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丰
(吉林大学 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吉林 长春 130012)
·哲学视域中的《资本论》研究(学术主持人:王庆丰)·
具体历史实践的“奥德赛”
——科西克对《资本论》的“具体的总体”式解读
王庆丰
(吉林大学 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吉林 长春 130012)
主持人语:《资本论》作为一部伟大的创作,虽几经隐没,却又不断重现。这是因为,《资本论》不仅发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它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的运动规律,而且还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其强大的思想和理论穿透力像闪电一样直达历史的深处。《资本论》表面上看起来是对西欧尤其是对英格兰19世纪上半叶社会现状的描述,其内容已经与我们的时代相去甚远,但是其所蕴含的人类性价值却具有永恒的意义。《资本论》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其最根本的目的是要通过对经济范畴的分析揭示其背后所隐藏的社会关系。经济学视角仅仅关注前者,而只有从哲学视域去研究才有可能把《资本论》关于人类自由解放的理论旨趣呈现出来。本期发表的这组论文,无论是通过其他学者还是作者本人对《资本论》的研究,都试图在哲学的视域中研究《资本论》,揭示出《资本论》所具有的哲学意义和人性价值,期望得到学术界的批评和指正。
在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研究中,马克思的《资本论》构成了“具体的总体”的绝佳样本。从具体的总体这一理论视角去解读《资本论》,科西克指出,相对于黑格尔哲学的精神的奥德赛而言,马克思的《资本论》是一种具体历史实践的奥德赛。《资本论》不仅展现了资本主义系统运行的客观规律,还揭示了对这个系统实行革命性摧毁的主体的起源和形成过程。在存在论的意义上,具体历史实践的“奥德赛”所表征的正是人向人的本性复归的过程。科西克把马克思这一划时代的意识称为“革命的实践”。
具体的总体;实践;奥德赛;《资本论》
西方马克思主义自卢卡奇开始,就将“总体性”问题置于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中心。在卢卡奇看来,“总体范畴”是马克思取自黑格尔并独创性地改造成为一门全新科学的基础的辩证方法的本质。“总体范畴的统治地位,是科学中的革命原则的支柱。”①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77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把卢卡奇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称为“总体性辩证法”。科西克指出:“在著名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卢卡奇对‘总体观点’作了详细阐释,并把它当作马克思的哲学方法论原则。”②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23页。科西克的名著《具体的辩证法》延续了这一理论传统,并在该书中对“总体”概念的内涵进行了更为明确的界定。他指出,辩证法所力求把握的“物自体”或“实在”,其最重要的属性就是总体性和具体性,“实在是一个具体的总体”③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42页。。
但是,就是在这样一部专门论述“总体性理论”的著作中,科西克却在仅有的四章中专辟一章去谈论马克思的《资本论》。这不禁使人追问,《资本论》与“具体的总体”之间究竟存在着何种本质性的关联?在科西克看来,马克思的《资本论》构成了“具体的总体”的绝佳样本,两者之间形成了一种互释关系。那么,从“具体的总体”的视角去解读《资本论》,科西克又给我们展现了一种怎样的解释学视域呢?
不可否认,单就《资本论》的理论外观而言,我们很容易将其看作一部经济学著作。科西克指出:“许多读者煞费苦心地钻研《资本论》,目的是为了理解它的经济意义,搞清楚价值、利润率下降、剩余价值、资本和剩余价值的生产过程这些概念的含义。但这样的读者通常不考虑马克思著作的总体意义。他们或者从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或者满足于对它做一般的回答。”①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17页。于是,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就成了研究《资本论》的指南。一般读者都是通过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来学习《资本论》的。这种对《资本论》的解读方式造成了两个后果:第一,《资本论》被当作一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著作,其哲学内容被删除了;第二,对马克思《资本论》进行了庸俗化的解读,《资本论》文本本身被歪曲了。
在通行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中,《资本论》被看作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奠基之作,标志着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创立。“马克思批判地继承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科学成分,克服了它的阶级局限和历史局限,全面深刻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内在矛盾和发展趋势,完成了政治经济学发展史上的伟大革命。”②《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概论》,人民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15-16页。简而言之,在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中,《资本论》仅仅被看作是一部纯粹的经济学著作,它所实现的也仅仅是政治经济学的革命。科西克指出,如果这样去解读《资本论》,马克思博大精深的文本就被删节了。所有可能有碍于阐释狭义经济学问题的东西,都一概从文本中被删除了,尤其是那些与经济问题无直接关系的可有可无的哲学沉思被删除了。我们知道,教科书是一种便于理解和学习的通俗化著作。通俗化起初仅仅是使文本变得更容易理解,现在却成了一种对文本的特殊的但却是被广泛采用的理解方式。实际上,任何一种有助于理解文本的辅助手段都有其限度,超出这个限度,它非但不能起到辅助引导和澄清的作用,反而会造成混乱和歪曲。从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去理解《资本论》便是如此。我们要充分自觉到教科书出于教学和传播的目的,有意识地把《资本论》通俗化和浅显化了。总之,在科西克看来,以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为指南去解读《资本论》,非但没有解释清楚,反而改变和歪曲了《资本论》,并且把《资本论》给庸俗化了。
相对于《资本论》的通俗化解读,在《具体的辩证法》一书中,科西克还列举了四种《资本论》的学术化解读:第一种解读方式是逻辑学的解读。这种解读把《资本论》中的经济运动翻译为逻辑运动。在这种解读方式看来,马克思的《资本论》首先是应用逻辑,是用经济学材料演示逻辑的自我运动。逻辑运动完全外在于并且不依赖于经济的内容,因为它可以通过任何其他科学学科得到同样好的表现。这种解读方式热衷于从这种应用逻辑中解析出一种纯逻辑,即在利润率下降、剩余价值利润转化、价格形成等经济学范畴背后发现并蒸馏出运动、矛盾、自我发展、中介等纯逻辑范畴,而不去批判和审查《资本论》的经济学内容,甚至不深入展开和详细阐述《资本论》的经济学问题。他们不做任何进一步探究就把经济分析的现成结论看成是正确的。简而言之,这种解释只追寻和呈现《资本论》的逻辑方法论,而对这一方法得出的结论的基本有效性却不闻不问。
第二种解读方式是现象学的解读。这种解读方式试图利用胡塞尔所开创的现象学来为马克思的《资本论》进行哲学奠基。现象学的解读虽然捍卫了《资本论》中经济内容的有效性,但却认为这种经济内容缺乏适当的哲学理论基础。他们认为胡塞尔的现象学显然可以为《资本论》提供理论基础。这样一来,《资本论》就成了一种没有适当哲学基础的有效经济分析。然而,一旦加上这种必要的哲学补充,《资本论》的意义就变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就会变成广义客体现象学。对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的唯物主义分析就会变成对物的世界的现象学描述。马克思的《资本论》就成为了一部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描述现象学著作。
第三种解读方式是存在论的解读。这种解读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比戈神甫。存在论解读认为,马克思的《资本论》不是一种纯粹的政治经济学,也不是一种社会机制分析,而是一种具有形而上学和超经济学意义的存在主义经济分析。由于这种解释不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看作严格意义上的科学,所以马克思也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经济学家。既然马克思主义不是唯科学主义和经济主义的那种科学,也不是庸俗经济学的一种,那么,它就根本不是经验科学。那它是什么呢?在这种解读方式看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显然是一种存在哲学,它只把经济范畴看作某一隐蔽本质的信号或符号,即看作人的生存状况的信号或符号。科西克引用比戈的话指出:“马克思同哲学的对抗与他同经济学的对抗得出了同样的结果。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首先是一种生存分析。”①转引自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58页。
第四种解读方式是经济学的解读。这种解读方式的主要代表人物是经济学家熊彼特。与第三种解读方式相反,这种解读方式强调,必须把马克思著作中明确细致的经济学部分与哲学沉思(辩证法)的部分分开。他们在马克思身上看到了一个伟大的经济学家,但认为需要加以保护使之免受哲学家马克思的损害。因此,尽管马克思的分析覆盖着形而上学沉思的死寂丛林,但《资本论》仍然保存着科学的价值。这种解读方式强烈要求把《资本论》中的科学与哲学分开,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资本论》的科学价值。实际上,这种观点所主张的“科学”概念的基础是对事实的没有预先假定的观察和分析,然而这种纯粹客观的事实观察和分析只能是经验主义式的幻想,是不可能存在的。熊彼特自始至终顽固地坚持这种看法,从其早期的著述一直到《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他都始终坚持把经济学家马克思和哲学家马克思分开。
立足于对《资本论》解读方式的分析,科西克指出科学(经济学)与哲学(辩证法)的关系问题是我们理解《资本论》的关键所在。解读者们要么把《资本论》简约为纯粹的经济学著作,要么将其解读为纯粹的哲学著作。科西克认为:“对《资本论》的各种解释都试图以不同的方式将其科学与哲学分开。它们都以某种方式把科学从哲学中分离出来,把科学研究从哲学假设中筛选出来。因而,各种不同的解释殊途同归,最后得出与哲学不相干的科学和与科学不相干的哲学。”②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22页。对《资本论》的解读必须从《资本论》的文本本身出发。作者的意图与文本本身应该是一致的,唯有文本的要旨才能表明作者的意图。《资本论》的确不同于一般的经济学著作。“《国富论》、《赋税原理》、《一般就业论》之类的著作,作为经济学著作,或者说尤其是作为经济学著作,从未引起过这么多的争论。然而,《资本论》则从一开始就令许多解释者大伤脑筋。”③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21页。为了做到原汁原味地解读《资本论》,呈现《资本论》的要旨和马克思的本意,科西克提出了三条解释原则:第一,“它在本文中没有留下不透明的、未加说明的或‘偶然’的段落”。第二,“它对本文的各部分和整体都做了说明,它是完整的,没有内部矛盾、逻辑缺陷和前后不一致的地方”。第三,“它保留并捉住了本文的特征,把这个特征当作本文结构的构成要素和对它的理解的构成要素”。④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19页。科西克的这三条解释原则不仅是其解读马克思《资本论》的根本方法,同时也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解释学方法。
按照科西克所提出的文本解释的三条原则,在对文本的解读中不能留下任何不透明之处和未加说明的空白,这就要求对文本的各个部分和整体都作出说明和阐释,而且不能产生前后逻辑矛盾。这正是对文本的一种总体性阅读。但是这种总体性阅读并非面面俱到,而是要求必须抓住文本或问题的特征,并把这个特征看作文本结构的构成要素和理解的构成要素,这也就是科西克所谓的“具体”。究其实质而言,科西克的这种解读方法,就是将其“具体总体性”的哲学观点应用于对《资本论》的解读。“具体的总体”构成了科西克解读马克思《资本论》的根本方法。
在科西克看来,总体性并不是一切事实的总和,人类的认识也永远不可能囊括一切事实,因为新事实总会不断出现。即使我们认识了全部事实,也并不意味着我们把握住了事实本身。全部事实的堆积并不等于对实在的认识,堆砌起来的全部事实也不等于总体。因此,总体性解读并不是要求解读者对《资本论》中的经济学内容和哲学内容都做出详细的阐释和说明。“总体并不意味着一切事实。总体意味着实在是一个有结构的辩证的总体。”⑤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23页。事实只有被当作一个辩证总体中的事实和结构性部分来理解,才构成关于实在的认识。因此,总体性解读并不是对文本对象作出分门别类、面面俱到的解读,而是将文本对象当作一个“有结构的辩证的总体”来解读,这样才能把握和认识到文本的“实在”。
实在就是“有结构的辩证的总体”,也就是具体的总体。总体性和具体性是实在的两个基本特征。不理解实在是一个具体的总体,关于实在本身的认识就有可能蜕变成“神秘主义”。具体总体的辩证法并不幼稚地渴望认识实在的方方面面,提供关于实在的“总体图景”。“具体总体不是捕捉并描述实在的一切方面、属性、特性、关系和过程的方法,宁肯说,它是关于实在之具体整体的理论。这种实在观把实在看作是具体的,看作是一个有结构的(因而不是混沌的)整体,一个进化着而不是一成不变的整体,一个处在形成过程中的整体,而不是只有某些部分或部分的排列变化的现成整体。”①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23-24页。在这里,科西克对“实在”或“具体的总体”作了进一步的规定。具体的总体不是一个“现成整体”,而是一个“过程整体”。也就是说,具体的总体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
如果说实在是一个“进化着的、处在变化过程中的整体”,那么对“实在”的把握就必然是辩证法的思维方式。这种认识的辩证法突出地表现在绝对真理和相对真理、理性和经验、抽象和具体、肯定和否定等一系列辩证关系之中。认识的辩证法或辩证的认识观是一个具体化的过程,即从整体到部分、从部分再到整体,从现象到本质、从本质到现象,从总体到矛盾、从矛盾到总体的演进过程。认识就在这个总体化的螺旋式过程中达到具体。在这个过程中,所有概念都在运动中互相关联、互相说明。正如马克思在《大纲》中所表明的,辩证思维的过程是一个抽象上升为具体的过程。科西克指出:“辩证思维把实在当作一个整体来把握和描述,这个整体不仅是关系、事实和过程的总合,而且还是它们的形成过程、是它们的结构与生成。形成整体和形成统一体的过程、矛盾的统一体及其生成,都隶属于辩证的整体。”②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29页。
在科西克的语境中,辩证法的思维方式就是“具体的总体”式的把握方式。如果以此来把握《资本论》,《资本论》就是“一个结构性的、进化着的、自我形成的整体”。马克思本人也称《资本论》是一个“艺术整体”或“辩证有机体”。在科西克看来,“《资本论》的结构有三个基本成分:艺术整体式的文字处理、辩证的‘展开’方法、以及被研究实在的特殊性质的展现。前两个成分是从属的,它们暗含在第三个成分中。主题的文字处理和外部组织结构,恰当地表现了被研究实在即经过理解和科学说明的实在的性质。”③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35-136页。实在的特殊性质构成了作为“辩证有机体”的《资本论》逻辑结构的基石。从实在的特殊性质出发,《资本论》的逻辑结构才能得到理解和说明。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研究的“实在”既非“万物的始基”,亦非“先验的观念”,而是“社会实在”。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马克思指出:“现在的社会不是坚实的结晶体,而是一个能够变化并且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体。”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13页。马克思这种对“现在的社会”的认识,很明显就是将资本主义社会作为一个具体的总体来进行把握的。这种把握方式就是把实在当作有结构的、进化着的自我形成的整体来把握。在科西克看来,马克思的《资本论》“把资本主义描述为一个系统,一个由‘无意识主体’(价值)的运动构成的系统。这个系统从整体上表现为一个剥削他人劳作的系统,表现为一个大规模地再生产自身的系统,亦即一个死劳动统治活劳动、物统治人、产品统治生产者、神秘的主体统治真实的主体、客体统治主体的机构。资本主义是一个总体物像化和异化的动力系统”⑤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37页。。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运动规律的描述并不是其文本要旨所在,其最真实的目的是揭示在物的掩盖下所形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亦即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异化的生存状态。科西克指出:“一开始表现为外部客体、表现为平凡之物的商品,扮演着一个神秘化的角色,并且不断地使资本主义经济主体(它和真实运动构成资本主义系统)神秘化。不管这一社会运动的真正主体是价值还是商品,实际情况是马克思这部著作关于理论的三卷追溯了这个主体的‘奥德赛式漂泊历程’,即把资本主义世界的结构(它的经济)描述为由主体的真实运动造成。”⑥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37页。在科西克看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发现的资本主义社会的运动系统,所展现的正是主体的“奥德赛式漂泊历程”。
关于这一主体,科西克指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把价值看作这一过程的主体,然而在1879~1880年与瓦格纳的论战中,马克思明确认识到主体应该是商品而不是价值。其实两者是不矛盾的,无论是商品,还是价值,亦或是“资本”,都是主体在其漂泊历程中的表现形式而已。科西克所谓的主体的“奥德赛式漂泊历程”实际上应当包括两个部分:“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异化”和“消解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异化”。马克思这种“奥德赛式”情结并不是凭空生发出来的,而是锚泊于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文化背景。当时的文学、哲学和科学创作的基调都是“奥德赛”式的。卢梭的《爱弥儿》(亦被称为《人心的历程》)、歌德的古典式教育小说《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和漫游年代》、诺瓦利斯的浪漫式教育小说《亨利·冯·奥夫特丁据》、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马克思的《资本论》,在文化创造的不同领域都运用了“奥得赛”基调。为了认识自己,主体必须周游世界、认识世界。“奥德赛”构成了那个时代一个“共同的隐喻式基调”,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人类精神生活的一个永恒的基调。
虽然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和马克思的《资本论》具有相同的“奥德赛”基调,但是两种漂泊历程之间却有着本质的不同。科西克把《精神现象学》称为“精神的奥德赛”,而把《资本论》称为“具体历史实践”的奥德赛。精神的奥德赛是研究意识经历的科学,它并不是完成漂泊历程的唯一的或普遍的类型,而仅仅是方式之一。科西克指出:“《精神现象学》是‘自然意识执著追求真知的途径’,或者是‘灵魂的轨道’。‘灵魂像经过一系列驿站一样经历着自身的许多具体化形式’,以便‘通过自己本身的完整经验’达到‘关于它自身是什么的认识’。”①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39页。对于黑格尔精神的奥德赛来说,生命的真实形式只是意识从普通意识向绝对知识、从日常生活意识向绝对哲学知识前进演化中的一些不可缺少的环节。在绝对知识中,运动完成了。正如恩格斯所评价的那样:“这就是把历史的终点设想成人类达到对这个绝对观念的认识,并宣布对绝对观念的这种认识已经在黑格尔的哲学中达到了。”②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9页。而生命形式只不过是精神奥德赛的一个环节,并且这一漂泊历程是封闭的“圆圈”。
“而《资本论》则是具体历史实践的‘奥德赛’。它从基本劳动产品出发,经过人在生产中的实践—精神活动对象化、固定化的一系列现实形态,最后不是在关于它自身是什么的认识中,而是在基于对这种认识的革命实践活动中,结束自己的旅程。”③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39页。由于《资本论》不是一个精神的奥德赛,所以不能从意识出发。正因为它是实践的具体历史形式的奥德赛,所以它要从商品开始。商品是人的社会劳动的一个历史形式。马克思从社会产品的历史形式出发,描述它的运动规律。马克思通过全部分析最终发现,这些规律的特定的方式表现着生产者们的社会关系和他们的生产活动。马克思的《资本论》不仅仅是一种关于资本的理论,而且是对资本的理论批判或批判理论。除了描述资本的社会运动的客观形态以及资本主义系统运行的客观规律之外,它还研究对这个系统实行革命性摧毁的主体(亦即无产阶级)的起源和形成过程。
相对于其同时代的其他思想家而言,马克思不仅揭示了“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异化”,更重要的是他为“消解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异化”找到了现实的道路。一方面,马克思揭示了资本逻辑自在瓦解的过程,这是资本主义社会运动和毁灭的内在固有规律;另一方面,他还指明了自为瓦解资本逻辑的过程,这是无产阶级所应担负起来的历史使命。无产阶级必须获得自己的阶级意识,意识到自己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遭受到的剥削和奴役,才有可能承担起这一历史使命。“实践的某一历史形式的奥德赛,要想最终达到一种革命的实践,认识或者逐步意识到这个系统的剥削性质是个必不可少的条件。马克思曾把这种认识称为划时代的意识。”④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40页。
在这个意义上,实践的奥德赛就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奥德赛,也是人类解放的奥德赛。马克思的奥德赛历程是通过实践实现的。“每个时代的哲学思维都要把它各方面的工作凝聚在一个以后将永垂于哲学史的中心概念之中。例如,实体、我思、绝对精神、否定、自在之物,等等。”那么马克思哲学的中心概念是什么呢?科西克认为:“现代唯物主义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是实践概念。”⑤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66页。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来讲,实践是相当重要的核心概念,但也是一个亟需澄清的概念。科西克认为:“就实践的本质和普遍性而言,它是人的秘密的揭露:人是一种构造存在的存在,是构造从而把握和解释社会—人类实在(即人类的和超人类的实在,总体上的实在)的存在。人的实践不是与理论活动相对立的实际活动,它是人类存在(即构造实在的过程)的决定因素。”①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70-171页。我们通常把实践理解为人类改造客观世界的实际活动,而科西克纠正了这一流俗的观念,他把实践和“人类存在”关联在一起。科西克确定无疑地指出:“实践是人类特有的存在方式。因此,它绝不是只决定人类存在的某些方面和某些品格,而是在一切表象中渗透到人类存在的本质。实践渗透人的整体,在总体上决定着人。”②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71页。除了劳动的要素之外,实践还包括存在的要素。它既表现在人的客观活动中,又表现在构造人类主体的过程中。因此,实践既是人的对象化和对自然的主宰,又是人类自由的实现。与之相应,实践的奥德赛也就是人类的奥德赛,人类自由实现的奥德赛。
《奥德赛》和《伊利亚特》是古希腊著名的荷马史诗。在《奥德赛》中,奥德修斯与惊涛骇浪、妖魔鬼怪搏斗,他历经无数次艰险,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返回自己的家乡。在这些艰难险阻当中,最难以抵挡的并不是苦难,而是诱惑。神女中的女神卡吕普索对奥德修斯这样说:“拉埃尔特斯之子,机敏的神裔奥德修斯,你现在希望能立即归返,回到你那可爱的故土家园,我祝愿你顺利。要是你心里终于知道,你在到达故土之前还需要经历多少苦难,那时你或许会希望仍留在我这宅邸,享受长生不死,尽管你渴望见到你的妻子,你一直对她深怀眷恋。我不认为我的容貌、身材比不上你的那位妻子,须知凡间女子怎能与不死的女神比赛外表和容颜。”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这样回答说:“尊敬的神女,请不要因此对我恼怒。这些我全部清楚,审慎的佩涅罗佩无论是容貌或身材都不能和你相比,因为她是凡人,你却是长生不衰老。不过我仍然怀念我的故土,渴望返回家园,见到归返那一天。即使有哪位神明在酒色的海上打击我,我仍会无畏,胸中有一颗坚定的心灵。”③荷马:《荷马史诗·奥德赛》,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93-94页。仙境的生活,娇艳的神女,长生不老的法术,都无法诱惑奥德修斯。对于人来说,也许千难万险他可以等闲视之,难以抵挡的却是巨大的诱惑。奥德修斯是真正的“英雄”。他什么都不留恋,什么也打消不了他对家乡的眷恋之情。当他经过十年漂泊,终于踏上伊大卡岛的土地时,他狂吻着土地,心中的喜悦难以形容。
实践的奥德赛作为人类的“奥德赛式的漂泊历程”,所表征的正是一条返乡之路。如果说在马克思的《资本论》里,这条返乡之路被淹没在各种各样的经济分析里,那么我们可以通过《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把这一“奥德赛式的漂泊历程”非常清楚地展现出来。马克思在定义共产主义的时候就利用了这一“奥德赛式的”基调。马克思指出:“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和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④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页。“人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人向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不正是一条返乡之路吗?接着马克思表明了人占有自己本质的方式:“为了人并且通过人对人的本质和人的生命、对象性的人和人的作品的感性的占有,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直接的、片面的享受,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占有、拥有。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⑤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5页。包括历史,马克思也是从这个角度来理解的。马克思指出:“全部历史是为了使‘人’成为感性意识的对象和使‘人作为人’的需要成为需要而作准备的历史(发展的历史)。”⑥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0页。
诚然,《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资本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在他们看来,《手稿》尚没有摆脱思辨哲学的束缚,而《资本论》则是严谨的科学著作,那么以《手稿》来解读《资本论》是否具有合法性呢?其实,即便两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也并不能说明两者之间有着截然不同的理论旨趣。正好相反,同为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学者的科拉柯夫斯基指出:“《资本论》可以看成马克思早年见解的逻辑必然的延续。”⑦科拉柯夫斯基:《马克思主义的主流》(一),马元德译,(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304页。从《手稿》到《资本论》,马克思的思想主旨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在《手稿》中能够找到《资本论》的全部要旨。站在科西克的立场来看,作为实践奥德赛的《资本论》不仅从形上的意义上阐明了人类的返乡之路,而且寻找到了一条通往共产主义的现实道路。
从《奥德赛》来解读马克思包括《资本论》在内的全部思想,其形上的存在论意义就会清晰地呈现出来。通过卡吕普索和奥德修斯的对话,我们可以发现:在奥德修斯的漂泊历程中,对其考验最大的不是艰难险阻而是欲望和诱惑。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悲惨的生活境遇阻挡不住无产阶级的革命意志,相反,富裕的生活条件、对金钱的欲望反而使工人阶级逐渐丧失了自己的阶级意识。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异化最重要的是一种欲望形而上学对人的控制。货币或资本具有一种神力,“使一切人的和自然的性质颠倒和混淆,使冰碳化为胶漆,货币的这种神力包含在它的本质中,即包含在人的异化的、外化的和外在化的类本质中。它是人类外化的能力”。人们会心甘情愿地接受金钱的统治,因为金钱会转化为他们外化的能力。“凡是我作为人所不能做到的,也就是我个人的一切本质力量所不能做到的,我凭借货币都能做到。”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44页。人们会沉浸在这种异化中而不想超拔出来。现时代的工人们不是想推翻资本家的统治,而是都梦想成为资本家。因为,资本意味着权力、魔力和欲望的实现。
当科西克把《资本论》解读为实践的奥德赛,其最大的理论价值在于阐明了《资本论》的形上主旨:返乡之路。这一理论主旨不仅是《资本论》的,而是包含着包括《资本论》在内的马克思全部哲学思想的理论旨趣。科西克对马克思哲学的这种解读方式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受到了海德格尔的影响,通往“存在的澄明之境”也是一种奥德赛基调的体现。科西克虽然接受海德格尔的问题形式,却不认可海德格尔的空洞而又具有神秘意义的“存在”概念。他认为,海德格尔的“存在”具有“虚假总体”的抽象倾向。认识和把握实在,其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探求物自体。科西克站在唯物论的立场上,建构了自己的具有鲜明唯物论特征的“实在”和“社会实在”这两个概念,从而破解了马克思意义上的“物自体”。
在《具体的辩证法》伊始,科西克就提出:“辩证法探求‘物自体’。但是,‘物自体’并不直接地呈现在人的面前。把握‘物自体’需要付出一定的努力,还要走迂回的道路。”②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页。从古代开始,哲学一直在努力揭露物的结构和“物自体”。各种重要的哲学思潮,不过是人类发展的不同阶段上这个基本问题及其解决方案的多种变体。哲学就是探究“物自体”的学问。“在这个意义上,可以把哲学确定为旨在捕捉物自体、揭示物的结构、展现实存之有的系统批判工作。”③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5页。任何哲学都是在破解“物自体”之谜,科西克自然也不例外。在该书的最后,科西克揭晓了这一谜底:“辩证法探求‘物自体’。但‘物自体’不是平常之物,确切地说,它根本不是什么物。哲学研究的‘物自体’就是人及其在宇宙中的位置。换句话说,它是人在历史中发现的世界总体和存在于世界总体中的人。”④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傅小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91页。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具体的辩证法》的副标题是“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科西克把物自体定义为“人在历史中发现的世界总体和存在于世界总体中的人”,这和海德格尔的“此在”与马克思的“现实的人”是一致的,都是人与世界的“共在”。整个东欧新马克思主义都可以看作是一种“‘人’的回响”。虽然科西克关于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也可以纳入广义的“人本学马克思主义”的范畴,但他已经不是抽象的人道主义批判。由于科西克将“人与世界”统一在一起,所以他不仅仅像早期的人本学马克思主义那样揭示了马克思思想的形上意义,而且他也把具体历史实践的奥德赛落实为对伪具体世界的批判。
(责任编辑:周文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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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8-0005-07
2015-06-12
王庆丰(1978—),男,河南林州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吉林大学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