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意逆志”与凌濛初《诗逆》释诗方法

2015-03-17 07:35杨宗红
关键词:文王朱熹诗经

杨宗红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以意逆志”与凌濛初《诗逆》释诗方法

杨宗红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凌濛初是明末著名的小说家,曾经致力于《诗经》的编撰与阐释。《诗逆》是他的《诗经》学阐释著作之一,其解诗方法深受孟子“以意逆志”说影响。凌氏认为,读者不仅可以上逆《诗》之志,也可逆朱子之志。“逆”此二者之志,则不能泥守成说,应该重视《诗》的抒情性。凌濛初反对解诗过实、过直露、过迂,倡导活法,主张从其字词、章法、意境来感悟和揣摩《诗》之情景和诗歌的言外之意, 结合生活体验感悟《诗》之情理。《诗逆》借鉴诸家的诗评,结合“以意逆志”,故虽为“制义之作”,却有很强的文学性及很多可观之处。

《诗逆》;以意逆志;文学解诗

凌濛初为科举考试需要,一直致力于《诗经》的学习与研究。他所选编的《诗经》著作有《诗经》、《圣门传诗嫡冢》、《言诗翼》、《诗逆》、《诗经人物考》(佚)等。《诗逆》是凌濛初早期的《诗经》学研究著作之一,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该书写于天启二年(1622年)。自《诗逆》出版后,崇祯三年(1630年)出版了《言诗翼》,崇祯四年(1631年)再次出版了《圣门传诗嫡冢》。郑振铎指出,《诗逆》虽“为制义家导引”,“但也颇多特见”,在最不受世人重视且亡失严重的明代经解中凌氏诗经学能流传,与冯梦龙的春秋学堪为“明末的双绝”[1]。目前,学界对凌濛初的关注多集中在通俗文学上,对他的《诗经》学缺乏相应的研究。笔者不揣鄙陋,试图对凌濛初《诗经》学之阐释方法及文学解经特点进行解析,抛砖引玉,以期引起更多学者的关注。

一、《诗逆》之“以意逆志”

《诗逆》①文中所引部分若未特别指明,均出自于凌濛初《诗逆》,见魏同贤、安平秋主编《凌濛初全集》(1),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之名取自孟子“以意逆志”说。《孟子·万章上》云:“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2]306所谓“以意逆志”的解诗方法,乃是通过文、辞,以求《诗》之深层意义。其中之“意”包含着文辞之意与读诗者之意,由此而推敲作品,理解字词之外的作者之意,即诗人之志。在《诗逆·自序》中,凌濛初较为详细地阐释了他的“以意逆志”观。

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他们的心志总有相通之处,其中虽未必全合,然亦差之不远。因而,“以意逆志”是解读文学文本乃至经学文本的最有效手段。凌濛初十分赞赏“以意逆志”之说。《诗逆·自序》曰:“古今说诗之法,有出于‘以意逆志’一语之上乎?”“其以逆之一字,针膏肓而起废疾可也。”《诗逆》所言“以意逆志”,包含用己意去揣摩《诗》意与朱意。其尊朱说,“不敢立异”。但他认为,朱熹仍不免有“以文害词”与“以词害志”之病。原因在于,无论是“不必处”还是“相涉”处,朱熹都用“以意逆志”法去阐释。“每言于诗文,未有以见其然”,说诗拘泥于文而未能解释诗句之意致使“以文害词”;或者“直据诗词”,只顾文辞字面意义而无视作品内容,使词与志“不相涉”而导致“以词害志”。朱熹尚且如此,其他遵朱说者更会犯这类毛病。虽然如此,说《诗》仍可用“以意逆志”义说朱子之说,而上逆诗人之意。在凌氏看来,朱熹所逆圣人之志,未必是《诗》之然,《诗》之相涉,而是朱熹个人之意。然无论是否是《诗》之然或与《诗》相涉,都是朱熹以“意”而逆之的结果,是朱子之意,其“意”可与《诗》之志相补充。

明代科举考试采用八股取士,以程朱为标准。程朱思想的核心是天理,是三纲五常。即便是《诗经》这样的抒情文本,也包含着人伦、道德、义理。朱熹认为《诗经》“所以人事浃于下,天道备于上,而无一理之不具也。”[3]序2引程子语云:“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圣人之所以至于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句句而求之,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可见矣。”[2]44读诗,“今且要将七分工夫理会义理,三二分工夫理会这般去处。若只管留心此处(指叶韵等形式),而于《诗》之义却见不得,亦何益也!”[4]2079然而,朱子亦多看重《诗经》情感表达的作用,因而倡导“涵濡体之”,通过体味诗的文本意义与情感,进而体味诗人(圣人)之志。

作为制义之作,《诗逆》必然要与科举考试一致,尊重朱说。既然《诗》之志未必是朱熹之志,那么如何领会朱熹之志呢?凌濛初认为亦可用“以意逆志”法。《自序》云:“其不必处亦逆也,则然之相涉之者亦意也,乌见考亭之意之不可以考亭逆?故还其未有,以见其然与初不相涉之面目,得考亭之说而善用者也。”所谓“不必处”,即指朱熹之志与《诗》之志不合者,这类“不必处”尤其要注意仔细揣摩;“相涉”则是朱熹之意与《诗经》之意相合者,这类仍然要体会。由“考亭之意”“可以考亭逆”,推而广之,读《诗》者均可以采用此类方法,由已意以逆朱熹之意,《诗》之意。朱熹云:“今人观书,先自立了意后方观,尽率古人语言入做自家意思中来。如此,只是推广得自家意思,如何见得古人意思!须得退步者,不要自作意思,只虚此心将古人语言放前面,看他意思倒杀向何处去。如此玩心,方可得古人意,有长进处。”[4]180又说:“然读书且要虚心平气,随他文义体当,不可先立己意,作势硬说,只成杜撰,不见圣贤本意也。”[5]凌濛初赞成朱熹的虚心读书之法,认为把握朱熹之志,需要先清楚朱熹之论以前,回复到“未有”的状态(即《诗经》的文本状态),再从中揣摩朱熹之意与《诗》相合与不相合处,这才是真正得朱熹之说的精髓而且善于应用朱说者。

提高以意逆志的有效性,需结合知人论世的方法。然而,《诗经》中某些诗的具体背景及其作者很难一一考究。《小序》有将诗与历史具体时间坐实的倾向,《诗大序》又将《诗》作为“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工具,于是,《诗经》从抒情文本转变为教化之用的经典文本。朱熹《诗集传》不走汉儒老路,弃《序》不用,就诗论诗,酌采毛、郑,以意逆志,多得《诗》之精义。但他过多强调《诗》之义理,忽视了“知人论世”,导致对《诗》部分篇目的理解偏离《诗》之本义。《诗逆》为制义之需,一遵朱说而不敢立异,但凌濛初特意指出,《诗经》本诗所不露而朱熹传注所有的,读诗者与说诗者都应学朱熹,以意逆志,而不是“刻舟求剑”,“信传而疑经”,如此,才能称之为“善言诗”。

凌氏所选诸家“皆能以考亭之意逆者也”,即读《诗》者已意逆朱熹之意,并以此上逆《诗》之志。倘若能逆《诗》,可守朱说,也可存国家法令,可得诗之意,可获得功名。但凌氏同样认为,信《传》疑经,执朱说而自泥者,无异于“点缀浮云,滓秽太清,刻画无鹽,唐突西子”。不去体味诗的曲折深奥处,则不能把握《诗》之本质,也不能体味朱子诗说的本质。他引用眉山的诗句“言诗即此诗,定知非诗人”,暗示自泥之弊。

凌濛初在解释“以意逆志”时强调诗的言外之意。《凡例》云:“是编之意,止为制义家导引,故凡所采,皆取议论见解,及作诗者隐衷微词之秘,说诗者斡旋体认之妙,直以金针度人,非关绣谱也。”虽为制义之作,但他特地强调作者的言外之意(“隐衷微词之秘”),以及说诗者“斡旋体认之妙”,并将其视为“金针度人”之法。可见,凌氏认为,制义之法更多在于从字里行间体认《诗》旨,尤其善于从诗的言外之意以及说诗者对诗的精妙体认,而不是汲汲于训诂、考订、章句,或者就某一义理无限阐发。

诗歌讲究“意在言外”,但毕竟以温柔敦厚为美。《凡例》云:“诗人之旨,大约引而不发,令人自解。”而说诗者往往不甚理会。“或增其所本无,或发其所不露,竟使隐跃神情,尽作张牙舞爪,即使快于览观,终非温厚本色。”“增其所本无”与“发其所不露”是对言外之意的揭露,但过分阐释,则导致“隐跃神情,尽作张牙露爪”,失去了诗歌本身的含蓄之美,也丧失了温柔敦厚之美。然而,由于《诗》“各有所含蕴,各有所委曲,其法不一”,故而不得不反复详载各家对《诗》“意在言外”的阐发。

《诗逆》在前面附上《诗考》,《诗考》将《诗经》各篇目中的礼仪制度等集中考订。《凡例》云:“《诗》中制度礼仪等类,不一而足,往时说《诗》者皆杂列之讲意中,颇看而易忽。然于此不明,又茫然莫据,难以下笔,经生所必不可废。兹集不以溷人正旨,而别稳《诗考》一帙,以简尽为主。其彼此相关者,类而详之,可以一览得。”《诗考》既使礼仪制度一目了然,又方便整体上把握《诗》之义,有助于“以意逆志”之“论世”以知人。

二、《诗逆》引明末《诗经》诸家概述

《诗逆》辑录当时《诗经》名家徐常吉(即徐儆玄)《毛诗翼说》、徐光启《诗经六帖》、唐汝谔《毛诗微言》、沈守正《诗经说通》、钟惺《诗评》、陆化熙《诗通》、魏浣初《诗经脉讲意》。这些研究名家,按照刘毓庆的分类,魏浣初属于讲意派,钟惺属于评点派,沈守正、陆化熙属于评析派,兼有讲意派与评点派特征,前者受评点派影响明显,后者受讲意派影响明显。无论六家属于何派,都受“制义”影响,都属于《诗经》的文学研究类。《诗逆》正是在晚明科举考试与文学解《诗》的风气之下产生的,并且深受上述诸言《诗》家的影响。

凌氏所辑诸诗家都在《诗经》研究领域有一定影响力。其中,除沈守正万历三十一年中举官国子监博士外,其他人都是进士。他们的《诗经》研究有以下特点:

其一,治《诗经》与科举有关,故带有时文之气。《毛诗翼说》是徐常吉为教官时所辑,故其内容与当时的“诗经讲意”之类相仿。《诗经六帖》为徐光启教授生徒时所辑,“六帖”之名可见时文之习,其《诗经传稿》是有关《诗经》的制义之文。张寿林评钟惺《诗经》“不脱时文之习”[6]321。魏浣初《诗经脉讲意》,从邹之麟增补本看,此书属于高头讲章,换言之,也是为科举之需而作。

其二,既尊朱传,又尊《诗序》。整个明代经学中,朱子地位极高,《诗经》学亦然。因为科举之需,尊重朱传是必然。《毛诗翼说》之“翼说”,有羽翼朱传之意,其论《诗》建立在朱熹《诗集传》的基础上。《诗经六帖》分翼传、存古、广义、揽藻、博物、正叶六部分。翼传“依附紫阳,研寻经旨”,存古以“《毛传》、《郑笺》存其雅正”,广义者,“传笺以外创立新意”[7],其诗综合汉、宋之长。沈守正《诗经说通》序言云:“余受经廿年,穷览群书,访求耆宿,深叹作者之不可复起,信首《序》之必不可轻废”[8]2。

其三,继承了传统“以意逆志”的阐释方法。上述诸家注重《诗》之活,看到《诗》中的言外之意,自然也就会用“已意”结合诗之词章去揣度诗人之志。张寿林评钟惺《诗经》云:“今考其书,大旨欲以意逆志,以破汉儒之拘牵”[6]321。沈守正在解《诗》时也是欲“以意逆志”。从他们“逆志”的方法看,都是紧密结合《诗经》的语言与章法,从《诗》作为“诗”的文法,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与体验以及“知人论世”的方法,推求《诗》之旨意。凌濛初之所以选择徐光启等言诗家之诗,原因之一在于他们“掀翻窠臼,直抉密藏,既得以意逆志的派,复为启愤发悱丹头”(《诗逆·凡例》)。

第四,以文学技法阐释《诗经》的诗旨或伦理道德意义。《诗逆》中的言诗诸家不像经学家治诗,一味关注诗歌的政治教化功能或者义理,而是将《诗经》作为文学样式的诗看,故而他们解诗,也多从文学的角度解释《诗》之旨,诗之意,诗之义。他们重视《诗经》之“活”,故而其解读也活。徐常吉注重诗歌的言外之意,徐光启以“诗在言外”说为核心,主张解《经》要“圆活”。钟惺认为“《诗》之体一”而“《诗》之用且万”,进而提出“《诗》,活物也”的观点。沈守正《说通》云:“题名‘通’者,义取通其滞,义归之合,并亦以告墨守者曰:穷则变,变则通,今其时矣。嗟乎!诗缘情生,蔽由情浅。长吟微咏,并可幽圆。拂迹刻舟,斯成顽固”[8]3。其解《诗》不拘泥于章句,而是领会《诗》之精神大意,探究其中妙趣。四库馆臣说他“以公安竟陵之诗派,窜入经义,遂往往恍惚而无著”[9]。陆化熙认为《诗经》与其他专说理之经不同之处在于其情。自序云:“《诗》之义或显言之,或微言之,或正言之,或托言之,或反覆言之,或参差言之,总言人情所欲言。而又以韵为体,章各分韵,韵叶成章,依咏谐声,情指自见,非若他经专说道理,任后人之穷深极微以求合者也。紫阳氏说《诗》……其微不满人意者,止因忽于所谓微言、托言,致《变风》刺淫之语,概认为淫;《变雅》近美之刺,即判为美耳。”[10]他主张从“微言”、“托言”阐释诗义,以主观感悟为主。

选评或辑评都含有编选者本身的审美态度及诗学主张。《诗逆》作为汇辑类的《诗》著,所引诸家即反映了凌氏的治《诗》倾向。其中《序》、《凡例》及诗篇解析中的“凌濛初曰”则直接阐释出他的治《诗》思想。

三、《诗逆》凌评之“以意逆志”

《诗逆》先录《诗》原文,注重诗意。其《凡例》云:“凡说诗有总意而无分解者,统录于本文之后。其有总意而各章复有分解者,则录总意于诗题之后,本文之前,而分解各见本章之后。”凌濛初还在具体章节下注出赋、比、兴三义,对全篇有以某句或某字为主、为骨、为血脉者,在本文中特为圈出,使“览者自可会其意”。

《诗逆》以辑评为主,部分地方直接表达了凌濛初自己的观点。据统计,《诗逆》凌评共100首。深受儒家教化的世人很难脱离时代的局限,凌濛初《诗逆》解诗,尊程朱孔孟,甚为重视其中的“义理”。在《雅》、《颂》部分,凌氏解说更为详细。如《韩奕》:“通诗铺张处,俱要关着始受命为诸侯,显父之饯,韩侯之迎妻,俱重君恩。”《我将》:“天与文王,不分轻重,必文王就可以必天。仪刑文王,即是畏天,畏天正所以仪刑文王。要说得天与文王一也,方是配享。”此外,《长发》几乎每一章都有凌氏阐释。如“讲‘玄王’五句,俱要根敷五教下语。”“‘敷政’及下‘奏勇’,俱根‘敬’字来说。”此外,《殷武》之言“中兴”,《贲》之言“勤劳”,《閟宫》之言“天命”,《烈祖》之言汤“德业”等,都是如此。

诗无达诂,每个人自己的“意”都有所区别,在尊重经典的情况下,凌氏也有自身的感悟。他反对解诗过实,过直露,过迂,倡导活法。以意逆志实际上是诗歌作者与读者的跨时间的对话。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读者要有自身的生活积累,再加上逆诗人之志,这种对话才是鲜活的。《诗逆》凌解提到“牵强”、“不必牵强”、“迂”、“迂想”、”“腐想”、“勿直言”、“不必明言”、“不必露出”、“切勿露”等。凌氏解诗之“活”表现在多方面:一是对字词的解释不必过实,言外之意不必太充实,如评《载驰》:“‘百尔所思’,只虚言凭你千方百计,不必凿出或欲如何如何也”;二是人与事不必坐实,如评《抑》“寐兴洒扫,正见勤厉,非亲细务也”,评《小毖》:“集蓼指天下多事言,勿即指管、蔡,盖管、蔡事已往,而惩其将来故也”;三是口头语不必实解,如评《小雅·采薇》“靡使归聘”云:“如今人在远者,言无好便人,一探取家中平安耳。总是念家虚想,若凿凿说多是同戍人,皆有战守之责,而无可使归者,便呆相”;四是阐释不必意义对应等,否则,便是迂,便是呆板,便是腐想,便是牵强。正因如此,凌氏说诗,充满温柔敦厚之美。

在“活法”指导下,凌氏对《诗》义的阐释“罕逢奥义”,在诗旨上无多大创新,但注意《诗经》的文学特征,仍有可观之处:

结合诗旨,从其字词、章法、意境来感悟和揣摩《诗》之情景。《葛覃》篇以后妃治葛妇宁事赞其恭谨和勤劳,凌氏解第二章“服之无斁”云:“要知是其淑性自尔,下语便可仿佛。”这是由主人公的语言而揣摩其性格特征。《雄雉》之旨是妇人思夫,最后一章“百尔君子,不知德行”,凌氏释“德行”曰:“德性,只就涉世上轻拈,要体贴出属望群情相与声口,方是贤媛怀远意中事。若以闺思而染迂实道学语,何啻千里。”这里,凌氏依据诗旨之“思”,体想思妇心态,而又不将其具体落实。《兔罝》描写武夫跟随公侯游猎,朱熹认为这是写因文王之化而人才众多。凌评云:“罝兔武夫而才,则何地非才,不是为武夫表章也。然贤才众多,却不是诗人口中语,只就所见而叹美之,而意已自在。”凌评指出对贤才的赞叹乃是通过诗人眼前所见表现出来,这是对《诗》之场景的揣摩。

结合生活体验,感悟《诗》之情理。《周南·汉广》一诗,朱注认为是江汉女性受文王之化,端庄静一,凌氏解曰:“望女而知不可求,望江汉而自然不可方泳,非待试而后知。”又云:“只是‘于归’二字,便见许多正气。”凌濛初不执着于“文王之化”的解释,而从生活体验出发,指出见汉之广而自知不可游,自然而然,见女也自知不可求。朱熹解释《驺虞》为南国受文王之化,至于草木禽兽。凌氏曰:“仁风化雨之世,自然万物滋育。不取不杀,未尽侯仁,不可以此隘之也。”动物尚且受文王之泽,人受其泽可想而知,此为不言之言。《王风·君子于役》凌评根据诗旨,指出“‘鸡栖’、‘牛羊下’不过点缀日夕光景,当此际而君子萍踪漂泊,哪得不思,本自了然。畜产有节,便是腐想。”诗之主题是相思,景物描写只是借景抒情的手段,通过营造意境,突出相思之情。倘若拘泥于“畜产有节”,就破坏了诗歌的意境,破坏了诗歌的灵动之美。《汝坟》是在文王之化的社会背景中,女性思念征夫之诗。最后一句“虽则如燬,父母孔迩”,朱熹认为诗暗隐“文王之德如父母然”。凌评曰:“直称父母,便似相忘,正不必云文王德如父母也,此方是王民熙皞处。”(《邶风·凯风》)“母氏圣善,我无令人”云:“‘圣善’二句,即所谓臣罪当诛,天王圣明也,不必赘解。”这些都是依据生活实际,对主人公当时心理的推揣,甚为恰当。

依据诗旨、结合现实体验“以意逆志”,凌氏释《诗》,亦有创新。“‘德音无良’,人皆以‘德’字为碍,故其说不一。不知只如今人谚语,说人德性不好,威仪不好,声名不好之类。德性、威仪、声名,皆好字面也。”(《邶风·日月》)依据生活中的谚语解释“德”,以前难以解释之处就合情合理。朱熹认为《殷其雷》是妇人思在外君子且美其德,释“振振”为“信厚”。凌氏则说:“下‘振振’二字,固是动想处,然亦不过美称耳,不宜盛作信厚支词迂想。”他从日常生活体验出发,认为“振振”二字只不过是一种美称,并非一定说君子之德。从日常生活本身探究诗意,比深究更接近诗歌的真实,也更合乎诗旨。如释《小星》云:“‘实命不同’,引命以自安,非若后人指命以自恨也。”朱熹释《小星》为:“夫人无妒忌之行而贱妾安于其命。”其释“实命不同”则为“不敢怨怼往来之勤。”既“安于其命”,又何来怨怼之情?凌氏之释显然更接近诗旨,也更合乎安于命的“小星”心态。

如其他诗家解诗一样,凌氏偶尔也在阐释《诗》意过程中寄寓对现实的感慨。如“乱世之祸,亦有自君子竞心激成者。今则不然,‘君子实维’四句,婉穷乱本,不得泛道君子无争。”(《桑柔》)“……而说者必欲云,出则不能保躬补阙,故云尔耶。山甫宁至重内轻外,如今之时政乎?”(《烝民》)凌氏对“君子无争”的质疑,是鉴于历史与现实社会追求虚名的“君子”之众;对山甫肯定,否定明代社会“重内轻外”的用官之道及军事部署。

《诗逆》将孟子“以意逆志”说诗方法转作为书名,直接表明他是“以心求心”去阐释《诗经》。这种“以心求心”的结果,是不以训诂、考据、义理为重,而是采用传统的“以意逆志”的诗学阐释方法说《诗》,既有对《诗》义理的关注,也有对其情感的重视与文学意义的关注。朱东润先生说:“读《诗》者必先尽置诸家之诗说,而深求乎古代诗人之情性,然后乃能知古人之诗,此则所谓诗心也。能知古人之诗心,斯可以知后人之诗心,而后于吾民族之心理及文学,得其大概矣。”[11]《诗逆》辑评与凌评都是将《诗经》作为诗来看待,凸显了经学的文学接受视野,凸显了《诗经》的文学性。

[1]郑振铎.西谛书跋[M].吴晓玲,整理.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4.

[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王华宝,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3]朱熹注.诗集传 [M].北京:中华书局,1958.

[4]黎靖德.朱子语类[M].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5]朱熹.朱熹集[M].郭齐,尹波,点校.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 , 1996:2640.

[6]中国科学院图书馆.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M].北京:中华书局,1993.

[7]徐光启.毛诗六帖讲意[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64册 [M].济南:齐鲁书社, 1997:151.

[8]沈守正.诗经说通[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64册[M].济南:齐鲁书社,1997.

[9]永瑢.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 [M].北京:中华书局,1965:140.

[10]陆化熙.诗通四卷[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65册 [M] .济南:齐鲁书社,1997:331-332.

[11]朱东润.诗三百篇探故、诗心论发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责任编辑:林漫宙]

“Reader Interpretation against Writer Intention” and Ling Mengchu’s Method of Interpreting the Poetry inShini

YANG Zong-h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Chongqing University, Chongqing 401331, China)

Ling Mengchu, a famous novelist in the end of Ming Dynasty, was once dedicated to the compil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TheClassicofPoetry.Shiniis one of his interpretive works, and his methods of interpreting the poetry are deeply affected by Mencius theory of “reader interpretation against writer intention”. According to Ling Mengchu, the reader can interpret upward against not only the intention ofTheClassicofPoetry, but also that of Zhu Xi’s. Against the intention of these two, it is supposed not to be confined to the stale doctrine, but put emphasis on the lyricism ofTheClassicofPoetry. While opposing to interpreting the poetry too literally, too directly and too stalely, Ling Mengchu advocated the flexibility and claimed to perceive and meditate the scenes ofTheClassicofPoetryand the implications of the poems from the words, art of composition and imagery, reflecting the sense ofTheClassicofPoetrywith the life experience.Shini, although as “the work of confining the writer intention”, draws on the comments on the poetry from many other schools of scholars and combines the “reader interpretation against writer intention”, which has the strong literary quality and is worth a lot of attention.

Shini; reader interpretation against writer intention; literary interpretation of poetry

2015-05-1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3XZW008)

杨宗红(1969-),女,湖北恩施人,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古代文学与文化的研究。

I 206.2

A

1004-1710(2015)04-007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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