最后,当然是老同学“路霸”再次赞助家乡的文化事业一笔钱,条件是,转翻子立刻当面删除手机里面那天晚上的全部照片和录像。
从长沙回来,转翻子私下里悄悄地“奖励”曾凤彩二十万。
曾凤彩非常纠结,很挣扎。感觉自己这是在卖身,超出了底线。另一方面,事情已经发生了,自己既然当时没有报警,现在就是想告“路霸”强奸,估计也证据不足了。再说,她确实非常需要钱,当初为了集资,曾凤彩不仅把买断工龄的钱全部搭上了,还从亲戚那里借了十万,现在这二十万收了,虽然有些屈辱,但起码能把借债还了。况且,自己虽然没有结婚,但也早就不是处女,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了当初的男朋友,现在回头想想,等于是白给了,还不如跟“路霸”,好歹还能得到二十万。这么想着,曾凤彩就摆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悄悄接受了二十万“奖励”。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该方法能用在“路霸”身上,就能用在“电霸”、“水霸”、“税霸”、“医霸”……身上。转翻子发现,真正有钱的不是那些所谓的老板,而是掌握实权的官员。官员钱来得容易,因此出手也更加大方。而且,官员胆子都很小,一旦掌握证据,他们比教授更害怕事情曝光。再说,这些狗官的钱反正来路不正,让他们吐出一点,属于社会财富合理再分配,相当于杀富济贫。这么想着,转翻子再做起这种事情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越做越胆大,越做越顺手。为了平衡关系,有饭大家吃,转翻子还人尽其才,分工合作。比如编剧,转翻子就安排他设计台词,对付不同职位和性格的人,演员要用不同的场景对话。还比如摄像,转翻子就安排他们使用针孔摄像机,选择合适的角度,拍摄尽可能清楚的证据等等。至于演员,当然不能靠曾凤彩一个人。曾凤彩不年轻了,官员不一定都喜欢。曾凤彩比较传统,心理负担很重,每次都要转翻子亲自做思想工作,这就让转翻子觉得她假正经,太装,使用起来不顺手。于是,转翻子大胆启用了年轻人。年轻人不仅更讨领导喜欢,而且思想更开放,更乐于多拿“提成”,她们甚至主动要求转翻子多分配“任务”。
问题出在一名纪检干部身上。并不是说纪检干部一定比其他领导思想觉悟高,而是该名纪检干部恰好有与众不同的性取向。
事情败露了。
转翻子在《红岩》里面扮演过甫志高,知道叛徒的下场,所以,他嘴很硬,死活不承认。说为了感谢各级领导对湘中文化事业的支持,请领导吃吃饭、唱唱歌,甚至跳跳舞的事情确实有,但床上交易绝对没有做。办案人员拿出一名年轻演员的口供,说当事人都承认了,你还敢嘴硬?!转翻子说,她承认是她个人的事情,与我无关。
因为涉及的面比较广,从维护大局的角度考虑,案子不宜公开,但又必须做个样子给上面看,于是,就出现了樊国伟一下高速公路就看到“坚决打击用PS技术敲诈领导”大幅标语那一幕。
曾凤彩打算离开湘中。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她在这里怎么生活?再说,虽然案子没有公开,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继续待在这里,难受。
她想走女一号的路,但更知道这条路的艰难,不是人人都能走得通。况且,女一号虽然到北京发展了,但至今一点响声都没听见,说不定过几天跟转翻子一样,只是在外面漂了一圈,然后又灰溜溜地回到湘中来。
当然,也不一定,女一号毕竟是女人,所以比转翻子多一条路——嫁人。如果女一号没有混出名,但能把自己顺利地嫁出去,嫁给一个有权或有钱的男人,也是一种成功。起码,不用再灰溜溜地回湘中来,回到所谓的文化发展公司来了。
这么想着,曾凤彩就似乎看到了希望,想着自己虽然比女一号大两岁,但身材和脸蛋并不比女一号差,只要舍得豁出去,估计嫁个有权或有钱的人还有希望。
要嫁就嫁到外地,越远越好。曾凤彩上网推销自己。但兜了一圈,没找到适合自己的。她不是闹着玩,她是认真的,所以对那些年纪比自己小的帅哥,一律回避。曾凤彩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其实已经三十出头了,她希望找一个四十岁左右有一定经济基础的男人。可是,网上活跃的男人大都比她年轻。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年龄合适的,仔细一套话,就发觉对方已有妻室,是来网上寻开心的。最后,曾凤彩按照“条件查找”,找到了樊国伟。
曾凤彩对樊国伟并不是十分满意。第一,他离了两次婚;第二,他虽然声称有钱,却不愿意说出自己到底是做什么的,让曾凤彩心里不踏实。不过,曾凤彩有一点对樊国伟非常满意,就是她感觉樊国伟很诚实。比如关于樊国伟离婚两次的事情,就是他自己说的,他不说,曾凤彩根本就不知道,甚至想不起来问。但他不说自己到底是做什么的,始终让曾凤彩不放心。现在,两个人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可以坦诚相见了。
曾凤彩再次问樊国伟到底是做什么的。樊国伟就简单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下。
樊国伟说自己之前和曾凤彩一样,也在内地事业单位工作,后来下海到了深圳,打工,在私人工厂当生产主管,没有起色,始终没有达到老婆“在深圳站稳脚跟”的要求,等了五六年,老婆失去耐心了,与他离婚。后来他又再婚,他送漂亮但没学历的老婆参加自考培训,结果,第二任老婆又跟一个在国营单位工作的小白脸跑了。樊国伟受小白脸启发,跳槽到国营单位,恰好碰上国企转制,意外地发了财。
曾凤彩听得很认真,还不时穿插问一些小问题或发表简短的感慨。
说到樊国伟的两个前妻,曾凤彩的评价是:第一任前妻比第二任素质高。樊国伟则说,第二任前妻也不错,就是有点俗,但作为女人,俗一点未必不好,俗人更懂生活,也更简单,与之相处不用太动心思等等。他特别解释给第二任前妻十万块钱的事情,强调自己是诚心的,毫无炫耀和讽刺之意,毕竟跟了他两年,现在他的状况比她好,给她十万元是应该的。
“那你会不会嫌我文化低?”曾凤彩问。
樊国伟摇头,说不会。说当时自己年轻,不懂事,现在回过头来看,女人要那么高学历没用,只要懂生活就行。
“那你不会送我去参加自考培训班吧?”曾凤彩又问。
樊国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会。
最后,樊国伟给曾凤彩两个选择。要么,她这次就跟他去深圳;要么,他先回去,给她一段时间考虑,他留一些钱给她,等她想清楚了,再来深圳找他。
曾凤彩问:“你就不担心我拿了钱,却没有去深圳,或者去深圳了,却没去找你,找别
人了?”
樊国伟说:“如果那样,我也不怪你。你是自由的。我充分尊重你自己的意愿。腿长在你自己身上,假如你想离开我,就是我把你带走,路上你也可以离开,到了深圳你还是可以离开。”
曾凤彩想了想,说:“那我还是跟你走吧。什么时候?”
樊国伟说:“越快越好。”
“现在?”曾凤彩问。
樊国伟点点头,说是。
“干吗这么着急?”曾凤彩问。
樊国伟说:“我总感觉不是很安全。你那个师兄转翻子,他不一定能脱得了干系。他不安全,你就不安全。所以,我建议你越早离开这个地方越好。”
听樊国伟这样说,曾凤彩突然有些紧张,说好,你在这等着,我回去收拾一下,马上回来找你,跟你走。
“好,”樊国伟说,“我们一起下去吧。你回家简单收拾一下,我办理退房手续,然后就在大厅里等你。”
曾凤彩说好。
正当两人要出门时,突然听见“嘭、嘭、嘭”的敲门声。
“开门!警察,查房。”
樊国伟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曾凤彩已经被警察盯上了?
樊国伟扶着门把的手,不由得猛一哆嗦。
责任编辑 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