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嘎玛丹增 编辑/吴冠宇
澜沧江-湄公河吴哥窟:沉默的神祇
文/嘎玛丹增 编辑/吴冠宇
吴哥就是一堆堆石头和石头神像。这些石头是神的隐喻,像乐器、像咒语,一直在为世界的孤独进行辩解。它以绝对幽微的深度,收记着过往文明的奇崛和宏大,即便在科学技术空前发达的今天,依然在挑战世界的智慧和想象力。
吴哥窟作为高棉文明的象征,与埃及金字塔、中国长城和希腊宙斯神庙等,列为世界八大建筑奇迹。它建于苏耶跋摩二世时期,用了30多亿吨石头,前后37年内有1500万人参加了建设,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宗教建筑。 摄影/芈友康
上:吴哥窟的垒石建筑,基本都由印度佛教中象征世界中心的须弥座组成,分别有三个台基,这是吴哥窟的第二层台基。 摄影/嘎玛丹增
神迹早就准备好了。
法国人亨利·穆奥看见吴哥窟以前,只是一个普通的生物学家。1861年,穆奥在柬埔寨采集动物标本时,无意间在热带丛林中看到了吴哥窟。他当即就被这一建筑群落征服,就像我们置身于吴哥遗迹现场被震慑得目瞪口呆一样。吴哥在世界文明史上所承载的辉煌过往,颠覆了当时世界的所有经验,让先进的现代文明黯然失色。
穆奥的看见,只是已知文明被镇服的开始。在世界重新看见它以前,这个掩藏在热带丛林的伟大神迹,一直就在原地,从未藏匿和转移。然而,人们对创造这一奇迹的吴哥王朝和吴哥人的集体失踪,至今一无所知。
伟大的吴哥古迹,由吴哥窟、通王城和近5000多座寺庙组成,分布在400平方公里范围内。波尔布特领导的红色高棉时期,曾毁掉了其间的2000多处遗迹,于今仍留存着近千处古迹可以参观。
罗贞陀罗跋摩二世(?~968年)时期的学者和慈善家Yajnya在公元967年设计建造了女王宫。这座唯一由民间资本建造的精巧寺庙,作为吴哥寺庙建筑艺术巅峰的代表,以“柬埔寨的艺术珍宝”定义于世。1930年,女王宫在法国远东学院的主持下,采取“原物归位法”得以部分修复,并以精致繁复的浮雕工艺惊艳世界。它不是什么宫殿,而是供奉印度教湿婆神的寺庙,高棉人叫它班蒂斯蕾,意即“女人的城堡”。这座寺庙几乎被浮雕完全覆盖,外墙、立柱、门廊、基石、窗楣、壁沿,所有立面都刻满了神像、几何纹饰和动植物图案,天工巧夺,密密麻麻。即使米开朗基罗或者罗丹来到这里,想在其间安插一朵百合,也会很困难。而雕刻它们的人,可能只是吴哥时代的普通工匠。无数到此参观的人,不管懂不懂建筑艺术和雕刻工艺,均毫不例外地认为,这里极有可能就是人类浮雕艺术的终点。
傍晚时分,游人开始从古庙返回暹粒城的时候,我走近了这座用稀有红砂岩建造的神庙。我被当然地震慑,并满怀疑惧。它在安静时刻散发的古代气息,星象般环绕着我,给人一种难以靠近和进入的幽邃。这些石头和石头上的雕像,不是眼睛和耳朵能够感观的。我在其间,不止一次地觉得凄神寒骨,好像无处不在的那迦蛇神,挺着七只扁平的脑袋,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后背。不断掉过头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后面推搡我。什么也没有,夕阳正在远方降落。金银树亮白挺刮的枝干直指天穹,断墙处堆满倾圮凌乱的石头。远处公路上,有汽车扬起的浮尘悬在半空。现在是旱季,满地都是松软的红砂。阳光和红砂石垒筑的女王宫融汇一体,周身发红,有把人燃烧灼疼的错觉。原本希望慢慢地看,在《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史诗故事为背景的浮雕世界,尽可能多地认识几个恒河的神灵,看懂自以为可以懂得的部分。结果,我看到的只是形状和实相。要看懂那些石头,听到什么和遇见什么,仅凭我尘世经验包装的肉身,显然难以实现。
左:吴哥神庙建筑的回廊栏杆和窗隔圆柱,雕刻工艺精细华美,也是吴哥古迹建筑的主要特征。摄影/嘎玛丹增
右上:吴哥窟象征须弥山的二层台基回廊外沿一角。 摄影/嘎玛丹增
右下:法国远东学院自1908年起,就开始对包括吴哥窟在内的大批吴哥古迹的修复工程,这一工作从未停止,至今仍在进行。 摄影/嘎玛丹增
事实上,我在吴哥看了几天的石头。那些神灵和国王的名讳本身就特别拗口,加上翻译上中文注音的差异,即便你记住了名字,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找到他们对应的座位。这样说有点矫情,因为我只简单地认得汉字,离开汉语环境,就是聋子、瞎子和哑巴。我不能通过文字和语言去理解吴哥,即使站在那些铭文面前,也必须借助别人的嘴巴。所以,我什么也没有看懂,除了浅薄和无知,还有面对神迹时的大惊小怪。
为看女王宫,我离开团队,自费15美元雇了一辆tuktuk。暹粒没有出租车,使用最广泛的就是用摩托车引擎驱动的三轮tuktuk。我选择黄昏来女王宫,要的就是不被催促。此时,tuktuk停放在旅游公路旁等我,司机略懂汉语,个头矮小,古铜色皮肤,赤着脚,戴一顶藤草毡帽,待人很和气。“你要多等我一下,听懂了嘛,在这里等我出来?”不管他听没听懂,我一头扎进了女王宫。而参观这座精致寺庙内部的时间,大概只用了半个时辰,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使劲赶我。法国人和瑞士人为了修复还原它,可是用了数十年时间。
塔布仑寺,因其石头建筑和绞杀榕树经过近千年的时间渐渐融为一体的奇观,成为吴哥窟寺庙建筑群落的主要标识。风靡世界的游戏和电影《古墓丽影》的场景就以它为原型。该寺铭文记载,为养活于此供职的12640人僧侣,每年需要耗费6.6万农民生产的2500吨粮食。 摄影/嘎玛丹增
在距离女王宫有两道矮墙的护城河边,才真正看清它的全貌,主建筑群的塔楼和藏经楼由三层院落合围,象征印度神话里的世界中心须弥山。供奉湿婆神像的主塔并不高,精巧别致,较之于差不多同一时期建造的茶胶寺和比粒寺,女王宫太袖珍了。后面枝叶繁茂的原始丛林,暗绿沉沉,与色彩鲜亮、周身泛红的女王宫互为背景。这种强烈的明暗对比让人恍惚。我的身体和神庙,都倒映在象征乳海的水池里,看上去交相融汇,感觉却咫尺天涯。一个人坐在异国他乡的傍晚,嘴巴和耳朵只是摆设,突然觉得这个混沌的现场,曾经出现在某个暗夜,当我怀拥妄念睡去的时刻,或在冥想中曾经相遇。
暖黄的夕阳走过大地,跏趺在神庙的石头上,执意要和光同尘,好像也在朝觐一场即将结束的久别重逢。想起格桑梅朵说的话来:“懂来每个牵住目光的风景,都是心底旧痕。”只是,我坐不成一尊石像,也懂不来沉默的石头。
很多人都喜欢石头。我帮无数朋友拾捡过石头。岷山、横断山、昆仑山、天山、阿尔泰、喜马拉雅、冈底斯、唐古拉……旅程所过之处,习惯怀揣几块石头留存或送朋友。久而久之,我的居室也放置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头。有的源自山川河流,有的源自雪岳戈壁。不为收藏,也不把玩,只是觉得那些形色各异的石头,并不像惯常感觉的那样寒冷、坚硬和缄默。历史上,很多族群是喜欢石头的,他们对石头的敬畏和崇拜由来已久。在青藏高原,到处都可以看到石头堆垒的玛尼堆,不管是居住在世界屋脊的藏族人、珞巴人、门巴人,还是拉伊人、夏尔巴人,人们在穿行大地的时候,习惯把各种石头从不同的地方,集中搬运堆放在山顶、路口、湖畔、河边、村庄和寺庙,既有宗教的象征意义,也有传统的路标作用,可以指引旅人走在正确的方向。羌民族的白石崇拜,可以追溯到神话时代。相关研究表明他们是氐羌的后裔,最先开始畜牧放羊和种植小麦,据说大禹也是其先祖之一。这个于今居住在岷江流域的古老部族,一直把石头作为精神的源头,家家户户的垒石房顶上,什么装饰和植物都可以忽略,唯一不能少了白色的石头。“释比文化”因此被世界牢记,并一直传延至今。
女王宫建于967年的罗贞陀罗跋摩二世时期,距吴哥城约25公里,作为吴哥王朝的三大圣庙之一,用珍稀的红色砂岩修建而成,寺院前的神道长约67米,建筑主体区域面积大约为500平方米。 摄影/嘎玛丹增
吴哥就是一堆堆石头和石头神像。这些石头是神的隐喻,像乐器、像咒语,一直在为世界的孤独进行辩解。它以绝对幽微的深度,收记着过往文明的奇崛和宏大,即便在科学技术空前发达的今天,依然在挑战世界的智慧和想象力。
在世界建筑史上,神的住所总是最好的,也大多选取坚固恒久的石头。于今存留于世的古老建筑,被称之为世界奇迹的遗址,大多是人们用以安放神灵的居所。希腊、埃及、罗马、土耳其、秘鲁、智利、西班牙、印度、泰国……不管是罗马式、巴洛克式、哥特式、萨拉森式、印度式,还是中国式,信仰中的国家和人民,由于对精神生活的高度重现,无一例外都将尘世观念中最好的物质用来安置神灵,以及专事心灵职业的神职人员。
左:女王宫以精美繁复的浮雕艺术惊艳世界,充分表现了吴哥工匠高超的雕刻工艺,被誉为“人类雕刻艺术的终点”。 摄影/嘎玛丹增
右侧组图:女王宫是吴哥古迹中第一座被完整修复的寺庙,建筑的所有立面均被浮雕覆盖,以印度神话《罗摩衍那》故事为题材。这座供奉着印度教守护神湿婆的神庙,建造初衷是为纪念国王的父亲。摄影/嘎玛丹增
孩子的目光可以约见神灵,在通王城古王宫门头独自游玩的西班牙女孩。 摄影/嘎玛丹增
在如今的西藏,人们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在物质世界获取的财富,不是用来改善自身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条件,也不用来博取功名利禄,大多用来建造家庭经堂,或布施给寺庙和众神了。寺院作为神的居所,理所当然成为藏区建筑艺术的精髓,处处彰显出一个族群非凡的智慧和创造力。每当我们在荒凉辽阔的荒原谷地看见那些矗立于蓝天白云之下的喇嘛庙,打动人心的除了建筑本身的宏阔气势、精致繁复、富丽堂皇,还有简陋朴实的石木民居、连绵孤寒的冰山雪原、贫瘠荒凉的冻土沟壑等外部环境,与之形成强烈的反差和对比。
建造吴哥的砂石来自库廊山的热带丛林,运送它的大象和堆垒它的吴哥人自公元9世纪初,高棉国王阇耶跋摩二世统一柬埔寨起,就开始了庞大吴哥的建造史,直到15世纪吴哥人集体失踪。这些用以供奉神灵的寺庙建设从未结束,前后持续600余年,有25个高棉国王参与了吴哥的神庙建造。那些石头是有呼吸的,它的心跳和记忆,来自古代和更久远的宇宙时间。
湿婆在印度的叙事诗里是创造与毁灭之神,也是古印度教认知天体宇宙的主要神祇,这个同时主司生殖与破坏的大神,就居住在西藏阿里境内的冈仁波齐神山。我们在暹粒城外看到的古庙遗迹,大多是供奉湿婆和毗湿奴的神庙。吴哥窟作为吴哥文明的象征,别名就叫毗湿奴的神殿。《奥义书》上说,守护神毗湿奴睡觉和清醒的时间均以47亿年为时间单位,睡着,可能就是妖魔鬼怪作乱和众生受难之际。47亿年,这个漫长得难以想象的时间长度,相当于已知的地球年龄,对于神灵来说是怎样的眨眼一瞬。印度教大神毗湿奴在公元802年,就居住在吴哥窟和通王城的石头上了。只是不知道他是睡了,还是准备醒来?或者他原本就睡着,第三只眼微开,只向缘善者绘声绘色。
就在通王城古王宫的门口,我看见一个大约三岁左右的女孩,独自在门头玩耍。出现在正午时分的这个场景很奇妙,让看到她的眼睛无限欢愉。女孩一次次攀越窄而陡的石阶,穿过边门门洞,站在环廊下方暗黑的台基上,小憩片刻,有点吃力地爬进左边的石柱窗棂,消失于环廊。廊壁上有众多表现宗教传说和吴哥平民生活的浮雕。梵天、毗湿奴、湿婆,以及无数的神灵和吴哥人的祖先也在那里。这些图纹和浮雕,可能就是孩子的快乐之源。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我躲进一棵绿叶纷披的树阴下,准备坐下,孩子可爱的小脑袋又从右边的环廊窗棂冒了出来,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孩子的栗色卷发很迷人,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蓝色的碎花衣裙飘移在过去的神庙,有如童话书中的精灵。孩子发现了我,或者是我的镜头,停止了攀爬,目光纯然地看着我,笑靥如花。
没有看到女孩的家人,估计正在神庙里参观。孩子继续转圈,反复出现和消失在门头与廊道之间,好像和谁捉着迷藏。眼下除了明净的天空、沉绿的大地、斑驳的石头和众神的雕像,周遭万籁俱寂,没有风也没有鸟的影子,连树上的枝叶似乎也在准备午休。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快乐的儿童和苍灰的石头。孩子一定在和我看不见的谁在游玩,看上去是如此安静晴朗:轻盈飘逸的身影,不时有天使般的微笑水一样在孩子嘴边荡漾。这个年龄的孩子,是可以约见神灵的。而这种约见,可能就是伊萨克·列维坦在姆里湖畔墓地上空,为我们描述过的那个永恒的安宁。
“相信纯真、自然是回归那里的唯一路径。”是,我确信,此刻在暹粒丛林中的石头寺庙,我看到的一个来自西班牙的小女孩,就在与众神约会。
吴哥窟是吴哥人创造的过去和想象的未来,当年人们建造它的时候,用了30亿吨石头,无数的大象和成千上万的工匠,整整耗时37年。这座原本计划用于供奉毗湿奴的神殿,在修造它的国王苏耶跋摩二世(?~1150年)死去多年以后,才建造完成,并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陵寝。
我一次次抚摸着回廊里那些庄严的佛像,诸神的身体和美丽的纹饰。这里不仅居住着印度教的神灵,也住居着大、小乘佛教的神灵和吴哥人的英雄,甚至包括过去时代人们的日常生活、战争场面和普通百姓也走到了墙上,这和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教堂完全有别。我一直被不同肤色的人推挤着,在班达拉姆雕像面前,我想停下来。班达拉姆这个名字完全源自藏语,我仿佛听到了乡音,在吴哥的石头上被唤作吉祥天女。女神胸前的乳房很漂亮,已经被无数的人抚摸得油光发亮,我也想把手放上去。一群俄罗斯的年轻游客,排着长队,我刚刚伸出手,就被挤开了。其实,我是有时间抚摸女神的,只是担心自己青筋暴突的手,放在如此圆润美妙的乳房上面,一定很难看。片刻的犹疑,突然就看到甬道深处的塔楼中央,站着一尊佛像,好像正用吴哥时代的眼神,安详地望向我。
虽然,那只是柬埔寨丛林深处,吴哥人遗留在大地上的石头。
关于吴哥窟,用不着饶舌,也无需形容,你只要进入并停留,瞬间就懂得什么是古老的神迹和充满力量的文明。弗莱彻说得非常精辟:“从吴哥城出来,就好像回到了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