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寄尘(原著) 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学院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 中文系,湖南 永州 425199)
狷公先生鉴:
第二卷第九期十期合刊《中国新书月报》,载有某君给我的一封信,并先生在信后面的案语,我已读过。承先生允许我发表答辩的话,自然是很正常的办法。但我得见此信太迟,所以到现在才来答复。仍请狷先生在最近期内代为刊布。是荷!
我对于某君的话,认为是有价值的讨论,但也不能不有商榷的地方。今分述如下:
拙选点作:
“今卒篇之首章,然有是,何也?”某君谓应点作:“今卒篇之首,章然有是,何也?”
他的理由:“章然有是”,犹“赫然有是”也。我犹以为未必然。他说:“‘然有是’,于义似不可通。”我以为是可通的。我的理由如下:
《庄子·外物》篇云:“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庄子此“然”字,清儒王引之以为等于“则”字,是已证明《庄子》〔此〕句之有确解。今柳文“然”字的用法,正与《庄子》完全相同,可以并列,以作比较。
吾得升斗之水然活耳。(《庄子》)
卒篇之首章然有是。(柳文)
依王引之言,将“然”字改为“则”字,如下:吾得升斗之水则活耳。(庄子)卒篇之首章则有是。(柳文)
如照某君言,谓为“犹赫然有是”,按“赫然”有惊讶之意,语气太重,于与柳文原意不合,细读便能分出。此可证明我〔此〕话比较的妥当。
柳先生的“在多秭归西”一句,他是有意学《山海经》的,却是学坏了。所以把我弄得莫名其妙。让我来把《山海经》的原文和柳先生的原文,一齐抄在下面,比较一下,就可知道柳先生是学《山海经》学坏了。
南山在其东南,自此山来,虫为蛇,蛇号为鱼。……比翼鸟在其东。其为鸟,青赤,两鸟比翼。(《山海经▪海外南经》)
三珠树在厌火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同上)
其山(指仙弈山)多柽,多槠,多筼筜之竹,多橐吾,其鸟,多秭归。石鱼山……在多秭归西。(《柳文》)
据质问人说:“这种句法,叫做‘借产物代产地’。不错,在文学中确实是可以“借产物代产地”。但所产之物,要是那地方唯一无二的产物,或是最著名的产物,是可以借来代。如《山海经》中的“比翼鸟”及“三珠树”,都是合此条件的。他柳先生的大作,是怎样呢?仙弈山既多“柽”,又多“槠”,又多“筼筜之竹”,又“多橐吾”,又多“秭归”,而各项又都不分轻重。那么,“多秭归”只能够代表产地的五分之一。今拿他代表全体的产地,我不知道这算一种什么修辞法?根本的毛病,就是柳先生学《山海经》学坏了,所以弄得我莫名其妙。不单是我,明代蒋之翘先生也说:“‘在’字疑衍”。蒋先生所刻的柳集,是有名的,今中华书局的《四部备要》,就是采用此本,可证蒋先生的话不是无见解。现在我把柳先生那一句中的“在”字放在方括弧里,钩去了,把“西”字旁加一个“,”,虽则不是柳先生的原意,却把句子弄得通了。倘照柳先生的话,硬要把“在”字保存,说“多秭归”是“借产物代产地”,那就全句不能要。
况且柳先生学《山海经》学坏了的地方还有,不只这一处。其另一处,《游黄溪记》云:“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方东向立”。这也学错了。这不是我所“发见”的,宋代朱熹已经说过:
《山海经》所记异物,有云“东西向”者,盖以其有图在前故也。子厚不知而效之,殊无味也。
柳先生用“以产物代产地”用错,不是我一人的私言,蒋之翘先生也觉得“在”字疑衍。
柳先生学《山海经》学错,也不是我一人的私言,朱熹先生也有此说。只有《修辞学发凡》是和柳先生一样的意见。以我的学问、经验、资格,均不敢乱评《修辞学发凡》。然该书既有此说,而与本文又有密切的关系,自当提及,以供参考。(见《修辞学发凡》上册,一五七至一五八页)。况且柳先生学《山海经》学得“对”的地方,我也早已看出。如《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有云:“在立鱼南”,我就加注道:
“立鱼,即上文所言立鱼之山,其形如鱼立者。在此处成为名词。”(见拙选《柳宗元文》九十五面)
质问人说我不“细细”查《山海经》。不过我将《山海经》和柳文对照,所得的结果,已如上文所述。我下断语,说柳先生学《山海经》学坏了,实在没有冤枉柳先生。
柳文原语,既然有“语病”,我代他删去“在”字,将“西”字属下,文字比较的更通顺。虽与原意微差,但亦决非不通,或与原意有冲突。况此种选本称为《学生国学丛书》,原为适于初学阅读起见,经前人校定,可删可改者即直接删改,在该《丛书》例言中已经声明过,在子部各书中实行的更多。我这里根据蒋之翘的校订,且觉得很合理,所以就采取此种办法。
(四)缺而未注,注而未详,是因匆促的关系,诚如某君所言。然谁应缺,谁不应缺?谁应详,谁不应详?亦绝无标准可凭,千古注书者无不如此,不独我一人为然。这一点应请原谅。
至于某君责我不应为一二人所驱使,确是热心爱我。但在事实上仍旧是等于“风凉话”。今随便说一笑话,请恕我自颂。
前几期的贵报(已忘记其期数),有王是公先生的大著,题目是《关于日本人翻译莎氏全集的话》,中间说到我,他大大的称我一番。他说我的诗可和黄公度相比,又说在某种情形之下,古今只此二人。此话我虽不敢当,然贵报确有此奖语,为时不远,可复查也。
昔白居易初到长安,去见顾况,顾况说:“长安物贵,居大不易。”后来读了他的诗,又说:“有佳句如此,居亦何难?”
白居易有佳句,就可以居长安;胡寄尘有堪比黄公度的诗,有古今只此二人的诗(皆贵报原语),却不能居上海。上海既不能居,他处又无地可往,不得已而佣书自活,这不能责我不应该。况我对于该书主编人,尤有相当交谊,以私人交谊而论,亦愿意为之也。
嗟夫!人生斯世,既不能学箕子之佯狂(人将责为消极),又不能学屈平之自杀(人将责为懦怯),复不能学髡之大笑,与籍之痛哭(皆无济于事实),更不能学陶渊明之归去来(无田园可归)。“在学言学”,“我尽我力”,不敢云于世有益,然亦决无损也。如夸张一点说,也可说努力于学术,就是奋斗。但不知先生以为如何?匆匆,即颂
撰安!
胡怀琛寄尘敬复二十二年四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