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高邮王氏父子的语用观

2015-03-17 15:45陈艳龙
河北开放大学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王氏父子语境

陈艳龙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 225002)

【文学·语言研究】

论高邮王氏父子的语用观

陈艳龙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 225002)

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是我国古代语言学家中的杰出代表。其治学严谨、方法科学、理念先进、成就辉煌,这都与其正确的语言学术思想密不可分。语用观是王氏父子语言学思想的重要构成,通过梳理其语用观,可以看出其从事的语言研究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语文学研究,而是真正的语言研究。

王念孙;王引之;语用观;语言研究

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是清代扬州学派的代表,被誉为“清代汉学的巨擘”。张舜徽认为,“在乾嘉学者中,最为人们所称道。于是‘高邮王氏父子’这一名词,在学术界肯定下来了。”[1](P55)王氏父子以其精湛的学术造诣、科学的方法、先进的理论、朴实的学风、创新的理念,取得了超冠群伦的学术成就。

王氏精于音韵、训诂、文字、校雠、金石等学问,其中尤以杰出的语言研究成就闻名于世。清代乾嘉学派重要学者阮元推崇王氏父子“一家之学,海内无匹”[2](P94);黄侃赞其为“小学中不祧之祖”[3](P7);王力认为“王氏在训诂学上的贡献是巨大的”[4](P133),可见他们的学术成就获得了历史公认。王氏父子在语言研究上的成就除了与科学的方法直接相关外,更与正确的语言学术思想的指导不可分割。他们的语言思想体现在宏富的著作中,涉及语言的本质、语言的历史观、系统观、语法观、语义观、语用观等。限于篇幅,本文仅就王氏父子的语言研究实践探讨其关于语言使用的学术思想。

一、依靠上下文,随文释义

语言的使用离不开一定的环境,一定的环境对语言的使用起制约作用。这样的环境就是语境。语用学认为语言的意义阐释必须和特定的语境结合起来。语境包括语言的上下文以及时间、空间、使用者等方面,前者可以称为直接语境或语内语境,后者称为间接语境或语外语境。如果脱离语境,孤立地理解词义或将某一特定语境中的词义解释随意迁移至另一个语境,就会出现扞格不通,费思难解。

王氏父子在语言著作中常常使用上下文语境来达到正确释义、校勘经文的目的。具体来说,使用“揆之文义”“寻绎文意”“寻文究理”等术语依文作解,探究语义;使用“文义不协”“文义不伦”“文义不明”“义不相属”等术语来辩驳讹误和行文荒谬之处;使用“属辞不类”等来指出词性范畴分类上的失误;使用“依某说则隔断上下语脉”“文不相承”“某说于文不合”等表达方式来说明经文在语篇衔接和连贯上的问题。兹举例说明之:“坤卦卦辞‘利牝马之贞’,虞注:‘初动得正,故利牝马之贞。’坤卦卦辞‘安贞吉’,虞注:‘复初得正,故贞吉。’”王引之认为:“寻文究理,实不当如虞氏所说。”此处,王引之凭借《易传》上下文表达的文理的一贯性进行推断,得出独立的结论,推翻释“贞”为“之正”的诠释(《经义述闻》卷1)。[5](P65)

王念孙在《读书杂志》之五、《汉书》第十“扬旌抴”条同样依据上下文来解释词义的原则——“揆之本句及上下文义”,来解释经典。王氏《读书杂志》中屡现“上下文”的表述,如“例见上下文”“义见上下文”之类,可见其在书中的确是有意识地自觉运用随文释义这一方法。这也说明王氏已经具备了一定的语用观,已经认识到语义不是孤立的,不能脱离一定的语境而存在。当然,王念孙的“上下文”概念蕴涵极广,其狭义可指字句篇章以内,广义可指语篇以外,不同语篇之间。

二、利用文章章法、文例,依文作解

王氏父子的语用观尤其体现在他们对语境在语言研究中作用的重视。王引之在《经义述闻·语词误解以实义》中指出“善学者不以语词为实义,则依文作解,较然易明”。[5](P785)此处王引之是专就语词(即虚词)的训释而言,所谓“依文作解”就是根据具体的语境来解释虚词的意义和作用。当然,在实际的语义探索中,“依文作解”的应用对象并不限于虚词。“依文作解”的“文”既可指词所在语篇的上下文,也可指文章的章法和文例。

文章的章法和文例(亦称辞例)包括的范围很广、情况也很复杂。既有行文时的谋篇布局,也有用词时的规则规范。举其要者,有重文、连文、互文、对文、俪偶、异文、同文等常见用法,也包括倒文、省文、变文等特殊用法。兹以相对为文,即对文为例来说明。对文是指两个词语处在相同或相似的语法结构中与相同或相似的语法位置上,彼此意思互相呼应或比照。这种结构可能出现在上下文、上下句之中相对应的位置上,也可能出现在一句之中意思可相互呼应或比照的位置之上。

如:“《终风篇》:‘终风且暴。’《毛传》曰:‘终日风为终风。’《韩诗》曰:‘终风,西风也。’此皆缘词生训,非经文本义。终犹既也,言既风且暴也。《燕燕》曰:‘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北门》曰:‘终寠且贫,莫知我艰。’《小雅·伐木》曰:‘神之听之,终和且平。’《甫田》曰:‘和易长亩,终善且有。’《正月》曰:‘终其永怀,又窘阴雨。’”(《经义述闻》卷五“终风且暴”条,又卷二九《通说上》)[5](P235)

上述辞例《燕燕》《北门》《小雅·伐木》《甫田》句式相同,都以“终”“且”相互呼应。“且”在这里是并列连词,意义可释为“又,并且”。那么“终”也当是连词,表示两种状态的并存,其意思只能训释为“既”。再参照《正月》引文,由“且”当“又”解,可推出“终”当“既”释。这就是王念孙利用对文以及上下文推类相求,比类而知,结论自然可信。

再如《广稚疏证·释训》“从容,举动也”条:“从容有二义,一训为舒缓,一训为举动。其训为举动者,字书韵书皆不载其义,今详引诸书以证明之。……《韩诗外传》云:‘动作中道,从容得礼。’《汉书·董仲舒传》云:‘动作应礼,从容中道。’王襄《四子讲德论》云:‘动作有应,从容得度。’此皆以从容、动作相对成文……《缁衣》云:‘长民者,衣服不贰,从容有常,行身不类。’……从容与衣服相对成文……《大旅礼·文王官人篇》:‘言行亟变,从容谬易,好恶无常。’从容与言行相对成文。……此皆昔人谓举动为从容之证。”[6](P192)

这里王念孙一方面比照了古人行文“相对成文”的章法规律,“从容”经常与动作、言行、服饰等表现风度气质的名词对举,而且句法分布处于平行分布状态,训为“举动”,揆之本文而妥贴通达。另一方面训“从容”为“举动”,验证于他文也莫不圆通。

值得一提的是,王氏父子在《广雅疏证》中反复提到“对文异、散文通”的语言现象,其实际上是指一些意义相互接近,但不完全等同的词语,在对文中或同时使用时,其意义往往表现出细微的差别;但是当其不在对文中或同时使用时,其意义是等同的、互相融通的。换言之,词语在进入具体的语境中,其意义会随着语境的变化而变化。释义时,不能固守本义,不知变通。

三、利用文化习俗训释词义、校勘经文

语言是文化的重要形式和载体。由于朝代的更迭、社会的发展、历史的变迁,语言和文化都处于时空的演变之中。风俗习惯、名物制度、天文地理、行为思想等因时空的变化而产生差异,致使后人在解读古文经典时常常发生误解,反应到语言实践上,就有“以今律古”“以今审古”等错误的校雠和训诂现象。例如《读书杂志·读淮南子杂志书后》:“太阴在寅,朱鸟在卯,句陈在子,元武在戌,白虎在酉。念孙按:后人于此下加‘苍龙在辰’四字,而不知苍龙即太阴也。”[7](P968)这是时空演变致使同物异名,而后人由于年代久远,古代天文知识缺失,在原文已有相同概念词语表述的情况下,依然重复使用不同的名词表达同一概念。王念孙根据古代天文学的知识校正经文失误,还经典于原貌。

又如:“带,绅也。《说文》:‘绅,大带也。’《玉藻》:‘绅长,制:士三尺;有司二尺有五寸。’《郑注》云:‘绅,带之垂着。’言其屈重也。”(《广雅疏证·卷七下》)[6](P232)“绅”和“带”同属装饰之物,但是因为古代礼制的不同,两者之间有着区别:“绅”特指士大夫腰间装饰物,有大小之别;而“带”是各种不同腰间装饰物的通名。两者对文使用时意义不同,散文使用时则意义相通。

此外,王氏父子还注意利用风俗习惯、方言俗语校释经文。兹举例如下:

“寻,长也。海岱大野之间曰寻。自关而西,秦晋梁益之间,凡物长,谓之寻。”(《广雅疏证·卷二上》)[6](P55)这是王氏利用方言俗语来训释词义,也说明他们是用实际的语料进行语言研究,而不仅仅是株守旧说。

“养,乐也。《王风·君子阳阳篇》云:‘君子阳阳,其乐只且。’阳与养,古通声,故孙阳字伯乐矣。”(《广雅疏证·卷一上》)[6](P8)这是利用“阳阳”重言有“乐”义,推知单音节“阳”亦有“乐”义。进一步证之,阳与养,声通义同;且人名和所起字号间有互释作用,更加可以证明“养”有“乐”义。

“张良从外来谒,汉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具以郦生语告于子房曰,何如?’念孙案:此当从宋本作“具以郦生语告,曰:‘于子房何如?’‘于子房何如’者,犹言‘子房以为何如’也……而读‘具以郦生语告于子房’为一句,不知称‘子房’者乃高祖之语。若史公记事之词,则当称‘张良’,不当称‘子房’也,弗思甚矣。”(《读书杂志》,《史记·留侯世家》“以郦生语告于子房曰何如”条)[7](P112)这里王氏除了据疏证指出引句的错误外,还从人称指示语的使用角度出发,直接指出此句的荒谬。这实质是王氏利用社会语境知识,校雠失误。人称代词即为语用学中的人称指示语,指谈话双方用话语传递信息时的相互称呼或对间接参与者的称呼。传统语法所指的人称代词系统是语用学上典型的人称指示语。可分为三类,即第一人称指示语、第二人称指示语、第三人称指示语。人称指示语的使用往往可以反映对话双方的身份、地位、心理、态度等要素变化和不同。此处,“子房”是张良的字,表明虽是第三人称指示语,实际是对话的对象,发挥第二人称指示语的作用,显示汉高祖刘邦对张良的倚重及其虚怀纳士的气度。如若变成太史公司马迁之语,则使行文带上个人的感情色彩,与太史公为史“实录”的治史态度不符。

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王氏父子的语境观是一个含义非常宽广的概念。他们的这种语境观不仅包含语内语境,即上下文之间、不同文本的语篇之间的语境;而且包含时代背景、社会文化和心理的语境在内。正是因为王氏已经建立了这样一个大语境观,其语言研究才做到使用鲜活的、实际的语料,突破传统语文研究株守经典不放的弊病,真正做到了视野开阔、气象为之一变。

四、对语用“冗余”现象的探索

“语用冗余”是指语言交际中居于语言表达中心以外的成分。属于“多余的语言”,但是它在言语交际中起到消除歧义、帮助理解以及达到特殊效果等的作用。兹举例说明:“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之。”念孙案:宋本“战”下无“之”字,是也。“十则围之”者,言我兵十倍于彼,则围之也。“倍则战”者,言我兵倍于彼,则与之战也。“战”下不当有“之”字,此涉上句而误衍耳。《太平御览·兵部一》引《史记》无“之”字,《汉书》及《通典·兵十三》并同。《孙子·谋攻篇》“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能”,乃也。言兵数相敌,乃与之战也。今本“战”下有“之”字,亦涉上文而衍。《御览》引《孙子》亦无“之”字(《读书杂志》,《史记·淮阴侯列传》“倍则战之”条)。[7](P142)

这是王氏通过对语言冗余的分析,指出前人增字之误,并依靠疏证进行考证,以圆其说。前人之所以犯此错误在于顺延了上句句法,但没有分辨前后之间差别。上句“十则围之”乃“我兵十倍于彼,则围之”义;而下句“倍则战”义为“我兵倍于彼,则与之战”,前后句式形同实异,不应添字为用,造成语义信息的“冗余”。王氏的分析实际是从心理的角度出发,指明错误之由。因为根据完形心理学的理论,人类天生具有填补空缺,建立联系,整体理解事理,观察世界的心理倾向。在相同的上下文语境中,人的心理顺应完形的整体认知需要,增添了实际并不需要的成分,实乃“画蛇添足”之举。

五、对指示语的探究

凡语言皆有所指,没有指称对象的语言是不存在的。语义指称是语用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其中最重要的是指示语的研究。指示语是能够表示指示信息的词语。指示语意义的确定必须借助使用的语境。指示信息,就是指示词语所表达的指称意义或者隐含意义,包括人称、时间、空间、移动等概念;也包括话语进程、会话双方、相互识别及相互关系等。在王氏父子的语言探究中,对指示语的研究也是很有特色的。如王引之对“南面”的训释:“书、传言凡南面,有谓天子、诸侯者”,“有谓卿大夫者”。“盖卿大夫以临民之权,故曰可使南面也。”[5](P741)南面一词本义特指方位,后词义泛化引申指一切掌权者,上至天子,下至大夫。这是王氏从词义运动的角度解释了词语指称范围的变化,究其实质是语用语境的变化引起语义的变化。再如“在古人的用语习惯中同类之间可以通称,王念孙也多次强调这一现象,《广雅疏证》中有‘同类者得通称也’,‘一种而小异,称名可以互通也’的说法。”[8](P92)这实际上是说同类事物,名可通用,原来特指名称可以变成通称或泛称,究其原因可能是前人对事物及其名称的分辨比较粗疏、不够精细,从而出现交叉使用情况;也有可能是语音的演变造成了同物异名。无论何种情况,这都是语言使用规律的体现。

王氏父子的语言研究实践体现了一种蕴涵非常丰富的语用观,反映了其开阔的学术视野和先进的学术理念。王氏通过紧紧把握语用规律,充分利用文章体例、章法、文例、文化习俗、社会心理等所构成的语用信息,实现语内语境(直接语境)和语外语境(间接语境)的有机结合,共同服务语言研究实践,建构了一个立体的、各个组成彼此联系的系统的语用观。同时,王氏父子在语言研究中能够秉持严谨的科学态度,决不盲从权威,坚持从实际语料出发,采用归纳推理的方法,得出科学的结论,“有力地推动了清代的经学研究和语言研究,使之达到前所未有的学术高度”。[9](P41)

[1]张舜徽.清代扬州学记[M].扬州:广陵书社,2004.

[2]阮元.王石臞先生墓志铭[A].揅经室续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

[3]黄侃.文字声韵训诂笔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王力.中国语言学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5]王引之.经义述闻[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6]王念孙.广雅疏证[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7]王念孙.读书杂志[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8]盛林.《广雅疏证》中的语义学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9]钱宗武.文献解读的声韵学方法论[J].扬州大学学报,2002,(6).

Tentative Study on Wang Niansun and Wang Yinzhi’s Pragmatic Outlook

CHEN Yanlo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Yangzhou University,Yangzhou,Jiangsu 225002,China)

Wang Niansun and his son Wang Yinzhi were among the most prominent linguists in China’s history.Their rigorous approach,scientific methodology,advanced philosophy and great contribution cannot be isolated from their correct linguistic theory and thought.Pragmatic view is an important component of the Wangs’linguistic thought.Combing through their pragmatic outlook,it can be seen clearly that the father and the son had conducted real linguistic research rather than philological research via straightening out their pragmatic outlook.

Wang Niansun;Wang Yinzhi;pragmatic outlook;linguistic research

H13

A

1008-469X(2015)01-0035-04

2014-12-19

陈艳龙(1976-),男,江苏盐城人,扬州大学文学院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在读博士,盐城工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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