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询,杨吉兴
(1.怀化学院 教育科学系,湖南 怀化 418008;2.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重议胡适“科学的人生观”的人文主义性质
欧阳询1,杨吉兴2
(1.怀化学院 教育科学系,湖南 怀化 418008;2.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自“人生观论战”以降,中国现代学界基本沿袭张君劢、梁启超等人的看法,将胡适的“科学的人生观”视为典型的科学主义,而与人文主义正相反对。其实,这是一种基于误解而产生的偏见,因为“科学的人生观”的主旨在于创立唯物论的世界观与“理欲合一”的人性观,藉以破除传统儒家种种不近人情的教条。从此意义上说,胡适的“科学的人生观”当属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性质。
胡适;科学的人生观;文艺复兴;人文主义
在20世纪20年代,胡适一直力倡“科学的人生观”。从1919年的《新思潮的意义》到1923年的“人生观论战”再到1928年的《科学的人生观》讲演,可以清楚地发现“科学的人生观”在胡适眼中既是西方近现代文化的核心精神,亦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本质意义——“评判的态度”。因此,“科学的人生观”集中体现了胡适的20世纪20年代思想。同时,自“人生观论战”以降,中国现代学界基本上沿袭了张君劢、梁启超等人的看法,将“科学的人生观”视为典型的科学主义,而与人文主义正相反对,例如林和生于1992年指出:“一般认为,科玄论战之后,科学主义在中国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这为评价胡适‘科学的人生观’提供了一种重要的参照。”[1]诚然,上述看法从宏观上把握了中国现代文化思潮,并从整体上揭橥了胡适的科学思维模式,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它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科学的人生观”的主旨,即在于创立唯物论的世界观与“理欲合一”的人性观,藉以破除传统儒家种种不近人情的教条,从而切合了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精神。
众所周知,“人文” 作为一个汉语词汇,最早出现于 《周易·贲卦》的彖辞之中。《彖》曰:“贲亨,柔来而文刚,故亨;分刚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2]关于此处的“人文”涵义,后人的解释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有一点可以明确的是,在中国古代思想文献中,始终未曾出现“人文主义”一词。亦即是说,“人文主义”概念当是中国近代思想的产物,而且是一个舶来品。
据现代学者考证,西方的“人文主义”一词,是由14世纪的意大利人彼特拉克首次提出。既然“人文主义”概念,是作为西方从中古文化向近世文化转型的思想旗帜,那么,人文主义无疑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从表象上看,近世或现代西方人均认为,人文主义无非是讲授古典文学;然而,更为适当的提法是,“The great achievements of the Renaissance were the discovery of the world and the discovery of man.”[3]其中文意思是说,综合文艺复兴的繁变纷纭之结果,则有二事可以扼其纲要:“世界之发现”与“人之发现”。详言之,虽然“世界之发现”与“人之发现”所指涉的对象有所不同,但它们是相辅相成、一体两面的,惟有人具备独立自主的知、情、意,方能认识和判断世界中的真、善、美。当然,基于欧洲中世纪的社会历史语境,所谓“人之发现”,意指反对“人与世界之间,间之以神”,而力倡“人与世界,乃直接交涉”;同时反对“人与神之间,又间之以教会”,而力倡“人与神,乃直接交涉”[3]。所谓“世界之发现”,既指情感上的“自然之享乐”,亦指理智上的“自然之研究”。值得指出的是,此处的“自然”,包括外在自然与自己的内在自然(包括人的情欲)两类。要之,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强调人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高扬人的自由意志,以及重视人对自然界的优越性。
然而,当西方逐步完成从中古文化向近世文化转型之后,尤其是进入十九世纪之后,此前隐伏于人文主义中的消极因素,暴露得越来越明显,危害作用也愈来愈大。如是,在19世纪末期,西方思想界在批评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之过程中,产生了以白璧德和穆尔为代表的新人文主义派别。梅光迪曾言:“人文主义(指新人文主义——引者注)之首倡者,为美国白璧德、穆尔两先生,皆当世批评界之山斗也。”[4]由此可知,白璧德和穆尔非独代表了其时的美国思想,甚至享誉整个西方思想界。以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思想界而言,白璧德和穆尔的新人文主义之影响亦是既深且巨的,一方面由于他们对孔孟的人文思想赞赏有加,非常符合“人生观论战”中玄学派人士的脾胃;另一方面因为他们教授过吴宓、梅光迪、梁实秋、汤用彤等中国学生,所以吴宓等人创办的《学衡》杂志从第三期(1922年3月)开始,就亟欲译述介绍白璧德和穆尔的著作及其思想,如吴宓的《白璧德之人文主义》与《穆尔论自然主义与人文主义之文学》、徐震堮的《白璧德释人文主义》、梁实秋的《白璧德及其人文主义》等。
那么,在白璧德与穆尔等新人文主义者看来,隐伏于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中的消极因素究竟有哪些呢?穆尔将其概括为两方面:一为科学主义,“科学(指科学主义——引者注)极盛于十九世纪之中叶,其说谓世间万事悉遵一定之轨道而行,为复杂之机械规律所支配,又谓宇宙乃一庞大之机器,人则其中之一小齿轮而已”;二为“变之哲学”,“其说谓世界并非固定之机器,乃永久变动不息之偶然之事实,其间毫无一定之计划与意义”。[5]表面上看,以上两方面似乎相互矛盾,然而穆尔却指出它们同出一源——自然主义的人性论,意谓人性中无超乎自然之上的成分,人本身不具备有意识、有方向的目的。如是,科学主义与“变之哲学”的归宿,必将使人委心任运,认为人生并无庄严之事和深至之感情,只可安于颓废、沉沦。较之穆尔,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思想大同小异。所谓大同,是指白璧德亦把新人文主义视为自然主义之反动,同时把独霸19世纪西方思想界的自然主义视为文艺复兴运动的产物;所谓小异,是指白璧德所说的自然主义,虽同样包括两大内容,即科学主义与浪漫主义,前者同于穆尔所说的自然主义,但后者却是穆尔所未尝论及的。白璧德指出,肇始于卢梭的浪漫主义,因偏重不羁的想象和放纵的情感,“痛恶凡百牵累,凡百拘束,凡百规矩,凡百足以阻止吾人不得率意任情行事者,以及各种义务责任”[6]5,完全违背了“完整的均衡的人性”[7]。基于此,白璧德对人道主义展开了严厉批判,因为自然主义的背后隐藏着人道主义,而“以淆杂放纵之感情为本之人道主义,与注重选择而但取最精美者之人文主义,二者截然不同”[6]22。
综上观之,白璧德和穆尔等人的新人文主义,旨在以“德性的理智主义”来救正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偏颇——“暴戾恣肆之理性”。
何谓“科学的人生观”?胡适曾有明确的界定:“科学的人生观有二义:(一)拿研究科学的结果,做人生观之基础的内容;(二)拿科学的态度,精神,方法,来做吾们生活的态度,精神,和方法。这二义,换言之,就是:(一)人生是什么?(二)人生应该怎样?”[8]8关于第一个方面“人生是什么”,胡适根据天文学、地理学、生物学、物理学、社会学、心理学等科学知识,逐条地进行了论述。兹以第(10)条为例——“根据历史、社会、生物学,知道人类到一定的时期,便要死亡。这种死亡,和猪的死亡、狗的死亡一样;不过人类所做的工作、所为的事业看,却是不朽。……所以上自百官,下至乞丐,他们的体质,同猪狗一样的要死;而他们的行为,却得流传千古,垂为不朽,故灵魂不灭是错的,打坐着不动不想,过人死观的生活,更是错的”[8]10。由此可见,虽然胡适指出,人的身体同猪狗一样的要死,但他的旨趣决不在于泯灭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而在于驳斥宗教的灵魂不灭和虚寂无为,从而强调人应当积极入世,为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而奋斗。一反一正,正好彰显了胡适“科学的人生观”的思想启蒙色彩。
关于第二个方面“人生应该怎样”,胡适认为,各人有各人的人生观,没有一个是相同的,不过人人都要知道人生在世,唯有采取科学的态度、精神和方法,才可以解决人生观的根本问题。那么,何谓科学的态度、精神和方法?胡适指出,主要包括以下四点:(1)要怀疑;(2)注重事实;(3)要拿证据;(4)注重真理。从逻辑的角度看,第一步是要有怀疑精神、态度和方法,如此才能独立思考,才能避免盲从与迷信。第二步注重事实与第三步要拿证据,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主要被胡适用于破除“名教”,“‘名教’便是崇拜写的文字的宗教,便是信仰写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9];同时,破除“名教”包含破除现实中的形式主义,比如,“现在的青年,对于帝国主义,资本主义,自己还没有明了;只听见人家说过,或书本上见过一个名词,便开口打倒帝国主义,闭口打倒资本主义。要知徒唱无实,是不济事的。”[8]11
值得说明的是,胡适在20世纪20年代是批判资本主义、赞成社会主义的,“十九世纪以来,个人主义的趋势的流弊渐渐暴白于世了,资本主义之下的苦痛也渐渐明瞭了。……救济的方法只有两条大路:一是国家利用其权力,实行裁制资本家,保障被压迫的阶级;一是被压迫的阶级团结起来,直接抗拒资本阶级的压迫与掠夺,于是各种社会主义的理论与运动不断地发生。”[10]79-80犹如前面三个步骤一样,第四步“注重真理”同时包括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两个方面,而且侧重于人文社会科学方面;但其不同之处在于,在注重和追求真理的过程中,人既能获得自我满足以及积极乐观的心态,“我们若做一分事,便能得到一分的快乐,例如:我们今天做好了十个算学题目,明知还有二十三十个题目,要我们明天后天继续做去;但对于今天能做出来的题目,总觉愉快万分”[8]11;亦能贡献于人类,为人类谋幸福。
廓清了“科学的人生观”的基本内涵之后,接下来再用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思想对之进行检视。上文已述,在1928年,胡适在苏州女中做了一场题为《科学的人生观》演讲;几乎就在同时,他在《贡献》杂志上发表了名为《中国近三百年的四个思想家》的文章。现在看来,这绝不是偶然,而是颇具深意。具体言之,胡适是想将清代“朴学”视作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朴学’是做‘实事求是’的工夫,用证据作基础,考订一切古文化。其实这是一个史学的运动,是中国古文化的新研究,可算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11]16——然后在此基础上用“科学的人生观”来创造性诠释清代“朴学”的新意义,藉以作为中国新旧两种文化的对接点。“朴学”的基本内容包括:(1)语言学,包括古音的研究、文字的假借以及文字的变迁等;(2)训诂学,运用科学的方法、客观的证据,考订古书文字的意义;(3)校勘学,搜求古本,比较异同,校正古书文字的错误;(4)考订学,考订古书的真伪、著者的事迹等;(5)古物学,搜求古物,供历史考证。语言学、训诂学、校勘学、考订学与古物学的研究,皆是始于怀疑,继而“要拿证据”,终则“注重真理”,无疑切合了胡适所谓的“科学的态度、精神和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说,“朴学”确然属于“科学的人生观”。或许有人质疑,“朴学”所抱持的科学态度、精神和方法,只是用在了古代经典文献或古代文物制度的研究上,而并未用在自然界或人本身的研究上,何以能称为人文主义思想呢?对于这一疑问,须从两方面来解答:
一方面,在胡适看来,无论是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早期,还是中国文艺复兴时代的早期,都需要有人致力于整理国故、研究经典,以为后继的思想创新奠定坚实的基础,比如彼特拉克等人,“完全埋身于古窟之中,孳孳矻矻,专事收集整理及校勘古文残稿,忘却时代,心不外骛,由与古为缘而至与古同化。这种为古学而研究古学的精神,实是轰毁中古思想的第一炮!”[12]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胡适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把“评判的精神”列为总纲,把“研究问题”与“输入学理”看作是“评判的精神”的实际表现,而将“整理国故”视为“评判的精神”的学术表现,诚如他所言:“以上说新思潮的‘评判的精神’在实际上的两种表现(指研究问题与输入学理——引者注)。现在要问:‘新思潮的运动对于中国旧有的学术思想,持什么态度呢?’我的答案是:‘也是评判的态度。’”[13]10他接着还强调,“整理国故”的旨趣除了要从乱七八糟里面寻出一个条理脉络来,从无头无脑里面寻出一个前因后果来之外,更重要的是“从胡说谬解里面寻出一个真意义来,从武断迷信里面寻出一个真价值来”[13]11。
另一方面,在《中国近三百年的四个思想家》一文中,胡适根据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思路,创造性诠释了戴震的哲学——中国文艺复兴运动的端绪。胡适指出,宋明理学的基本框架是宇宙论(本体论)与人性论,它们犹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所以有其“尊理而咎形气”的宇宙论,必然就有“存理而去欲”的人性论。即便是程朱一派,虽然走上了格物致知的大道,但终究丢不了古代遗留下来的那种宗教态度,即主敬的态度——“他们(指程朱学派——引者注)主张静坐,主张省察‘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是何气象’,主张无欲,都属于这个主敬的方面,都只是中古宗教的遗毒。”[11]17——所以,程朱学派的格物致知路子,始终发展不出近代科学,而只是为其宗教道德服务。与之相反,在宇宙论方面,戴震说道:“一阴一阳,流行不已,夫是之为道而已。”[14]22又说:“道,犹行也;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14]21可见,依戴震的说法,阴阳只是气化的两方面,五行只是五种气化流行,“流行”即道也。在人性论方面,戴震的观点更为大胆直接、激动人心,比如他说:“性者,飞潜动植之通名。性善者,论人之性也。……人以有礼义,异于禽兽,实人之知觉大远乎物,则然。”[14]35又说:“惟有欲有情而又有知,然后欲得遂也,情得达也。天下之事,使欲之得遂,情之得达,斯已矣。”[14]41意思是说,性只是“分于阴阳五行以为血气心知”,故情与欲也是性,不应加以排斥,而人之所以能够行善,主要在于人的知觉(心知)高于禽兽,在于人的知觉能使其行为归于至当。要之,在胡适看来,戴震哲学的主旨是创立“理气合一”的新世界观以及“理欲合一”的新人性观,亦即“世界的发现”与“人的发现”。
综上,胡适的“科学的人生观”,确乎属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性质,但在中国新人文主义思想家——张君劢、梁启超等“玄学派”人士与吴宓、梅光迪等“学衡派”人士——的眼中,却被认为是一种冷冰冰的科学主义,或是一种纵性任情的浪漫主义。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和偏见,因为胡适在1926年明确说过:“古代的人因为想求得感情上的安慰,不惜牺牲理智上的要求,专靠信心,不问证据,于是信鬼、信神、信上帝、信天堂、信净土、信地狱,近世科学便不能这样专靠信心了。科学并不菲薄感情上的安慰;科学只要求,一切信仰须要禁得起理智的评判,须要有充分的证据。”[10]77显然,胡适并不反对信仰,亦不反对感情慰藉,他只反对盲目的信仰与宗教迷信。不仅如此,他还特意撰写了《不朽:我的宗教》一文,批判灵魂不灭论与“三不朽”,还着重阐述了“社会的不朽论”,其大旨是“‘小我’是有死的,‘大我’是永远不死,永远不朽的。‘小我’虽然会死,但是每一个‘小我’的一切作为,一切功德罪恶,一切语言行事,无论大小,无论是非,无论罪恶,一一都永远留存在那个‘大我’之中。那个‘大我’便是古往今来一切‘小我’的纪功碑,彰善祠,罪状判决书,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的恶谥法”[15]。一言以蔽之,胡适倡导的是真正的个人主义,即个人在服务于最大多数人最大幸福的过程中,实现自我价值与满足精神的需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胡适指出,张君劢、梁启超等人讥贬西洋文明为物质文明,而尊崇东方文明为精神的,乃是“今日最没有根据而又最有毒害的妖言”[1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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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夕菲]
2015-03-11
本文为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批准号:12YBB205)、湖南省教育厅一般项目(批准号:13C732)之阶段性成果。
欧阳询(1979—),男,湖南衡阳人,博士研究生,讲师,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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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1513(2015)03-007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