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的复调:文学史编写的内在精神

2015-03-17 23:16顾广梅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文学史形式历史

顾广梅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形式的复调:文学史编写的内在精神

顾广梅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发展,中国文学史的现代编写从思想观念到写作形式,从理论资源到评价标准都呈现出由单一而多元的趋势。检视现代中国文学史的编写,不可否认形式之于历史话语所愈发凸显出的重要意义和功能。形式与形式之间的复调对话,应作为文学史编写的内在精神和思考路径;而述史者创建多种多样的形式,离不开历史哲学这一知性动力。

文学史编写;现代中国文学史;形式;复调;历史哲学

探讨文学史编写或许无法回避“写什么”和“怎样写”这个根本问题。就现代中国文学史的编写来看,“写什么”的问题无论从理论层面还是从实践层面都更加突出显明。对经典作家作品的评价判断、对文学事件的修补还原、对文学思潮的挖掘阐释,乃至对文学秩序和文学生态的观照分析等都成为现代中国文学史编写者自觉关注的重点与难点。文学史事实、文学史史学精神和史学理念似乎都集中体现在“写什么”的问题上。相比之下,“怎样写”的问题被看得并不那么重要,它在观念上、逻辑上通常被认为是文学史编写的表层问题,属于解决好“写什么”之后才会被考虑到的次要层面。一部过分纠结于“怎样写”的文学史,可能会给自己招来形式主义、技术主义的指摘。重审这一已然倾斜的思维理路,本文将重申“怎样写”的重要性,意在证明文学史编写的革新和发展离不开形式与内容的紧密结合,也意在证明文学史内在精神的丰盈充沛离不开“形式的内容”、“内容的形式”。

形式之于历史话语的意义已经得到越来越多史学家的关注,恰如海登·怀特所指出的:“一句话,叙事决不仅仅被看作一种形式,作为一种话语模式,它的内容就是它的形式”。①[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16页。那么,文学史编写的“形式”究竟有着怎样的重要性?应该从哪些方面对其进行更新和完善?形式建构所需要的史学精神是什么?这些都是本文意欲检视和逼近的问题。

一、形式激活历史:两部文学史的启示

在笔者有限的文学史文本阅读视野中,有两部文学史以形式实验的独特姿态留在记忆的窄门里。一部是钱理群先生编写的《1948:天地玄黄》,一部是李洁非先生编写的《典型文坛》。这两部文学史都试图将述史者对文学史信息阐释的冲动与激情,部分地转化为形式上的创新性追求。形式由此前所未有地背负起历史述说的负担和责任。

钱先生的《1948:天地玄黄》一书在文学史形式创新上有诸多尝试,除了著者自己所指出的“典型现象”、“单位意象”、“典型细节”、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双视点②参见钱理群的三篇相关文章:《我怎样想与写这本书——代后记》,载《1948:天地玄黄》,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略谈“典型现象”的理论与运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法的一个尝试》,《文艺理论研究》1998年第5期;《生命意识烛照下的文学史书写——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钱理群先生访谈》,《东岳论丛》2008年第5期。等叙述革新外,还有一个特别令人瞩目的结构创新,即全书总体上采用了历史时空体结构。开篇“楔子”和结尾“不算尾声”两个部分按照空间维度架构人物和事件,而主体部分从“一、面对转折——1948年1、2月”直至“十一、南下与北上——1948年12月”则按照时间维度架构人物和事件、阐释文学现象和文学思潮。1948年华夏大地上的文学图景就通过这个以时间为主、空间为辅的历史时空体结构呈现出来。文学史编写传统中,时间维度无疑是述史结构的最主要依据,空间往往依附于时间。其实,历史神话的重要标志是:“历史可以表现为把时间从破坏者转变为人类传统的保护者”①[美]唐纳德·R·凯利:《多面的历史——从希罗多德到赫尔德的历史探询》,陈恒、宋立宏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63页。。换言之,历史某种意义上是人类为了克服时间恐惧或时间危机而发明的精神活动。沿此脉络理解,中西方历史叙述传统对时间的崇拜确实无可厚非。但问题明显存在,过分依赖时间维度结构历史,历史将成为千篇一律的单一线性历史,述史者的时间观念直接成为其历史观念的隐喻,最后可能掉进历史决定论的陷阱,历史叙述的一些内在悖论无法在这样的述史结构中得到缓解。由此,空间维度的引入成为历史叙述形式革新的重要策略。

关于开头“楔子”的写作,钱先生自述道:“《1948:天地玄黄》一书写作中,我用力最多的就是全书的开头,写了几稿都不满意”②钱理群:《略谈“典型现象”的理论与运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法的一个尝试》,《文艺理论研究》1998年第5期;,“当时就面临着一个问题:1948年的历史我从哪说起?我怎样叙述这段历史?一般的方法是从宏观说起,1948年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代……如果是一个没什么创造力的学者他就会这么写,我绝对不这样写,这不合我的要求。”③钱理群、国家玮:《生命意识烛照下的文学史书写——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钱理群先生访谈》,《东岳论丛》2008年第5期。有着强烈文学史形式创新意识的钱理群,不想掉进大历史、大逻辑的述史框架。他“打捞”那些发生在同一历史时间、不同历史空间的典型历史细节架构起全书的开篇和结尾,首尾遥相呼应。时间独断式的述史形式得以局部调整修改,空间的意义得到了精妙的体现。以“楔子”为例,“北京大学”、“北方故都北平,清华校园内”、“河北石家庄市郊宋庄”、“东北解放区”、“河北赵庄”、“朝城岳楼屯华东野战军司令部驻地”、“香港”等历史空间一一呈现,空间与空间之间在逻辑上是并列关系,并列在一起的多个空间具有相互对话、映衬彼此的文化意味,它们构成了“1948年”这一独特历史时间的空间系列。空间不仅是人物活动的物理地点和历史故事发生的环境场所,而且与时间一起参与了历史的见证和建构。空间维度上的历史述说,激活了沉积在时间里的历史客体。亦可以说,在此,时间与空间、形式与内容两两结成同盟,共同形塑历史的纪念碑。遗憾的是,这部文学史空间维度的形式演练在分量、容量上还稍显轻了些。如果此一尝试能进入著作主体部分,相信会有更令人惊喜的历史建构。

李洁非先生的《典型文坛》在文学史形式创新上所做的努力亦值得称道。它与《1948:天地玄黄》表现手法上的相同之处是自觉地对历史细节进行打捞和再现。细节还原之于文学史编写取得了相当重要的策略意义,李洁非如是指出:“……想让当代文学史从宏大的架构,或者高屋建瓴的概括,或者建立在各种观念之上的主观评说褒贬,还原到具体的人和事,还原到细节。在我看来,当代文学史著述目前缺的不是骨骼,是血肉。”④钱理群、国家玮:《生命意识烛照下的文学史书写——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钱理群先生访谈》,《东岳论丛》2008年第5期。摒弃那种筋骨嶙峋、面目呆板的文学史,写作一本血肉丰满、活色生香的文学史,成为两位著者的文学史编撰追求。需要指出,他们对文学史典型细节的描摹再现并非是单纯的装饰性工作。他们在完成细节的修辞意义的同时,还借助了历史的“构成性想象”⑤[英]柯林伍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36-346页。亦可参见[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7页。,即对文学史资料和文学史文献进行审视分析之后,重新结构历史之网,并重新打捞和推理历史之网中的重要节点。比如《典型文坛》中胡风的误读和被误读、老舍的民间性和被借用、赵树理的进城和离城、郭小川的内在角色冲突……这些都是著者阅读、分析历史文献后发现的结构性的历史新节点,并以生动的细节描摹、曲折的故事讲述方式呈现出来。

比较起来,《典型文坛》在叙述风格上作了更为大胆的创新和尝试——叙述者“我”直接进入文学史文本,构成第一人称主观有限制叙事。文本中,这个“我”是一个时时试图拨开历史迷雾,但又常常深感阻力困惑的历史观察者;是一个面对错综复杂的历史之网,不惮于把自己“抛”进去的历史体验者;还是一个不断用问题意识导引读者,又不断提高自我写作难度的历史主义者。最终可以说,这个叙述者“我”就是欲成一家之言的述史者李洁非。他在文本中创造了一个第二自我——叙述者“我”,将自我的文学史识见、洞察和感受编织入文学人物的命运当中,不断地干预、侵入读者的阅读。对传统的文学史读者来说,“我”的时时现身评说,简直可能是一种冒犯和干扰。不过,“我”的历史慧眼、人性慧根、文学妙思或许仍然能令传统读者发出会心一笑。“我”没有威严赫赫、高高在上的历史权威感,而是常常真实流露出历史面前个体之思的疑惑迷惘,甚至短视误认亦不讳言。文本中常见一嗟三叹、嬉笑怒骂之语,又有拍案惊奇、惺惺相惜之言,可谓将文学史的个性色彩、修辞策略发挥到相当程度了。

《1948:天地玄黄》和《典型文坛》为文学史编写积累了形式创新的宝贵经验。对现代中国文学史的编写来说,强调形式创新并非老调重弹,而是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清代史学家章学诚在史例上即大力提倡“圆通”之精神,他盛赞《尚书》“无定法”,“圆而神,其于史也,可谓天之至矣”①章学诚:《文史通义》,刘公纯标点,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14页。,《史记》的成功就在于“体圆用神,多得《尚书》之遗”②章学诚:《文史通义》,刘公纯标点,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13页。。遗憾的是,“迁书所创纪传之法,本自圆神,后世袭用纪传成法不知变通,而史才、史识、史学,转为史例拘牵,愈袭愈舛,以致圆不可神,方不可智……”③章学诚:《文史通义》,刘公纯标点,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294页。他继而强调史书编写者应具“别识心裁”,不为成例所拘,要“因事命题”,不断变通以创造新形式新体例。当下的文学史编写,真正有效的形式创新不是太多了,而是远远不够。我们急需积极建构各种各样的述史形式,以此适应史学观念的日新月异,不断地用新的形式激活日益固化的历史,形塑和尊重历史本身的个性,满足述史者学术知性的根本追求。

二、形式的复调:文学史编写的内在精神

强调文学史编写形式的意义,同时重申形式创新的重要性,需要如下必要的思路厘清:每一形式的产生和沿用都有其历史合理性,每一形式的意义又都必须放置在文学史编写传统中去考察确定。而任何一种形式都不可能成为最好的、最后的形式,因为历史本身的智慧就告诉我们:“在人类的事物中,是没有终点的,不存在可以达到的静止的尽善尽美和不能再高的智慧。”④[英]罗素:《历史作为一门艺术》,参见[英]汤因比等著、张文杰编:《历史的话语: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64页。新的文学史编写形式的出现,虽然经常是作为对旧形式的反思和纠正而出现的,但绝不能成为旧形式的否定或对立。

文学史编写者对此应该有清醒而理性的认识,如李洁非的夫子自道:“我自己认为,文学史写作的主流,仍将是大家习惯的普通架构,《典型文坛》只是一种丰富、一种补充,而且带着实验性。”⑤傅小平:《新著〈典型文坛〉引起学界关注李洁非:返回历史现场》,《文学报》2009年5月28日。这样的自我评判不可不谓之谦虚谨慎,但也说出了一个潜在的重要事实——当下中国的文学史编写在形式体例上已有主流、非主流之分。教科书式的、追求因果联系、体现完整历时性线索的文学史文本早已占据主要地位,被认为是我们时代在文学史编撰学上的主要贡献和代表性形式体例。反之,那些擅长讲文坛历史故事、刻画作家形象,擅长将个人生命经验灌注进历史经验当中,而不注重思想观念的输送,也不注重因果必然链的衔接的文学史文本,通常只被看作可能的、暂时的、非主流的形式实验而已。

实际上,文学史研究者对当下占主流地位的教科书式文学史从内容到形式的弊病疏漏都有过思考和探讨。2009年,陈平原先生在《假如没有“文学史”……》一文中独辟蹊径,用否定式条件思维引出对教科书式文学史一系列振聋发聩、切中要害的反思和建议,读之令人扼腕。文章反思教科书式文学史逐渐知识化、系统化、社会科学化,其应有之文学面向、心灵面向、问题面向却一再被弱化挤压。直接体现在阅读和接受的效果上,就是教科书式文学史读之往往千篇一律、坚硬艰涩、趣味索然。文章随之有针对性地提出了文学史编写的五个建议,可谓切切实实,言之有理有据。其中陈平原关于提倡“以问题为导向”的分析史学的建议⑥参见陈平原:《假如没有“文学史”……》,《读书》2009年第1期。,与李洁非的观点乃英雄所见略同:“写作途径,我觉得可以分别表述为‘发展史’和‘问题史’。《典型文坛》是从‘问题史’角度切入的。”⑦傅小平:《新著〈典型文坛〉引起学界关注李洁非:返回历史现场》,《文学报》2009年5月28日。有意思的是,李洁非的《典型文坛》没能摆脱传统读者和研究者对他的质疑:“单章独立出来看,这本书的每篇都精彩,通读完后却感觉有一种缺憾:人物之间的时代线索、章节之间的内在衔接,缺少一种贯通,没能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印象。”⑧傅小平:《新著〈典型文坛〉引起学界关注李洁非:返回历史现场》,《文学报》2009年5月28日。用因果律、完整历时线索来要求文学史的编写,似乎已成一个确定性的评价标准。著者以问题为导向,打破因果链条的写作陈规,却难逃读者传统阅读口味、研究者主流评价标准的苛求。陈国球在为司马长风的《中国新文学史》之“唯情”叙述风格辩护时,如是论证曰:“‘文学史’书写最大的作用是将读者的意识畛域与过去的文学世界作出联系。读者对这种联系的需求,可能出于知识的好奇,可能出于文化寻根的需要,可能出于拓展经验世界的希冀;作为‘文学史’的叙述者,为什么一定要有庄严的学术外观?为什么不能是体己谈心的宽容?……我们为什么容不了一本与读者话旧抒怀的文学史?”①陈国球:《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48页。连续的诘问指向当下文学史编写评价标准的单一僵化。文学史既需要打破画地为牢、自设樊篱的形式误区,也需要拆解唯一性、单向度的评价体系。一部文学史除了需要回答“谁的文学史”、“为谁的文学史”,还必须明确“给谁看的文学史”。文学史在经验层面上的似真性如果得不到读者的认同,难以获得文化力量。

站在反思的向度上,文学史编写的内在精神将浮出历史地表——只有承认形式与形式之间的复调对话,才能进行有价值、行之久远的形式创新,才能从形式的复调逼近历史的复调。这也应该是文学史编撰学的形式智慧。如前所述,新形式出现的意义,是对旧形式的质疑、提醒和对话。历史学家罗素有言:“在历史作为一种艺术的范围内,有各种各样的历史,其中每一种都有自己特有的优点。”②[英]罗素:《历史作为一门艺术》,参见[英]汤因比等著、张文杰编:《历史的话语: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68页。每一种文学史编写形式都代表着一种新的文学史叙事艺术,都应该是编写者不同文学史观念的体现,是对文学史的不同总结和再现。文学史编写的各种形式体例之间,如教科书式文学史与大众普及式文学史、文学观念史与文坛事件史、地域文学史与文体发展史、作家传记体与作品选编体、文学通史与文学断代史、文学观念史与文学批评史、时间型编写体例与空间型编写体例、全知全能述史视点与主观限制述史视点……它们既两两相对相生,互为补充、互为映照,又总的构成一个开放自由的形式实验场,促发新的形式从中产生。

强调形式的复调,除了纠偏当下文学史编写的形式误区,还基于一个客观事实——就形式所能达成的目的、所能解决的任务来看,任何单一的形式都无法独立承担文学史编写的重大责任。现代史学家白寿彝曾经指出:“历史现象是复杂的,单一的体裁如果用于表达复杂的历史进程,显然是不够的。”他称许清初马骕所著《绎史》在体裁上“采用了很丰富的形式”——“有编年体,有纪事本末体,有人物传记,有诸子的言论,有书志,有名物训诂,有古今人表,有史论”。③白寿彝:《史学遗产六讲》,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77页。而这样的体裁综合,在他看来,原本是我们古人编写历史的优点,如《史记》就在继承前代已有的形式体例基础上,开创出了融记事记言于一体的“纪传体”——“从体裁的形式上看,纪传体是本纪、列传、世家、载记、书志、表和史论的综合”④白寿彝:《史学遗产六讲》,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76页。。古代中国重整体综合的哲学思维方式,深刻地影响着司马迁的历史观和形式观。他采用多种形式相互补充、相互印证,最大可能、最大限度地建构历史交叉地形图。每一种形式都是建构历史地形图的一条有效途径。可惜,这种全景式、综合式的历史编写传统,几百年来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发扬。“因而我们的历史著作,在很大程度上不能表达更为广泛的社会现象。”⑤白寿彝:《史学遗产六讲》,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77页。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白寿彝就已经看到并指出了现代历史编写中形式单一化带来的弊病。文学史编写作为一种特殊的历史编写,当下同样也面临着形式匮乏、单一的问题。从古代中国历史编写的优秀传统中汲取有益的经验,应该是当下文学史编写解决形式问题的途径之一。

当然,从西方借镜亦不失现实实践意义。西方的历史编写从古至今经历了形式演变的漫长过程,文学史编写领域在20世纪以来亦经历过大的形式革新。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和前苏联都曾掀起过重写文学史的浪潮。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88年由埃默里·埃利奥特主编、72位学者共同编写的《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它从写作理念、结构布局到讲述方式,都彰显出巴赫金“复调诗学的对话性、未完成性和多声部性的特征”。这部文学史借“复调”之魂开创了崭新的叙史格局,获得灵性十足、人性十足的言说方式。关于此,笔者曾有文章专门讨论,在次不再赘述。⑥顾广梅:《从巴赫金复调诗学看〈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枣庄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埃利奥特在《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总序》中指出,真正的文学史编写必然陷入一种根本性的紧张状态,一方面由于“寻求文学遗产连续性和秩序的努力”,产生“会聚的、向心的话语类型”,另一方面,由于文学史的编写包含“批判的理解这一创造过程”,又必然包含挑战现存秩序的努力,呈现出“离心的倾向和发散型的思维特征”,在文学史内部,这两种不同的思维与表现方法一直处于巴赫金所谓的“交谈的对立”。①[美]埃默里·埃利奥特主编:《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朱通伯等译,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版,第15页。比较起来,20世纪50—70年代现代中国文学史的编写经验确乎证明,没有这样的“对话式的对抗”或是“对抗式的对话”,文学史写作只能成为宏大理性和主流意识形态的“独角戏”,只能演绎“鲁迅走在金光大道上”的独白文学史。这也印证了巴赫金那深沉的忧思:“单一的声音什么也结束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两个声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条件,生存的最低条件。”②[前苏联]巴赫金:《诗学与访谈》,白春仁、顾亚玲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40页。

要之,文学史编写形式演练的最终目的并非形式,而是提供历史想象的合理性框架、方法和视点。每一种形式演练,都将在其他形式的映照衬托下凸显意义,认清自己的优长劣短。文学史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发展性将是形式演练的评判标尺和价值维度。更重要的是,在形式与形式之间形成的多声部话语空间里,文学史的活力和个性都将前所未有地得到释放舒展。

三、历史哲学:文学史形式建构的知性动力

提倡文学史编写的形式创新,发扬形式的复调精神,其理想在于揭示历史身上的“历史”。前一个“历史”是指被叙述的,被经验化、对象化的过去事实和现象;后一个“历史”则是指事实或现象的内部逻辑,及在发展过程中获得价值地位的特性,即所谓的“历史性”。揭示历史身上的“历史”,对文学史编写来说,一是要最大限度地还原文学史曾被遮蔽的盲点、盲区,如对某些曾被文学史遗漏的作家作品的重新发现和定位,对某些文学事件重新给予历史的因果分析,乃至对文学场诸多问题如文学观念、文学生产方式进行重新探讨和挖掘,等等;二是要最大可能地揭示文学现象的历史性,如考察某种文学观念、文艺思想的建构过程,发现作家创作个性的发展变化,探究各种文学文体的形式演变,讨论文学现象获得历史性的意义,等等。

达到文学史编写的理想状态并非易事。从理论上看,文学史事实因为经验上的过去时,是不可能被全部再现还原的。它只能借助主体的理解、阐释、解释、叙述等精神活动和话语活动为自身去蔽。另外,文学史现象远非天然的秩序完整,而是零乱琐碎的一团。文学史之所以能讲述完整的故事,提供合理的因果关系,是文学史编写者凭借历史的构成性想象,燃烧生命经验建构意义的结果。至于文学史的历史性,即用历史主义的态度去正视文学史事实的内部逻辑和发展变化,其实践难度不亚于前者。历史决定论和历史虚无主义都是其实践的阻力和障碍。当代中国的文学史书写从50年代到70年代曾经大面积地简化、本质化和教条化,原因之一就是没有正确对待文学史的“历史性”问题。如此荒谬的历史“变形记”确乎应令我们绷紧历史神经,否则留给后人的将是一堆仅能作为记忆的符号废墟。

不可否认,文学史编写是在不同文化内涵、不同学术框架和不同意识形态压力下进行的,就像列维-斯特劳斯所坚持认为的:“历史永远不仅仅是谁的历史,而总是为谁的历史。不仅是为某一特定意识形态目标的历史,而且是为某一特定社会群体或公众而书写的历史。”③[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5页。文学史编写作为一代人的关于文学的集体记忆和文化认同,也必然要与所处社会母体的价值域、意识形态紧密联系在一起。由此,编写者如何在诸多负担和压力下秉承历史良心、学术公心进行文学史建构,成了一个永恒的难题。古罗马哲学家琉善在论文《怎样撰史》中言之切切:“……历史学家出于对事实的尊重必须跟随事实,只尊重真理。他应该是一位陌生人(‘往昔是异域他乡’),不为任何国家、党派和赞助人承担义务,尽管他可以报道神话,但不应该接受它们。”④[美]唐纳德·R·凯利:《多面的历史——从希罗多德到赫尔德的历史探询》,陈恒、宋立宏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80页。文学史编写者在理想的状态下也应是这样一位远在异乡的“陌生人”。他为了揭示历史身上的历史,既不刻意偏袒,也不恶意贬斥。他对文学史的真相始终保有神圣而隐秘的兴趣。这样的高尚理想应成为文学史编撰学的内在精神和写作观念。

沿此视角考察,20世纪最后一年有一部文学史的出现显得意义重大,这就是洪子诚先生所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该书无论从史识、史才还是史学、史例上都彰显了著者的史家风度和历史底蕴。初读不禁令人惊讶于文本近乎零度的叙述语调,全书由严格的第三人称客观叙述作为视点,与《1948:天地玄黄》中频繁出现的叙述者“我们”、《典型文坛》中的叙述者“我”和“我们”的交替主观叙述相比,真是做到了相当的客观冷静。书中常有“某某说”、“在他们看来”、“如某某所说”、“他认为”等等直接引语或间接引语出现,再加之全书大量“引号”高频率使用,使得文本的修辞策略醒目凸现——有意造成文学史与编写者之间、文学史与读者之间的双重间离效果,以达到对历史真实和历史虚构的双重拷问。叙述语调的客观冷静、直接引语的使用是文学史求真似真的修辞手段,而间接引语和引号的大量运用则是作为虚构的文学史的修辞手段。二者并置在一起,构成历史真实性与虚构性的相互映照,传达出著者对文学史的历史哲学思考。

《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动人之处,还在于著者并非一般性地对文学史事实和现象进行搜集罗列,而是始终保持着对“历史谜团”的强烈兴趣。这种兴趣在文本中具体表现为:对20世纪50—70年代特定文学规范如何取得绝对支配地位的细细勘察梳理;对文学观念或文学概念的产生、演化过程的探源钩沉;对作家在特定历史情境里的艺术选择给予客观评价;对作品效果史的整理分析……著者面对急需梳理的大量中国当代文学史现象,所作出的踏实而周严的“解谜”工作,充分表明文学史编写者、研究者不是机械雕琢历史的匠人,不是空有某种道德情怀的评说者,而是背负着文学史负担、负笈前行的历史主义者。读者是可以直接受惠于这部文学史所蕴含的历史智慧的,即“历史能够做和应该做的,不仅是为历史学家们而且为所有那些受过教育而具有开阔眼界的人,表现某种精神气质,即关于当代事件及其与过去、将来的关系的某种思想方法和感觉方式。”①[英]罗素:《历史作为一门艺术》,参见[英]汤因比等著、张文杰编:《历史的话语: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4页。《中国当代文学史》将创作和文学问题尽量“放回”到“历史情境”中去,并提供能够显现历史情境的丰富材料,以此来彰显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精神气质,呈现中国当代文学特殊的思想方法和感觉方式。

行文至此,怀特所谓的“元历史”精神和宗旨有理由被着重提出。他认为“元历史”致力于回答这样一些问题:“一种特定历史意识的结构是什么?与历史学家通常研究的对物质世界的解释相比,历史解释处于什么样的认识论地位?历史再现有哪些可能的形式?其基础是怎样的?根据什么断言历史叙述促进了对一般现实的认识,特别促进了对人类科学的认识?”②[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70页。显然,相比一般“历史”所关注探讨的具体问题,“元历史”要解决的问题更具形而上的超越意味,是在一般历史之上的历史哲学思辨,是在本体论意义上探讨何为历史、历史何为。黑格尔、马克思、汤因比就是因为富有“元历史”精神,致力探讨“元历史”问题而被怀特看作是“元历史学家”。其实,现代中国文学史的一批优秀书写者,如本文所提到的钱理群、洪子诚、李洁非等,都有着强烈的“元历史”精神和对历史哲学的深刻兴趣。钱理群对历史的“野心”曾如下夫子自道:“我不满足于对历史的一般的描述,而想从历史的研究中探讨一些更深的思想命题,甚至我还有一个野心就是将来要做理论的概括。”③钱理群、国家玮:《生命意识烛照下的文学史书写——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钱理群先生访谈》,《东岳论丛》2008年第5期。洪子诚始终对文学史研究方法的历史性念兹在兹:“如何将那些与我们的切身体验、情感记忆紧紧相连的事物,转化为‘知识’层面上加以探究的‘他者’?”④洪子诚:《回答六个问题》,《南方文坛》2004年第6期。他们的文学史编写从形式建构到内容更新都摆脱了局促功利的视域格局,克服了短视盲见,获得卓尔不群、质地厚重的精神品格。相反,那些只停留在具体事件、具体现象层面去思考历史的文学史编写者,可能从来都不会产生关于历史的迷思困惑,可能会快速迅捷地完成对文学史图景表层的扫描,但他们的文学史编写容易陷入资料拼凑、现象堆砌的低质量重复,最终成为没有生命力的学术功利品。学者张闳所忧思的文学史写作正在“垃圾化”⑤陈熙涵:《警惕文学史写作“垃圾化”》,《文汇报》2008年9月24日。的现象,主体历史知性的匮乏或许是原因之一。

文学史编写任重道远。每一代人的文学史都将形塑每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和文化认同。现代中国文学史的编写历史已经为自身形塑了记忆共同体,编写者和阅读者都将成为这个共同体的一部分。那么,受惠于历史理性,聆听历史的训诫,触摸历史中心灵的温度……凡此种种皆是历史经验之光烛照精神黑夜的神圣印迹。我们无一能逃脱历史之网,也乐意享受历史赐予的先见之明。文学史编写的问题、方法、视角、观念、形式、内容等等还在碰撞对话,歧路纷呈,恰可折射历史的复杂丰富。我们驻足之处、之时,历史已自顾走远……

(责任编辑:陆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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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8-0111-06

2015-05-27

顾广梅,女,文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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