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哲学视野下的认知语言学

2015-03-16 01:35四川外国语大学
外文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心智后现代语言学

四川外国语大学 王 寅

后现代哲学视野下的认知语言学

四川外国语大学 王 寅

1. 哲学与语言学唇齿相依

语言学界同仁经过多年探索和反复磋商,亦已基本达成一致:尽快走出纯语言研究的老套路,迅速迈进“跨学科”或“超学科”的新时代,将哲学(包括语言哲学)与语言学紧密结合起来,当为众多语言学边缘研究中最重要的一条路径,这必将会给我们带来新思维,开出新天地。Robins(1967: 103)*Robins, R. H. 1997. A Short History of Linguistics(《简明语言学史》)[M]. London:Longman.早就指出“哲学是语言学的摇篮”。近年来,学界大多达成共识,认为索绪尔和乔姆斯基不仅是语言学家,更是重要的(语言)哲学家。外语界许国璋先生晚年大力倡导学习语言哲学,钱冠连、姚小平、胡壮麟等先生早有此举,成绩斐然,且身体力行;哲学界的季国清先生也于1999年发表论文“语言研究的后现代化迫在眉睫”,可谓一语中的,指出了我国语言学界之短板。*季国清. 1991. 语言研究的后现代化迫在眉睫[J]. 外语学刊 (1): 9-16.他们为语言学界在本世纪的发展指出了一个崭新方向。

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加强我们语言学界的哲学(包括语言哲学)修养,尽快在语言界(包括汉语界和外语界)着力践行、继续普及、深入推广这一理念,为我国语言研究事业的未来能向纵深发展打下扎扎实实的理论基础。在2014年7月由黑龙江大学承办的第五届中西语言哲学研究会年会上,大家(包括哲学界、汉语界、外语界共有近200名代表参加)谈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学了语言哲学后,思考问题想不深入都不可能了”,尤其是那些新生代学者,头上戴的是Ph. D.的帽子,如不学习Ph.,岂不愧对这尊顶戴花翎。从哲学家那里获得深邃的智慧,必将有利于提高语言分析能力,这方面的例子实在是举不胜举,此处不再赘言。(参见王寅 2014a)*王 寅. 2014a. 语言哲学研究(上、下)—— 21世纪中国后语言哲学沉思录[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语言学界当掀起一场“学哲学、用哲学”的高潮。

2. 后现代哲学与CL前沿

我们都知道,西方哲学主要经历了三个转向:

(1)第一转向:毕因论,强调客主关系,即客体本质如何反映给主体;

(2)第二转向:认识论,强调主客关系,人主体如何认识和规定世界;

(3)第三转向:语言论,论述“语-客”同构关系,“语-主”语用关系。

自从20世纪50—60年代以来,西方哲学在日常语言学和欧陆人本理论的推动下,“人本(或后人本)”逐步被推向前台,出现了西哲的第四转向,即“后现代思潮”,它像一个幽灵迅速传遍全世界,一方面人本精神得到真正的张扬,另一方面“解构、颠覆、破坏、批判”之风盛极一时,随后美国等地又涌现出“建设性”后现代思潮,指引着社会人文学科的创作和研究方向,也使得文学和翻译两界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现将西方哲学四个转向的主要观点和相关特征综述归纳成下文表1,便于对照学习,以期能获得较为系统的认识。(详见王寅 2014a: 1,2014b)*王 寅. 2014b. 后现代哲学视野下的体认语言学[J]. 外国语文 (6): 61-67.。

程志民先生(2005:378)*程志民. 2005. 后现代哲学思潮概论[M]. 北京: 华夏翰林出版社.《后现代哲学思潮概论》专著的最后一句话为“结论是中国的现代化就是后现代化”。我国自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大兴现代化建设。但由于我国国情有别于西方,对“现代化”有着不同的理解。西方自工业革命之后,科技急速发展,生产力大幅提高,生活得到极大改善,相比之下我国显得有些落后,此时提出实现四个现代化意在解决这一迫切问题。自此以后,我国各行各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个领域出现了一次超越性大发展的盛世局面,很多学科展现出“迎头赶上、居于领先”的态势,令国人欢欣鼓舞,信心倍增。而这个时期西方亦已全面进入“后现代”时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程先生将“现代化”与“后现代化”等同视之,具有国际战略眼光,值得我们深刻回味和体会。

放眼向洋看世界,当人类进入1950s时,后现代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开始出没作祟,它见风便长,到处撒播,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幽灵”在今天“已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用语”(S. Lash),成为当代西方最具影响力的人文思潮(江怡1998;王治河2006;高宣扬2010)*江 怡. 1998. 维特根斯坦——一种后哲学的文化[M]. 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王治河. 2006. 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增补本)[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高宣扬. 2010. 后现代论[M]. 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是20世纪下半叶欧美哲学最重要的发展动力,再次演绎了一场当代版的“灰姑娘”传说。

后现代哲学家意在标新立异,提出了若干新奇理论,虽在“反对传统、批判理性、抛弃二元、解构基础、否定中心、造反有理”等方面异口同声,但其内部提出的各类观点尚不能形成一个统一的理论整体。为便于理解和论述,我们暂且将它们大致分为三个时期:

第一期:主要特征为“人本性”和“批判性”,代表人物主要有:尼采、海德格尔、伽达默尔、霍克海姆、马尔库塞、阿多诺、哈贝马斯等。

第二期:主要特征为“解构性”和“破坏性”,代表人物主要为法国军团的拉康、萨特、梅洛庞帝、列维·施特劳斯、利科、巴尔特、利奥塔、福柯、德里达、克里斯蒂娃等,以及欧美的弗洛伊德、费亚阿本德、哈桑、瓦蒂莫等。

第三期:主要特征为“建设性”和“体验性”,代表人物主要为美国的格里芬、柯布、罗蒂、詹姆森、霍伊等。我们认为雷柯夫和约翰逊所倡导的“体验哲学”、塞尔的“心智哲学”、钱冠连的“中国后语言哲学”等都可视为这一时期的重要成果。由于语言学界深受索绪尔先验论和关门观,以及乔姆斯基的天赋论和模块观的影响,一味追寻语言的客观本质和形式化分析方法,无视人因素在语言研究中的关键作用,始终徘徊于唯心主义和客观主义理论的阴影之下,步履维艰,难以自拔,始终没有重大突破。

以雷柯夫、约翰逊、蓝盖克、泰勒等为首的语言学家和哲学家,在后现代哲学和认知科学的冲击下,终于在哲学和语言理论研究中迈出了划时代的一步,冲出了传统客观主义形而上哲学的羁绊,雷柯夫和约翰逊(1980,1999)*Lakoff, G. & M. Johnson. 1980. Metaphors We Live By [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Lakoff, G. & M. Johnson. 1999. Philosophy in the Flesh—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 [M]. New York: Basic Books.建构了“体验哲学”(Embodied Philosophy),并基于此严厉批评了索氏和乔氏的语言理论,发展了以意义为中心的功能学派,创立了“认知语言学”(Cognitive Linguistics,简称CL),实现了语言研究的一次重大飞跃,大力倡导从“唯物论”、“人本观”这两个全新角度分析语言成因和用法,打开了我们研究语言的新窗口,终于将落后于文学和翻译学的语言学,带入到全世界人文研究大潮之中,这才是CL发动的一场针对索氏和乔氏革命的又一场哥白尼革命的历史意义之所在,而绝不在于仅发现了诸如“意象图式、原型范畴、概念整合、隐喻转喻”等分析语言的具体方法。也只有站在这个高度才能放眼全球人文发展大潮之前沿,整合语言学和哲学的相关理论,提升21世纪语言学研究水平,这才有“一览众山小”的视野和胸怀,识得CL的庐山真面貌,知晓其未来的发展方向。

3. 唯物观

我国学者人人皆知哲学中的“唯物论vs唯心论”,前者坚守“物质决定精神、身体决定心智”的基本原则;后者则反其道而行之。索氏和乔氏的哲学基础便是典型的唯心论,索氏大力倡导语言先验论,认为语言不是工具(率先批判语言工具论的学者),而是凌驾于个人之上的一个先验性形式系统,人出生后就被投入到语言系统之中,受其把控,后现代哲学家将这一思想进一步表述为“语言是人类存在的家园”、“语言中蕴藏着人类无穷的奥妙”、“语言是牢笼”、“语言就是生产力”。

表1

古希腊哲学家和近代的笛卡尔都曾论述过“语言天赋说”,古代和近代西方哲学家也都提出过“思辨语法”和“普遍唯理语法”,乔氏使其再次横行学界数十年。他认为人一出生就在头脑中内嵌了一个“语言习得机制”(LAD)或“普遍语法”(UG),经有限刺激后就能无意识地习得语言,还企图用形式化的演算方法解释心智中句法生成的过程。他一方面将语言学研究引向了“心智”和“认知”的方向,功不可没,为CL的出场铺平了道路;但另一方面也误导了全世界语言学研究方向数十年,理当扭转。

CL提出了与这两位大师完全相反的研究进路,基于“唯物观”建构了理论框架,这就是雷柯夫和约翰逊所倡导的体验哲学核心思想,终于让唯物观重归语言学界的殿堂,结束了20世纪语言学一直为唯心论所把持的局面。我们认知团队近年来还分别从“基于什么体验”、“主要体验什么”、“以什么方法体验”进一步深化思考了唯物观,且尝试解释物质如何决定精神的过程,也算是对唯物论的一点补充。

4. 人本观

哲学和语言研究要不要依据“人因素”,这也是后现代思潮(包括体验哲学)和CL与过往哲学和语言学理论的分水岭。我们知道,哲学主要研究“思维vs存在(人vs自然)”的关系,显而易见,这两者都与“人”密切相关。但奇怪的是在2000多年西哲探索中,总认为人有主观想象、价值信仰、爱好偏见等,不利于获得绝对的客观真理,因此“人因素”屡遭排挤,无情抛弃,命运不济,终落得个“边缘化”下场,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笛卡尔范式”(Cartesian Paradigm)。索氏和乔氏谨奉其旨,以追寻语言之客观本质为圭臬,强行运用“1+1=2”的形式主义方法描写和解释语言,无视人本因素,深陷传统客观主义形而上哲学的泥潭之中。

CL宣称,语言研究必须基于后现代哲学所大力倡导的人本(或后人本)精神,体验哲学的三项基本原则(心智的体验性、思维的无意识性、概念的隐喻性),每条都涉及到人的命题,“心智、思维、概念”皆是“惟人参之”的结果。“语言”与“外物”不可能发生任何直接联系,传统的指称论、客观主义哲学观、逻辑实证主义、真值条件论、图画论、科学主义、形式化等系列观点,皆因忽视或抛弃人本精神而备受质疑,为后现代哲学家所不齿。

5. 体认观

我们顺应后现代人文学科的发展大潮,根据体验哲学和CL的基本原理,将上述两个崭新视角整合起来,将CL的核心原则归结为:

现实 —— 认知 —— 语言

且冠之以“体认原则”,强调只有在人的“认知”作用下,“语言”才可能与“现实”发生联系,充分彰显了后现代人本精神,可较全面地反映人类理解和传播的基本状况。建构了语言的“体认性”这一全新性质。

“体”重在“身体力行”,突显“互动体验”之义;“认”强调“认知加工”,继承了乔氏“心智研究”的视角,但批判其“天赋、普遍、自治、模块、形式”等立场,大力倡导“体验性心智”(Embodied Mind)的研究方法,这就是“体认”二字的含义,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CL顺应和推动了后现代哲学潮流。

国内外的语言学著作或教材都要述及语言的性质,到目前为止主要涉及到:社会性、全民性、民族性、交际性、系统性、符号性、心智性、任意性、生成性等。而且我们都注意到,不同语言学派往往强调了语言的不同性质,如结构主义语言学更强调语言的系统性、符号性、任意性等;功能语言学更强调语言的社会性、交际性、功能性等;转换生成学派更强调语言的天赋性、心智性、生成性等;而CL则更强调语言的“体验性”、“认知性”、“像似性①笔者近来主张将iconicity译为“像似性”,取代以前的“象似性”,前者的“像”有个单人旁,更加突显这类象是人之所为的结果,这才与CL的“体认原则”相符。”,前者主要指我们的身体与客观外界的“互动体验”,后者主要指在前者基础上进行的“认知加工”,这便是上文所说的“体认性”。有了“体认性”,就必然会推导出“像似性”,可顺着上述CL的核心原则从右向左地论述像似性的定义:语言符号像似于人们的认知方式,且在其作用下某种程度上像似于外部世界,这远非学界部分学者(如张延飞、刘振前2015)②张延飞,刘振前. 2015. 任意性的限制:索绪尔的理性观探索[J]. 外语教学 (2): 17-20.所说的语符对应相似于所表对象,此乃一大误解,足不可取!因此,“体认性”当可视为CL对语言性质的最好总结,也是解释语言各个层面成因的最简表达。

关于语言的这一全新认识,到目前为止国外学者虽有零星论及,但尚未发表专题论著正式阐述语言的这一重要性质。我们围绕这一主题已发表了三十多篇文章,正式提出并初步论述了语言的体认性,这是对语言本质的一个全新理解,亦已引起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并得到了他们的大力支持。人大书报资料中心全文转载了其中的数篇文章,而且这些文章还常被同行学者广泛引用。

在我们早期发表的文章中所用术语为“体验性”,其中的“验”既包括客观性的感知,又含有主观性的心智加工,现将“验”的客观性归于“体”,将其中的主观性归于“认”,合并起来就是“体认”,既强调了“物质决定精神”是唯物论立场,也突显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体现了辩证法原则,这样就将“客观vs主观”、“身体vs心智”、“感性vs理性”有机地整合起来,可望更好地解释语言之本质。而且汉语中正好就有这个词语,它在《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中被解释为“体察和认识”,这正符合CL的核心思想。因此,近年来我们启用“体认性”替代原来所说的“体验性”。

我们知道,学术研究的要义在于“继承创新,与时俱进”,强调语言的体认性也充分体现了这一精神,亦可视为本世纪CL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

(责任编辑 马应聪)

通讯地址: 400031 重庆市 四川外国语大学语言哲学中心

2015-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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