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雍措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四川省作协会员。作品收录于《天上牧歌》《康藏写意》。
房屋里的麻雀
只要是鸟,都能飞进我心里。
阿爸去世的时候,喇嘛占卜说,阿爸在阴阳转世中,首先会变成鸟。不管真假,我们都信。于是,一家人对鸟特别亲近。
家乡农村最常见的鸟有乌鸦、喜鹊、麻雀。乌鸦到处都不受人喜爱,我们这里也一样,一听见它呱呱的叫声,村人的心就堵得慌。大人用吼声驱逐它,孩子们用树杈做成的弹弓打它。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村子的乌鸦少了,寥寥飞来几只,也都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喜鹊的叫声干脆利落,长长的尾巴,黑白相称的羽毛,还有那乖巧的小嘴,总是让人一见就上心。冬天,果树都变成了秃头,一群群的喜鹊栖在树丫上,清脆的叫着,叫得光秃秃的大树更显孤独,轻轻摆动着树枝。大树一摆动,机敏的喜鹊扑棱棱的又飞到另一棵树上,继续唱着它们的冬歌。无论春夏秋冬,麻雀是村子里最常见的,它们成群结队地活动在树林里、杂草中、菜地里、房檐上。麻灰的身体,灵巧极了。这三种鸟,要数麻雀最讨我欢心了。
老家房子修砌在田地边,四周种了各种果树。每天清晨的睡梦里,就有麻雀的叫声闯进来。日子一久,也就习惯枕着它们的叫声酣睡。阿妈一生勤快,看不惯我贪睡的样子,小时候,每次叫我起床,总会说:“你听听,窗外的麻雀叫你起床,叫得嘴都酸了,你也不心疼它们。”
屋子的隔楼不用钢筋水泥,而是用木头,称之为房梁,房梁隔一米架一根,齐齐整整的排列着。房梁的上面放置木板,经过木匠的加工处理,最后变成了楼板。人行走在上面,发出一声声空响。我住的房间在二楼,并排的两间房间中间隔着木板,不隔音。因为房间通风好,阿妈在房梁上钉了一排密密麻麻的钉子,杀完年猪,把新鲜的猪肉挂在钉子上,直到差不多干透,才拿到另外一间比较阴暗潮湿的屋子储存。每年如此。
自从参加工作后,这房间住的次数少了起来。窗户的玻璃由于山风的作用,被打碎了一扇半,剩下的半扇牢牢镶在那里,不掉也取不下来。不过,在这里晾晒新鲜肉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变过。
一次回家,阿妈坐在院坝里,阳光把阿妈的额头照得亮堂堂的。阿妈告诉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年的肉晾在房间里,出现了异样,每块肉上面都有一些像蜂穴一样的小孔,显得不好看。又说或许是老鼠窜出洞啃的。等过两天,忙完地里的活,就把这些肉收拾进另一个屋子里,储存起来。
夜里,我从楼下看完电视回房间,听见有鸟叫声,推门进入房间,看见有两只麻雀站在窗坎上,一只站在悬吊着的半扇玻璃上。窗坎上的两只麻雀见我进来,愣了愣,唧唧叫上两声,匆忙飞走。而站在半扇玻璃上的那只麻雀却没有着急离开,它歪着头,转动着圆鼓鼓的大眼睛,盯着我看。这只麻雀的脖子上,有一小戳白色的羽毛,远看像带着白色项链。见它不怕我,我也歪着脖子盯着它,盯着盯着,它像想起什么似的,扔下几声叽喳声,从破窗户里窜了出去。看着这可爱小家伙,我心里不由得兴奋起来。
我始终没有改变爱睡懒觉的习惯。阿妈知道我难得的休闲,也不再来叫我起床了。阳光透过窗户,安然的躺在地板上,像熟睡的婴儿一样乖巧。我懒懒的把头缩进被窝里,继续酣睡。梦里,我又听见了麻雀脆脆的叫声。我悄悄的把头从被窝里露出来,才发现房间里又来了一群麻雀。有几只正附在悬挂的肉上面,啄着肉。有一只吃饱了的麻雀飞在被子上,一边叽叽的叫着,一边在被子上走动着。接着又有一只麻雀从悬挂的肉上飞到我的枕边,它垂下头,用小嘴衔着我的头发,东张西望。这时,它脖子上那戳白色的羽毛,出现在我的眼睛里,原来它就是昨晚的那只麻雀。这只小麻雀,活是一只静不下来的调皮蛋,看见另外一只玩得欢,扔下嘴里的头发,跳着向那只麻雀跑去。两只麻雀的体重真轻,我藏在被子下的身体几乎无法感觉到它们。我不想打扰它们欢愉的时光,不动,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肉上面的麻雀越来越少,它们吃饱了,飞下来,嬉戏着,站在破窗户上歌唱着。那只脖子上带着项链的小调皮,飞到镜子面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看,右瞧瞧,臭美着。当最后一只麻雀从肉上面飞下来时,所有的麻雀叽叽喳喳的从破窗户里扑扑的飞走了,身后留下一串串欢快的叫声。
以后的几天,麻雀们依然来,三只、四只、五只……那只脖子上带着项链的麻雀从来没有缺席过。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阿妈,阿妈却说:“那就让肉挂着,免得它们去吃别人的庄稼,挂着,就让它们天天来吃。”
我们都知道,阿妈的心里一直没有忘记喇嘛的占卜,她期盼着那群麻雀中,会有一只是阿爸的转世……
或许,就是那只脖子上带着项链的麻雀。
有雪的冬天
“熬不过了。这个坎,很多人都熬不过。”坎就是老人们嘴里的冬天。
果真,阿爸没有熬过冬天。冬天,在阿妈的心中,是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这个冬天,阿妈病了,阿妈的第一感觉,就是和阿爸一样,熬不过这个坎。当我把很多检查单堆放在医生面前时,阿妈显得很紧张,她看看医生,又将眼神挪到那堆检查单上。医生把检查单反复看了又看。阿妈坐在对面,一动不动,一双凹陷的眼睛,注视着那位脸庞清瘦的医生。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阿妈知道自己的病只是伤风感冒时,长长的叹了口气。她缓慢的站起身,用手轻轻捶了捶酸麻的脚,自言自语的说:“这脚,冬天就不是自己的了。”
阿妈躺在病床上,白色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的钻进她的身体里,她微闭着双眼。我以为阿妈睡着了,正准备为她盖严被子时,她确对我说:“昨晚,我梦见你阿爸了,他坐在我身旁,不说话,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暖暖的。”阿妈脸上露出一丝少女般羞赧的笑容。我抚慰着阿妈,告诉她好生养病,以免阿爸担心。“冬天,是个坎。这个坎,我不知道哪天就迈不过去了。”阿妈说完后,将脸陷进枕头里,突然之间,仿佛触及到了生命最脆弱的部分——阿爸离开的那个冬天。那个冬天让阿妈在过往与未来的岁月里无法做到彻底的遗忘,那个冬天在阿妈心灵里已经结成了一个谁也不能解开的死结。
病痛让阿妈变得异常脆弱,这和平时的她判若两人。坐在阿妈身旁,心中的酸楚不言而喻。急速的咳嗽声,让病床上的阿妈微微的颤抖起来,我急忙将阿妈从病床上搀扶起来,轻轻的为她捶着背。阿妈的脸在一阵咳嗽声后,变得红润起来。“喝杯水吧?”我问阿妈。阿妈不说话,微微点了点头。虚弱的原因,水杯在阿妈的手中,轻微的颤动着,杯中的水也跟着颤动起来。“我喂你吧?”这句话卡在我喉管处,最终没有钻出我的口。
转过头,窗外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每一朵雪花经过病房窗户时,似乎都好奇地往阿妈这里看了看,似问候,似关切,然后悄悄的滑落下去。
雪的世界,一片纯洁。
“那个冬天,也有雪。”阿妈淡淡的说。我回过头,发现阿妈也盯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我知道阿妈说的是阿爸离世的那天。“那天的雪,很浅,很薄,一碰就碎。”阿妈说完,将身体慢慢靠在后面的墙上。
那是一个古怪的冬天,每天艳阳高照,照得人心里明晃晃的。
可就在阿爸去世的那天,一夜满天星辰之后,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这个突来的景象,让很多人都觉得像做梦一样,犹如阿爸的去世,也像做梦一般。阿爸的遗体停放在有雪的小山坡,三天之后,一座小土包堆放在那里,孤孤单单、安安静静。远看,像一个孑然的身影守望着远方。
“如果有一天,我熬不过那个坎,你记住,把我放在你阿爸身旁,挨得紧些。”阿妈的头靠在墙上,蓬松的头发里露出根根白发。身后灰色的墙壁把白发映衬得更加鲜明。“那是多遥远的事情。”我不敢正视阿妈的眼睛,装着帮阿妈整理脚下的被子。
“你阿爸一定是想我了,他在小山坡上呆了太久太久,一直很孤独。”阿妈眼睛一直盯着窗外。
雪,纷纷扬扬。
阿爸住着的小山坡也有雪了吧?雪覆盖了山尖、大树、荆棘、小溪。
“院子里的茶花,正开着。你阿爸喜欢茶花,我也喜欢,种在小山坡上,有雪的时候,花儿在雪中开放……”不断的咳嗽声打断了阿妈的话,我急忙帮阿妈捶着背,倒上热水,让阿妈喝下。水进入阿妈喉咙时,发出轻微的咕噜声。“我想好好的睡一觉,希望这一觉醒来,雪也停了。”阿妈显得很疲倦,眼皮耷拉着。我扶着她躺下,像照顾孩子一样,帮她盖上被子。
病房安静下来,阿妈睡着了,睡得很安稳,此起彼伏的喘息声轻轻的回荡在病房里。
此刻,窗外下着雪。黎明到来之前,或许,这一切就像做了梦一般,渐渐平静。
蛇
是不是越不想见到的东西,就会离你越近,比如蛇。
小时候,我亲眼见到阿妈从一堆麦秆里挖出过一堆蛇卵,没有长大的小蛇像蚯蚓一样往壳外爬,吓得阿妈扔下锄头,拉着我就往家里跑,那堆草垛从此成了一处无人问津的荒芜之地。
老村有句关于蛇的老话:上门的蛇,上门的亲。意思是蛇到家中,就应该像亲人一样善待。老村人心底善良,对待蛇,越加怜爱起来。正因为这个原因,田地里的蛇越来越多,越来越肆意。
阿爸是个憨厚的庄稼人,遇事儿嘴巴里冒不出几句像样的话,所有的心思都像秤砣一样压在他那瘪蔫的肚子里,滚不出来。可他有个像样的本事,就是不怕蛇。记得有次,我和阿爸经过一处田地的跳水口,一条锄把粗的乌梢蛇高扬着头,注视着我们。他二话没说,走过去,提起蛇尾巴在空中用力的晃了几下,刚才还左右乱舞的蛇一阵晃荡之后,安静了下来。阿爸不会杀蛇,只是怕高昂着头的蛇伤害到我。等待蛇安静下来之后,他将蛇放进草丛中,看着它慢慢离去。
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一个初夏的夜晚,阿爸鬼使神差的杀了蛇。
那个夜晚,星星洒满天空。知了的叫声若隐若现,夜诡秘而躁动,一股闷热的气流侵蚀着老村。阿爸搬着铺盖卷往天楼上爬,木楼梯空寥的咯吱声,在阿爸的脚下一声连着一声。每个夏天,他已习惯在天楼上睡觉。事后,阿爸说,那晚杀蛇,就像在梦中。梦里,蛇钻进被盖卷,在他脱光了上衣的身上爬来爬去,他先是推开了它,可不一会儿,蛇又爬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觉得痒痒,一气之下,就用平时搬石头的手使劲将那不知趣的家伙摔在地上。这一切在深夜里,像是一场梦。直到第二天,阿爸发现他的身旁躺着一条摔碎了骨头的蛇时,才一阵惊慌。
其实,上面有关蛇的老话,我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是:家蛇不可碰,一碰灾到头。这次,阿爸犯了大忌,老村人都知道。
灾难一步步靠近阿爸。那些日子,阿爸的夜晚并不安宁。他告诉我们,每天晚上他都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梦里他在爬山,爬着一座很高很高的山,那座大山他能看见巍峨的山巅,可再怎么攀爬,却始终在山腰。停的时候醒来,睡着的时候又接着爬。梦牵引着他。阿爸累坏了,爬不动了……爬不动的时候,阿爸安安静静的休息了,安安静静的躺在了一座山坡上,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坟茔,瞭望着对面的嘎多雪山。
阿妈认为,命里带来的东西,天王老子也拿着没法,由他去吧。说这话时,风已刮过秋天,阿妈的话,像给流动的风儿告别,像给逝去的岁月做着留念。
阿爸杀蛇得到的因果,让更多的村人对蛇增加了一份又敬又畏的复杂感。上流的山水流经村庄时,顺着捎来其它村寨的话,人们相传着,对蛇要好些,只有对它好了,才不会像阿爸那样莫名其妙地变成山上的土堆堆。
村庄的夏天,蛇像疯长的杂草,繁茂着。
遇蛇,不再是一件稀罕的事。
我见过长约3米的蛇,盘踞在院子里的尼麻树根上,一动不动;见过饭碗粗细的大蛇,视我为不见,从眼前慢悠悠地爬进杂草丛;经历过,踩着蛇,蛇惊慌,我惊叫的悸动场面。不过说来也奇怪,无论怎样的蛇,在村子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次伤人的事件,或许,蛇本来就是一种善意的动物吧?
阿妈也给我讲起一些蛇的故事,那时,我们的家已搬到一处果林茂盛的田地边。
那里的夜很安静,除了看家狗毛子偶尔汪汪的在夜里叫唤几声,再无其它声响。有段时间,阿妈电话说,她听见楼板上有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响悉悉索索,有时动静很大,一片一片的响在头顶楼板上。一阵有,一阵又无。我建议阿妈去楼板上看看,免得睡得不踏实。她拿着电筒上楼,四处扫射一番,却又没发现什么。这件事情,也就搁了下来。可有一天,我给阿妈电话时,阿妈却小声的告诉我,她有事,等会儿回我。接到阿妈回来的电话时,她第一句话就告诉我,她送走一位尊贵的客人——蛇。原来,那条夜里弄出大动静的家伙,就是蛇。阿妈说,她一觉醒来的时候,那条蛇蜷缩在床边,呼呼大睡着。那睡觉死沉的样子,特别像阿爸。阿妈在火盆里烧了几样阿爸生前爱吃的东西,找来纸钱点燃,通白一翻后,蛇慢慢地爬向窗户,从石砌的墙壁上,离开了。阿妈一直注视着蛇离去的方向,那是一条通往阿爸坟茔的路。
时隔多年,家里来的蛇不下数十条,阿妈依依用最高尚的礼节送走它们。
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成为我们牵挂的动物。也许是因为我们在意识里往往把它和亲人连接在一起,所以,更多时候,蛇在我心里渐渐成了某种牵挂,或是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