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世亮
(南昌师范学院 中文系,江西 南昌 330032)
元明易代与明初江西诗坛生态
温世亮
(南昌师范学院 中文系,江西 南昌 330032)
政治与文学联系紧密,王朝更替势必对文学产生深远的影响。元明两朝政治生态的差异在元明易代之际得以清晰地表现,这种差异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明初江西诗人出仕与隐居的分化。而仕与隐的分化,同样使明初江西诗坛呈现出不同的创作形态,雅正与自得是最为主要的两个方面。
明初;政治文化生态;江西诗歌;江西诗人;创作形态
政治与文学联系紧密,王朝更替势必对文学产生深远的影响。随着鼎革易代的生发,从统治阶层文化策略的改变到文人身份的异化,再到文人心态的变化和文学创作风尚的转变,无不发生着或隐或显的变化。这种政治态势也影响到明初江西诗歌生态。江西乃宋元以来诗歌的重镇,对明初江西诗歌生态作出实证性的描述,可以探讨明初诗歌发展态势,同时也可为明初乃至整个明代诗歌的深入研究奠定基础。笔者拟从政治文化生态、诗人身份走向、创作形态等切入口对这一问题展开讨论。
由蒙元入朱明,从表面上看只是王朝更迭,但从实质言却关涉着政治文化格局的大变革。这一变革与文学生态变迁的关系至为密切。明初江西诗歌生态正是以元明易代为背景的,因此就元明之际的政治文化生态作一比较性的描述有其必要。
在中国古代社会,由少数民族一统天下并不多见。由于民族文化的差异、狭隘的华夷大防观念等影响,元代的政治文化格局确有异于刘汉、李唐和赵宋。在政治地位上,一改以往汉人的崇高地位,元朝却人分四等——蒙古、色目、汉人、南人,蒙古人在政治上享有至高地位,临驾于汉人之上。如元朝的开国皇帝忽必烈,虽也有以汉人为顾问帮助治理天下的举措,但以他为首的蒙古统治者对汉人的信任毕竟是有限的,所以无论中央官还是地方官,正职一律由蒙古人担任,汉人、南人只有担任副职的资格。至于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等部门,乃元代重要的政治机构,皇帝依赖它们来处理重大政务。然而据相关研究,执掌枢密院实权的知枢密院事和同知枢密院事之职,在整个蒙元历史之中,便未曾有汉人担任,御史台的最高官员御史大夫这一权力,也从未曾落入汉人和南人之手。[1]总之,终元一代,中央乃至地方长官,几乎无汉人染指,一些要害部门的职位更是明令规定不允许汉人和南人担任,汉人、南人完全沦落为蒙古人的附庸,在很大程度上被剥夺了参与重大政事的权利,深受不平等待遇。
在文化体制上,受“种族之见横亘于心”[2]的影响,蒙元统治者同样施行了遏制汉人的举措。隋唐以来,科举便成为士人入仕的主要途经。然而,进入蒙元时代,统治者却在很长时期内不开科取士,汉族文士只能依靠征召、推荐等方式进入仕途。不过,他们仕途的选择也仅仅局限于“宿卫、儒、吏”等而已,且人数也是极其有限,这造成了“干禄无阶,入仕无路”[3]的局面,文士介于娼丐之间,“八娼、九儒、十丐”一度成为当时的社会现实。科举考试虽于延祐二年(1315)重启,但诸如南北榜名额的限制、考试内容的差异、汉人授职例不过七品官等制度的设定等,都带有明显的民族歧视色彩。这也使得它留给汉人进阶或者参与政治的机会并不多,一如元末明初江西人叶子奇所言:“台省要官,皆北人为之,汉人、南人万中无一二,其得为者,不过州县卑职,盖亦仅有而绝无者也。”[4]汉族文士很难施展自己的才华,他们的地位在一定程度上被边沿化了。当然,这也在客观上导致意识形态领域管控松动,从而给予汉族文人更多的表现自我性灵的空间。
相较元朝,朱明王朝重新确立了汉人的政治地位。为巩固自己的势力而最终一统天下,朱元璋在元末即不遗余力地聘用各方文士。在攻伐之暇,所到之处,他必访当地之名士,以求贤若渴的姿态来听从他们的意见,力求为己所用,如宋濂、刘基、王炜等浙东文人,都是他攻打吴越时所罗织的英才。而在建立明政权之后不久的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便下令开科取士,并辅以征荐策略,延揽人才,并下诏表明自己礼贤下士、启用天下英才和大兴文教的态度:
天下之治,天下之贤共理之。今贤士多隐岩穴,岂有司失于敦劝欤?朝廷疏于礼待欤?抑朕寡昧不足致贤,将在位者壅蔽使不上达欤?不然,贤士大夫幼学壮行,岂甘没世而已哉?天下甫定,朕愿与诸儒讲明治道,有能辅朕济民者,有司礼遣。[5]
在如此旨意之下,学校、科目、荐举、铨选便成为吸纳人才的重要途径,一大批前朝文士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得到启用,陆续进入明朝的统治阶层序列。《明史·儒林传序》“明太祖起兵布衣,定天下,抢攘之时,所至征召耆儒,讲论道德,修明治述,兴起教化,焕乎成一代之宏观。……科举取士,一以经义为先,网罗硕学。嗣世承平,大臣以文学登用者,林立朝右”云云,虽不无溢美,但也是事实。
然一旦政治社会等秩序趋于稳定,朱元璋便开始实行强硬的铁腕政策,颁布了《大明律》、《大诰》等系列严格的法典,更是史无前例地制定了“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其罪至抄札”[6]的法律条文,推行极端恐怖的文化专制,大兴“文字狱”,以示对天下不服从明政权统治之士的震慑。高启、王彝、宋濂、刘基等吴越文士,便是在这样的策略下,或下狱而死,或畏祸而死,或遭迫害。
朱元璋这种恩威并施、变易动态的策略,无疑是一种饱含着政治用心的权宜之举:一方面,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巩固政权根基;另一方面,则意欲藉此为径以恢复汉唐以来的儒学传统。事实上,朱元璋利用这一方式,在其定鼎之初既网罗了大量的天下贤达,又树立了自己的政治威信,也使元代所谓的汉人、南人的政治地位得以重新确立。当然,这也在客观上造成了疏离文士的弊端。这样的政治文化背景与元代形成了鲜明对比,改变了当时的人文生态。
仕进与隐逸的选择似乎仅仅是中国古代士人的一种人生走向,但从内质而言,却又包含着士人们于当下朝廷认可与否的政治姿态。实际上,鼎革易代所造成的元明两朝政治生态的差异,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明初诗人的仕进和隐逸的分化,江西作为元统治者所谓的南人区域,自不例外。根据仕隐情况,明初江西诗人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贰臣诗人。这一类诗人的事功意识至为明确,借助仕进来实现自己的经世理想不仅是他们的追求,也是他们矢志不渝的选择,在朝代更迭之时便成为“贰臣”。在中国古代社会,儒家思想根基深厚,“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也因此成为文士们追求的终极目标。然元最高统治者奉行的民族歧视政策,却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汉族文士的人生理想。一些汉族文士虽借助征召、科举等进入了仕途,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摆脱身份的低下,依然难以在政治上占有一席之地。自元中期至元末,吴澄、虞集、揭傒斯、范梈、危素等江西诗人,虽以自身的学养功夫为元朝所用,但他们要么居高位而不被重视,要么从事一些不关紧要的闲职,国史院、奎章阁学士院、集贤院、太常礼仪院等清要机构则成为他们的集中地,显然,在精神上他们是长期受到压抑的。所以,一旦改朝换代,这些文士便无暇顾及“忠臣不事二主”的节气,毅然投身于能为他们提供更多实现人生价值的新朝,成为史学界所谓的“贰臣”。
这类江西诗人,以危素、刘承直、朱梦炎、胡行简等最具代表性,他们大都曾仕俸前朝,甚至为元季大员,入明亦居高位,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对于这些诗人,《江西诗征》卷四十均有传叙。不过,由于其身仕两朝的经历,他们多为士林时论所不齿。如金溪危素,即以“首鼠皈降。上以其失节,屡辱之,决以夏楚,安置滁州而死”[4]。总体而言,受传统名节观的影响,这类诗人虽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他们的诗歌创作和诗学思想却少为后人所关注。
第二类为新进诗人。所谓新进诗人,就是居元未仕而入明则官的诗人。这类诗人同样深负经世之志,在蒙元深受政治歧视,难有作为,而朱明王朝的建立则让他们有了施展怀抱的希望。因此,一旦进入新朝,他们便开始表现出摆脱蒙古人的种族歧视、重归仕进的激越心态。明王朝建立后的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便诏令开科取士,不仅取缔了蒙古人和色目人的保障份额,而且大大增加了录取的名额,这无疑为汉人的仕进开启了方便之门。为此,宋濂特撰《庚午京畿乡闱纪录序》,内中“昊天有成命,皇明受之,谓天下可以马上得,不可以马上治,于是大兴文教,宠畀四方。……濂惟天下弗靖者几二十年,干戈相寻,曾无宁日。今得以涵濡文化,而囿于诗书礼乐之中者,谁之赐欤?……凡为士者,尚思尽瘁报国,以无负于科目哉”[7]云云,颇能体现这一群体在新旧交替之际的现实心态。这些诗人的情况较为复杂:一则是他们虽生于元代,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元代度过的,但往往执守“华夷”之念,认同汉人身份的至尊地位,不愿屈服于异族统治;二则是或因科场遭挫、或看不惯元季统治的黑暗腐朽,甘愿隐迹于山野,入明则通过征荐、科考等方式进入仕途;再则就是通过明初科考直接入仕,即所谓的新贵之士。
这类诗人在《江西诗征》中载录甚夥,以刘崧、刘绍、王沂、甘渊、张美和、练僖、朱善、吴伯宗等最为典型。如被誉为“江西诗派”领袖的刘崧,与高启、刘基、林鸿、孙蕡诸人以诗各雄一方。元至正十五年,授龙溪书院山长之职,却以“吾无劳于国,而有困命,吾不为也”[8]辞谢;十六年虽举于乡,友人周伯宁荐之仕,又以“性疏简嗜酒”、“旧学荒芜”、“举止粗俗”、“昧于经纪”[9]卷四等原因推脱,携家避隐山林;直至洪武三年,方以人材举,授兵部职方郎中,累官国子监司业。撰有《吾乐山房稿》的清江张美和,素有“临江十才子”之称,在元末更是“累举不仕,洪武初却以荐历翰林编修”[10]卷四十三。而“守正不阿,曾上疏劾胡惟庸”的金溪吴伯宗,则以“洪武四年廷试第一”而“官至武英殿大学士”[10]卷四十四。大体而言,这一类江西诗人在明初诗坛享有较高的地位。
第三类是隐逸诗人。这一类诗人,生活于元明易代之际,若论其气节实可以遗民属之。其情况大致有二:其一是传统意义上所谓的为保名节而不仕新朝的隐者。这些诗人在前朝有过仕宦经历,虽也因蒙元民族歧视策略的施行而承受着政治上的失落,但他们又多受理学思想的影响,恪守“忠臣不事二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信条,把德行视为至高的人生追求,不愿留下首鼠两端的骂名。因此,他们不愿轻易选择新主作为自己的人生归宿,抗志不仕、啸傲湖山成为他们的最终走向。这类诗人数量同样甚众。知名者如庐陵张昱,早年曾师事于虞集,元至正间官至左右司员外郎行枢密使判官,后弃官而去;张士诚占据苏州,以礼请其出山,坚辞不就,借提蕉叶以明志;明初,亦不愿为朱元璋所用,与周伯温、杨维桢交游密切,生处元明易代之际,以诗酒自娱。[11]593著有《海桑集》的泰和诗人陈谟,亦以气节见称,《江西诗征》谓其“事亲至孝,自幼能诗文,淹贯经籍,虞伯生尤推重之。元季教授乡郡。洪武初,征至京,欲官之遂引疾归,学者称海桑先生,年九十六卒”[10]卷三十七。
其二是那些终身不仕的隐者。朱国祯《涌幢小品》卷十八“士夫守礼”条称宋时士大夫家守礼法,没见客造门即以礼相待,“周旋俯仰,辞气甚恭”,而“元人入主中国,此法遂废。为士者辫发短衣,效其言语衣服,以自附于上,冀获速仕。然有志之士,犹私自确守不变,而金华、广信、建宁尤多。既守礼法,便不屑仕,一意读书敦古,而儒术反盛。太祖龙飞。诸君子悉搜出,佐大运,而宋郑王为冠。噫,岂偶然哉”[12]。就某种意义上讲,这些诗人即属于朱氏所谓的“有志之士”的范畴。他们大多富有才情,在元代长期遭受不公正的政治待遇,政治的失落也助长了这些汉族士大夫的文化追求,对元统治极为厌恨,于是文化活动成为他们的特权和精神支柱。[13]同时,他们对朱元璋的专横残忍有所认知,对“士大夫朝簪绂而暮累囚”(《明史·刑法志》)的现实有所觉察,所以也不愿依附于新朝。活跃于江南一带的以杨维桢为首的“铁崖诗人群”和顾瑛为代表的“玉山草堂雅集”堪称代表。在明初江西诗坛,像铁崖、玉山这样的诗人亦不为少数。如南城胡布,“卓荦不羁,敦尚志节”,有其乃师杨维桢之风范,元季未曾入仕,“明初征之不屈”[10]卷三十六。又清江刘永之,“家境富裕,本人泊然布素,日以翰墨自娱”,“不问世事,常与同郡名流讲论风雅”,洪武征召不就。[11]597据《江西诗征》,其他如泰和梁兰、清江彭镛、鄱阳刘仔肩、吉水罗以明、余干甘复、南城张达、信丰刘贵一、安城周庭震、南康陈汝秩等,皆终身不仕、一身萧然以著述自娱之辈。
元明易代的现实促成了江西诗人身份的变化,而这种身份的变化又使江西诗坛呈现出不同的创作形态。大致可言,明初江西诗歌的创作形态又主要表现为雅正和自得这两个方面。
关于明初江西诗坛的“雅正”风气,朱彝尊《石园集序》评论:
江西非楚之分壤乎?自晋以降,代有作者。至宋涪翁黄氏,厌格诗、近体之平熟,务去陈言,力盘硬语,于是吕居仁辈演为诗派,同调二十五人,斯云盛矣。元则虞、杨、范、揭,率皆豫章之彦。及洪武初,此邦隐居之士,犹《元音遗响》一编于时。仕于朝者,则有金溪危公素、进贤朱公梦炎、泰和刘公崧、新城黄公肃,咸以经国之余,研心风雅,以视吴中四杰、粤五先生、闽十才子,殆方驾而骎骎先路焉。隆万以后,楚人倡为诡异噍杀之音,见者多惑其说,然西江不尽变也。[14]
朱氏将“诡异噍杀之音”作为明代江西诗歌的反调,而其说又接脉以黄庭坚为主帅的“江西诗派”。可见,朱氏之言描画了元末明初以来诗歌创作的一大祈向,而雅正即其本义。那么,是否如朱氏所言,雅正乃明初江西诗坛的独特风景呢?这尚需作辩证分析。
一方面,明初江西诗坛确飘荡着一股浓重的雅正风,守性情之正为该地域诗人所恪守。这与江西诗人深受宋元以来所形成的地域乡邦诗风的影响有密切关联,而政治地位的重拾同样给予他们大笔渲染雅正的力量。另外,朱元璋强化思想领域的管控,以大雅之旨昭告天下,在文学上推行其“尊典谟,重实用;去华饰,求平实”[15]的思想,又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这一风向的播延。韩阳《皇明西江诗选序》:“西江实海内名邦,文献为东南之最,由晋历唐,由唐及宋,才人迭出,胜国时大著诗名者四,而三人出江西,国朝以诗著名者非一人,而江西居多。尔年奉敕巡抚兹土,都选姑苏韩公政务之余,博询洪武迄今已故诸公诗稿,时遍阅之,见其沨沨皆治世之音,足以鸣国家之盛”[16],正印证了当时江西诗坛的实际。
除朱彝尊所及的那些“仕于朝者”,这样的诗人在江西诗坛比比皆是。如“江西诗派”的领袖刘崧,以人材举于朝。其学诗守雅正渊绪,以临川虞集、清江范梈为规模,得其“诗诵之,昼夜不废”[9]卷十,为诗每见典雅渊深之貌,而逊于气势,朱彝尊称其诗“体弱,局于方程,不能拓展。于唐近‘大历十子’,于宋类于‘永嘉四灵’,于元最肖萨天锡”[17]。又身仕元明两朝的婺源詹同,入明为馆阁要臣,深得朱皇帝宠爱,每以御制相赐,告其为诗须以雅正标宗,故其诗文有“文气氤氲”、“烂漫皆成五采”[18]的面目,以至被朱彝尊推为“中朝四学士”之翘楚。至于洪武四年以廷试第一而优游于君侧的金溪吴伯宗,官高权重,同样是雅正音声的鼓吹者,其诗文不无开国气象,《四库全书总目?荣进集》提要称:“皆雍容典雅,有开国之规模。明一代台阁之体,胚胎于此”。
当然,在明初江西布衣诗人人中,同样不乏雅正音声的标杆人物。如陈谟,《四库全书提要?海桑集》称:“至於文体简洁,诗格舂容,则东里渊源实出于是。其在明初,固沨沨乎雅音也。”又如梁兰,四库馆臣则谓其“志平而气和,识精而思巧,沨沨焉,穆穆焉,简寂者不失为舒徐,疏宕者必归于雅则”。其他如梁寅、邓雅、刘仔肩等布衣诗人,论诗格亦不出雅正之义。
另一方面,在江西诗坛,如宋濂赠杨维桢诗《送杨维桢还吴淞》“不受君王五色召,白衣宣至白衣还”[19]的耿介澹泊诗人,也不为少数。这些诗人本负才情,然而元民族歧视政策的施行,却使他们成为被沦落的文化精英,政治上没有太多的话语权,深罹人格的摧残和精神的压抑,萧然物外,以文艺自娱便成为他们的生活常态。进入明朝,这些诗人依然游身专制政权外,淡化功名而以风雅相尚。诗歌本为见性见情之体,借助诗歌创作表现个性、追求人生的自适自是可能。实际上,这些江西诗人难免不受地域诗风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从雅从正之绪论,但迎合自己的性情,他们确又将“自得”表现得淋漓尽致,成为江西诗坛的“雅正”音声的变调。在这一点上,刘永之、张昱、胡布等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刘永之诗歌创作的自得表现,以与宋濂的赠答诗最见分明。宋濂以德行文章名满天下,只是君臣遇合,自古为难,朱元璋对宋濂的态度可谓前恭后倨。这样的遭遇也让这位被誉为“开国文臣之首”的文士深感委屈怨激。洪武六年(1373),清江刘永之至金陵,谒宋濂,别时濂赋诗二首相赠,其一云:“相逢未久还相别,恨不从君结草堂。大秀峰前双凤下,共听法乐奏琳琅”,表达了居官艰险和欲蛰居草泽的隐衷,永之亦以《酬别宋赞善大夫景濂四首》赋答,其四有云:“大秀千峰菡萏开,玉梁高接九仙台。预从山顶结茅屋,待得先生跨鹿来。”[20]在刘氏心中,朱元璋并非一个善始善终的明主,诗作即包含了规劝宋濂归老山林之意。虽说是劝人,却从一个侧面表明了自己不愿意与朱明合作的态度。从中,不难感察那清新写意、简洁飞动、随性而为的笔致,字里行间闪烁着独至而不为外物所扰的灵心。
以诗酒自娱于西湖的庐陵张昱,入明改“一笑居士”为“可闲老人”,且一摈前人“余事作诗人”的自负态度,放言“吾死,埋骨西湖,题曰‘诗人张员外墓’足矣”[21],甚得自得之趣。与其性格相应,张昱诗亦每见飘逸豪迈之神采。如《可闲老人集》中的《过歌风台》,在张昱诗中最称盛名。诗人穿越于上下千年的时空阻隔,发为兴亡之感,亦喜亦悲——“酒酣起舞和儿歌,眼中尽是汉山河”,既歌既哭——“纵酒极欢留十日,感慨伤怀涕沾臆”,苍肆中又不失沉郁之概,而行文略无拘谨之迹,故瞿佑称它“盖得意所得,豪迈跌宕,与题相称”[21]。
南城诗人胡布,以“卓荦不羁,敦尚志节”见称于世。而师事杨维桢的经历,又弱化了他对功名的追逐,使其转而崇尚更富有人性的风雅生活。胡布《与刘绍论诗文作》有云:“烈烈三百篇,王风肇鸿庞。五言起汉魏,已泄大雅庄。文字炳秦汉,六代□流唐。对偶一相谐,理趣因随亡。况事尖丽间,委曲叶宫商。”[22]胡布论诗反对声律辞藻,以古朴性情为尚。其《崆峒樵音》八卷编入《元音遗响》,诗作大都能出乎性情,简古见于墨楮。《四库总目提要》称其“故君旧国之思,拳拳不置,其志节可见;其诗格调亦皆高古,不失汉、魏遗意”,由其志节而论其诗风。汉魏诗风以“风骨”、“兴寄”擅长,而不乏变风变雅的自得情趣,四库馆臣所谓“不失汉、魏遗意”,实又从一个侧面表明胡布有与“铁崖体”笔致相通的一面。
可见,明初江西诗坛有趋于雅正的倾向,也不失畅赋性灵的自得表现。雅正与自得,两者虽然难免存在着力量分布的优劣甚至悬殊,但同时存在于明初江西诗坛,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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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文 俊]
2015-04-08
本文为江西社科十二五规划项项目“明初江西诗歌研究”(批准号:14WX09)、南昌师范学院博士科研启动基金项目(批准号:NSBSJJ2013013)、南昌师范学院重点学科建设资助项目(批准号:NSXK20141004)的部分成果。
温世亮(1974—),男,博士,讲师,江西石城人,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I206.2
A
1009-1513(2015)03-004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