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溟
(香港大学经济系,香港999077)
社会学视野下留守儿童的生命诉求*
——《伤村——中国农村留守儿童忧思录》读后
庞溟
(香港大学经济系,香港999077)
聂茂《伤村——中国农村留守儿童忧思录》一书,对中国社会转型时期5 800多万农村留守儿童生存状况和命运际遇进行了深入的反映和报道,并从社会学视野出发,对导致留守儿童导致的种种社会问题进行了独立的审视和思考,其呼吁社会关注留守儿童的生存境遇,尊重他们的生命诉求。
聂茂;《伤村——中国农村留守儿童忧思录》;留守儿童;生命诉求
“我们曾亲眼看到,一个城里的孩子向农村的孩子炫耀嘴里的‘麦当劳’汉堡,一个站在店里,一个站在店外,中间隔着玻璃。那个农村孩子一直盯着城里孩子满是油腻的嘴,直到最后哭出来。”[1]38
在聂茂先生这部反映农村留守儿童生存现状的调查报告中,有太多悲伤的故事,但让我心最为刺痛的却是这个表面上看与全书主题并不相干的场景。在拨开所有关于这个时代进步与上升的虚饰和浮华后,赤裸裸的现实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许多看上去很美的概念与口号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虚假与夸张:城乡之间存在着生活环境、生存差距、文化理念、管理制度等各方面的二元壁垒,它们看似咫尺之遥,实际上却和中间隔着的玻璃一样坚硬与冰冷,难以逾越
聂茂先生带着“农村留守儿童生存现状”课题组成员,用了两年多的时间走遍了湖南全省以及安徽北部农村,并联合各地学校、团委和妇联等单位,在湖南、安徽、四川、河南和广东等省份发放了2 000份农民工子女学习和生活情况调查问卷。通过分析整理实地访谈记录和回收的问卷,课题组得出许多农村留守儿童的相关数据,并写出了这本极具震撼力和社会反响强烈的调查报告。我们因而得知,在田园牧歌般的乡土中国背后,在决绝地与过去告别并向明天奔跑的城市化与工业化浪潮之下,隐藏的是怎样的触目惊心,以及付出了怎样的残酷代价。
“中国农村留守儿童忧思录”,这是报告文学《伤村》的副题,显得宏大而抽象。事实上,这千万人中的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经历与感受,而《伤村》将这所有的遗憾、揪心乃至哀愁浓缩在对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的描写与叙述中。当农民工为了子女而外出打工时,这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却成了无人看管的羔羊,这样的戏讽与悖论更多的只是一种无奈。我们需要的是对农民工走后农村的荒凉、叹息和无助,要对留守儿童进行倾听,以及对这个群体原生态生活进行了解。
已酉年初,聂茂率领课题组成员跟随着回乡过年的农民工兄弟们来到安徽省萧县永固镇。在这个小村庄里,外出打工人员大概占到全村人口的30%和青壮年人口的60%,留守儿童大概占到全村儿童的54%。村口聚集着人群,老人、孩子、妇女,每个人眼睛里写满焦急,都在等着外出的亲人回家。“这条命就是为那两个小的活”的李家和4年来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城镇去做建筑工人,走的时候儿子的个头只到他胸口,而现在快到他肩头了;李晓欧在除夕夜和其他几个没有拿到工钱的工友们一起躲在漏风的帐篷里,用凑钱买的电话卡轮流往家里打电话,因为话费太贵而一起听电话的两个儿子却在喊了声爸后就泣不成声;黄求平和妻子在把一岁的女儿交给母亲照顾后去深圳打工,实在熬不住思念后终于狠心买了两张车票回家,但3岁的女儿却不认识他们,也不和他们说话,甚至最终哭了起来;李伟力在老父亲病逝后为了拿到一年的工资而没有回家送终,但十天后自己却在工地因为突发的事故而被砸断了腿,当他拿着8 000块钱和拖着一条残腿回家过年时,却因为要养活几个儿子和供他们读书,只好决定“腿好了还是要出去”;张百顺的儿女却永远也等不到他们的父亲了——他因为回家心切,挤上了一辆限载60人却被塞进148人的大巴,当严重超载的大巴在路上翻进水里时,他被活活地淹死了,随着他死亡的消息到达家人手里的是上车前他寄出的孩子的学费……最让人心酸的是那些匆匆回乡又急急离去的身影,让农家孩子出身的聂茂先生发出如此的感慨:“农民工的来去,仿佛一场洪水,洗劫乡村的一切。被洗劫后的乡村到处都是孩子,也只有孩子。某种意义上,孩子仿佛一群被潮水抛到岸上的小鱼,让人感觉到危险、窒息。”[1]38
与传统意义上以婚姻关系作为分水岭的单亲家庭不同,农民工离乡后,农村产生了无数非离婚、非鳏寡的新“单亲家庭”甚至“孤儿家庭”。当父母亲成了一个失去血肉和情感的文字符号,留守儿童成了“谁也靠不住、谁也管不了”的难题:情感危机、成长畸形、道德滑坡、违法犯罪、安全隐患等等都在他们身上出现;学习差、孤独、怪癖、忧郁、行为越轨、暴躁、说谎、盗窃、伤人、被侮辱、被殴打、被恐吓也时有发生;更严重的甚至出现火灾、溺水、交通等事故或者离家出走、违法犯罪等极端情况。作者因此忧心忡忡地认为:“由于留守儿童问题是农民工问题的派生,相应地它也就具有许多农民工问题的特征。普遍性、长期性、复杂性、严重性、艰巨性,它都具有。”[1]45而就在不久之前,全国妇联发布的《全国农村留守儿童状况研究报告》也指出,农村留守儿童易产生亲情缺失、生活抚育、教育监护、安全保护等问题。
部分长期缺少亲情和家庭教育的留守儿童,或表现为自控能力差、脾气暴躁、盲目、叛逆、自我中心、易受暗示等攻击性的性格趋向,或表现为内向、孤独、胆小、自卑、优柔寡断、害怕交往等畏缩型性格特征。而当“隔代抚养”使老一辈颐养天年的情感错位、父母外出使父母与子女关系因疏离而错位、父母本身因长期在外打工而使夫妻关系错位、老师与家长的关系错位,留守儿童的精神世界变得残缺不全并因此使留守儿童自身、家庭、学校、社会等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我在这本书里读到一个更让人辛酸和感慨的真实故事。在云贵高原上一个交通闭塞、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小学的老师问孩子们:“你们想不想去北京?”“想!”“到北京去干吗?”“到北京去放羊!”
当父母们怀着为孩子创造一个更好的明天的愿望离乡背井时,却没有料到被他们抛在背后的孩子对那渺茫的明天既缺乏想象力,也缺乏行动力;悲哀的是,连父母的面容也在且行且远间模糊不清了。更为迫切的是,有大批的留守儿童已经长大成人,成为下一代新的农民工,背井离乡,来到城市,最终很可能与其中少数人成为大学生的农家子弟一起成为城市的边缘人。而在未来十年间,上千万带着各种各样问题的留守儿童也将逐步走向社会,“我们全社会将要迎接的是情感残缺、社会和家庭责任冷漠甚至充满反社会倾向的一代,使社会陷入大量的‘无因由对立’和矛盾冲突的旋涡中,这将是中国现代化城市化的巨大陷阱和不堪承受之重”,其影响之深远和形势之严峻,不言而喻。
留守,或者流动。孩子们的每种选择都同样艰辛而无奈,正如农民的两种选择——进城打工或者种田过活——都同样艰难而沉重。他们无法选择与无可逃避的死结背后,将是我们每个人须直面的道义困境与现实代价:进城务工的父母们本想通过牺牲自己的今天来为孩子创造更好的未来,其实恰恰是丧失了孩子们的现在;政府和社会追求当下的利益,却不知道他们正在为自己创造着一个危险的将来。
“我们的今天和我们的昨天,以及前天之间的一切桥梁都已经拆毁。”[2]用茨威格的话来形容这个急速奔跑的年代,或许最为贴切不过。但我们必须为那些被抛在背后的孩子负责,不能再拆毁留守儿童的想象、期盼与未来。否则,当更多的孩子只能经历和他们父母的当下境况一样的明天时,当被现代化剥夺了父母之爱的一代人面对这个短视而无知的世界时,他们只能成为被时代浪潮牺牲和抛弃的小鱼,没有回到海里的希望,也没有走上陆地的能力。
在聂茂先生看来,按照社会学的观点,孩子的成长环境主要有家庭环境、学校环境、社会环境等三部分组成,因此农村社会面临着三个环境的三位一体,以共同弥补农民工父母走后造成的残缺。我们不妨认为,留守儿童的教育是家庭、学校与社会共同的责任。只有家庭力所能及地履行好教育子女的义务、学校和教育者承担应尽的职责甚至工作职责以外的关爱与付出,社会和政府从法律上和制度上整体地把这些问题纳入到社会经济发展总目标中加以解决,留守儿童教育的问题才能得到标本兼治的彻底解决。而从更高的层次看,户籍管理、教育、医疗和社会保障四个方面的政策应得到充分的重视。
但《伤村》毕竟只是一部报告文学作品,而对于政策制定者、研究者、实践者以及希望做更为系统深入阅读的普通读者来说,有许多严谨和专业的阅读选择。例如,《关注留守儿童:中国中西部农村地区劳动力外出务工对留守儿童的影响》是相当出色的田野调查报告,更因从留守儿童自身视角出发进行洞察和分析而新颖独到;《中国弱势儿童群体:问题与对策》和《中国弱势儿童群体保护制度》则对包括留守儿童在内的中国弱势儿童群体的现状、成因、面临的问题以及社会干预、社会支持、社会福利、社会政策和公共管理的可行途径进行了系统的分析和探索,这种研究对于像中国这样儿童的绝对数量过大、经济不够发达的发展中国家来说,显得尤为重要。
国外的经验或许对我们也有所帮助。当美国政府面对大量轻而易举越过边境来到美国打黑工的墨西哥裔非法移民在美国子女的教育问题时,认为既然非法移民的现象客观存在,那么这些正值入学年龄的非法入境儿童将来很有可能也会成为美国社会的一分子。如果他们无法得到良好的教育,以后将很可能对美国社会构成严重的危害;相反,现在对他们的教育投资将为未来美国的社会治安节省数千倍的投入。如今,美国国土上的任何学龄儿童无论国籍、肤色、是不是美国公民,无论你是合法移民还是非法入境,无论你住的是自己的房子还是租来的,都一视同仁地可以就近上学,没有任何费用。这样有远见的基本国策,对于转型时期下我国农村留守儿童的生命诉求和新农村建设的发展来说,不仅是一面可资借鉴的明镜,而且可视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样本。
[1]聂 茂.伤村——中国留守儿童忧思录[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08.
[2]斯蒂芬·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M].刘春华,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5.
责任编辑:黄声波
Life Appeal of the Left-behind Child ren from the View of Sociology——Hurt Villages-Worries and Thoughts on China's Left-behind Children
PANG Ming
(Department of Economics,University of Hong Kong,Hongkong,999077 China)
Nie Mao’s bookHurt Villages—Worriesand Thoughtson China’s Left-behind Childrenmade an indepth report on the life and fate ofmore than 58 million left-behind children in rural areas during China’s social transformation.It also made independent review and thinking on the problems caused by left-behind children from the sociological perspective,called on the public to concern the living circumstancesof left-behind children and respect their life appeals.
Nie Mao;Hurt Villages—Worries and Thoughts on China’s Left-behind Children;left-behind children;life appeal
I207.5
A
1674-117X(2015)01-0102-03
10.3969/j.issn.1674-117X.2015.01.020
2014-12-11
庞 溟(1980-),男,香港人,独立书评人,香港大学经济学博士,研究方向为社会经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