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丽群(壮族)
那只黄毛猫简直跟个聪明人一样,懂得察颜观色掌握进退,都不像只牲畜了。比如此时,它夹着尾巴呆在门槛之外,尾巴最低弧度刚好齐两条后腿的膝弯处,然后又朝上翘起来,像一把倒提的镰刀,久不久来回扫一扫,但弧度并不提高,始终在同一高度上,显示出它极为谨慎的态度。两只闪着幽光的眼睛在略显黯淡的光线里带着警惕盯住屋里的人——柳姨。猫的这副姿态有两种准备,假如柳姨朝它笑一笑,甚至朝它打个友好的招呼——喵,这是猫盼望已久的,猫就会提高尾巴弧度,高高翘起,仿佛一个人兴致勃勃伸出自己的右手准备和某个人握手言欢一般,并且跨过那道门槛,造访这位观察已久的五十三岁的老女人。若是柳姨连头都不屑抬抬,瞥一眼它这畜生,猫就打算依旧谨慎夹着尾巴带着警惕返回楼下。
这是只耐性极强的猫,这般造访不知有多少次了。柳姨极为反感,一只猫,笑话。她捏着毛笔,头也不抬在朝门的书桌上练颜真卿。她当然看见猫了,目光从微微下垂的眼帘下泄出来,当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能确定就是那只猫。一只猫,企图跨过那道门槛进入她习惯用清寂铸就的城堡,坚不可摧的城堡,尽管它聪明,可是,那不也只是一只猫吗。
猫无功而返,柳姨这时才抬起头,朝门槛望了望。她明显感觉到浑身肌肉紧张,仿佛刚经历一场险情。其实她刚才一直埋头和猫对峙,没错,对峙。宣纸上的颜真卿已经走形了。
猫是楼下一对三十多岁的成都夫妇养的,他们租下柳姨这栋两层半楼房的一楼,卖成都一绝凉拌菜,生意不错。莫镇人的早饭和午饭喜欢喝粥,凉拌菜真是下粥的好东西,和北方人吃馒头嚼大葱差不多。半斤凉拌菜,一碗玉莹莹的大米粥,一家老小的早饭算是对付过去了。午饭一般不讲究,什么时候吃随各人便,粥在锅里,一碟凉拌菜搁在碗柜里。当然也不是人人都爱吃凉拌菜,也有到粉店吃米粉,自己煮挂面的——三个月前莫镇人的午饭通常是这种吃法,因为成都夫妇来莫镇卖凉拌菜也就三个月光景。柳姨从来没吃过凉拌菜,尽管成都夫妇一直盛情邀请她尝尝。
“柳姨,尝一尝吧,味道很不错的,我们做的,也干净!”
“不了,人老了,生冷的东西不易消化。”柳姨婉言谢绝,温婉的笑意中透出不容置疑的拒绝。她提一只差不多跟工艺品一样轻巧的藤条篮,坚持用蓖麻水洗的头发依然乌黑光亮,编成麻花辫子箍在脑后,沉甸甸地坠着。这使她的宽额头和线条柔和的圆脸充分暴露出来,算不上漂亮,但很耐看,就算五十三岁了,额上和眼角已经趴着清晰可辨的细纹,可这细纹和柳姨如此和谐,仿佛她那身装扮:黑色或者暗黑色长及脚腕的半身冰丝长裙,配白色或蓝色短袖圆领开襟衫,裹在未曾婚育的小骨架子身体上,得体,大方,不露痕迹地精致着,使人觉得柳姨就该如此。每次要出去买菜时,凉拌菜的老板娘何玉芳总是这般盛情邀请,柳姨也总是婉言相拒,都快要成为习惯了。
我们的柳姨当了一辈子小学音乐教师,五十岁时退休了。早十几年前,柳姨和父母一起住在莫镇这栋两层半楼房里,父母在一楼经营米粉店,这和莫镇上所有人家一样,利用临街的门房弄一点小生意,挣点柴米油盐钱,祖辈相传,子承父业,天经地义般打发掉流水账似的人生——莫镇上每一家都这么过。柳姨还有一个妹子,住在莫镇郊外一所中学里,是个勤杂工,其实离莫镇并不远。自从柳姨的父母相继过世后,她的妹子就没在莫镇出现过了。理由很简单,妹子嫁的是三十多年前几乎要成为她姐夫的男人,那个男人当时是莫镇小学的校长,和柳姨是同事。到底是什么致使已经和柳姨谈婚论嫁的男人移情别恋,在莫镇人心里至今仍然是个谜。据说当年柳姨的父母一致站在小女儿一边,因为柳姨已经是个有月供的公家人了,不应该和自己的妹子再争这个可以改变妹子命运的机会。父母的理解是,妹子跟上了校长,也算半个公家人了,至少不会像莫镇上那些无所事事的女孩子,到头来还嫁在莫镇,从自家的酸菜铺子移到夫家的甜酒摊前,还是在小杂货铺的污浊里挣吃喝的命。妹子结婚后,妹夫似乎觉得再和差一点成为自己老婆的姐姐抬头不见低头见很难为情,申请调到郊外一所中学当一名普通老师去了。这使柳姨的父母颇为失望,本来认为女婿可以利用校长的权力给小女儿一个四平八稳的安置,到头来却是个扫地抹桌的临时工货色。柳姨很平静,至少莫镇人看到的柳姨是这样的,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悲伤。柳姨从莫镇东头的小学校走出来,戴着编织的黄色宽边遮阳帽子,穿淡蓝色或深蓝色的短袖长裙,单肩帆布袋口露出一小截蓝色塑料封面教案本,目不斜视路过莫镇两旁敞开的店门,一路朝家里走去。她的背影孤单而迷人,风情带出肃穆,令人浮想联翩又不敢轻举妄动。她的软底皮凉鞋在莫镇的石板路上敲出轻微的笃笃声,拐过一个弧度并不大的街角,转身迈进自家的门槛里,决绝地把莫镇的红男绿女都摒在身后了。孤单的身影在这条石板街上一走就是三十多年。柳姨因此在大半辈子的生活中获得极好的名节,莫镇从未有过关于她的任何流言蜚语。人们偶然谈到她时总是感慨:可惜了,极好的光阴全荒废了。光阴?柳姨心里模模糊糊觉得许多事情并不会被光阴所左右的。父母过世后,家里的粉店关闭了,柳姨家彻底沉寂下来,朱红色的木门长年累月息事宁人般紧闭,一张门脸平静得看不出任何表情。许多外来小商人对这个临街的铺面抱有浓厚兴趣,只是柳姨的家门从没为任何人敞开过。
三年前柳姨退休了。
“叫柳姨,柳姨!”柳姨笑眯眯地更正莫镇上的小辈们,不许他们再称呼她严老师,仿佛她老早就厌倦这个称呼了。柳姨大名叫严华柳。
柳姨!柳姨!这个称呼兀然地,使人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柳姨仔细回想了一下,三个月前的那天下午,她打开朱红色的木门时,到底是什么打动了她?毫无疑问,成都女人何玉芳细腻脸庞上那抹健康自然的胭红是动人的,那口绵软婉转的成都调子是好听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是清澈诱人的,仅仅是因为这些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当时何玉芳身后还站着她老公,一个瘦高个儿的单眼皮成都男人。柳姨当时并没怎么细看他,只是向站在自己家门口的陌生人抱着习惯的戒备瞟上一眼。柳姨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对不停说话的何玉芳点点头,她甚至都没听明白这对夫妇想租她的门面来干什么。成都一绝凉拌菜铺子就这样在柳姨家的一楼开张了。何玉芳夫妇的到来倒也没给清寂惯了的柳姨带来什么麻烦。他们的铺子和房间全在一楼,饮食起居也很有规律,晚上铺子一收夫妇俩就在房间里看租来的电视剧。大概何玉芳夫妇也看出柳姨和莫镇上其他整日大声呵斥孩子男人,围绕于烟熏火燎厨房里的女人们有些不一样,从不擅自踏上楼梯到二楼造访柳姨。柳姨家的二楼不仅有卧室和客厅,还有卫生间和厨房,实际上就是一套单独套间,假如柳姨愿意,她的生活其实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的,对于一个视孤寂为习惯的人来说,是没有人能够轻易打扰到她的生活的。她不允许。
可是,自从何玉芳夫妇到来之后,柳姨明显感觉到她的生活发生了始料不及的变化,尽管是细微的,缓慢的,抽茧剥丝般的,柳姨还是感觉到了。比如午后吧,通常是整个莫镇最清寂无聊的时候。这个过了鲜活的早上又还没到忙碌晚饭的过度时间段如此疲沓无趣,整条街都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中,连在石板街上走的人的脚步都是拖前滞后的,带着不清爽不得劲,使人恨不得伸手就掐断这段老眼昏花的时光。柳姨一般这个时候在客厅那张宽大的板桌前练颜真卿。她不喜欢坐着,总是站在桌前,微微弯腰,提腕落笔。一站,往往个把小时,这得多亏她半辈子站讲台练就的腿功,不仅腿脚得以继续锻炼,腰身似乎也柔韧不少,书法需要的敛息静气也让柳姨的午后变得宁静而易逝。她怎么和莫镇的人一样呢,柳姨想,莫镇人甚至都不知道颜真卿是谁,这帮终日纠缠于街头巷尾闲话中的人啊——现在,柳姨变得有点心神不宁了,当然,谁都看不出来,莫镇人有谁能从她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到她的内心呢?没有的。
何玉芳夫妇显然也难耐莫镇午后的沉寂时光,何玉芳,或者,翟明华,大部分时候是翟明华,到街对面那间有个唬人名称的音像制品店——国际音像制品店挑选碟子,可能去的时间过长了,留在店里的何玉芳觉得难以应付寂寞的午后,一声绵软得近乎嗲的招呼声就扔过街对面去了。
“华——华啊,来哦——”
“哦!”
一召一应,同样乏力般地绵软。
二楼上的柳姨无端端的,胸口一揪一揪地疼起来。她放下毛笔走到窗前,看见翟明华,那个瘦高白净,有一双细长单眼皮的男人从街对面的音像店里出来,有时候手里拿两张光盘,有时什么也没拿。他一路回来,总是落得左邻右舍那些店面老板并无恶意的嘲笑。
“老板娘,大白天也叫唤男人哦,要不得哦。”
“省点点力气哦,不然晚上没得用哦。”
“看你家爷们,都给你磨成啥子,光剩骨头渣子哦。”
他们学成都调子,荒腔走板的,像一根棍子搅合一潭死水般的莫镇午后,使莫镇一小段街道瞬间快活起来。柳姨捂着胸口站在二楼窗前,看见翟明华脸上笑吟吟的,他并不理那些油腔滑调。
“你们啥人哦,脚板流脓头顶生疮的货!”何玉芳伶牙俐齿还道,左邻右舍又一阵快活笑声。翟明华在笑声里走进柳姨家门里,再也看不见了。从街对面的国际音像制品店到进入楼下的木门里,也许不到一分钟,柳姨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翟明华朝她走过来,不,应该说是朝他的凉拌菜铺子走过来,朝何玉芳走来。很多次,柳姨都认为翟明华是朝她走过来的。她闭上眼睛,一只手抚在胸口上,明显感觉手掌下的胸口剧烈起伏。是什么意思?她这是怎么了?她闭着眼睛想。每次翟明华从对面的音像店回来,柳姨再也无法回到书法桌前继续心平气和临摹颜真卿了。她几乎是毫无意识地趿着软底布拖鞋,跨过门槛,悄无声息拾级而下。柳姨遭遇那只猫了,感觉像遭遇埋伏。它站在一楼通往二楼的第二级台阶上,尾巴夹在后腿间,没有站在柳姨门槛前时试探性地来回扫摇。它腰身微微拱起,喉咙里扯着警告似的呼噜声,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假如它是一个人的话,那么我们就会清楚地看出这是个紧张防御进犯者的勇士,尽管这位勇士处于下风,进犯者柳姨是高高在上的。猫的敌意使柳姨猛然惊醒,赶紧收住脚步。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下楼?一种难堪和惊慌使柳姨逃似的快速返回二楼,身后传来猫防御成功的得意叫嚣:喵——。应该是柳姨首先把猫拒绝在她的门槛之外,然后才遭遇猫伏在楼梯之下对她进行防御。可是那只黄毛猫如何窥破了柳姨的心思?知道她下楼的心境与往时不同?等柳姨换上整齐装束提着藤条篮子下楼梯打算出去买菜时,猫依然呆在那层台阶上,只是勇士已经放掉所有的戒备,柳姨的矮跟皮凉鞋走过它身边时,它抬起头,慵懒而冷淡地瞄了柳姨一眼。
猫和柳姨仿佛有了心照不宣似是而非的秘密。她心里有那么点儿感激猫,假如不是它的阻拦,柳姨会梦一样走下一楼,她魂不守舍的迷离神情会使那对成都夫妇惊异,这是她所不允许的。莫镇人心中淡泊宁静安之若素的柳姨决不能在任何人面前举止失常。她庆幸自己明智地把猫拒绝在门槛之外。人和人之间,哪怕是和一只猫,也该保有必要的分寸,这个道理柳姨恪守了大半辈子。
柳姨静悄悄地把屋子打扫了一遍又一遍,在各个屋角点上檀香味的盘香,跪在水泥地板上简直是一寸一寸地擦洗地板。多年未置换的窗帘也扯下来,换上遮光效果更好的深色窗帘。她觉得这屋子一定进了扰人心性的不洁东西,柳姨要把这东西毫不留情驱除出去。猫站在她的门槛之外,神闲气定地盯住跪在地板上忙碌不停的柳姨,它沉默的样子极像一位洞悉一切的先知。柳姨偶然抬头,看见猫闪闪发光的双眼,颓然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假如猫能开口说话,柳姨觉得它一定会带着嘲讽的口气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其实猫的眼睛是盯在靠近门边一张矮桌上的那包泡椒凤爪!隔着老远,仍然能闻到它散发出来的清冷的诱人香味,沉默的先知猫是冲着它来的。柳姨从来不吃这类东西,她的饮食和她的生活一样有所取舍,并且是舍的多,因此变得极为简单。腌制品以及熟食是她所不能接受的,猪鸡鸭的内脏杂碎绝对不能碰,野味万万不可带进家门,太酸太辣太甜也不行,剔除掉种种,日常只剩下米饭白粥面食青菜,以及猪鸡鸭身上她认为能吃的很少的部分了。
泡椒凤爪?柳姨有一天在楼上听见翟明华喊:买半斤泡椒凤爪嘛!她走到窗前,看见何玉芳已经在半街上了,翟明华站在门外冲她喊。从窗口往下看,只看见翟明华黑漆漆的脑瓜顶,他伸出右手,四根手指做梳子状,往右撩过额前的头发,然后迈进门里了。恍恍惚惚的,柳姨梦一般露出一丝笑意,然而过了许久,却并未听见通往二楼的脚步声,这不符合她心里的臆想,她模糊的笑容于是僵在脸上了。柳姨记住了泡椒凤爪。当她站在精武绝味店面前,挤在一堆学生里等着买装在两个大塑料盆里的颜色看起来不那么洁净的辣椒腌鸡爪时,心里居然有些隐隐快意和渴望,仿佛她未曾坚决抵制过这些东西。当半斤泡椒凤爪放进她的藤条篮子时,柳姨的心开始渐渐往下沉了。她真的要吃吗?除了自己再也没有谁和她吃了,而她的本意并不是为自己买。
猫冲着柳姨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婉转,像是在讨好她。柳姨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盯着猫,这次她发现猫的目光指向了,柳姨心里疼了一下。罢了。她想。她站起来,扔下手里的擦布,在小矮桌前坐下,打开装着泡椒凤爪的白色塑料袋,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只酱色的鸡爪。柳姨看着猫,是扔出门槛外,还是让猫进来?猫倒也沉得住气,还有点矜持,仿佛看穿了柳姨的心思,等柳姨做出决定。柳姨闭上眼睛,摇了摇那只捏着鸡爪的手,睁开眼睛时,善解人意的猫已经轻盈踱到她脚边了。柳姨轻轻叹口气,把鸡爪放到猫的鼻子跟前,猫友好地叫了一声,小巧的嘴巴接住柳姨破冰般的示好。
柳姨再次悄悄下楼时,猫不再是防御者的模样了,而是站立在最下面的那层台阶上,冲着高高在上的柳姨友好地摇摇尾巴,并且懂事地沉默着。柳姨停在和猫相距两层台阶的上方,静静站着,听着,一会儿半会儿后,转身回楼上去了。柳姨买菜的藤条篮子里于是常常盛着一些实际上她并不吃的菜。她不吃,却精心烹制着。蒜苗干辣椒炒大肠,飘着一层厚厚红辣椒油的水煮鱼,炒虎皮青椒,肥腻腻的回锅肉,酸辣白菜。猫当天无法在成都夫妇饭桌上求到一口的美味,从柳姨饭桌上都得以大饱口福。柳姨整盘整盘地端到饭桌下给猫独自享用,然后坐在矮凳上,心满意足地看猫像人一样大快朵颐。
“这猫好怪哦,饭不吃,越来越肥。姨姨,它没得上你家偷食吧?猫猫嘴巴馋着呢。”
柳姨要出去买菜时,何玉芳有些担忧地问柳姨。猫伏在翟明华膝盖上,给翟明华抚得舒服了,喉咙里惬意得直哼哼。猫闻言抬起头来,冲柳姨喵地叫一声。那是我们的秘密!柳姨分明听见猫这样说。她朝何玉芳笑笑,说:“它懂事,极少上去的。”她瞥了一眼抚摸在猫背上的那只手,出门去了。
猫和柳姨的关系隐秘地融洽着。何玉芳极少担心猫,找猫的多半是翟明华。翟明华在楼下喵喵地呼唤猫,何玉芳嗔怪起来:莫找了,给它耍去,回来绕手绕脚的,烦死人。我一个大活人还比不上那只猫哦。翟明华于是笑起来,说:一只猫,你吃啥子醋嘛。我就吃我就吃!何玉芳仿佛在咬牙切齿。柳姨和猫在楼上听见了,此时猫伏在柳姨的膝盖上,柳姨白皙而细长的手指捋着猫柔软的脊背。猫听见翟明华的叫唤声,绷直身子站在柳姨膝盖上,柳姨的手掌按住它的脊背,猫扭头看看柳姨,于是又重新趴下了。柳姨心里有些酸溜溜的:“你这只有福气的小畜生。”她小声地对猫说。
猫掩人耳目地穿梭于楼上和楼下之间,像个八面玲珑的人。柳姨感到有些遗憾,猫不会开口说人话,假如会,柳姨一定会知道更多的东西。比如,他们是怎么相处,平时说什么话,有没有拌嘴,翟明华是怎么哄何玉芳的?无端端的,柳姨心里竟起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恨意,对猫的不达人语也生气起来。
“说呀,他们怎么样?他是怎么对她的?”柳姨冲猫发起不小的脾气。猫无辜地看着她,不明白怎么回事,柳姨一下子别扭起来。
柳姨看看她的家,突然感到长年累月所喜欢的清静简直令人忍无可忍。那是什么清静?一双筷子一只碗,一只漱口杯子一把牙刷,饭桌边的凳子是一把,门边的拖鞋是一双,屋里永远是一个人,在她的生活中,一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曾经在心里恪守的简单此时全都变成一种百爪挠心的东西——空的东西,它们一排一排地,一堆一堆地站在柳姨的对立面,像铜墙铁壁一样坚不可摧,柳姨在它们面前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和恐惧。她拉开门,门外楼梯黑漆漆的,屋内的灯光从她的背后投射过来,一个单薄的黑影错落在楼梯上——已经是夜晚了。柳姨走下楼梯,在拐角处与猫不期而遇,猫像是在迎接她,又像是看见了投射下来的光亮而上来探望。猫仰头看看柳姨,它看不出柳姨脸上的落寂和恐惧,靠上来磨蹭柳姨的脚。柳姨弯下腰,把猫抱起来,下到猫常常卧睡的那层台阶,坐下来。楼梯的一侧是卫生间,卫生间外是成都夫妇的卧室。他们的房间关着,从靠近地板的门缝底下漏出来一丝光亮,还有传出来的电视剧声音,也有屋里人的谈话。
“华,挠下痒痒!”
“华,给我倒杯水嘛!”
“华,明天想吃啥子?”
“那个柳姨,一辈子不嫁人,怎么受得了吗?”
“过惯了,有啥受不了。”翟明华偶尔插一句。
“我就受不了!”
“嘁,你?吃不饱的破落户!”
“啥子嘛,你说啥子嘛,我捶死你!我是说一个人太孤单,有个伴说说话也要得嘛。”
柳姨抱着猫,手指有些微微颤抖,她闭上眼睛,泪水滑落在猫柔软的脊背上,猫全然不知,安静地伏在她怀里。柳姨从此喜欢在黑夜中下楼,她不再拧亮屋里的灯火,扶着墙壁小心翼翼走在黑暗中。她总能在楼梯拐角碰上前来迎接她的猫。这成为她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她因此盼望黑夜早点来临,成都夫妇收拾好铺子,吃过晚饭,偶尔出去散散步,然后洗漱进房间里看碟子。房间里传出来的任何声音都被柳姨用心倾听,黑暗中的柳姨有时候默默流泪,有时候沉浸在某些遥远的片断回忆中。渐渐的,柳姨不再满足于黑暗中的聆听了,她渴望鲜活的日子呈现在她的眼前,这种渴望可怕地折磨着柳姨。走下去,到楼底下去,在他们中间坐下来。柳姨无数次产生这个念头,长期独处形成的孤高品性却使她无法在白天走下黑夜中无数次默数的十八级台阶。她焦灼不堪地困在楼上,多年来刻意隐藏的种种情绪像春天复苏的蛇吞咬着她。柳姨整夜整夜坐在楼梯的最后一级台阶下,怀里抱着那只猫。猫在温暖舒适的怀里于黎明醒来,柳姨却在黎明中憔悴不堪跌跌撞撞回到楼上了。
柳姨出门了,她想她必须去看一看。她以为已经遗忘了,然而一个极为细微的似曾相识之处却勾起她汹涌的回忆,令她难以安宁。妹妹对她的来访感到很吃惊,柳姨看到了,是吃惊,没有喜悦。当初那个活泼得近乎不要脸的女人如今已是虎背熊腰,长年的勤杂活儿使当初身上的一丝灵性之气也消失殆尽,眉目紧锁尽是抑郁之色。曾经的小学校长依旧瘦高,单眼皮的双眼永远是一副似笑非笑模样。柳姨似乎看不见岁月在小学校长身上留下的痕迹,双眸凝望,已是万箭穿心。
“来看看。”柳姨轻松地说,和妹子坐在小学校长对面,场面滑稽而有趣。勤杂工和音乐教师的天壤之别一目了然,这使小学校长感到无比尴尬,勤杂工更是如坐针毡。妹子忍不住了,呵斥小学校长端水倒茶,嗓门孔武有力,和莫镇街上任何一个终生站在杂货铺里的大嗓门女人毫无二致。小学校长对妻子的颐指气使大度地笑笑,顺从地烧水倒茶。勤杂工似乎觉得丈夫的顺从给她挽回了面子,朝端庄的姐姐抿嘴冷笑。柳姨却分明看见小学校长的顺从里有一种麻木的冷淡。柳姨笑了笑。
妹子开始滔滔不绝诉说生活种种。小学校长平庸无奇,一辈子让她当个勤杂工,在校园里扫地烧水活像个老妈子。唯一的儿子大学毕业也帮不上忙,至今找不到工作沦落他乡打工。一辈子住在学校的瓦房宿舍里,和学生共用大厕所。那是怎么样地肮脏奇臭啊,上百上千人拉的排泄物,出来半天身上还有臭味,拍都拍不散。妹子说着,竟然扑哧笑起来,拉住姐姐的手没心没肺地说:“你说这样一个呆货,我们姐俩当初怎么都看上他了?简直是鬼迷心窍。”柳姨感到一丝隐痛从心底慢慢滋生,一寸一寸蔓延她的全身,她有些尴尬地朝小学校长望望,轻松地说,“他也怪有趣的,那时候每次来我们家,我在楼上窗口看见他从街上朝我们家走来,准备进门时都要抬手捋一下额前的头发,好像我们家门前有一面镜子。”柳姨笑起来。妹子显然对柳姨稍显过强的记忆力感到有些不自在,伸脚蹬了一下跑神的小学校长的腿,说:
“去,给我们炒两个菜,我们姐妹好好说说话。”
小学校长一走,一种别扭和紧张感便在姐妹俩中间迅速弥漫起来,柳姨抽回自己微微颤抖的冰凉的手。
“你的手很冷,”妹子冷笑起来,“你的心也是冷的,你来干什么?你这个狠心的老女人!”
柳姨仿佛被人突然给了一记耳光,她僵直着身子盯住妹妹,“我狠心?是我狠心吗?”她喃喃自语似的问。
“是的,你狠心!”勤杂工几乎是咬牙切齿,“你来干什么?你搅得大家都不好过,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来看看。”柳姨有些吃惊地说。
“来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来看他?你别痴心妄想了。你知道我过得有多苦吗?你别指望我会感激你,我为什么要感激你?我也没有任何愧疚。应该感到愧疚的是你!你为什么不结婚?你巴巴地等什么?告诉你,你什么都等不到!”勤杂工简直是怒火中烧了。
柳姨没想到妹妹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没等什么,我只是不想结婚,和谁都没关系。”她有气无力地辩解。
“你是在惩罚我,”勤杂工突然哽咽起来,“你分明是在惩罚我,你惩罚我一辈子!他一辈子都没把我放在心上,我知道的,生孩子后他就没碰过我,你们互相守,为对方守。你们都在惩罚我,不要脸,你们就是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勤杂工终于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柳姨惊愕万分,她惊慌地站起来,趔趔趄趄夺门而出,在院子里碰到正在择芹菜的小学校长。柳姨朝他走过去,盈满泪水的双眼无比悲伤,她望着他,扬手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小学校长朝她笑笑,似乎这个耳光早在他意料之中。
柳姨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真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三十多年,她孤单了三十多年,难道换来的是三个人更彻骨的孤单?不不,它应该是隔街的绵软呼唤,应该是挠痒痒,应该是半恼半羞的嗔怨,应该是这样。夜晚,柳姨抱着黄毛猫,不再坐在楼梯上,而是站在成都夫妇的房门前。那扇坚固之门里的世界使柳姨欲罢不能,柳姨着魔般地渴望倾听来自那个世界里的声音。她站累了,抱着猫依在门边坐下,睡意朦胧时,屋里的灯火啪的一声亮了,柳姨猛然惊醒,倏地站起来在黑暗中熟练地迅速上楼。柳姨回到楼上,这一夜便在对自己行为的愤怒和羞耻中度过了。然而当夜晚再次来临时,她总是无法阻止迈下楼梯的脚步。
有一天,何玉芳对柳姨说,不想再租她的门面了,生意不好做,这两天就搬走。柳姨一下子惊慌起来,她无法想象一个人呆在这栋四壁冰冷的楼房,她说:“你们租吧,交水电费就行!”柳姨祈求般地看着成都夫妇。何玉芳朝翟明华看了一眼,脸上有种柳姨捉摸不透的古怪神情。成都夫妇还是坚决搬走了,给柳姨留下了那只黄毛猫。何玉芳说猫和柳姨亲,留下来给她做个伴。
莫镇街上开始有流言蜚语,传到柳姨耳朵里时,她变成一个癖好听人家夫妻墙脚的不正常的老女人。
柳姨从街上逃瘟疫般地跑回家,疯了一样跑上楼,在屋里四处叫唤黄毛猫,黄毛猫从阳台上飞奔下来,蹿到柳姨脚边。柳姨抱起猫,把脸埋在猫柔软的脊背上呜咽起来。突然她把双臂箍紧,仿佛怕一不小心猫就从自己的胳膊中溜掉了。柳姨抬起头时,挂着泪水的脸铁青着,她奔下楼,在楼梯底下拿出一只空鸡笼,黄毛猫被她一股脑儿塞进去后用一根细麻绳把鸡笼口打了死结,然后提着笼子奔出后门。黄毛猫似乎预感到某种危险来临,开始凄厉尖叫起来。柳姨来到屋后的小河边,她捉着鸡笼的双手剧烈颤抖,猫拼命在里头挣扎,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柳姨盯着鸡笼里的猫,猫眼里的绝望神色和垂死挣扎使柳姨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失手把鸡笼摔在河边上了。柳姨在黄毛猫的身上,分明看到她自己的影子。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