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伦理与社会伦理的角力
——《蛙》中的伦理困境与救赎

2015-03-17 23:16宁明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姑姑莫言生育

宁明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生命伦理与社会伦理的角力
——《蛙》中的伦理困境与救赎

宁明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莫言小说《蛙》把“生育”这一人类的重大问题作为主题,触及影响中国半个多世纪的计划生育政策,以姑姑的人生经历为主线,辅以“我”和其他乡邻、朋友的生活变迁,写出了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中百姓的多面人生。从生命伦理的诉求和社会伦理桎梏的视角分析人物,能够在他们的行为和命运转折中折射出“刽子手”、“帮凶”和“牺牲品”处于不同身份时的伦理困境。而他们伦理身份间的冲突与磨合,以及作出的伦理选择才是对这一影响中国乃至人类历史的重大事件的民间评说。

生命伦理;社会伦理;伦理困境;伦理选择

对动物而言,生育后代是种本能,也是种群得以延续的保障。可是对于有了智慧的人来说,关于是否生、可否生、允许生,还是扼制生的问题则造成了重重困境并且成为一种伦理的选择。《蛙》正是以生育为主题,以身为妇产科医生的姑姑50多年的人生经历为主线,触及影响中国半个多世纪的计划生育政策这一敏感话题,描写了几十年间中国农村充满苦痛的生育史。小说以剧作家蝌蚪写给日本作家杉谷义人的四封书信和他创作的一部同名话剧为脉络,写出了主要人物在不同时代背景下的罪与罚、造恶与悔罪,是对中国计划生育国策的一次深刻反思。然而,小说并非从外部对其进行单向的抨击或辩护,而是从人物自身出发,在人物的人生命运和际遇中自内而外烛照这段历史,因为处于社会规范中的人们对事物善恶的认识、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正向或负向评判正是源于人类自身的伦理诉求和伦理选择。

一、生命伦理与生存诉求

生育繁衍是人类得以存续、世界得以发展的根本,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也是深深植根于民间的古朴道理。生命之所以被珍视,正是源于诞育生命的弥足珍贵,“生育权”是人出于生命伦理的第一诉求。

小说中,剧作家蝌蚪的母亲对姑姑有关“计划生育”的理论进行了最朴素的反驳:“自古到今,生孩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大汉朝时,皇帝下诏,民间女子,满十三岁必须结婚,如果不结婚,就拿女子的父兄是问。如果女人不生孩子,国家到哪里去征兵?天天宣传美国要来打我们,天天吆喝着解放台湾,女人都不让生孩子了,兵丁从哪里来?没了兵丁,谁去抵抗美国侵略?谁去解放台湾?”①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页。这段话中既有老百姓对生育权的基本诉求,也有历史的佐证,还有时代背景下国家的宣传和号召,入情入理,将人类的生育权置于不容置疑的地位。蝌蚪的妻子王仁美为保住所怀的第二胎孩子不惜与丈夫决裂,那份疯狂源于对孕育中的小生命的珍惜和渴望。他的第二任妻子小狮子因无法生育而至走火入魔的地步,她偷了丈夫的“小蝌蚪”,又不惜重金找陈眉“代孕”,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够拥有一个在生命伦理上属于自己的孩子,获得“妈妈”这一生命伦理身份。这种做法在道德上自然是要受到谴责的,可是,在情感上却是令人悲悯的。尤其是在步入中年之后,她对其他孩子的那种爱恋成痴的样子,求子心切在娘娘庙中虔诚叩头的表现,读来令人动容。因自己的软弱与自私致使前妻死于手术台上的蝌蚪,在理智上深知“代孕”的非法性,故对于小狮子的做法并不赞同,可是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的愿望最终使道德的天平发生了倾斜,之前的反对和恐慌被迎接新生命到来的喜悦所取代。这一切的发生都源于人类对生育后代的本能诉求,体现的是生命的自然法则,这是无法遏制的,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人的“理性思考”已经让位于本能的“自由意志”了。

而那些为了“求子”四处躲藏、甚至不惜与国家法令公开对抗的村民,骨子里既有源于“无子绝后”的传统观念的影响,也有“养儿防老”小农意识的残留。可是这些在当今看来陈腐的看法和观念中却包含着老百姓最基本的生存诉求。源于汉代、记载于《大戴礼记》的“七去”之罪将“无子”作为休妻的重要一条,意思是只要妻子无法为夫家生育儿子传宗接代,便犯下了“绝后”之罪,丈夫可以堂而皇之地将其休掉。而略读古代的文献甚或传闻逸事,便可知道这些被称为“弃妇”的女子悲惨的命运归宿,所以“生子”也就成为妇女巩固在夫家地位、得以正常地存活于世的重要砝码。即便不因“无子”被夫家休掉,接下来也只能听凭丈夫娶妾生子了,那么此后的地位和生活便无法得以保障。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山东农村很多地方还存在着如果家中无子,便过继堂兄弟家一位子侄辈分的男孩作为继子的做法,当然这也就意味着财产要转送他人,重要的是自己老年后的生活也只能仰仗他人的鼻息,而生活中一幕幕养而不孝的例子更是让她们觉得只有生下自己的儿子才是晚年生活的唯一保障。当时的农村缺乏基本的养老设施和养老保障,繁重的体力劳动也只有男孩更易承担的现实,让“养儿防老”、“多子多福”的观念很难破除,因为那不仅停留在观念的层面上,而是关乎生存的最基本需求。陈眉违背人伦为人代孕的做法,也只是出于人的最基本的“活命”的需求,可是在生子之后,她立刻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力,也就剥夺了那个小生命所附着的生命伦理意义。

来自生命伦理的诉求让人们不得不叩问:既然生命伦理奉行“生命神圣原则”,那么人类是否有权力剥夺一个未出世的生命?自20世纪60年代末起,姑姑决绝地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经由她手扼杀的超生婴儿就有2800多个,更不用说其间造成的三名孕妇死亡的一尸两命事件了,这一切都被冠以“国家正义”和“国家号召”的名义,可是作为妇产科医生的姑姑究竟有没有权力夺走这些婴孩的生命?她的做法是“正义之名”还是“罪恶之行”?以自己和家人“活命”为由替人代孕的陈眉是否有权力不负责任地将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而盼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的小狮子又是否有权力剥夺那个小生命所附着的伦理意义呢?这些叩问需要人们深思生命的意义所在,并对其给以足够的尊重和珍视,这也是生命伦理中最基本的一环,而附着于生育之上的生存依托则让普通百姓朴素地坚持着“我要生”的道理。

二、社会伦理的桎梏

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说法因齐景公的认同和误解造成了中国政治和儒家伦理两千余年间纠结缠绕的关系。新中国废除了封建的帝王之制,建立了老百姓当家作主的新社会。韦政通曾经提出:“儒家的传统学说有一种泛道德主义的倾向,即儒家把伦理道德方面的要求从私人的领域推广、延伸到公共政治领域,这样就把传统解释的仁、义、忠、恕等推广到治理社会和国家的方向上。”①王庆节:《作为示范伦理的儒家伦理》,《学术月刊》2006年第9期。在国家大政、国家正义的召唤之下,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普通公民又岂有不遵从之理。何况姑姑的出身和秉性决定了她一定是党的政策、国家方针的坚决拥护者和执行者。在父亲不肯屈服于日军招降而致其与奶奶、母亲被日军掳走后,幼年的姑姑表现得从容不迫、有胆有谋。青年时,为推行国家号召的接生新方法,她的表现泼辣大胆,恋爱对象王小倜在日记中将其称为“红色木头”,更是凸显了她对国家和党的一切政策规定的盲从。在王小倜叛逃后,她割破手腕,写下血书“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自此成为疯魔般、不加变通地执行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刽子手”。因为她坚信自己是在追随国家的正义事业,即便采用暴力手段,也是为了国家利益、民族的未来。她亲自坐阵,抓走躲藏在娘家的侄媳妇王仁美,致使其与胎儿惨死在手术台上。她不顾危险追赶坐船逃走的孕妇王胆,致其死亡,孩子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可是,姑姑真的是一位天性冷血、残酷的“杀人魔”吗?她的一切行为和做法都要放置在她所处的社会伦理环境中去理解。聂珍钊提出:“不同时期的文学有其固定的属于特定历史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对文学的理解必须让文学回归属于它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这是理解文学的一个前提。”①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在蝌蚪打算放弃一切、让王仁美生下孩子时,姑姑爆发了:“我们愿意野蛮吗?在你们部队,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城市里,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外国,更用不着野蛮——那些洋女人们,只想自己玩耍享受,国家鼓励着奖赏着都不生——可我们是中国的农村,面对着的是农民,苦口婆心讲道理、讲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个听你的?你说怎么办?人口不控制不行,国家的命令不执行不行,上级的指标不完成不行,你说我们怎么办?”②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114页。在这样的社会伦理环境中,妇产科主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身份让姑姑别无选择,而她坚信的“人口不控制不行”的理念更促使她只能“理性”地执行严惩超生者的任务了。

在这样的社会伦理桎梏之下,为了保住自己的党籍、职务,连职军官万足(蝌蚪的本名)动员妻子王仁美去做流产手术,他首先遭遇的是母亲的劝说:“党籍、职务能比一个孩子珍贵?有人有世界,没有后人,即便你当的官再大,大到毛主席老大你老二,又有什么意思?”这是老百姓最朴素的道理,是生命大于天的认识,是对生命的珍视。在万足坚持让妻子拿掉孩子时,他遭到了妻子发疯般的激烈反对:“你休想,王仁美把一面镜子摔在地上,大声喊叫着,孩子是我的,在我的肚子里,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吊死在谁家门槛上。”③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14页。妻子的生育诉求如此强烈,映射出万足的懦弱与自私,也由此最终造成了母死子亡的悲剧。失去了妻儿的蝌蚪一方面在给杉谷义人的信中表达了对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理解,并驳斥了西方对此进行的批判。毋庸置疑,这是蝌蚪从社会伦理角度对计划生育政策作出的理性评判;可是另一方面,他对失去孩子这件事耿耿于怀,以致在已近花甲之年时,最终默许了小狮子“借腹生子”的行为,并且在看到数百张婴儿照片的广告牌时,发出了“他认识到人类世界最庄严的感情,就是对生命的热爱,与此相比较,别的爱都是庸俗的、低级的”④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65页。心声,这是抛却一切羁绊后最真实的心声。

在20世纪80年代商品大潮的冲击之下,似乎一切都成了商品,都可以明码标价。打着牛蛙养殖场名义开展代孕业务的公司,是合法的企业,那些“代孕”妈妈进行的自然是“合法的”交易了,她们腹中孕育的也不再是独特的最为珍贵的生命,而是被异化为商品符号、可以用价值量度的“商品”。在价值观扭曲的时候,生命之上的伦理意义被剥夺,不再考虑“道德”的人已经蜕变得与动物无异了。不能生育的小狮子,一定懂得孟子提出的孝道之一“延亲”的内涵,也就是说,要生育后代,使家族得以延续下去,所以她宁肯违背生命伦理,也要拥有自己的孩子,也要寻找一个可以代孕的肚子来完成这个生育的过程。可是,生命毕竟不是商品,母亲十月怀胎生育出的也不是财富。所以,尽管一开始陈眉就明确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一个动物性的代孕者。可是,在生了儿子之后,她的母性却战胜了“兽性”,甘愿放弃一切而争取孩子的抚养权。但最终孩子还是被判决给了更有经济能力、更能给孩子良好生活保障的父亲,在法官看来这自然是最符合社会伦理的判决,因为这样才能保障孩子今后的生活和教育。在社会伦理的规范之下,维护国家利益、保障孩子的权益才是正确的选择,可是,从生命伦理的角度来看,这样的裁决是否真的无懈可击则值得商榷了。

三、伦理身份的困境和救赎

世界上的每个人作为个体都有自己独立的个人身份,同时作为社会性的人,又会有其特定的社会身份。二者之间究竟是和谐共存还是矛盾冲突主要源于不同伦理身份间的同质性或不可调和性。

姑姑万心作为公社卫生院的妇产科主任,是国家公职人员,自然应该响应国家“计划生育”的号召,这是符合社会伦理要求的。她“黄金般璀璨的”出身则不仅让她更加坚信国家倡导的一切,而且更有心理上的优越感,因为她已然成为“我们高密东北乡影响巨大、众人仰慕而视的人物”。这让姑姑在社会身份上就不同于普通的老百姓,而隶属于农村的“特权阶级”,从而使她敢于大胆地推广执行一切她认为正确的新政和新做法。这在她17岁初次采用新式接生法为产妇艾莲接生时已经展现出来了:“她扔下药箱,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抓住那老婆子的右臂,右手抓住老婆子的右肩,用力往右后方一别,就把老婆子甩在了炕下。”⑤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7页。她行动的果断和对“老娘婆”的处置不仅让人想起革命样板戏中那威武不屈勇斗地主、坏分子的女英雄形象,也成为她此后在推行计划生育过程中统领一群人、不顾一切决绝地威逼超生夫妻或“结扎”或“流产”行为的前奏。可此后,婚恋上的失败和政治环境的压力让她不仅失去了社会身份上的优越感,而且成为被嘲笑和压制的对象。在被黄秋雅诬陷与叛逃后的王小倜仍有联系时,她切开了左腕上的动脉,用右手食指蘸着血写下:“我恨王小倜!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①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49页。这时,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地乐于为产妇解除苦痛、迎接婴儿来到这个世界的“送子娘娘”,而是异化成了一个为证明自己政治上的“清白”而甘于作出一切的“国家机器”、一个被称为“活阎王”仍感到很荣光的“政治人”、一个扼杀了2800多名超生婴儿、追逼孕妇导致一尸两命的“杀人魔”和“刽子手”。

可是抛开妇产科医生身份的姑姑,又是一个普普通通渴望拥有自己的爱人和家庭的女人,一个大家族中的妹妹、姑姑、乡邻……在她带领的一队人马的逼迫之下,侄媳妇王仁美走出躲藏的地窖走上了扼杀肚中超生孩子的手术台,可却再也没有下来。作为妹妹,她亲自登门到哥嫂家谢罪,承受着来自亲人的谴责;作为乡邻,她到王仁美的娘家谢罪,甚至被扎伤腿也没有反抗;作为姑姑,她面对着怀抱幼女失去妻子的侄子,更是愧疚不已。后来她撮合侄子与自己的助手小狮子的婚事,甚至在得知小狮子不能生育后,不顾自己的声誉和所坚持的信念支持她找人代孕生子。这些都是她处于个人身份时、处于个人伦理环境中时的正常反应。在夜行遭遇一群青蛙的围堵之后,她陷入深深的恐惧和愧疚之中,也第一次从人的角度认真思考过去的所作所为,甚至一度陷入伦理混沌的状态,她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成为她回归个人身份后最大的自责之源。伦理身份的困境一直折磨着姑姑,使她几近精神崩溃,可在现实世界中却又无法找到任何的脱困之法,一直被自己曾经的“罪恶”折磨着。可是,“在荒蛮历史的挟裹下,在一个非人化运转的官僚系统里,个人有何罪?”“我们都是那个时代共同的犯人,我们都有罪。”②朵渔:《忏悔是一件“思”的事情》,《名作欣赏》2011年第10期。最终,姑姑嫁给民间泥塑大师郝大手,亲自捏制、供奉那些死去的超生婴儿,踏上了赎罪之旅。那一个个泥制的小人被姑姑看作那些尚未曾来到人间的超生婴儿,他们都有自己的名字甚至自己的故事,在他们身上姑姑找到了些许的安慰。而话剧《蛙》中她那次并不成功的自缢及复活,则象征着她的赎罪之旅已经结束并且得到了他人的原谅,尽管姑姑认为那次自缢的失败只是因为她作为“罪人”没有死的权力,要留在世上经受内心的折磨、灵魂的煎熬。

对于这项关乎国家命运甚至世界前途的浩大的计划生育工程,作为剧作家的蝌蚪在给杉谷义人的信中对其进行了客观的评价,蝌蚪说:“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国人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终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实事求是地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自身的发展,也是为全人类作出贡献。毕竟,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地球上的资源就这么一点点,耗费了不可再生。从这点来说,西方人对中国计划生育的批评,是有失公允的。”③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45页。毫无疑问,他所说的这一切是从理性的角度对这项国策作出的客观评价,也有力地证明了这一屡被西方世界以“人权”为由进行抨击的政策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对此,军人身份的万足(蝌蚪原名)也作出了表率。他亲自动员怀胎六月的妻子走上了手术台,也间接导致了母子二人的死亡。可以说,让违规怀孕的妻子流产,是万足作为一名连职军官对社会应负的责任,也是他出于个人前途、未来考虑,不得不作出的痛苦抉择和社会伦理束缚之下的无奈之举。可是妻子和腹中胎儿的不幸死亡,则让他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陷入了不仁不义的境地。在亲人的眼中,是他的自私,让年迈的岳父母失去了女儿,让年幼的女儿失去了母亲,可是,作为军人的他,在“国家正义”、“领导权威”之下,又能作出何种选择?伦理的困境又一次将他推到了痛苦的深渊和伴随一生的遗憾之中。这也就催生了他对下一任妻子小狮子“借腹生子”的宽容、默许甚至喜悦。那个惨死的婴孩的生命似乎在这个代孕生下的儿子身上得到了延续,也让他那负罪的灵魂得到了解脱。对此,他在给杉谷义人的信中作出了明确的表述:“先生,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受到了一次庄严的洗礼,我感到我过去的罪恶,终于得到了一次救赎的机会,无论是什么样的前因,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我都要张开双臂,接住这个上天赐给我的赤子!”④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65页。

不惜违背伦理道德找人代孕的小狮子,实际上也只是一个希望拥有亲生孩子的可怜人。她一直盼望着拥有自己的亲生骨肉,可是造化弄人,她偏偏没有生育的能力。正如前文所提到的,传统伦理语境中,拥有子嗣才能确保女人在社会、家庭中的地位乃至自己的生存地位,深爱自己丈夫的小狮子自然希望为其生儿育女,这是她作为女人和妻子所期盼的。蝌蚪母亲对女人生子的阐释很好地表达了普通百姓对女人生育诉求的理解。“女人生来是干什么的?女人归根结底是为了生孩子而来的。女人的地位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尊严也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幸福和荣耀也都是生孩子生出来的。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是最大的痛苦,一个女人不生孩子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女人,而且,女人不生孩子,心就变硬了,女人不生孩子,老得格外快。”①莫言:《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73页。作为姑姑多年忠实的追随者和助手,在小狮子手下死去的超生婴儿不在少数,内心的负罪感和潜意识中“因果报应”的想法更加让她急切地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这是她作为个人母性回归的表现,也是她为自己的“罪行”赎罪的一种方式。

日本作家杉谷义人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人物,因为他同样遭遇到伦理身份的困境:一方面他是一位热爱和平的人,而且自身也曾是战争的受害者;另一方面,他则是一个儿子、一个日本人,一个要背负父辈和历史留给自己的“负资产”的作家。处于这样的身份,他没有逃避,而是选择了勇敢面对,在信中公开替自己的父亲向蝌蚪的姑姑、家族以及故乡人民道歉,这是一个负责任的人应有的表现,同时也帮助他走出了伦理身份纠结的困境。

“代孕妈妈”陈眉则明知自己的“代孕”身份从一开始就背离了生命、社会伦理,肚中的孩子就如同一个已经预售出“商品”,自己只需完成任务“交货”即可。可是,母亲的身份却让她深深爱上了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商品”,让她愿意牺牲一切来呵护自己的骨肉,这也是双重身份背景下的挣扎与困扰。可是,对这样违背人伦的做法却似乎难以找到救赎之路,陈眉最后只能吞下这颗自酿的苦果。

可以说,正是个人在不同伦理身份下的纠结与困境才彰显出了人性的多面,他们最终的行为表现也正是伦理选择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人性”与“兽性”、“自由”与“理性”不断角力,获胜方强势出击,让当事人作出了自己的选择。蝌蚪在坚决地将妻子送上人流的手术台时,考虑到的是自己的前程、社会的压力,是在现实压力下作出的“理性选择”;而在小狮子请人代孕成功时,他从一开始的反对转变为认可甚至欣喜,是他的“自由意志”战胜了“理性”的结果。陈眉为钱财生计替人代孕自然是“兽性”的表现,可是她最终母性大发,为争取自己的骨肉不惜走上公堂,则是“人性”的选择。姑姑在执行计划生育政策过程中可以抛却亲情、不顾生命伦理,因为她“理性”地认为自己是在执行一项“正义”的伟大事业,可是晚年她内心的挣扎却正是这种“理性”和“人性”间的拼杀,痛苦的是没有一方可以毫无顾忌地胜出,所以姑姑才会一直遭受内心的折磨,也许只有“死亡”才可以让她最终脱困得到内心的平静。

四、结语

可以说,《蛙》写的是“生育”的主题,触碰的却是全人类对自己行为的审视,是对困扰人类多年的“人性选择”与“理性选择”的又一实景式回答。在这场波澜壮阔的运动中无法逃离的个人,他们伦理身份间的冲突与磨合,以及作出的伦理选择是对这一影响中国乃至人类历史的重大事件的民间评说。姑姑的“造恶”、“悔罪”和“救赎”之旅是政策执行者的心路历程;蝌蚪的“挣扎”、“鼓动”和“自责”是社会与家庭双重压力之下亲历者无奈的“帮凶”历程;王仁美、王胆等的“困兽之斗”、“无奈妥协”和“命丧黄泉”则是在传统观念、个人身份困境和外界压力之下作为牺牲品的命运。莫言曾经说过:“要把自己当成罪人来写,他们有罪,我也有罪。当某种社会灾难或浩劫出现的时候,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必须检讨一下自己是不是做了需要批评的事情。”②杨桂青:《莫言:写作时把自己当罪人》,《中国教育报》2011年8月27日第4版。这也许正是莫言在《蛙》中想表达的。

(责任编辑:陆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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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8-0106-05

2015-01-09

宁明(1973—),女,文学博士,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比较文学。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和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外语研究专项“课堂与研讨相结合的英语综合课程教学研究”(项目编号:13CWJJ26)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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