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晓晖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北京 100732)
众所周知,语料处理是语文辞书编写过程中非常重要的工作,前期要收集语料,从语料中归纳词目和义项,确定释义后又要从语料中选取典型例子作为释义的证据,是为书证。书证与释义是有机的整体,互相支撑。书证选取的好坏,决定了辞书本身的质量和水准。对书证的理解一定要准确,选取要慎重,否则不仅会大大削弱释义的说服力,还会导致误立词条、误立义项等问题。
《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汉大》)作为我国最大的语文词典,自出版以来,嘉惠学林久矣。但由于规模巨大,编撰工作繁重,对部分书证理解、选用或有疏失,在所难免。《汉大》修订工作正在进行,第二版的各卷将陆续出版。本文选取《汉大》心部五条词目的部分书证进行讨论,为《汉大》修订提供参考。本文认为这些书证不能很好地支撑起释义,编者对书证及相关词语理解不当,涉及的部分释义甚至词目应重新加以订正。
大型辞书的编纂,任务繁重,尤其是引证的收集、选择、核实,最耗精力。古书卷帙浩繁,版本众多,异文舛误所在多有,如果在初期语料收集、卡片摘抄阶段不能辨析词形,在后期核实书证时又不能纠补,就会导致“虚假义项”或“虚假词目”的产生。例如,《汉大》收有词条“慄锐”,释义为:“谓具有令人战栗的锐气。”所列书证如下:
明冯梦龙《智囊补·兵智·李靖》:“我乘其懈而击之,蔑不胜矣,今若急之,彼则并力死战,楚兵慄锐,未易当也。”清薛福成《〈浙东筹防录〉序》:“寇氛已逼,恃其慄锐,突进无前。”
“慄锐”恐怕是一个不存在的词。《汉大》所举《智囊补》文,今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作“慓锐”,[1]当是。又检《浙东筹防录》之序文,亦作“慓锐”。[2]从“慄锐”和“慓锐”关系来看,“慄”与“慓”形近易混,必有一者为讹误。从词语内部结构来看,“慓锐”为并列结构,“慓”“锐”意义相近(《说文》:“慓,疾也”),符合汉语构词的常见模式。“慓锐”是“剽锐”的异形词,意为剽悍锐利。“慓锐”《汉大》已收。而“慄锐”内部结构关系令人费解,不符合汉语构词的一般规律。因此,我们认为,应以“慓锐”为正形,“慄锐”为讹形。《汉大》所立之“慄锐”为虚假词条,当删。
古书另有“栗锐”一词。“栗”有坚实致密之意,故典籍中有“栗密”一词,“栗”与“密”同义连用。“栗锐”指人坚致而有锐气,如《四明文献集》卷五《姜才依前右武大夫特授州防御使依旧建康府驻札御前诸军都统制诰》:“栗锐而好谋,忱恂而尚义。”宋真德秀《真文忠集》卷十九《建武军节度使充鄂州驻札御前诸军都统制王喜加食邑食实封制》:“性资栗锐,风概沈雄。”《汉大》未收“栗锐”一词,当补。
如果说上述“慄锐”条是因引证不当而导致虚假立目,缘于校核不精,属于技术失误,那么《汉大》中更多的引证不当是由于编者对原文文意理解不准确而造成的。例如,《汉大》在“愆”字头下立“丰盈;多余”义项,并列举了三条书证:
汉荀悦《申鉴·时事》:“禄可增乎?曰:‘民家财愆,增之宜矣。’”南朝宋谢灵运《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诗:“投沙理既迫,如邛愿亦愆。”唐皮日休《九夏歌》之四:“我牢不愆,我货不匮。”
这三条书证,除了第一条之外,其余两条皆可商榷。第二条书证之“愿亦愆”,“愿”应当是“心愿,愿望”的意思,若依《汉大》释义将“愿亦愆”理解为“心愿丰盈”,甚为不辞;解释成“心愿多余”,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为准确理解原意,我们先对《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诗的写作背景和主要内容做简单介绍。刘宋少帝时,权臣徐羡之杀害庐陵王刘义真,并排挤大臣,谢灵运被贬斥为永嘉太守,一年后称病隐归。文帝即位后,诛徐羡之,征召谢灵运,谢灵运辞不就,写了此诗送给颜延之、范泰二中书侍郎,以表明心意。全诗概括了诗人三朝的经历和心情:诗人一直有还归旧园的愿望,因武帝的眷顾,不及实现;少帝时,受政治风波的牵涉,被迫贬职地方,愿望越发强烈,“日夜念归旋”;辞职“反昔园”后,自觉“心惬”,“聊取永日闲”;此次重受征召,希望两位夫子能体会他的真实心意。其中,“投沙理既迫,如邛愿亦愆”一联用贾谊贬斥长沙、司马相如投身临邛二典故来表达诗人被贬为永嘉太守的失望之情。这里的“愿”,就是诗中提到的“久欲还东山”“日夜念归旋”,也就是诗题中的“还旧园”。这两句意思是说,被贬斥到永嘉,既是法司所逼迫,也违背了自己还归旧园的心愿。可见,“愆”解释为“违背,违失”最为恰当,这也是“愆”字最常见的意义。旧注早已得之,如周翰注云:“言我被迁,既逼迫,归愿亦失也。愆,失也。”释义准确精当。元戴良《送屠彦德诗》(其七)有“蹈海计己乖,入蜀愿亦愆”句(见《九灵山房集》卷一),正化用谢诗。“乖”与“愆”对举,皆“违背,违失”之意,也证明了“愆”在这里无烦他解。
词典书证本应选取最为典型的语例。“愿亦愆”之“愆”既然是“违背,违失”之义,《汉大》为何要将此例列在“丰盈,多余”义项之下呢?我们认为,编者可能是受到司马相如至临邛典故的影响,对诗句意义理解有误。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后,在成都生活极为困苦,“家居徒四壁立”。卓文君很不满意,说服司马相如来到临邛,“买一酒舍酤酒”。后来在别人劝解下,“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编者大概据此将“愿”字理解为动词,将“愆”理解为“(财产)丰饶”,把“如邛愿亦愆”理解为:“(司马相如)希望到临邛后能富裕起来”。很明显,这种理解是错误的,与诗意完全不符。
至于第三条书证,也不可靠。此例出自唐皮日休《九夏歌》之四《纳夏》(见于《皮子文薮》卷三,亦见于《乐府诗集》卷九十六),全诗不长,具引如下:
麟之仪仪,不絷不维。乐德而至,如宾之嬉。凤之愉愉,不篝不笯。乐德而至,如宾之娱。自筐及筥,我有牢醑。自筐及篚,我有货币。我牢不愆,我货不匮。硕硕其才,有乐而止。
该诗主旨在于颂扬宴飨之乐、宾主之欢。“牢”用以飨饩,“货”用以贶赠,皆主人助兴之物。“我货不匮”谓其货币丰饶不缺也,其意甚明。若依《汉大》,此处“愆”是“丰盈,多余”之义,“我牢不愆”意思就是“我们的牢醑并不丰盈”,与全诗意义相悖,主人岂有自谓牢醑不丰盈之理?细绎文意,此句亦当是言其牢醑不短缺。“愆”若解为“丰盈”,于义不安;若释作“短缺”,则文通字顺。
问题在于,《汉大》“愆”字条下并无“短缺”义,查《汉语大字典》等语文辞书,也未见“愆”有“短缺”义。我们认为,“愆”实有“短缺,匮乏”义。这一点,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加以证明。
首先,“愆”可以与表示“缺少”义的“少”“阙”“乏”等组成并列词。如《宋史·河渠志七》:“连岁雨泽愆阙,江湖退缩,渠形尤亢。”《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六八:“御史中丞郑雍言雨雪愆少,农事不举,伏望申饬内外,督促刑狱,以导和气。”宋赵汝愚《诸臣奏议》卷一百十九载李常《上哲宗乞因灾异讲求差雇二法》:“臣自不雨以来,博行访问。雨泽愆少,唯王畿独甚。”“愆阙”“愆少”都是“缺少,匮乏”之义,“愆”与“阙”“少”同义并列。当然,由于这些词多与“雨雪”等词搭配,很可能这里的“愆”是“失期”义,也不排除这些“愆”本来就是“失期”的意思。
《汉大》收有“愆乏”一词,释义为“谓因失误而导致匮竭”,把这里的“愆”理解成“失误”义,恐有望文生训之嫌。所列书证为《资治通鉴》卷一〇二:“舍此二策而连军北上,进不速决,退必愆乏。”这是郗超献策于桓温时说的一句话。桓温伐燕,率船队自清水入河,绵延数百里。郗超认为:“清水入河,难以通运。若寇不战,运道又绝,因敌为资,复无所得,此危道也。”并献二策:一是“尽举儿众,直趋邺城”;二是“顿兵河济,控引漕运,俟资储充备,至来夏乃进兵”。此二策之核心思想是为了避免出现物资短缺,主张要么速决,要么控制漕运积累储备,否则一旦不能速决,物资又匮乏,时值天寒,恐有大忧。从上下文意来看,“退必愆乏”与下文“三军裘褐者少”“非独无食而已”相照应,“愆乏”非谓“因失误而导致匮竭”,只是“短缺,匮乏”之义。从词语的内部结构关系来看,“愆”和“乏”应该是同义并列。《汉大》编者因为不知“愆”本身就有“短缺,匮乏”义,才会做出“谓因失误而导致匮竭”这样的训解。
其次,已有的训诂材料也证明“愆”有“短缺,匮乏”义。如《列子·黄帝》:“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已无愆。”从文意来看,这里的“愆”就是“缺乏”义。张湛注:“愆,蹇乏也。”《经典释文》云:“愆,本又作蹇。”“愆”与“蹇”古音相近,故可通假。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云:“愆假借为蹇。”除了“蹇”以外,“愆”还与“骞”“謇”等字通假,可参见《故训汇纂》,此不赘述。“蹇”字本身有“短缺,匮乏”义,如三国魏伏义《与阮籍书》:“或谓吾子英才秀发,邈与世玄,而经纬之气有蹇缺矣。”“蹇”与“缺”同义连用。《后汉书·西羌列传》论曰:“中兴以后,边难渐大。朝规失绥御之和,戎帅骞然诺之信。”“蹇”与“失”对举,都是“缺失”义。“蹇”之“缺失,匮乏”义,《汉大》与《汉语大字典》皆未录,当补。所以“愆”借为“蹇”,亦有“短缺,匮乏”义。
根据以上的讨论,我们认为,《汉大》“愆”字“丰盈,多余”义项下后两条书证使用不当,理解有误,修订时应该删去。同时,应在“愆”字下增设“短缺,匮乏”义项,《列子·黄帝》“不聚不敛,而已无愆”、《纳夏》“我牢不愆,我货不匮”二例可作为书证。
《汉大》在义项方面求全求备,除了继承自其他辞书的义项,很多新增义项是从语例中归纳出来的,这是《汉大》的重要贡献。但从现有书证来看,有的新增义项下的书证皆与释义不合,义项真实性颇可怀疑。
例如,《汉大》“意义”条下第三个义项为“美名,声誉”,所举书证如下:
《晋书·缪播传》:“播才思清辩,有意义。”唐元稹《唐故建州浦城县尉元君墓志铭》:“[元君]读书为文,举进士,每岁抵刺史以上,求与计去,且取衣食之资以供养,意义渐闻于朋友间。”(见《元氏长庆集》卷五七)
乍一看,“有意义”指“有声誉”,“意义渐闻于朋友间”指“美名渐闻于朋友间”,似乎都文通字顺。但这种解释主观性较强,恐与事实不符。除了这两条书证,我们在古代典籍中很少见到“意义”用为“美名,声誉”义的例子。
“排比辞例,根据上下文意归纳词义”固然是研究古代词义的基本方法,但由于各人对文意的理解具有一定主观性,如果语例较少,单纯地据文意归纳词义就会带来失误的风险。我们主张,要注意词义内在的系统性,将合成词的构词理据作为一个辅助参考。早期并列合成词凝固性不强,词义与构词词素义关系密切,因此把构词理据作为归纳词义的辅助参考就成为可能。当然,并非所有的词义都能在某词的义列中找到明确的位置,能够环环相扣,但至少我们在研究词义时应该有明确的词义系统性的观念,在排比辞例、归纳义项时能关照一下词义的系统,衡量一下该义项的合理性。这样,就能避免一些问题和失误。
例如“意义”最常见的意义是“意思,义理”,与“意”“义”各自语义紧密相关。而所谓“意义”的“美名,声誉”义,无法从发生学的角度来解释它的合理性:“意义”为什么会有“美名,声誉”义?此义与“意”“义”语义并无关联,也看不出意义衍生变化的轨迹。这个义项在“意义”义列中是孤零零的一环,找不到它在系统中的合理位置。
我们注意到,“意义”有“情意,恩义”义。如朱熹《三朝名臣言行录》十四之三《秘书丞刘公》:“(刘)道原为人重意义,急然诺。”《宋史·刘恕传》亦用此文。这个“意义”的语义和用法与“意气”全同,如《玉台新咏》卷一《艳歌行》:“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北史·李业兴传》:“(李业兴)性豪侠,重意气,人有急难,委命归之,便能容匿。”两相比较,“重意义,急然诺”中的“意义”完全可以用“意气”来替换,“重意义”其实就是“重意气”。[3]“意义”的这个含义和用法,《汉大》失载,当补。
以此为参照,我们再来看《汉大》“意义”条所谓“美名,声誉”义项下的两条书证,就会发现这两处“意义”也可替换为“意气”。古书在介绍、评价人物时,往往直称“有意气”,如《世说新语·文学》“张凭举孝廉”条刘孝标注引宋明帝《文章志》云:“凭字长宗,吴郡人。有意气,为乡闾所称。”南宋文天祥《文山先生集》卷十六《缪朝宗》:“环卫官知梅州缪朝宗,淮人,有意气。”《晋书·缪播传》之“有意义”犹言“有意气”,指人有情义、有气概。这与本传缪播与怀帝“契阔艰深”、不离不弃以至于殉国的行为正相吻合。而《元君墓志铭》“意义渐闻于朋友间”也是说元君的情义与风骨渐渐被朋友所传颂。《全隋文》卷二十九《洺州南和县澧水石桥碑》:“君名晔,字士晖,扶风始平人。器量宏深,风韵清举。信义闻于州里,孝弟著于闺门。”“信义闻于州里”与“意义渐闻于朋友间”表达方式类似,可资比较。
至此,我们认为《汉大》“意义”条所谓“美名,声誉”义项下的两例书证不能支撑该条释义,这两个“意义”不能解释为“美名,声誉”,该条义项的真实性很可怀疑,可能只是一条“虚假义项”。
《汉大》的虚假义项已经对古籍整理和研究产生影响。例如,《三国志·魏书·王凌传》:“始至豫州,旌先贤之后,求未显之士,各有条教,意义甚美。”《二十四史全译·三国志》将“意义甚美”翻译为“名声很好”(许嘉璐2004:483),这明显是受到《汉大》“美名,声誉”义项的影响。其实这里的“意义甚美”并非指王凌之声誉很好,而是指他治理地方所发布的各项法规条令的用意、道理很好。试比较另一个例子:“(殷仲堪)领晋陵太守,居郡禁产子不举,久丧不葬,录父母以质亡叛者,所下条教甚有义理。”(《晋书·殷仲堪传》)《王凌传》之“(条教)意义甚美”与《殷仲堪传》之“条教甚有义理”正可对读。此处“意义”之含义,正是《汉大》“意义”词目所列第一条义项“谓事物所包含的思想和道理”,也不能作为所谓“美名,声誉”义的例证。
《汉大》“忸忕”条下列有二义项,一为“习惯”,一为“骄纵”。“习惯”为“忸忕”常见义,姑置不论。“骄纵”义则仅有孤证《晋书·江统传》:“马贤忸忲,终于覆败。”(原释义谓“忸忲”同“忸忕”。)该句其实出自江统所作的《徙戎论》一文。
《汉大》将此处“忸忲”解释为“骄纵”,理据可能有以下几点:首先,“忸忲”异文或作“狃汰”,[4]而“狃”有“骄傲”义,[5]“汰”通“泰”,亦有“骄纵”义,[6]因此编者认为“忸忲”也表“骄纵”义。其次,据古书记载,马贤在军中居处奢侈,同时代的马融曾上疏说:“吴起为将,暑不张盖,寒不披裘。今贤野次垂幕,珍肴杂遝,儿子侍妾,事与古反。”(《资治通鉴·汉顺帝永和五年》)孔融也上奏云:“马贤于军中帐内施 ,士卒飘于风雪,不宜。”(《孔北海集·奏事·奏马贤事》)
但我们仔细推敲文意,感觉这里的“忸忲”还是解释成“惯习”为宜。此句前文曰:“自此之后,余烬不尽,小有际会,辄复侵叛。”后文又云:“雍州之戎,常为国患,中世之寇,惟此为大。”整段文字要表达的核心思想是戎羌“为害深重、累年不定”。从行文逻辑来看,将“忸忲”解释成“骄纵”就感觉有些牵强突兀,文意不谐。而如果把它解释成常见的“惯习”义,将整句话理解成“马贤屡经战阵,终不免死亡”,则与上下文浑然相适。前后语境都在述说戎羌不断侵叛,所以这里的“马贤忸忲”也是在说马贤反复进行战斗。事实上,从永初七年马贤击败牢羌开始,一直到永和六年马贤父子殁于姑射山,期间马贤征战不休,战斗极为频繁,而征战过程也以几乎相同的模式反复进行:羌人侵叛—汉军征战—羌人败散—羌人聚集复侵叛—汉军征战。这与“马贤忸忲”的表述是一致的。
值得一说的是,目前所见的语料中,“忸忲”基本都用于军事,且一般指某种行为模式的反复进行。《后汉书·冯异传》:“虏兵临境,忸忕小利,遂欲深入。”这是说敌兵惯习获取小利,仍将深入。《宋书·何承天传》:“既获其利,乘胜忸 ,未虞天诛。”这是说寇虏获胜后仍将继续侵掠。《太平御览·兵部·机略》:“遣副将萧嗣业运粮被掠,兵多馁死,所以败也。狡寇忸忲,不可以不备。”这是说敌寇惯习如此,仍将掠粮。以此观之,“马贤忸忲”当亦如是,似乎仍应释作“惯习”,不必另解为“骄纵”。
《汉大》“愊臆”条首列义项“愤怒、悲伤、忧愁之气郁结胸中”,这是该词在古书中最为常见的意义。“愊臆”有“愊亿”“愊忆”“愊抑”等不同写法,训诂家多以“臆”为本字,[7]“亿”“忆”“抑”为借字。[8]
第三条义项为“忠诚”,释义后仅举一例书证,即宋人叶适《陈秀伯墓志铭》:“徐乐、严安,愊臆见收。有嘉秀伯,良亦其俦。”按照《汉大》的一般做法,每条义项下尽可能多列书证,以明其源流和用法,所以仅有孤证的义项常常是有问题的,周掌胜、唐志攀(2012)及曲文军(2012:262—276)等对此都有讨论。“愊臆”的所谓“忠诚”义,就所举例子来看,很值得怀疑。
徐乐、严安之事,见于《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谓“赵人徐乐、齐人严安俱上书言世务,各一事”,武帝召见主父偃、徐乐、严安三人,相见恨晚,拜为郎中,屡有升迁。后人因用“严徐”指称有才之人、识见高明之士。历代诗文用此典故,皆着眼于“见识高明,谋虑深密”或“明君举贤”等角度,似乎与“忠诚”无涉。我们认为,这里的“愊臆”实际相当于“策虑愊臆”。《汉书·陈汤传》:“策虑愊亿,义勇奋发。”(此例已列在《汉大》“愊臆”第一条义项之下。)颜师古注云:“愊亿,愤怒之貌也。”其说不确。本传前文已言“汤为人沉勇有大虑,多策谋,喜奇功”,此处“策虑”是“计谋”“谋虑”之义,“愊亿”是“蕴积于心胸”之义,“策虑愊亿”意谓“谋虑蕴集于心中”,犹今言“深思熟虑”。“策虑愊亿(谋虑蕴集于内)”与“义勇奋发(义勇之气振作于外)”构成对文。后世用“策虑愊臆”,义皆近此。以下略举两例。
《册府元龟》卷八七八《总录部·计策》:“贤者省己,为人谋而贵尽忠。智士行权,以计战而当万全。自正教颓废,小辩竞起,挟长短之要术,明利害之两端,机用周通,策虑幅臆,乃有陈说于寻戈之际,画奇于前席之间,矫激纵横,讲贯详熟,譬喻以尽其委曲,感动以极其至诚。”
元好问《嘉议大夫陕西东路转运使刚敏王公神道碑铭》:“识者谓公策虑愊亿,洞见事几,虽军中老臣宿将,料敌制胜,且不能纤悉周密如此。”(《遗山先生文集》卷十八)
《陈秀伯墓志铭》之序交代了墓主的生平,其主要事迹是多次“上书登闻陈策”,但终不为执政者所喜。铭文以徐乐、严安比之,谓徐乐、严安因策虑深密而被武帝纳用,陈秀伯本亦同类,惜未能为当局所用。因此,不论从“愊臆”本身的语义脉络和文献使用情况,还是从《陈秀伯墓志铭》自身的文意来看,把“愊臆”解释成“忠诚”都是缺乏根据的。据此孤例而设“忠诚”义项,更不可取。
书证是词典的重要组成部分,编撰者选择书证时必须谨慎,对书证的理解必须准确,否则释义就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本文所举五例,相关书证恐不能很好地支撑释义,甚至因为编者对部分例证理解有偏差,使得某些义项的设立不能让人信服。对书证的理解和选择,再谨慎小心都不为过。对上述例子的讨论,给予我们以下几点启发:
其一,“比勘辞例,归纳词义”是词义研究和词典编撰的基本方法,词义归纳需建立在一定量的语料之上,当语例过少时,归纳词义尤需谨慎。
其二,复核词典语例时一定要追溯原文,根据上下文义来仔细理解,不可仅据孤句揣测。
其三,归纳词义、理解句意时应酌情参考词义的系统性,应有明确的词义系统观念。
附 注
[1]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135册647页,该篇据明积秀堂刻本影印。
[2]见《近代中国史料丛刊》,台湾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953册4—5页。
[3]“意义”之所以可用如“意气”,可能是因为“义”和“气”在某些场合下可以互相替换。例如“义”和“气”都可以表示“义气”,在古籍常见的“轻财尚△”格式中,“△”的位置可以分别填入“义”“气”“气义”等。如《三国志·吴书·吕蒙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吕蒙、蒋钦)轻财尚义,所行可迹,并作国士,不亦休乎!”《陈书·章昭达传》:“昭达性倜傥,轻财尚气。”金代刘祁《归潜志》卷六:“师参政安石字仲安,清州人。少擢第,轻财尚气义,闻于朋友。”南宋马光祖《景定建康志》卷四九《志行传》:“(阎彦昭)性敏悟,遇事繁剧,剸决愈精明,轻财尚气义。”
[4]见明代李贽《藏书·名臣传·经世名臣·江统》所录《徙戎论》。
[5]《说文》:“狃,犬性骄也。”《汉大》“狃”字条第二个义项即为“骄傲”,可参看。
[6]参看《汉大》“汰2”义项3、《汉语大字典》“汰”义项2。
[7]《方言》卷十三“臆,满也”注:“愊臆,气满之也。”
[8] 此说参王念孙《广雅疏证·释诂一》“臆,满也”条。
1.汉语大词典编纂处.汉语大词典订补.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
2.曲文军.《汉语大词典》疏误与修订研究.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2.
3.许嘉璐主编.二十四史全译·三国志.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
4.周掌胜,唐志攀.《汉语大词典》孤证词条辨正.浙江学刊,2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