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琼
(湖南商学院和平文化研究基地,湖南长沙410205)
中国哲学中太极是对宇宙真理及其运行规律的高度概括,它既包含天地万物的起源,又涵盖宇宙万象的演化模式。“万物负阴而抱阳”,阴静阳动,动极而静,静极生阳,一动一静,一阴一阳,互为其根。“太有至,极有限”,天地万物,各具太极,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共同通过元气的形式冲气交合,曲成万象。可以说,太极包含了宇宙一切,既是天地的至高准则,又是生命的终极真相。历代中国先人都力图通过“参、同、契”的方式,探索太极的奥密。参,参悟;同,与道同一;契,与天地契合,因此,这种探索不是文字的解读、宗教的辩论,而是直接与“人”的内观、实修、超越相联系,以求进入天地交泰、人类合和、天人合一的至善境界。经过千百年历史时间、社会文化的转换,这种传统的探索方式并没有消失,而是以潜行暗遁的形式存在于人们的现代语境之中,以“此在”“当下”“生活世界”的形式,完成太极证悟体系的“薪火相传”与“心心相印”。
太极拳是“太极”哲学与“太极”思维在中国武术中的运用,是中国人类以自身的身体能量和生命潜能对“太极”大道证悟与演绎的独特方式,即以有形之“拳”来展示与演绎无形之“太极”(宇宙)。因此,太极拳是武术,又超越于武术之上,它从改造人类的肉身入手,通过充盈内气、净化意识、提升能量的方式,最终达到与天人感应、天人合一,为人类寻求最佳的生存状态与生存方式。在产生与发展的过程中,太极拳不断吸收传统哲学、中医学、养生学、兵法学等多种中国古老智慧,成为融汇道家的虚静致柔、儒家的中正养气、佛家的禅定开悟等多种理论的优秀拳种。目前,太极拳习练人数过亿,是当下人们展演中国传统文化、追求人生境界、证悟“太极”真理的武术模式与运动注脚。
太极拳,以“太极”二字为名,深寓此拳至尚至大、理根哲思的文化本质与理论内涵。“太极”,是中国传统哲学的至高范畴,亦是天地万物创生的本原,又表示混沌的原始之气。太极拳用其理,取其意,象其形,形成自成一格的“太极”拳理拳法体系。
“太极”一词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于《周易》,《易传·系辞上传》说:“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1]此处虽没给出“太极”的准确的定义与具体说明,但为后世学者留下广泛阐述、详尽解读的空间与余地。魏晋之际的王弼、唐代的孔颖达等也先后对“太极”进行了不断地探讨与研究。
北宋周敦颐在前人认识的基础上,顺应当时儒释道三教合流的社会思潮,巧妙地把五行学说引入“太极”理论,建立了“天人合一”的理论体系,并对后世太极拳名称的确立和拳学理论的形成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周敦颐曾绘制“太极图”,并在《太极图说》云:“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2]说明太极由阴阳二气构成,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两者互为其根,氤氲化生出水、火、木、金、土等天地之万物及灵秀之人类。周子的“太极图”与《太极图说》虽然描绘出天地万物的产生与演化模式,但并没对“无极而太极”等概念给出具体的界定与详细的说明,以致引发出后世学者关于太极范畴的大论辩,其中南宋理学之集大成者朱熹、陆九渊便是最具代表性的两位。
朱熹认为周敦颐提出的“无极而太极”,非指是太极之外复有无极,而是太极、无极本为一物,两者同实而异名。他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实造化之枢纽,品汇之根柢也,故曰‘无极而太极’非太极之外复有无极也。”[3]关于太极与阴阳的关系,朱子云:“太极,理也;阴阳,气也”,“太极生阴阳,理生气也”;关于太极与动静的关系,朱子曰:“太极理也,动静气也。气行则理亦行。”“阳动阴静,非太极动静,只是理有动静,理不可见,因阴阳而后知,理搭在阴阳上,如人跨马相似”[4]。而陆九渊则认为,无极即老子所云之“无”,而太极就则老子所说之“有”,“无极而太极”就源于老子“有生于无”的观点。但是,陆九渊认为太极是万物的本根,没必要意在其前面加上无极一词。朱陆二人虽对“无极而太极”的理解各异,但两人都将太极视为宇宙之本原,对后世学者产生很大的影响。
明清之际的王夫之认为,“太极”是宇宙万物之本根,提出了“太极阴阳氤氲论”,其云:“……太者,及其大而无尚之辞;极,至也,语到至此而尽也。其实阴阳浑合者而已,而不可名之为阴阳,但赞其极至而无以加,曰太极。太极者,无有不极也,无有一极也。……阴阳之本体,氤氲相得,和同而化,充塞乎两间,此所谓太极也。”[5]王夫之还认为“独阳不生,独阴不成,既生即成,而阴阳各各殊体。”此外,王夫之指出宇宙乃一气之流行,“理在其中,气无非理;气在空中。空无非气,通一而无二者也”。
由是观之,随着历史时间的发展,先哲们对“太极”的认识不断深入,“太极”一词已经由至大至极的本义,而逐渐演变成宇宙万物之本原,并成为理与气的化身。其中,气分阴阳,不停旋转,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动极而静,静极生动,此消彼长,生生不息。现代流行的阴阳鱼太极图“其外一圈者,太极也。中分黑白者,阴阳也。黑中含一点白者,阴中有阳也;白中含一点黑者,阳中有阴也。”[6]便是对“太极”意蕴的图形诠释。
太极拳以“太极”两字为名,意喻此拳无论从形而上的指导思想,还是形而下的习练方法上无一不在太极哲思的浸润与滋养之下。陈式太极拳第十六世传人陈鑫在《陈氏太极拳图说》中开宗明义地提出:“理根太极,故名曰太极拳”[];又说:“拳以太极名。古人必有以深明乎太极之理,而后与全体之上下、左右、前后,以手足旋转运动发明太极之蕴,立其名以定为成宪。”[8]。这说明,太极哲理是太极拳形成、发展、习练、传播重要的理论基础与文化基石,即使随着岁月的变迁,太极拳的功用由技击转化成日常生活的一种样态与图示,但是这种基础与基石不变,也就是必须以人的肢体与思维为载体,以“活着”的、“此在”的形式演绎太极之理、生命之妙、宇宙之秘。这便是宇宙一大太极,习拳者一小太极也。
王宗岳的《太极拳论》一直被视为太极拳习练者的“圣经”,其开篇便言:“太极者,无极而生,阴阳之母也,动之则分,静之则合。”[9] 24亦明确说明太极拳与“太极”“无极”“阴阳”等中国古典哲学、文化理论须臾不离的紧密关系。该文论及是拳,而非“太极”,却从“太极”入手,以哲理说拳理。太极,万物之源、万物之本、万物之始、万物之心;拳,武术、技艺、武学、武道。以太极言拳,便是将道家的“道”、佛家的“真空妙有”、儒家的“理气”融入拳中,斯拳虽有限,斯理却不穷。故太极拳,虽门派众多,莫不从此理入门,否则“穷毕生之精力,而不能尽其玄妙”!
真理者,实无理可言;真法,实无法可立。说之只是指月之指,渡江之楫。习拳,从太极入门,仅方便说法,实无法可说。具体到太极拳的修炼过程,首先从心空入手,法由心生,一切唯心所造。在形动之前,心先空,即在心中、在思维空间,形成大而无外、小而无内的松空圆满的“我”,这里“我”是细小的个我生命,亦是博大无限的宇宙空间,是万物之源、万物之本、万物之始。圆空则法生,一有太极,便有了阴阳,便有了时间空间的流注和万事万物的化生。
太极思想中,阴阳蕴生万物,万事万物依阴阳之理,在阴阳互依、互生的过程中发生演变出气象万千的宇宙世界,如日月盈亏,山河易位,生老病死等等,太极就是变化,是顺时、顺势、顺事而变。故此理具体到太极拳中,即开始有了动与静、升与降、开与合、前与后、左与右、虚与实、刚与柔、内与外、松与紧、呼与吸、上与下、快与慢等诸多对立统一的互依与互化,行拳过程就是这系列对立统一体的此消彼长、相互转化的过程。这是认识太极拳的基础,也是修炼太极拳的前提。于是之,杨澄浦先生说:“太极图之义,阴阳相生,刚柔相济,千变万化,太极拳即由此而出也,推手即太极之图形。”
从太极拳的运动轨迹来看:起势之前混沌恍惚、内外静寂,静到极致,动念悄然而至开始正式行拳;其过程中习者的呼吸与动作的升降、开合、含展,并配合拳势、拳法的变化,这便是人体小宇宙阴阳的消长并互为其根,以此象征天地万物的周流不己与生生不息的运行规律;拳势结束时的“合太极”,再次回到天地间混沌恍惚、无我无法、松空圆满的“无极”状态,从而获得万物归根的生命体验与精神感悟。这便是太极而生阴阳,阴阳而合太极的展演过程,是拳的运行轨迹,更是生命与宇宙万物的运行之理。因此,行拳过程必须贯穿阴阳互根的原则,做到“动静相辅,松紧相成,虚实相生,刚柔相济,上下相随,左右相连,内外相合,前后相应”等等。同时,太极拳要求慢练入手,从慢的过程中孕养内里,练养结合,不断积蓄能量,最终而后到达“彼不动我不动,彼一动我先动。”的极快。在行拳基础上的推手、散手也要求如此,即要求以柔克刚,舍己从人,曲中求直,引入落空、后发制人,蓄而后发等阴阳互换、虚实相生的技术原则与特点。这些形而下之“术”(练与用)无一不体现着太极拳形而上之“道”的阴阳盈虚消长的生命规律与文化品格。
太极,道也。道者,天下之至理,自然之法则。天道地道人道,皆成于太极,是生于两仪,阴阳相荡,乾坤交媾,成万千生机。故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是老子在《道德经》提出的哲学范畴,其是宇宙万物的根源与基础,又是宇宙万物变化发展的动力与规律。道是独一无二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这里,“道”首先是一种“物”,但是“道”又不是一般的“物”,因为“道”是“混成”的,即“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按着道的法则运化出混沌的太极状态,进而生成阴阳二气,阴阳二气互相激荡而生成和气,阴阳二气加上和气,共同生成出宇宙万物。其中人、地、天、道的关系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即是“天理”,宇宙万物莫不有道,莫不遵道;天地万物皆变,唯有“道”不变。大道运化宇宙万物,无不是遵行自然规律,无不是尽得自然本源和返归于自然本根。故曰“道法自然”。因此,必须“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把握着早已存在之道,依乎宇宙万物的变化规律来把握现实的存在之物。这就是“依乎天理,顺其自然”,亦是佛家所说的“法尔如是”,道之性本自然,无一法可增,无一法可减。
太极拳的自然之理从套路中的一些招式的名称便可见一斑:如“揽雀尾”“白鹤亮翅”“高探马”“野马分鬃”“左右打虎”“倒撵猴”“白蛇吐信”“玉女穿梭”“抱虎归山”“上步七星”“金鸡独立”“海底针”“十字手”等等,这些招式本身就是在对自然现象的细致、深入观察的基础上,揣摩、模仿,并运用到人体的运动之中,折射出无穷的自然生命哲理和生态底蕴。尽管太极拳从创立到今天广泛流传,已经辗转几个世纪,但现世的人们单从这些名称就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其起源时所反映出的自然现象及内在蕴涵。太极拳修炼过程中,一些身体的体验与内心的感悟十分抽象和难以把握,也正是通过一些自然的现象与事物予以表达与表述:如“迈步如猫行”、“运动如抽丝”“棉里裹铁”“棉里藏针”等等。正如赵斌诗云:“太极环生妙无穷,恰似杨柳摆春风。练到柔和优美处,行云流水一般同。”无一不说明太极拳内不悖神气、外不违生理、沉稳而又轻灵的自然之韵与顺随之美。
要做到“顺乎自然”,太极拳要求“立身中正”“中正安舒”“不丢不顶”“不偏不倚”“无不过无不及”,这既与儒家的“中庸之道”相合,又体现着道家的“顺乎自然”,是天、地、人、拳中心线与重心线的合一。正所谓“拳虽身体小技,本乎太极正理”也。而虚静则是“顺乎自然”“中正安舒”的基础和前提。老子认为“虚”“静”是“道”的本性和宇宙万物的最原始状态,因此人的本来面目是虚明宁静的,即佛家的“人人自有佛性”,只是被世俗利欲(贪、嗔、痴)所惑,才失去真实的本性,必须“致虚极,守静笃”,“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常乃久”。这样“虚极”,才有无限广大的空间与容量,“静笃”才能消除世俗的屏障,回复到人的本真状态之下,成为“真人”,或者用佛家语言所说过的“成佛”,这样才是回到永恒的事物本源和恒古不变的天道。
由是,李雅轩说,太极拳功夫,其最高者,是找虚无的气势,有了虚无的气势,才能感应灵敏,才能融化万物,如果没有虚无的气势,就感应不灵,应付不当,非早则迟,顶顶碰碰,胡拨拉撞,没有太极拳味道,所以首要在稳静安舒上着手,以养其虚灵也。他又讲,硬劲不如僵柔劲、僵柔劲不如松沉劲、松沉劲不如轻灵劲、轻灵劲不如虚无劲。这里,李氏所说的“虚无的气势”既是太极拳最高的功法,又与老子的“致虚极”相吻合。而“静”则是通向虚无的必经之路。武禹襄在《太极拳论要解》中云“神舒体静,刻刻在心。切记一动无有不动,一静无有不静。”[9] 47在《太极拳解》中亦云:“身虽动,心贵静;气须敛,神宜舒。心为令,气为旗;神为主帅,身为驱使。”[9] 45李亦畲则在《五字诀》说“一曰心静”,“心不静则不专,一举手前后左右全无定向,故要心静。”[9] 65李雅轩也说:“太极拳要在稳静上下工夫”。可见,太极拳大师们都强调“守静笃”的重要性。因此,练太极拳时首先要心静,屏除杂念,内外放松;其次,太极拳虽然缓慢均匀,但毕竟是一种连绵不断的运动,因此要求动中求静,“外面之形,秀若处女,不带张狂之气,一片幽闲之神,尽是大雅风规”[9] 326;再次,太极拳还强调“一动无有不动,一静无有不静”,上下相随,内外相随,周身一体;最后,在技击过程中太极拳讲究舍己从人,以静待动,“敌不动,我不动”,“动急则急应,动缓则缓随”。我们可以说,修炼太极拳的过程就是追求“虚静”的过程,触摸到“虚静”的真谛,也就打开了追求太极本源的大门。
如果说“虚静”是“顺乎自然”的基础和前提,那么“松柔”则是“顺乎自然”的保障和条件。古今中外大多数拳种的训练方法皆从刚猛、用力入手,练就“有力打无力,手慢让手快”的技法,唯太极拳反其道而行之,向放松、柔软、缓慢、均匀中求功夫,走的是“极柔软后极坚刚”的路子。因此修炼太极拳,必须要讲究放松化柔,复归先天与自然。正就是老子所说的“专气至柔,能婴儿乎?”太极拳大师们对此论述颇丰。杨少侯说:“太极拳就是因为松松软软的,打出的劲才非常大呢。”杨澄甫讲:“松是全身筋骨松开,不可丝毫紧张,所谓柔腰百折若无骨,只有筋耳,筋能松开,其余尚有不松之理乎。”“松者,蓬松也;宽而不紧也;轻松也;放开也;轻松畅快也;不坚凝也;含有小孔以容其他物质之特性也。”太极拳讲究的松柔包括:思想的松柔、关节的松柔、肌肉的松柔、经络的松柔等诸多方面,长期修炼过程中的用意而不用力,才能气血周流、变化轻灵,日积月累而天成太极拳所谓之“内功”。所以说,松柔是太极拳修炼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一分松,一分功,松到一无所有才见真功。”而松到极致,便是回到了天理与自然的状态之下。
可以说,太极拳追求的“合乎天理,顺乎自然”,既符合道家“人的自然化”,又有着儒家“自然的人化”的神韵,它是以人体的“小太极”,体证、契合宇宙的“大太极”,体现出人与自然合一的文化理念,是中国传统文化“天人合一”思想的武术体现与身体展演。“天人合一”思想是中国“太极”传统文化的根本精神之一,其起源于先秦时期,多见于儒道两家的思想当中,如庄子云:“人与天,一也”;“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汉儒董仲舒将阴阳、五行学说融入“天人合一”思想,从而形成了“天人合一”的哲学体系,其曰:“天人之际,合而为一”,“以类合一,天人一也”。宋明理学则在董仲舒的基础上进行了丰富与发展。如果说,汉儒的“天人合一”要求人的外在行为和宇宙模式相适应与协调的话;那么,宋儒的“天人合一”则强调人的内在品质与道德规范和宇宙模式协调与同一,从而达到自觉地履行道德本原的境界。人的精神本质唯一也,宇宙万物的本源亦一也,不同的学说、不同的流派只是用不同的话语探求人与自然的本源存在,这是“道”。
而太极拳追求“合乎天理,顺乎自然”的过程,就是“天人合一”的过程。修炼太极过程中的“虚静”“松柔”,才能“吸宇宙元气,采天地精华。排万种杂念,融天人合一。固守精气神,修炼魂与魄。”其中,“武德”的修炼是太极拳“天人合一”的伦理基石和基础。太极拳家谱《十不传》铭刻:“……不传不知师弟之道者;不传无德;不传得宝忘师的;不传无纳履之心者;不传好怒好慑者;不传外欲太多者;不传匪事多端者”[9] 205。太极拳是人的修炼,“心正则拳正,心歪则拳偏”,人应与天“以德相合”才能在“自然”之中领悟太极大道的精妙。
“太极者,道也。道者,天下之至理,自然之法则。”太极拳循道而创拳,最终必然还复归于道,也就是要“炼神还虚”,回归于虚空的“太极”本体之中。“炼神还虚”是道家练气的最高境界,也是太极拳修炼者追求的最高境界。郭云深将练武分为三个阶段,也称三种境界:“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化虚”。“炼神化虚”阶段主要是修炼至柔之气,到达无拳无技、无意无形的至高境界,由拳入道或由拳入禅,[10]在完成拳学追求的同时,实现或是圆满人生的大道。习拳,大丈夫之所为;求道求佛,大丈夫中大丈夫之所为,能以形遗神化、由拳入道,此等人生何其快哉!
如果说言及“天人合一”,其骨骸中尚有“人”“天”之别,那么,步入“由拳入道”阶段则要求完全摈弃“人”“天”之间的隔阂,无我无天,无形无神,形遗神化。落实到太极拳修炼中就是这样一个“从无到有、自有而无、无中生有、有复还无、无为入道”的过程。太极拳的初学阶段,都是在学姿势、求技巧、通心法上下功夫,而著熟懂劲后则要求阶及神明。懂劲是有中求,是世间智;而神明则是无中求,是出世智。阶及神明就是断妄念、去执著、消分别,到达人无我、法无我的方便法门。集太极、形意、八卦于一门的武学大师孙禄堂认为,太极、形意、八卦三拳都是从虚无开始,又都以虚无终结,“三派之理,皆是以虚无而始,以虚无而终,所以三派诸位先生所练拳术之道,能与儒、释、道三家,诚中、虚中、空中之妙理,合而为一者也。”[11] 336太极也罢,形意也罢,八卦也罢,只不过是招式与方法的不同,练及化境的最高境界,不过是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的虚无与虚空,能与儒家的诚中、释家的虚中、道家的空中之理相互切合,合为一体。此时已无所谓形意、八卦、太极之分,无所谓内家、外家之分,无形无意,可感而遂通。
今古条件不一,入道方式各异。坐以静思求悟是道,动以习拳断妄念也是道,千军万马任来去,万相千形不碍明。通过太极拳实现“以武入道”,要求从平时的拳架修炼入手,不断地进行“无”的习练,不但在太极拳的起势、收势中要做到无我、无为、无形、无象、无物、无思等,拳架中的每个动作也都要在“无”上求,以致到达“无”在长时间上的不间断,也就是佛家所说的“功夫成片”,是无眼、耳、鼻、舌、身、意,是无色、香、味、触、法,也就是庄子所说的“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正如孙禄堂所言:“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是真意。心无其心,心空也。身无其身,身空也。古人云:所谓空而不空,不空而空,是谓真空。虽空乃至实至诚也,忽然有敌人来击,心中并非有意打他,随彼意而应之。”[11] 382他又说:“此虚无中含此一气,不有不无,非有非无,非色非空,活活泼泼的,又曰真空。真空者,空而不空,不空而空。”[11] 385由此观之,孙禄堂把佛家的“空”的观念融入拳术当中,以达到“无拳无意”的最高武学境界,也就是说“拳与道合”。
太极拳虽然要求我们放弃“有”之念想,但并不是提倡消极的人生,而是要求在虚空与空灵中体会宇宙之有。但这一境界的获得不是一蹴而就的,必须经过长期的勤修苦练。诚则灵,灵则明,返观内照,神明自显。但是,著熟懂劲到阶及神明以拳合道,又不仅全凭勤修苦练可以达到的,如有缘则能锲入其道,如非有缘则毕其一生精力始终不得其门。特别是现代生活中的人们工作繁忙,琐事甚多,练拳的时间往往有限,这样导致太极拳的修炼者无法向更高层次上深入,而始终被阻隔在“由拳入道”的大门之外。其实,“平常心即道”,拳之大道应在生活中求,也就是说,把太极拳融入到鲜活的生活之中,带着拳意吃饭、带着拳意穿衣、带着拳意工作、带着拳意睡觉等等,这样可以做到一天24小时都在练拳,不练而练。正如《六祖坛经》中云:“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行、走、坐、卧都是禅,吃饭、睡觉皆为定,由拳入道亦然。只有太极生活化,生活太极化,“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才能到达“道”“佛”的最高境界。
由是观之,“禅悟”与“拳悟”有相通之处。“佛”并不遥远,佛就在每个人心中;太极大道也并不遥远,道就在每一个招式中。“人人自有佛性”,“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禅宗中的一句话,或是一个动作,或是一顿棍棒,都可以用来启迪佛性,这就是所谓的“棒喝”,太极拳亦然。拳中的一招一式,一次手、眼、身、法、步的调整,一次呼吸的变化,都可以借以观境、凝心、返观内照,成为是悟道的机缘。太极拳注重“师父领进门,修行靠自己”,师父虽可以授以拳架、教以功法,但生命之大道、宇宙之奥秘却完全通过自身体悟与感悟,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这与禅宗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有很大程度的相似之处。也就是说,悟道者只要不断地放下我执,向内苦求,就可以达到寂无他念、明心见性之光明境界,这才是太极拳修炼者通向武术至高境界的方便法门。禅拳归一,回归自然、随心所欲乃至大成。也就说,“以拳合道”,不是为战胜他人而修炼,而是自身原有的金丹宝珠被尘污欲垢所埋,只有通过修炼才能磨去尘污欲垢,恢复人人自有的“佛性”。可谓,道本无得无失,只是世人不知其真。
一位老禅师对悟道的过程曾这样描述:“初始,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一定程度,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到后来,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从初始修炼太极拳到最后的形遗神化阶及神明,也正是这样一个过程,初始见拳是拳,到后来见拳不是拳,再到最后见拳还是拳。可谓夫天下之理,殊途同归。故太极拳是拳,亦不是拳,天地之大,六合之远,万物一理,莫不在拳。因此,“欲天下豪杰延年益寿,不徒作技艺之末”,“英雄所向无敌,盖皆由此而及也。”所谓无敌,既是指“以拳合道”后武功超凡,又非指武功之无敌,因为通达大道,已无人我之分,何敌之有?之所以无敌,是指太极之理既明,天下之理亦明,世间智慧无所不通,这样的大圆满、大智慧,可谓真英雄,真豪杰,故“英雄所向无敌”。但“斯技旁门甚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学者不可不详辨焉。”[9] 25
赵朴初先生曾这样说过:“在佛道面前,拳打脚踢的功夫乃雕虫小技”。修炼太极拳的过程中,如果不是将拳术与内在的证悟和生命意义的提升相结合,那么其作用充其量只是习武、健体或是娱乐休闲,而相对圆融的智慧、圆满的人生及生命的大道这些都太细枝末节了。生命究竟何为?人生意义何在?作为太极拳的追求者,若能通过日常修炼,能以拳为舟楫,走上证悟生命与人生的大道,那么不仅在武功上可以出神入化、天下无敌,而且可以炼神还虚,打破虚空,达到与道合真之境也。
在中国“太极”精神的影响下,太极拳修炼者以个我生命的“小太极”来演绎宇宙生命的“大太极”;以对太极之“象”的直观感悟来通达湛然虚明的生命境界;以对扁平无常“人道”的提升来回归恒久立体的“天道”归途,使个我生命与宇宙生命和谐相融,日臻完满,以实现人生的肉体价值与道德价值的合一。不同的历史时期,太极拳呈现不同的时代特色与精神风貌。清末民初太极拳技击功能突出,而现代社会太极拳更多的是一种集养生、武术、休闲、娱乐、修身于一体的生活方式。国学大师梁漱溟先生曾说“中国式底人生,最大特点莫过于他总是向里用力,与西洋人生总是向外用力者,恰恰相反”[12],而太极拳正是这样一个契机与媒介,它可以引导在当代社会的人们“向里用力”身心兼修,以克服空虚、浮躁、物欲横流等多种现代病,最终追求一种内外和谐、身心和谐、天人和谐的人生,亦是获得“超越性的生命体验和人生价值,是以及对天道自然、宇宙万物生化之理的体悟和体验。”[13]因此,必须大力守护与发展太极拳。
守护与发展太极拳,不能单纯地从技艺上求,也不能从习练人数和规模上求,万人同练太极拳如果失去其背后的“太极”内涵与哲学根基,那么只是表演,是“买椟还珠”,更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功利化与庸俗化。守护与发展太极拳,必须紧贴着中国“太极”哲学与“太极”思维的骨、血、肉、精、气、神,坚持拳道合一,以天地之道来充实和挺立修炼者的精神人格与道德生命,让修炼者在对“道”对“天理”的坚持与坚守中提升武功、陶冶心性,涵养境界,超升人格,并自觉成为传统文化的守护者与捍卫者。而在当今国际化、全球化的大潮之下,守护与发展太极拳,又不能仅仅满足于用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来理解和诠释太极拳,还需要将太极拳置于中西文化融合对话的视域之下,通过比较分析,进一步认识太极拳的“太极”特征和理论本质,更好地理解其现代价值以及在当今世界运动、生活、休闲、养生、娱乐中的位置,在守护与创新中发展太极拳,使其走向世界,走向未来,摇曳出灿烂夺目的永恒生命之花。
[1] 郭彧,译注,周易[M].北京:中华书局,2006:372.
[2] [宋] 周敦颐.尹 红,谭松林,整理.周敦颐集[M].长沙:岳麓书社,2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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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转引自武冬.太极推手中的传统文化内涵[J].北京体育大学学报,1994(4).
[6] 转引自姚继祖.太极拳的哲学基础[OB/OL].(2009-03-26)[2015-01-18].http:∥www.czl.cn/html/tjwh/tjgw/11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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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孙玉奎,等.孙禄堂武学论语[M].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2010:96.
[11] 孙叔容,李慎泽,等.孙禄堂武学著作大全简注[M].郑州:海燕出版社,1992.
[12] 梁漱溟.中国文化的命运[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151.
[13] 高 谊.论太极拳理的哲学基础[J].天津体育学院学报,2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