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刘维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湖南长沙410003)
低空飞行者
吴刘维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湖南长沙410003)
我在创作上试图做一名低空飞行者;“低空飞行”这种创作方式的难度在于,既要着眼于地面,又要展开想象的翅膀;我之所以一直在尝试这种创作方式,是希望自己的小说抵达令人料想不到的地方。同时,我也力求做一个非典(非典型性)作家,没有归属于自己的创作上的典型题材、地域、人物乃至结构、语言,希望自己每篇小说都是一处崭新的风景。
文学创作;低空飞行;想象的翅膀;非典型性作家
[主持人语]吴刘维,湖南攸县人。经历丰富,人情练达。大学毕业后,先后在攸县三中、攸县文化馆、株洲日报社、湖南团省委、湖南省作协、湖南省社科院等单位工作,现为湖南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在《长白山》《海燕》《希望》《小说林》《湖南文学》《萌芽》等文学杂志发表短篇小说多篇,在《人民日报》海外版、《湖南日报》、上海《青年报》等报纸发表散文多篇,短篇小说《你不要烦我》获第一届湖南文学新秀选拔赛三等奖,短篇小说《小城有家羊肉铺》获第二届湖南文学新秀选拔赛二等奖,散文《长命乐》获湘赣两省征文赛一等奖。此后办公司,做杂志,如鱼得水,只是无暇顾及文学。却入世颇深,阅人无数,收获丰富的生活积累。难能可贵的是手沾铜钱,身上却不沾铜臭,书生本质不变,始终不肯放弃文学梦。待前度刘郎今又来,出手便非同凡响。近年推出的小说作品接地气,有根基,扎实醇厚,超凡脱俗,境界卓远,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长篇小说《绝望游戏》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进入2011年上半年京东商城书店财经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天堂无窑》《我岳父就这样老了》《送雪回家》等相继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本期湖南作家作品研究专栏推出“吴刘维专辑”,特邀作家本人和4位专家学者撰文,从不同侧面探讨其小说创作,以期进一步深化对吴刘维先生创作的认识和研究。(主持人为湖南省作家协会肖仁福先生)
一
年轻的时候,是文学改变了我的命运。
从湘潭师专中文科毕业,分配到老家攸县酒埠江镇上的县三中教语文,那年不足20岁,看似木讷老实,内心却狂放不羁。有回上公开课,教室空行里坐满学校大大小小的领导,整堂课我只说了一句话,“同学们,这节课自习。”下课铃响后,校长提着凳子黑着脸,气冲冲地率先出了教室。高考前的最后一堂语文辅导课,我跟学生讲“渔夫的故事”(渔夫打完够一天吃的鱼,躺在河边晒太阳,记者动员他去打更多的鱼,赚更多的钱,然后买上打渔船,创办鱼品加工厂之类的,“最后呢”,渔夫问,记者答,最后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躺在河边晒太阳,渔夫说,我现在不是已经做到了嘛?就这个),故事讲完,7名学生放弃高考。如此离经叛道、误人子弟的老师,不被开除,算是便宜了他。我被发配到全县最偏远的兰村乡中学。而该中学,拒收我,因为乡镇的教育经费包干,多一个人,便多出一份开支。我只得与他们签订停薪留职协议,成为全县头一个停薪留职的教师。之后回到酒埠江镇,开过婚姻介绍所,在汽车站摆过书摊,在水库里打过鱼(真成了一名渔夫),用以维持生计。要不是参加工作以来,陆续在全国一些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5年后幸运地调入县文化馆做文学专干,说不定我会成为一个长期混迹底层的无业游民。
相比学校,文化馆是个宽松自由的地方,比较适合我这种歪脖子性格的人生长。但后来,因为我写的一篇小说,无意中又冒犯了单位领导。这篇小说描写的是县文化馆在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的生存窘境。小说尚未发表,手稿便被同事偷偷拿去,给新任馆长看了。新馆长很生气,认为我在影射他工作的不力。新馆长和县三中那位老校长,都长着一脸络腮胡,生起气来,仿佛全身长满胡子,令人心惊胆怯。看来文化馆是呆不下去了。所幸在文化馆工作的这五年,连续获得两届湖南文学新秀奖,经省刊编辑老师的力荐,调入团省委做团刊编辑。
还好,团省委书记白白净净,脸上没长络腮胡。却不料得罪了他的后任。后任书记是个女的。依照惯例,每年五四青年节前,团省委都要评选“全省十大杰出青年”,那年的入选对象,其中有个凤凰县腊尔山希望小学的民办教师,单位派我去考察她的,到了五四节颁奖的时候,有人举报她生有二胎。节骨眼上冒出这事,女书记想不发火都不行,当即取消这名民办教师的获奖资格,叫停所有媒体的宣传——号称“十大”,却只有9人,还怎么宣传?同时追究失职者的责任。一问,是我去考察的,棍子自然要落在我头上。而我当时之所以将实情隐瞒不报,一来很敬佩也很同情这名民办教师,她做了十几年的“孩子王”,月工资最高的时候,不过几十元,却大部分花在学生身上,自己一直过得很清苦,这次要是能评上“十杰”,可以转为公办教师,无疑是对她多年付出的一种回报,她今后的人生,也因此有了保障和改善。二来据我所知,有允许少数民族生育二胎的政策。这回,文学没能救我(打从调进省城后,我就离开了文学),是文学单位救了我。我从团省委调入省作协,后来又调入省社科院。
参加工作30年,先后换了6个单位,我感觉自己一直游离在单位之外,游离在各种圈子之外,就像一粒飘浮的尘埃,一只低空孤行的小鸟。
二
停笔近20年,重新回归文学后,我在创作上也试图做一名低空飞行者。
当下流行的小说创作模式中,有两种较为突出。一种是传统作家的“贴地爬行”,它以写实取胜,真实地还原生活,再现生活的精彩,烟火味极浓,市井气十足,让读者看着亲切,容易产生共鸣;一种是网络写手的“高空飞翔”,它以想象取胜,用文字构建一个跟现实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充满神奇和梦幻的色彩,给读者带来全新的感受与体验。但前者,一来因交通堵塞,行走缓慢,作者难以快捷到达目的地,二来因生活本身足够精彩和荒唐,作品容易让人产生疲乏感;后者则离地面太远,不近人间烟火,过于虚幻。我所实践的“低空飞行”,介于两者之间,它既关注现实生活,又强调想象能力,我将它定位为:百分之八十的当下生活,加上百分之二十的想象。
每一次“低空飞行”,对我而言,都是一场冒险。
首先,你得在现实生活中,努力捕捉和寻找一个“起飞点”。我要求这个“点”,必须是别人的小说中不曾有过的,并且尽量做到,每次“起飞点”都在不同的地方。
中篇《天堂无窑》的“点”,是我二叔说过的一句话。当时我二叔的两个孩子正在念大学,为了缴纳他们的高额费用,我二叔拖着羸弱的身子去下窑,他跟我说:“我恨不得被砸死在窑里,拿赔偿金来供细孩念书。”这句话像是一声惊雷,在我心里轰隆作响。我从这句话出发,虚构了一个精明的“三叔”,他为了获得35万元的赔偿金,非常智慧和巧妙地设计了一场“矿难”。
中篇《我岳父就这样老了》的“点”,是一张老年证。那年我岳父60岁,离办理老年证的年龄,还差5岁,我妹利用“工作之便”,提前给他办了张老年证。我岳父原本高大英武,穿戴整洁,但他在佩带老年证乘坐公交车的时候,为了不让司机识破他的真实年龄,便事先将自己全身上下,弄得皱皱巴巴的,一下子老去10岁。
最近完成的一个中篇《我是个胃口很小的人》,它的“点”是一只乌龟,也跟我岳父有关。我岳父退休后,从株洲来长沙住,因为我们的住处靠近湘江,他便经常去江边观看钓鱼,后来他专门添置了一副行头,也去江边钓鱼,在这之前,他从没钓过鱼,不料一开钓,便钓上来一只乌龟,全家在惊喜之余,发现龟背上刻有文字,隐约是一个人的姓名、生日、住址什么的,我们便重新把它放回河中。由此,我展开联想。假设这座城市,自建城以来,每死一个人,便将死者的姓名住址及生卒时辰,刻在一只乌龟的背上,再将乌龟放生在河中,试想这河里现在该有多少只乌龟呀?再假设,这座城市吃喝风十分盛行,当他们把该吃的全都吃光后,就剩这满河的乌龟了,他们于是张开胃口,开始吃着这些刻着他们先人名字的乌龟……
中篇《送雪回家》的“点”,是一则新闻。媒体报道,广西一个青年,来湖南凤凰旅游,正赶上下雪,他便滚了一个雪球,用棉衣包裹好,乘火车将它带回了家。由此我虚构,在三亚有位病危的老人,一辈子没看过雪,只想在离世前看上一眼,便在网上发出求助帖,北方的一个男青年看见这帖子后,专程将一箱雪送往三亚。
其次,“低空飞行”的难度在于,既要着眼于地面,又要展开想象的翅膀。它对航线和速度的选择,虽说相对于“贴地爬行”更为主动,但选择的机会越多,你会越感到为难。
写好一个3万字左右的中篇,我可能要花上3至4个月的时间。除了生性笨拙,三个方面耗尽了我的心力,一是想象,二是想象的落地,三是语言。
中篇《有人落水》,开头一句便是“我死了,我的狗还活着”,接下来的3万多字,讲述“我”死后灵魂的际遇,以及“我”对生前的追忆。看过这篇小说的人,大都会联想到余华的长篇《第七天》,但我这个中篇,写在余华之前。天花乱坠,天马行空,兴许是件很快意的事,但要是贴着地面去想象,让想象变得真实可信,实在是件磨人的事。我因此在这篇小说中,放进去一条狗,让它成为想象落地的桥梁,成为连接生与死,阴与阳的纽带。
《吸毒犬辛五》,是目前为止我写得最长(6万多字),也较为轻松的一个中篇。它讲述某个城市毒品泛滥成灾,缉毒队无计可施,某天,有个缉毒队员出主意,让一群土狼狗吸毒,等它们毒瘾发作后,将它们一一放出去,它们举着极其灵敏的鼻子,不顾一切地在城里找寻毒品,很快将全城的毒品给剿灭了。这种事情,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并未看见,但谁又能保证它不会发生呢?所以我要做的,就是掌握好每个小说的想象“度”:现实生活中并没有,但很可能会有。
在我的小说写作过程中,备受折磨的,不是小说中的故事,也不是人物,而是语言。经常是这样,一个下午,或者半个晚上,仅仅为了一段话,几十个字,我不停地折腾来折腾去,目的是理清它们之间内在的逻辑关系。而且,每回打开电脑,准备将没写完的小说,继续写下去时,我都会从头看起,一个字一个字地过,略微不顺眼的文字,都会遭到我的抛弃。我希望我的小说,上一个词与下一个词,上一句话与下一句话,上一段与下一段,它们之间环环相扣,像链条一样拉得紧紧的。最后依然站立在我小说里的这些文字,它们几乎是九死一生,真是幸运。
第三,我之所以一直在尝试“低空飞行”的创作方式,是希望我的小说走得更远,抵达一个你可能料想不到的地方。
几乎我的每个中篇,从开头到结尾,故事情节,人物命运,抑或其它方面,都会有很大的转变。《天堂无窑》中的三叔,当矿难发生后,你只以为他死了,没想到最后他还活着;《我岳父就这样老了》中的岳母,一开始坚决不办老年证,最后却主动要办老年证;《送雪回家》中的陈子鱼,一开始逃离家庭,最后回归家庭;《我是个胃口很小的人》中的“我”,由一个胃口很小的人,最后变成了一个胃口很大的人;《有人落水》中的何东,死前没有灵魂,死后有了灵魂;《吸毒犬辛五》中的辛五,在它的一生了结之后,它的儿子辛六,又开始重复它的命运。
并且,在每个小说的背后,都有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和观念。比如,《天堂无窑》,我想说,一是农民不是农民,商业时代的农民已经跟农耕时代的农民有了本质区别,他们懂得用最低的成本去获取最大的利润;二是罪犯不是罪犯,在当下,只要是不为人知的犯罪,当事人就心安理得,不觉得这是犯罪,普遍有犯罪意识,却无犯罪感。《我岳父就这样老了》表达的是,年龄老了不要紧,只要别的东西不老就好。《送雪回家》表达了四个观念:一是不要长远规划,好好活在当下;二是有遗憾,人生才完美;三是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四是对陌生人好,更应对亲人好。
三
做小说,跟做公司、做产品不一样。现在做公司、做产品,很难标新立异,很难避免同质化,做小说则不同,优秀的小说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包括它的细节、情节、人物以及叙述方式、内在含蕴。
做小说只需一个房间,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一场手指运动,便可以缔造一个理想王国。它以最低的成本,赚取最大的快乐。
做小说是一个人的游戏。好比在湖边建造一间木屋,从设计到搭架,从钉木板、镶嵌门窗到安梁盖瓦,从头到尾是你一个人,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这种很主动也很主观、不受任何胁迫的劳动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即便你建好后看见它突然倒塌,你也会哈哈大笑。没怎么的,大不了重来。当然,你要是指望拿这房子去卖钱,指望这房子成为一处著名的风景,招揽众多游人,以此换取你所需的名利,那就另当别论。那就不会有这份怡然自乐。
当下生活,足够精彩与荒唐,作为写作者,唯有把小说做得比当下生活更为精彩和荒唐,才会拥有读者。换而言之,在这个比我们的想象走得更远的时代,不缺精彩的小说素材,缺的是,把故事讲得比现实生活更为精彩的小说家。
我力求做一个非典(非典型性)作家,没有归属于自己创作上的典型题材、地域、人物乃至结构、语言,将每个小说打造成一处崭新的风景。毕竟,我们所处的时代,完全不同过去,电子信息的高度发达,足以让我们对这个世界无所不知,我们还有什么必要“画地为牢”呢?
小说是用虚构的故事讲述真相,如同某些文体用真实的故事讲述假相。
如果说,现实生活是一个大的网吧,那么,文学就是我的氧吧;如果说,生命一直在被围追堵截,那么,文学就是我生命的一个出口。
责任编辑:黄声波
Low Altitude Flier
WU Liuwei
(Institute of Literature,Hunan Provincial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Changsha,410003 China)
The author tries to be a low-altitude flier in literature creation.The difficulty of"low-altitude flying"creation is that you have to watch the ground while spreading your wings of imagination.Through trying this creation method,the author aims to get his novels something unexpected.Meanwhile,he strives to be an atypical writer and hopes every novelwritten by him is a new scenery,with no fixed themes,areas,characters,structures or expressions.
literature creation;low altitude flying;wings of imagination;atypicalwriter
I207.42
A
1674-117X(2015)01-0001-04
10.3969/j.issn.1674-117X.2015.01.001
2014-05-28
吴刘维(1964-),男,湖南攸县人,湖南省社科院作家,主要从事小说创作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