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创作与水合流共生现象溯源

2015-03-17 18:17陈卫炉
关键词:沈从文生命

陈卫炉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沈从文的创作与水合流共生现象溯源

陈卫炉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沈从文的创作与“水”存有某种隐秘的同构关系。“水”是沈从文生命哲学的形象化和具体化,也是解读沈氏小说思想内涵的重要符码。“水”内蕴孤独、阻隔、忧郁等文化因子,与自命“乡下人”的沈从文的情感内核高度契合,显现出作品的悲剧性意蕴;“水”作为女性形象的外化,是天人合一自然生命观的表征符,寄寓了作家理想人性的追求;“水”作为作品的主体意象,实为作家柔韧与刚强和谐一体的双重人格写照,亦与其文格交汇合流和谐共生。

沈从文;水;原始意象;孤独隐喻;女性形象;理想人格

马克·吐温在密西西比河当过领港员,高尔基曾沿着伏尔加河流浪,沈从文在沅江生活了一辈子,“二十岁以前生活在沅水边的土地上;二十岁以后生活在对这片土地的印象里”[1]。沈从文依赖一脉清波养育生命,滋润灵魂,放大人格,“水给了他想象力和自己的思索方式;水给了他执著柔韧的性格;水激发他对人世怀抱虔诚的爱与愿望”[2]。水作为沈氏创作中重要的审美实体,饱浸了他独特的抒情幻想,洋溢着他生命内在的热情,负载着丰富厚实的文化内涵。从某种意义上说,水是一种人格化的文化载体和生命信仰符号,并和沈从文的审美心理机制交流融汇,具有某种超越时空的力量。

一 与水结缘:生命之河流水汤汤

综观沈从文的一生,生命之河流水汤汤。1902年12月28日,沈从文出生于湘西凤凰的一个行伍之家。凤凰地处沅水流域,是与鄂、渝、黔、桂四省交界的多民族聚集区,古称“五溪蛮”[3],境内沟洫河渠纵横交错,属于典型的南方水乡。如果说出生时,水在沈从文的生活中,仅作为一种客观环境存在的话,那么长大成年,广泛接触社会与人生后,水则悄然渗入他的思维和情感。

据说,童年时的沈从文喜欢逃学,“无论如何总得想出方法到学校以外的日光下去生活”[4]116,在碧绿的沱江,他迷恋上游泳,常常一个人赤条条仰卧水面,贪婪地运用眼睛、耳朵和鼻子接受水的光色、声音和气味给予一颗小小心灵的感觉。高小毕业尚未满15岁的沈从文厕身行伍。其后数年,他随当地军阀部队辗转沅水流域各地,“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5]244。流水汤汤结美思,沅水岸边的生活带给沈从文享用一生的创作灵感和艺术资源。水上讨生活的水手、吊脚楼的妓女、终生漂泊的行脚人、古寨城堡、乡集河街、碾坊晒坪、山歌牛角……纷纷簇拥他的“湘西世界”。

离奇的是,纵使一生辗转飘零,但沈从文始终与水结缘相伴,“即到厌倦了水边城市流宕生活,改变计划……转入几个大学教书时,前后二十年,十分凑巧,所有学校都恰好接近水边,我的人格的发展和工作的动力,依然还是和水不可分”[4]374。水,这个大自然的馈赠,一再给予沈从文影响和启迪。在青岛大学教书时,他靠近汇泉湾海滨浴场居住,“每天都有机会到附近山上或距离不及一里的大海边去,看看远近云影天光的变化,接受一种对我生命具有重要启发性的教育”[4]116。常去观海、听海、读海、品海的沈从文领悟到:“海既那么宽泛,无涯无际,我对人生远景凝眸的机会便较多了些。海边既那么寂寞,它培养了我的孤独心情。海放大了我的感情与希望,且放大了我的人格。”[5]245在青岛的两年,沈从文才思喷涌、激情勃发,写下了几十篇中短篇小说、散文,如《阿黑小史》《龙朱》《都市一妇人》《记胡也频》等,其代表作《边城》也主要构思于这一时期。

水之于沈从文,犹如林之于鸟、水之于鱼、根之于树。在颇具“自叙传”色彩的散文《一个传奇的本事》中,沈从文讲述了其与水结缘的某种传奇性,“从《楚辞》发生地,一条沅水上下游各个大小码头,转到海潮来去的吴淞江口,黄浪浊流急奔而下直泻千里的武汉长江边,天云变幻碧波无际的青岛大海边,以及景物明朗民俗淳厚沙滩上布满小小螺蚌残骸的昆明滇池边。三十年来水永远是我的良师,是我的诤友,给我用笔以各种不同的启发”[4]374。从清泉小溪,到江河大海,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沈从文。水教会了沈从文如何去发现未知的世界,去探索宇宙的深邃与浩瀚,他的生命与水同构,他天生注定是个要“把名字写在水上的人”[6]。

二 原始之水:乡下人的孤独隐喻

有学者研究提出,中华文明发祥地黄河流域,在上古时代川流湖泊星罗棋布。而由狩猎时代遗留下来的人类群体经验(两性禁忌)则是在水中择高地筑舍群居,水起到了隔离男女的目的,并逐渐发展成为表达孤独、隔阻、忧郁的原始意象,兼具一种阴柔郁结的美感。[7]《山海经》曾记载:“女子国在巫咸北,有两女子居,水周之”[8],反映和揭示了水作为地理阻隔的功能设置。《诗经·国风》写到水的诗作共计42篇,有关婚恋的有27篇。[7]在这27篇中,水与男女的相思、相怨紧密联系,如《关睢》《汉广》《蒹葭》等。在唐宋诗词中,用水来传载孤独、阻隔、两地相思意蕴的诗作更是不胜枚举,如李白的“何方一水浅,似隔九重天”,李之仪的“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等。概括来讲,水作为一种富有意味的象征,“水原始的意义内核是阻隔,其基本的象征意义是‘理想中梗’。这一象征意义在‘男女情爱’的两性生活层面,进而至于人生普遍的理想追求的意义层面,体现着其美学意义的发展”[9]。水的阻隔意义包含了某种地理的阻碍意识,水的环绕等同于围墙对空间的切割、隔离。

高频出现的“水”意象,是沈从文作品的灵魂,是具有生命色彩与丰富内涵的原型意象。[10]作为乡下人的沈从文对水的深刻体悟,与原始之水的意蕴悠然对接。他曾在文中写道:“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与思想,可以说皆从孤独得来的,我的教育也是从孤独中得来的,然而,这点孤独,与水不能分开。”[5]246沈从文崇尚虚无,又富于浪漫,性情宽厚和缓,个性偏于忧郁纤敏,常带有生命无常的空幻感。他在描绘瑰丽多姿的湘西的同时,领悟出历史之“变”蕴含的悲剧意味,“内中写的尽管只是沅水流域各个水码头及一只小船上纤夫水手等等琐细平凡人事得失哀乐,其实对于他们的过去和当前,都怀着不易形诸笔墨的沉痛和隐忧,……生命似异实同,结束于无可奈何情形中”[5]364。朱光潜曾评价,从表面上看,沈从文是一位好社交的热情人,但实际上却是一个内心孤独者。[11]这种孤独感弥散在他的诸多作品中,楚人的血液给予他一种命定的悲剧性,他无法超越屈骚所限定的悲剧精神氛围,于是把一份沉重的孤独和忧郁付诸流水,在以水为背景的人事悲欢中,燃烧作品蕴藏的热情和表现心中隐伏的悲痛。以小说《边城》为例,一个“边”字,就有无限的孤独况味。小说开篇:“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道。这官道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面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12]84短短两句话,连用六个“一”,好似一阵连排炮响之后,平地里陡然矗立座座孤峰,静默不语之间,久久飘荡单调的孤寂和萧然的清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湖南特有的湿热气候和清新秀美的地域环境,造就了一种血脉相传的浪漫而又伤感哀怨的巫楚文化。从屈原的《山鬼》《湘夫人》和曹植的《洛神赋》等作品中,可以看到湘女的清丽、忧郁之美,她们或伫高山之阿、或在河之滨,或恨公子忘归、或恨人神道殊,美丽神秘、幽怨伤感而又妖魅冶艳。几千年后,翠翠同样痴等溪边,带着企盼,带着人世的忧伤,用悲戚的双眸向水招摇。因而,我们认为沈从文作品的孤独、忧郁情怀不仅可从远古神话、《诗经》中找到源头,还可以从屈骚和汉魏风骨中找到其悠远的历史文化积淀,从地域文化传统中找到其文学精神的根基和玄奥。

三 女人如水:理想人性的追寻

中国传统哲学认为,万事万物皆有阴阳,女性为阴,男性为阳。水,作为五行之一,是阴的象征。《准南子》提出:“天地之袭精为阴阳……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13]《白虎通·五行》认为:“水者,阴也。”历经漫长的历史演变,水即女子、女子如水的潜意识,遁隐于汉民族悠远的记忆中。古称妓院为“水户”,女性之害为“祸水”,女性之美为“水灵”,即可一窥端倪。《诗经》《山鬼》《湘夫人》《洛神赋》《丽人行》《长恨歌》《琵琶行》等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与水交错相通。小说《红楼梦》更是借贾宝玉之口喊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子是泥作的骨肉”,“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的豪迈宣言。千百年来,骚客文人不断掘取民族集体无意识原型,灵活运用水、月等物象寄寓人类普遍的经验和情感,铸就了作品超越时空的恒久魅力。

在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中,被清波绿水泡大的女子比比皆是,如翠翠、三三、夭夭、媚金、岳珉等。但若对她们进行整体的理性考察,可以发现都不具备立体的深刻,有的只是水波江面烟笼云罩的朦胧,或是竹林树荫间一片忧郁的翠绿色泽。在清雅淡然的水墨背景中,作者逐一展现了她们柔婉灵慧、清秀阴柔的女性韵致,如夭夭“妖的有点野”,“腿子长长的,嘴小牙齿白,鼻梁完整匀称,眉眼秀拔而略带野性”,俨然一个活泼生动的小精灵;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还有黑猫、阿姐、媚金、吊脚楼的妇人等女性,无不涌动原始的生命活力,悄然绽放冷幽的人性神光。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14]水有去污除秽的功能,所至之处洁净、清纯无比。三三、翠翠、夭夭、媚金等女子在清波绿水中遗世独立,灵魂洁白高超,几近“神性”的宗教美。《边城》中,翠翠沐浴自然的雨露,和着自然的节奏生长,禀承山川灵秀,吸纳天地灵气,俨然深山小兽、山头黄麂,在对美好人性的坚守中闪现神性的灵光。《月下小景》更是显现神化色彩,“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张产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颊边微妙圆形的小涡,如本地人所说的藏吻之巢窝,无一处不见得是神所看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眨眼,一转侧,都有一种神性存乎其间”。沈从文执意神化笔下的女子,借以寄寓理想的人生形式。他所描画的少女意在“形外之神”,往往有意模糊、缓和、淡化背景,营造出一种伊甸园牧歌的谐趣,使人在独特的氛围之中,感受声、光、色、味和谐一体的心灵触动,以及静穆庄肃的伟大,让人恍若接受一场宗教洗礼,灵魂为此出壳脱窍。

百流归一,万源归宗。在沈从文笔下,无论是“人性”还是“神性”,都代表着一种素朴的、纯净的自然人的特性,如水的品格:纯净、脱俗。“从文崇仰生命,赞美自然,在沈氏的直觉中,水乃自然生命原生母体,女性是人类的美丽生命的原生母体。”[15]水与女性成为沈从文天人合一为主体的自然生命观的表征。凭借对这一“语言文化代码”匠心独具的驾御和运用,沈氏创作走上了延续传统文化香火的路途。

四 上德若水:沈从文的人格写照

在中国现代文坛上,沈从文可以说是人缘最好的作家之一。巴金曾撰文指出,沈从文是圈内公认的对朋友最友好、最热心帮助他人的人。[16]在文人相轻陋习浸染、政治形势忽左忽右的现代文坛,沈从文坐拥极好的人缘,与他乐观豁达的性格和“与世无争”的人生态度是分不开的。也许是长时间的水上生活,也许是“我的气度得于父亲影响的较少,得于妈妈的也就较多”[17],沈从文的性情明显带有水的柔质。在《自传》中,他说到:“我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关系。”[18]在散文《在一个传奇的本事》的开篇,他宣称:“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倾向不可分”[4]313,“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柔濡中有强韧,从表面看,极容易范围,其实则无坚不摧。水教给我粘合卑微的人生的平凡哀乐,并作横海扬帆的美梦,刺激我对于工作的永远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热情洋溢。”[4]313沈从文把水对于自己的人生、创作的影响作用提高到了无以复加的重要地位,水不但教育他理解了人生,学会了思索,而且助他养成了性格。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19]庄子认为水有“天德之象”,“纯粹而不杂,精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20]。孔子、孟子对水赞誉有加,因为水有“根本”,“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它虽貌似柔弱,却有刚强的力量,“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坚强者莫之能胜也”[21]20。当拥有了“水”的这种德性,微笑面对荣辱得失,微笑凝眸人生远景便成了沈从文的生命常态。这不是伏尔泰似的讥世的微笑,而是发自沈从文天赋的善良、天真和童心。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沈人文是水的化身,他不但有着水的“天下之至柔和,驰骋天下之至坚”[21]30的特性,而且有“水”的刚柔相济——柔静其表、刚健其里的本质。他一方面针砭城里人的虚伪、浮华、尔虞我诈,对原始质朴的人性、自在的人生图景进行崇高礼赞,且煞费苦心地建造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祈求让喧哗与骚动的世事人心找到栖息的福址;另一方面,他又以深情的笔触激荡湘西儿女生命中蕴藏的精气神,希望他们以雄强孔武的生命蛮力投入到生存的竞争,为苦难深重的华夏民族灌注进新鲜的血液,以强硕之身屹立世界之林。

沈从文刚柔相济的双重性格,凸显了儒道互补对于人格精神的熔铸、建构和塑造作用。儒道两家文化,以其不同的认知方式、心理框架、处世态度和价值取向,相互交织,相互激荡,相互平衡调剂,推动着沈从文人格的演进和发展,进而使他的创作呈现阳刚之气和阴柔之美相互交合碰撞的独特风貌。

五 静水流深:沈从文的文格象征

在沈从文作品中,“水的存在给人的印象如此深刻,和情节的联系又如此紧密,有时简直起了主角的作用”[22]。可以说,他的湘西系列作品几乎都以水作为背景和基本色,作品的主体意象、人物性格、艺术结构、叙述节奏、文字语言带有淳厚绵长、鲜洁纯净的水质特征。

构成作品的主体意象。沈从文的创作随处可见“水”这个柔濡的物什。如果说水是《湘行散记》的灵感生命,那么对于《湘西》而言,水无异是它的精神内核。沈从文以艺术化的手法,将湘西游历的见闻感受幻化为自由灵动、宁静悠远的艺术境界,以水的灵气感召生命的精气神,“让人产生一种对古代写意山水的感性的理解,而中国写意山水回过头来又能图示其散文的审美情趣”[23]。在小说《边城》里,沈从文深情描述了河中深潭,“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为白日所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皆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12]88,字里行间流淌着大自然充沛旺盛的生命精力和率性自然的理想憧憬。静水流深,水在作家心目中,不再是单纯的自然之水,而是具有生命意味的符号,沈从文以“赤子之心写水,以信念写水,以憧憬与理想写水,使人真切地感到水的生命,水的呼吸”[24]。

人物性格的实体再现。从沈从文作品塑造的众多人物身上可以捕捉到水的光影和色泽,水造就了他笔下人物的性格。湘西女子因水的滋养而显得静穆庄肃,充满水样的清莹阴柔,而男子的雄强和生命力张扬也和水有关。如《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中既温柔多情又粗犷蛮横的牛保,《边城》龙舟赛上的弄潮儿傩送,《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中的老掌舵、金贵等船工、水手,无不显现了水的刚健、动态之美。他们诚实英武、粗野荒蛮,又不失血性。洁净的水滋养了他们美好的性情,健康、优美的人性在他们身上保存完满,外在世界的污浊更显其圣洁。

自由散漫的艺术结构。自由是水的生命,以之看待沈从文小说的艺术结构也是适宜的。从沈从文顺畅如水流的叙述结构中,我们不难发现一个清纯自然的文心。他的小说结构有的如涓涓细流,文中的情感潜流与情节波澜并向前行;有的如同漩流翻滚,河底的情感潜流与水面的情节波澜交织向前。无论哪一种,他的小说结构都像水一样“信马由僵”,流动不居,尽显率性、自然、随意。看他的小说,情节结构是在不知不觉中消融了的,而人们“心灵深处的情感、意识、潜意识以至于种种朦胧的情绪却得以微妙而周全的表现”[25]。

从容平静的叙述节奏。沈从文的许多小说倾向于借助空间的流动,展开对人世的观察和人生的询问,从容不迫、疏朗平静是其重要特征。读他的作品,彷佛观赏一条流淌的山涧小溪,从容不迫,自在欢畅。以《边城》为例,故事的发生地是两岸间夹的一水,它与河岸天然契合,波流却自成曲折,暗示了翠翠和二老感情的起伏和隐忧。小说中人物的悲喜就如水中潜流,无端而来,无奈而去。作品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淡漠收尾,充分显现了叙述节奏的迂徐舒缓,好似小溪徐徐流向远处,最终消失在未知的远方。小说《长河》则几乎没有情节,没有高潮,甚至没有明显的结尾,一切都好像那条“长河”,缓缓前流,蜿蜒有形,微微泛起的不过些许涟漪而已。

水量充沛的叙述语言。品读沈从文作品的语言,天然、柔和、纯净、活泼是它给读者最深的印象。汪曾祺曾评价说:“每一句都‘鼓立’饱满,充满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26]与同时代的乡土文学大师废名相比,不让废名的朴茂,但因着“水”的滋润而少有废名的艰涩;有乡土的清新,但并没有为乡土气息故作新异。他的叙事常带议论,描写多含抒情,长短句错综并呈,用语简洁干净、质朴鲜活,有着水的自由流动的节奏和色泽。他追求语言的天然去雕饰,主张用语“宁拙勿巧”“忌文艺腔”,因而有一种鲜活纯净之美,淳厚而绵长,富有水的质感。

沈从文笔下的水,不仅拥有具体的形体色彩,而且还是作家情感的载体和凝聚物。瞩目沈氏与“水”结缘、“须臾不可分”的亲密关系,追溯水中潜藏的文化要旨是勘探和破解沈氏创作魅力的绝佳路径。先民的集体无意识沉淀,使作为“自然物象”的水转化为“原始意象”中“自在状态”的水,进而深深地影响着作家沈从文,促使他在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乡下人”的孤独、忧郁中,义无反顾地选择用水来粘和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理性地思考生命形态和理想的生存方式。可以说,没有水,就不会有沈从文流光溢彩的湘西文学世界。沈从文以一道清水作为心镜,在山石水流边寻觅诗的种子,用沅江之水润养笔尖,在化外般的边城谱写湘西人事的悲欢喜乐。恬淡澄明的溪流,汤汤流逝的江水,肆虐汪洋的大海……共同组合成一个阴柔与阳刚相济、静柔与跃动共存的丰盈“水”意象,使得“湘西世界”浸透着无限的水意,不仅他的故事、人物与水有关,而且其语言、艺术结构、叙述节奏也明显受到水的影响。水是沈从文的生命、生活,也是他的文学事业的源泉乃至他整个精神世界的象征,水是他的人格追求——恬淡、柔濡、强韧,水更是他人生态度的外化——善万利而不争。沈从文去世后,一部分骨灰撒向了沱江清溪,灵魂在水中得到了安息。他与其钟情的清波绿水融为一体,“把名字写在了‘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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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声波

Tracing the Sym biotic Phenomenon of Shen Congwen'sW orks w ith W ater

CHENWeilu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Shanghai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34 China)

There is a covert isomorphic relation between all the creation of Shen Congwen and“Water”.“Water”is not only the image and embodiment of Shen Congwen's philosophy of life,but also the significant code to interpret the connotation of his novels.The intrinsic cultural factorswithin“water”such as solitude,barrier,depression,agree highlywith the emotional core of Shen Congwen who regards himself as a“countryman”,and show the tragic implication of his creation;As the external image of women,“water”is the symbol of harmony in human and nature idea of life,which indicates the writer’s ideal pursuitof human nature.As themain image ofworks,“water”is the portrayal ofwriter’s dual personality with the harmony of his flexibility and doughtiness,and is also confluent and co-existent harmoniously with hiswriting style.

Shen Congwen;water;prototype image;lonelymetaphor;female image;ideal personality

I207.42

A

1674-117X(2015)01-0091-05

10.3969/j.issn.1674-117X.2015.01.018

2014-09-23

上海地方高校大文科研究生学术新人培育计划项目,上海师范大学优秀成果培育项目(B-7064-12-001018)

陈卫炉(1982-),男,江西上饶人,上海电子信息职业技术学院讲师,上海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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