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壮族)
1
那是玉米扬花的时节,刚过农历四月,虽然只穿着单衣单裤,一下午的劳作还是让韦文秀的额前挂满了汗珠。
她蹲在小溪旁,用手一捧一捧地舀起略带寒意的溪水,轻轻地撩在脸上。在水中的倒影里,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包裹在头上的五色头巾显得格外娇艳,因为随着溪水来回荡漾的倒影是终年青翠如碧的沉香山。
阿爸一声呼唤从不远处打着弯地传了过来。韦文秀刚准备起身,但是双腿的关节像是被卡住的齿轮,让她整个人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见一滴血不知从哪里滴入一碧如洗的溪水中,正向外一圈圈地扩散着、稀释着。韦文秀猛然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怪人”:那人戴着钢盔,眼睛深蓝,皮肤上有结痂的血块,手里还端着插有刺刀的长枪。
韦文秀想跑,但是她觉得无处可逃。眼前的这个怪人此刻就像她熟悉的山峦一般,高大挺拔,密不透风。她大声地呼喊着阿爸。
眼前的这个怪人只是一直站着,用手中的长枪支撑着歪斜的身体,嘴里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声音。韦文秀一个激灵,撒腿就跑,扑进了田埂上阿爸的怀里。阿爸像一面偌大的盾牌,把身后的韦文秀挡得严严实实。他们在田埂上远远地望着:这些长相怪异、手持武器的人越来越多,成群结队。他们缓缓前行,犹如一条巨蟒向他们步步逼近。
眼前的一切散发出浩劫的气息,村民们慌乱起来,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逃窜。在逃跑的人群中,韦文秀搀扶着腿脚不便的阿爸,落在后面。父亲一瘸一拐的脚步像是戴着沉重的镣铐,汗水顺着纵横交织的皱纹在脸上蔓延开来。
“文秀,你走吧,阿爸这副老骨头怕是逃不过了,你快逃命去。”父亲突然停下来对韦文秀说。
“阿爸,要逃一起逃,我自己逃走有什么用!”性格向来温顺的韦文秀突然倔强起来。不容分说,她已经弓起了腰,执意要背起父亲。夕阳下,这对父女艰难地向前移动着。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教士服的外国男人出现在村民的面前,他的到来像是在人群中按下了一个巨大的暂停键,让落荒而逃的村民们瞬间停下了脚步。这个男人是南屏乡米强教堂的神父苏益文。
“大家不要逃,他们不是来害你们的。”苏神父力图在最短的时间里平息村民们的恐惧。
“那他们是谁,他们到我们这来干什么?”人群纷纷攘攘,领头人一脸怨气地质问苏神父。
“他们是法国兵,在越南遭到了日本军队的袭击,伤亡惨重。我向大家保证,他们是不会伤害我们的。”苏神父说着,双手不停地向下按压,尽可能地使大家平静下来。
苏神父的这番话如同镇静剂一般,渐渐驱散了村民们心中的不安和慌张。大家纷纷打量着这队“不速之客”。他们发现尽管这些外国人手中持有武器,但是每个人看起来都显得筋疲力尽,灰头土脸,有的人身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向外渗着血迹。看得出来,这是一支打了败仗的军队。
韦文秀把父亲放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目光徘徊于眼前的这群外国人,觉得他们每个人长得都一样。看了几眼后,她感到其中的一个士兵正盯着她。她想起来,这个士兵就是刚才站在她身后的那个人。韦文秀挽了挽年迈的阿爸,躲避开那蓝色的目光。
这是1943年的春天。这一年,韦文秀十八岁。出众的外貌,让这个壮族姑娘成为六细村公认的“寨花”。
2
六细村就像襁褓中的婴儿,被四面八方绵延起伏的大山紧紧地包裹着。村里三十多户村民世代居住在沉香山的坡上和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长久以来,他们的村庄就像一个世外桃源,除了苏神父不曾有外族来过,更不用说是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士兵。所以尽管法国军队在六细村安营扎寨已经有些时日了,六细村的村民还是对他们敬而远之。多数情况下,他们依旧操持着自家的农活,或者在休息时,远远地看着这群法国人如何将几根钢管和一张巨大的帆布搭成一个能住人的房子。事实上,让六细村的村民感到吃惊和好奇的还不仅仅是这些。
一个闲适的下午,韦文秀坐在门槛上一针一线地绣着绣球。斜照在脸上的一抹金黄色的阳光,使原本妩媚的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远处一阵欢笑声将她专注的思绪打断。她扭过头,看着山坡上的法国士兵。韦文秀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是从他们的表情和动作可以判断出他们在做游戏。一个法国士兵手拿铁球,心里盘算着进行抛投。不远处,还有一个小木球。韦文秀看见,只要投出的球越接近小木球,那边的欢呼声就越大。
她看得懵懵懂懂,但是看得出神,忘记了手中的针线活,甚至没有感觉到站在她身后的阿爸。
“文秀,他们玩的那个我们玩不来。”阿爸也坐在了门槛上,对韦文秀说。
“阿爸,我就是看看。”韦文秀说着又低下了头。
“尽管现在法国兵与我们相安无事,但还是要长个心眼啊。”父亲的话里透着警告的语气。
韦文秀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父女间的沉默直到阿娟的出现才结束。阿娟的家离韦文秀的家很近,两人年龄相仿,从小就以姐妹相称。阿娟也很漂亮,但是她的那种美透着一股娇媚,加上性格的泼辣和热情,走到哪都会牵住村里小伙子的目光。
“文秀,一起去洗衣服。”阿娟手里捧着木桶和棒槌风风火火地招呼着。
“好啊。”文秀答应得干脆利落,她发现今天阿娟头上扎了一条崭新的头巾。
春日里舒缓的溪流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串熠熠生辉的珍珠项链,把六细村勾勒出一道明晃晃的轮廓。文秀和阿娟手中的棒槌有节奏地敲打在浸湿的衣服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阿娟不时回头看看正在游戏的法国兵,向不远处投以带有热量的笑。这种笑容因为得到了法国兵的回应而继续升温。身旁的文秀没有回头,因为父亲方才的叮嘱,她只是默默地低头洗衣,她不时地用湿润的手指将头发撩向耳后,一滴滴晶莹透亮的水珠顺势滑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
阿娟突然感觉自己的腰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她回头一看,两个高大的法国兵出现在身后,他们游戏用的小木球滚到了文秀的脚下。法国兵俯下身子把小木球捡起,在起身的过程中他看见这两个壮族姑娘的裙摆是那么地好看,这种好看甚至突破了视觉,他隐约觉得这彩色的裙摆正散发出一种迷人的香味。
“你们想干什么?”阿娟没好脸色地朝法国兵嚷了起来,把战战兢兢的文秀拉到自己身后。
一个法国兵先是拿着小木球在阿娟面前晃来晃去,随后双手一摊,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
阿娟怔怔地望着他们,“他们在说什么?”
身后的文秀只是摇摇头,没有出声。
双方对峙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个法国兵用苏神父正在教他们的中国话,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叫艾毛。”说完还做了一个猫样的鬼脸。
这句怪里怪气的中国话让阿娟扑哧一下笑了起来。“文秀,他说他叫阿猫啊,这些法国兵怎么用动物起名字啊,那旁边这个是不是叫阿狗啊?”
文秀打量了一下“阿狗”,她记得他,“阿狗”就是法国军队进村那天盯着她看的那个士兵。
“我叫凯文。”“阿狗”磕磕巴巴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你们用球砸到了我们,准备怎么和我们道歉?”阿娟趾高气扬地对法国兵说。文秀赶忙拉了拉阿娟的袖子说:“阿娟算了,算了呵。”
阿猫和凯文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说不出话来,像是有根鱼刺卡在了喉咙。
“这样吧,你们帮我们两家各砍十捆柴。”说着阿娟用手指了指不远处地下摊晒的木柴。
在阿娟与阿猫“谈判”时,文秀一直没有抬头,或者说是不敢抬头,她知道凯文一直在盯着她。
第二天,天刚放亮的时候,文秀推开家门,十捆柴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门口的石凳边。
日子一天天向前行进,法国兵与六细村村民就像两条不断变化着形状的曲线,偶有相交但并不重合。村民们会提供给法国军队一些自产的食物,法国军队也会在操练之余帮助村民修葺房屋,开沟挖渠。眼看着就要到“惊蛰”了,田地里也渐渐热闹起来。
这一天,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出现在六细村的上空。村民们一个个放下手中的农活,脑袋齐刷刷地望着天空中盘旋着的庞然大物。他们对这架突如其来的飞机知道的并不多,但都清楚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更何况此时住在山坡上和教堂里的法国兵尖叫着蜂拥地聚集到了晒谷坪。
文秀把锄头握得紧紧的。她远远地看见一个黑人军官不慌不忙地走到晒谷坪中央,对着几个士兵指手画脚了一番,那几个士兵便从帐篷中搬出两袋石灰粉。四个士兵分成两组,分别从横竖两个方向抛撒石灰粉,在中间相遇——一个偌大的“十字”像是嵌在了土壤里。
大大小小的包裹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了这个“十字”的周围。法国兵们惊呼着将它们拾起,归拢。这一切都在六细村村民们的注视下完成,村民们并不知道包裹里装的是什么,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架一直盘旋着的飞机和投下的物品并没有威胁到他们的安全。除此之外,让他们平息下来的另一个原因是苏神父的出现。
“这些东西是他们的国家给他们送来的粮食和衣服。”苏神父一面指着刚才空投下来的物资一面向田埂上的人们解释。
苏神父看了看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面横七竖八地挂着些零星的包裹。
“乡亲们,法国军人对我们这里的环境不熟悉,他们的包裹有的掉在了附近,你们对这里熟,就帮他们捡回来吧,这些东西对他们真的很重要。”苏神父带着商量和恳请的语气对村民们说。
村民们将手中的劳作工具陆陆续续地放下了。他们三三两两地朝一个个包裹走去。文秀气喘吁吁地抱回一个包裹,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脚步,那是凯文。文秀昂着头看了凯文一眼,又把头低下,把胸前的包裹推到了凯文的手里,转过身子。凯文绕到了文秀的面前,他从包裹里拿出一个铁盒递到文秀面前,文秀后退了两步。凯文从腰间的刀鞘中取出匕首,在铁盒上面旋转着划了一圈,一股香味扑进了文秀的鼻孔。
“尝尝吧,这是法国牛肉。”凯文用刀尖插了一小块牛肉,伸到文秀的面前。
文秀摇了摇头。
凯文蹙起了眉毛,四处张望着。他的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头牛,把手中的牛肉又向前递进了一些。
文秀转过头,看见不远处阿娟的口中正嚼着同样的食物,阿娟的身旁是阿猫。
凯文的手一直悬在文秀的面前,脸上保持着绅士般的微笑。
文秀的视线在这块牛肉前聚焦。她用手轻轻地将肉从刀尖摘下,送到嘴里,细细地嚼了几下。凯文发现文秀的表情松弛了很多。
一旁的阿娟和阿猫有说有笑,阿娟的嘴角还时不时地飘出清脆的笑声。阿娟与阿猫的融洽使得本来就相互沉默的凯文和文秀之间显得更加安静。
“谢谢。”文秀说完,便转身离开。
西下的太阳把整个六细村铺得金灿灿的,傍晚的微风不时地掀动着文秀的衣角和裙摆,五彩的衣裳和橘红色的夕阳时而重合时而分离,就像一个万花筒。凯文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这个色彩斑斓的壮族姑娘和她身后轻盈跳动的影子。
那天晚上阿娟叩响了文秀的家门。在灯影恍惚的煤油灯下,文秀手中的针线活在墙上映射出千变万化的投影,阿娟在她的对面抱膝而坐,脸上似乎有一种收敛不住也无法控制的喜悦和激动。
“文秀,我觉得那个法国兵挺有意思的。”阿娟说着,她圆圆的大眼睛溜溜地转了一圈。
“你是说阿猫吗?”文秀一针一线地专心于手中的活,随意地问道。
“是的,我感觉他不像坏人,你别看他是外国人,有的时候真是笨死了。”阿娟说完,自己呵呵地笑了起来。
虽然阿娟平时也不避讳谈论男子,但今天的语气却有些特殊,是一种奔放和青涩的混合,是一种诱惑和隐秘的交织。文秀感觉到了这一点,便问:“阿娟,你是不是喜欢上阿猫了?”
这个问题似乎早在阿娟的意料之中,她低下头并没有作答,只是莞尔一笑,这种沉默和笑容已经给出了答案。
“阿娟,你可要想清楚。”文秀一时间想不出对阿娟说什么,勉强说出这么一句。
“文秀,你觉得那个凯文怎么样,我觉得他对你也不一般啊。”阿娟挑了挑眉毛,脸上浮出一丝坏笑。
“哪有不一般,我跟他都不认识。”
“不认识怎么吃人家送的肉啊,说说嘛。”阿娟似乎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对那个人不了解,再说阿爸也不让我和他们来往。”文秀手中的针线活开始慌乱起来。
“原来是阿爸不让啊,那就是你也想是吗?”
“你别瞎说,我没这么说。”
“你不说就是承认了。”阿娟像是知道了一个惊天的秘密,笑得合不拢嘴。“好了,不闹了,我回家了,明天下午我们一起采药去。”阿娟小跑着出了文秀的家门,临走时还掩着门向文秀做了个鬼脸。
文秀答应了一声“好”,但等阿娟走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她记得她们昨天才一起采的药,但单纯的她实在猜不出阿娟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春季的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勃勃生机,煦日和风浸透着整个六细村。文秀一边走一边看着土地里海浪般来回摇曳的庄稼,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药山”山脚的泉口,每次她和阿娟采药之前都会到这里集合再一起上山。文秀到的时候,阿娟已经到了,文秀看见阿娟和另外两个人正坐在泉口旁的一块大石上聊天。
“文秀,你怎么才来,我都到了半天了。”阿娟笑嘻嘻地扯了扯文秀的衣角,示意她坐下。
“在家干活,耽搁了一会儿。”文秀看见对面坐的是阿猫和凯文,语速和语气都开始发涩。
看见文秀有些紧张,阿猫用中文叫了一声:“文秀,你的名字真好听。”
阿猫蹩脚的中国话发出的古怪音调让文秀和阿娟觉得好笑,四个人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法国在哪里?”阿娟侧着脸问阿猫。
“欧洲。”
“欧洲远吗?”
“很远。”
“多远?”
阿猫做飞翔状比划着,直到转晕过去。
“你们为什么要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边打仗?”文秀问凯文。
“我们是来帮助越南国的。”凯文一脸认真地回答。
“你们在越南吃了败仗,才过来的?”文秀接着问道。
凯文点了点头。
“不是败,是撤退。撤退到中国。我们现在和中国是同盟国,共同打日本。”阿猫接过了话,补充起来。
“为什么不退到中国别的地方,退到我们这山里来?”阿娟满脸好奇地问。
“为了认识你们两位美人呀。”阿猫冲凯文使了个眼色,笑嘻嘻地说。
阿娟和文秀的脸像是一下子被染了色,通红通红的。
阿猫从身后抽出一束野花,递给了阿娟。凯文反应过来,也跳下石头,跑去采花。他左手拿花,右手背到身后,把腰弓成四十五度,抬着头,等待着文秀的接受。
喜欢、紧张、忐忑的心情浮现在两位手捧鲜花的姑娘脸上。
阿猫和凯文这时拿出与家人的合影给阿娟和文秀看,他们四个人的脑袋凑得紧紧的。
“你们想家吗?”阿娟看着阿猫和凯文问。
凯文和阿猫对视了一下,“非常想。”凯文说。
“那你们什么时候回家?”文秀问凯文。
凯文摇了摇头。
“我们留在这里做中国女婿,不回了。”阿猫突然站起来,昂着头,大声地喊道。
3
法国军队驻扎的帐篷里,黑人军官与苏神父正在低声地谈话。黑人军官点起一支烟卷,他深吸了一口后徐徐吐出,烟气在阳光的照耀下变成青蓝色。
“苏神父,你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黑人军官看着苏神父问。
苏神父并没有作答,眉毛紧紧地蹙着,这个表情让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增加了深度。
“苏神父,昨天有消息说现在战势发生了改变,我们只要再撑一段时间就可能回去了。”黑人军官加快了语速。
“可你也知道,六细村地处沉香山,可种的粮食本来就不多,只够填饱自己的肚子,你现在希望村民分给你们口粮,那他们自己怎么办?”苏神父问。
这一次是黑人军官没有作答,他把烟头掐灭,走到窗边,他的眼中除了山还是山。
“这样吧,你们可以用钱来买村民的粮食,或者让你的士兵去帮村民干活,我想这样村民或许会答应。”苏神父突然开口,这是他唯一想到的好办法。
苏神父在往村民家走的路上心里一直没底,他担心自己的办法得不到村民的同意。没想到在和村民们开口之后,结果让他出乎意料,六细村的村民对这个办法欣然接受,有的甚至愿意让法国士兵到自己家里吃饭。苏神父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黑人军官,黑人军官听完后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文秀是傍晚经过阿娟家的时候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她本想去找阿娟聊聊天,进到阿娟家菜地的时候才发现阿猫和阿娟蹲在地上一起择菜,两人有说有笑,举手投足间眉目传情。文秀见状准备转身离开,却被阿娟叫住了。
“文秀,怎么刚来就走?”阿娟问。
“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文秀把身子转了过来,对阿娟说。
“你还不知道吧,法国兵来和我们做买卖了!”阿娟故意向文秀卖了一个关子。
阿娟看着文秀满脸的疑惑,知道自己的“关子”发挥了作用,便略带神气地接着说:“法国兵粮食不够吃了,就帮我们干活,我们管他们一顿饭,你家也有帮忙的呢!”
阿娟这最后一句话加快了文秀的心跳,回家的路上她想走得慢一点,但双腿却偏偏健步如飞,她的心里就像装了一把槌和一面鼓、一支矛和一面盾,这种纠结直到文秀进了菜园才尘埃落定。
凯文正拿着锄头慢慢地翻动着湿润的泥土,旁边是他已经采摘下来的一筐青菜。文秀看得出来,凯文的“任务”早就完成了,所谓的锄地无非是一种等待的伪装。
“军队让我到你家买菜,你的爸爸已经同意了。”凯文对文秀说。
文秀发现凯文在说这话的时候脸颊通红,眼神还有些游离。这种凝视持续了几十秒才被阿娟的叫喊声打断。文秀看着阿娟和阿猫一人拎着一个菜篮站在院子外。
“文秀,阿猫说他们买菜的时间耽误了,回去做菜可能时间不够,想让我们一起去帮忙,走吧。”阿娟在院子外对文秀说。
文秀看了看阿娟,又看了看凯文,说了声好。临走时,文秀从自己的厨房里偷偷抓了两个鸡蛋放在了口袋里。
军营里等菜下锅的炊事兵来回晃悠着手中的铲子,一旁的黑人军官也不时地看表,面露严肃,在看见阿猫和凯文回来时讽刺地说:“两位先生买菜已经买了三个多小时了。”黑人军官的眼睛又掠过他们的肩头停留在文秀和阿娟的脸上,接着说:“看来二位买到的不仅有菜,还采到了花。”
话音落下,黑人军官和一旁的炊事兵来回扫视着他们,哈哈大笑。
“长官,我觉得你不该如此训斥我们,虽然我们回来晚了,但是这并不是我们的本职工作,我们这是在帮炊事兵的忙!”阿猫不慌不忙地说。
阿猫的话在黑人军官看来真是幼稚极了,他又笑着说:“很好,那你们两个现在开始就是炊事兵了。”
令黑人军官意外的是,阿猫和凯文不仅没有继续顶撞,反而齐刷刷地笑着答道:“好的,谢谢长官!”
已经把菜择好洗好的文秀和阿娟看着笨手笨脚的凯文和阿猫,便接过了他们手中的菜,快速和富有韵律的切菜动作让阿猫和凯文瞪大了眼睛。他们没有走开,就站在两位姑娘面前和她们聊天,整个军营中只有这一个角落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在回家的路上,文秀和阿娟似乎都察觉到了对方的情窦已开,两人一直默默不言,到了临分手的路口阿娟才说:“文秀,我们明天什么时候把菜送给他们?”
文秀清脆爽快地答道:“听你的!”
这天晚上,文秀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翻来覆去,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如同播放着幻灯片,而幻灯片里只有一个主角,就是凯文。
第二天早上文秀推开房门的时候,看见门口的石墩上摆放着一个白色的小包裹。文秀轻手轻脚地把包裹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块雪白的毛巾和一块光洁的肥皂。她从来没有见过质地如此柔软的毛巾,放在手中来回地摩挲,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传入了文秀的鼻子。
下午的时候,文秀到八角林摘八角。就在她准备离开,转身的一瞬,一双宽大的手掌把文秀的眼睛蒙得严严实实,等到她挣扎着拨开眼前的障碍物,睁开眼睛的时候,凯文的脸模模糊糊地浮现,带着一副憨态可掬的笑容。文秀猛地坐起身来,背对着凯文。
“对不起,我只是想开个玩笑。”凯文挠了挠后脑勺,对文秀说。
“这样并没有意思。”文秀撅着嘴说,没有看凯文。
“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凯文解释道。
“但是你这样把我吓到了。”文秀说。
“那好吧,我来道歉。”说着,凯文便起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两步。
文秀不知道凯文又有什么鬼主意,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看见凯文拿了一个造型奇怪的木质“长枪”回来,还把这“长枪”夹在手臂下,便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这叫吉他,是一种乐器,你听好了。”凯文说罢,手指在琴弦上下游摆,嘴里还附和着唱了起来。
这可能是文秀听到过的最好的声音,它是那样地清脆,那样地令人惬意。比琴声更好听的是凯文的歌声,虽然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是文秀能感受到其中的深情。
“喜欢吗?”凯文停下歌声,问文秀。
文秀点了点头,静静地看着凯文。
“文秀,我以后能每天下午在这唱歌给你听吗?”凯文的双眼充满了期待。
凯文的话音刚落,文秀的脸颊已然像是红透了的柿子,这一次她不敢再去看凯文,而是点了点头后把脸埋进了双膝中。
凯文也再没说话,一阵深情的吉他声再次从他的指尖传出,被夕阳的光彩所渲染,绕梁于八角林,为一草一木都注入了爱的气息。
4
这样的约会一直持续到冬天,直到有一天,凯文像是人间蒸发一般突然失踪了。文秀一连在八角林等了十天也没有等到凯文,她去找阿娟,阿娟说阿猫也不见了。她们去了法国兵驻扎的军营,发现里面的东西没有明显地减少,但这也增加了她们的疑虑和担心。文秀和阿娟去教堂找苏神父,才知道前几天有日本兵偷袭边境,法国兵回战场了。
一听到“战场”这两个字,阿娟的泪水夺眶而出,一发不可收拾。文秀坐在一旁,她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双手用力地攥着,上牙将嘴唇咬出了深深的印记。
大约又过了十天,已经深夜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文秀被一阵急促的敲窗声惊醒了。她听见阿娟在窗外小声地喊着自己的名字,便打开了窗户。
“文秀,快穿上衣服,和我走!”阿娟神色慌张,焦急地对文秀说。
“怎么了,这么晚了。”文秀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时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法国兵回来了,阿猫和凯文回来了,听说他们受了重伤。”阿娟说。
文秀听了定了定神,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便从窗户翻了出去。
文秀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进了凯文的营房。当她来到凯文的床前时,她惊呆了,凯文的身上到处是血迹,整个人奄奄一息。凯文慢慢睁开眼看见了文秀,想说点什么却没有力气开口,他拉住了文秀的手,越拉越紧。文秀感到凯文的体温异常冰冷,不停地搓揉着凯文的手,把他的手放到嘴旁,用哈气帮他取暖,但这一切似乎都没有驱走凯文身上的寒冷。凯文强睁着眼睛,盯着文秀,他看见一件件衣服从文秀的身体上滑落,直到一个少女的胴体展现在他的眼前。文秀缓缓俯下身子,把自己身体的热量一点一点地传送给凯文。
在凯文疗伤的日子里,文秀每天都会偷偷地跑到他的营房,为他送来熬好的药汤。文秀每次都把凯文轻轻地扶起来,让凯文的脑袋靠在自己的手臂上,把药汤一勺一勺地送进他的嘴里,而凯文就像个孩子,一边乖乖地下咽,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壮族姑娘。
可是这几天,凯文却没有等来文秀,与日俱增的渴盼就像猫爪一样让他的心焦躁不安。这一天夜里,他拖着还未痊愈的伤腿,一瘸一拐地跑到了文秀的窗下。屋里的灯亮着,他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文秀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凯文唱起那首在八角林经常唱的法国情歌。凯文没有想到,这首歌不仅没有得到文秀的回应,还差点让自己送了命。
凯文的歌声传出没多久,他就听见文秀的阿爸在屋里嘶吼起来:“是不是那个法国兵又来找你了。”
“没有,阿爸,他受伤了,伤得很严重。”文秀低声回答。
“你别以为你每天出去干什么我不晓得,我虽然腿不好很少出门,但是你和法国兵的事没少传到我耳朵里!”阿爸说着把嘴里的烟杆狠狠地摔在地上。
“阿爸,我真的没有……”文秀说着抽泣了起来。
阿爸突然打开了大门,一条黑色的影子闪电般地蹿了出来,径直扑向躲在窗台下的凯文。凯文知道以自己现在虚弱的体力根本无法抵挡这条猎犬,便拖着沉重的双腿东倒西歪地向营房跑去。
屋里的阿爸吹了一声口哨,刚刚放出去的猎犬溜回门内。“以后不准再和那个法国兵来往。”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刃飞进了文秀的心里。那天晚上,文秀抱着猎犬哭了整整一夜,无尽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将猎犬的皮毛浸湿。
第二天晚上,凯文还是来了,他还是在文秀的窗前唱起了同样的情歌。他看见文秀家的大门微微地打开了一条缝,猎犬从那缝隙中挤了出来。这一次,猎犬的出现并没有给凯文带来危险,而是为他带来了爱的信物。猎犬走到他面前,凯文发现猎犬的嘴里叼着一块方巾。凯文小心翼翼地将方巾一层层地打开,尽管月光微弱,但当那枚戒指进入凯文眼帘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四周都充满了光亮。他见过这枚戒指,是文秀右手上的,她的左手上还有一枚一模一样的。那是沉香木做的戒指。
因为阿爸的阻挠,文秀和凯文就没有再单独约会过,在路上遇见了,文秀就低下头加快脚步。然而,阿爸的阻拦并没有中断文秀和凯文之间情感的绵延,在这期间,阿娟在他们之间发挥着“传话筒”或者说是“邮递员”的作用。和文秀相比,阿娟和阿猫的情况倒是好得多,虽然也有流言蜚语,但是阿娟向来我行我素,对这些风言风语不屑一顾,更主要的是她用甜言蜜语说服了家人,这使得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和阿猫幽会。
或许文秀早就不抱希望再与凯文相见,她能做的只有把这个自己钟爱的异国男子放进心底珍藏起来。但是世事难料,第二年的夏天他们又在八角林相见了,正如他们第一次在八角林相约时一样。
这一天的晌午,平静的法国军营突然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巨大的声响像层层叠叠的波浪在六细村的上空来回荡漾。村里的人闻声都纷纷聚集到法国兵的军营附近一探究竟。文秀也听到了,但是她曾对父亲做出的保证就像一副枷锁,使她无力迈开前往军营方向的脚步,她只能伫立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正当她在揣测着那边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阿娟火急火燎地把文秀拉进了屋。
“文秀,告诉你个好消息,日本人被打败了,法国兵可以回家了。”阿娟激动地说着,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
文秀一听心都揪成了一团,因为这个消息对于她来说是个噩耗而非喜讯。
“你如果想见凯文,就抓紧时间见吧,他们可能这两天随时都会离开。”阿娟说。
文秀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她感到天旋地转,与凯文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瞬间都汇入了脑海,如果自己再不去见凯文,可能今生都无法与他相见。想到这里,文秀发了疯似的冲出家门,跑到了八角林。
不出文秀所料,当她到八角林的时候,凯文已经在那里了。文秀用尽全身力气朝凯文跑去,紧紧地扑在了他的身上,她的手死死地攥着凯文的衣服,一刻也无法松开。凯文看着文秀泪如雨下,用脸颊一遍一遍帮她擦干。文秀和凯文的手牢牢地扣在一起,两个人手上的戒指在阳光下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文秀,跟我走吧,跟我回法国。”凯文在文秀耳边祈求。
“那我阿爸怎么办?”文秀忧心忡忡地问凯文。
“等战争结束,我们再来接他,请相信我。”凯文坚毅的眼神倒映在文秀清秀的双眸中。
“我跟你走,那阿娟怎么办?”文秀继续问。
“阿猫也要回去,我们一起走!”凯文说完,再一次把文秀拥在了怀里。
几天后,乔装打扮的文秀和阿娟还是被她们的父亲从拔营起寨的法国军队中拦了下来。文秀和阿娟从队伍里慢慢走出来,却再也挪不动脚步。她们身前是含辛茹苦将自己拉扯大的阿爸,身后是自己深深爱着的男子,她们站在中间,一动不动。文秀的阿爸又向这边喊道:“文秀,你给我赶紧过来,跟我回家!”文秀的脚步开始向前移动,阿娟却没有。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阿娟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匕首,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阿娟,你不要乱来!”阿娟阿爸的额头上已经急出了汗珠。
“阿爸,求求你,让我和阿猫走吧!”豆大的泪珠从阿娟的眼眶里不断滚落下来,她声嘶力竭地向阿爸祈求。
“你先把刀放下来!”阿爸的吼声再次增加了音量。或许是受到了惊吓,阿娟的手猛烈一抖,刀刃已经在她的脖子上划开了一个口子。
看着鲜血缓缓地从刀口中渗出来,阿猫一个箭步上前,从身后抱住了阿娟,把她手中的刀夺了下来。阿爸也匆忙跑过来,把阿娟死死地抱住。
阿猫知道分离是他与阿娟唯一的选择,他走到阿娟面前,摘下头盔,戴在了阿娟的头上,“等着我,等我回来接你!”阿猫说话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
同样在哭泣的还有凯文,他和文秀不顾一切地抱在一起。文秀觉得巨大的悲伤使得自己突然耳鸣了,她的耳朵里只能听见凯文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他不停地用法语说出的“Je t'aime”。
法国军队还是走了,在走了很远之后,一声惊雷般的“Je t'aime”响彻了沉香山的山谷。
就在这一年深冬的一个夜晚,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六细村的寂静。
床上的阿娟脸上布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她奄奄一息地望着身旁的孩子,幸福地笑了。
5
当阿娟的孩子出现在村民们面前的时候已经三岁了。这几年,这个孩子已经慢慢呈现出不同于普通孩子的外貌体征:金黄色的卷发,青蓝色的眼睛,连骨架子都比同龄的小孩要大许多。对于这一切,阿娟早已料到的,因为他和他的法国父亲长得太像了。但是阿娟更清楚让村子里的人看见孩子是怎样的后果,所以这三年里阿娟很少迈出家门。
她格外地思念阿猫,时刻想着阿猫是不是已经从法国出发了,阿猫是不是已经到了中国,还是阿猫已经站在了村口……可事与愿违,阿娟每一次的想念没有换来阿猫的出现,等来的只是无尽的失望。
那句“等着我”在阿娟的脑海中渐渐地由具象变得抽象,这三个字就像一团火焰燃烧后产生的青烟,在她的脑海里飘飘荡荡,根本无法抵挡那即将把她吞噬的风言风语。两年后,在阿娟和阿猫经常约会的泉口边,一股鲜血缓缓地从石头上流下,流到山涧里,把水染红。在这股鲜血的源头,是绝望、悲伤死去的阿娟的手腕。
得知阿娟死后,她的阿爸也再没有睁开过眼睛,村里人为这父女二人出了殡。
在阿娟的坟前,文秀拉着五岁的小阿猫静静地站着。
“小阿猫,你的阿妈出远门了,要很久才能回来。”文秀对小阿猫说。
“我的阿妈去哪了?”小阿猫长长的眼睫毛上下掀动地问。
“你的阿妈去……小阿猫,从现在你就有两个阿妈,一个是生你的阿妈,她在天上看着你,一个是养你的阿妈,就是我。”文秀说。
“那我有两个阿妈为什么一个阿爸都没有?”小阿猫疑惑地看着文秀问。
文秀被小阿猫这个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她不知怎样对这个五岁的孩子去解释这个秘密。
九曲回肠的山路上,干枯的枝头已经冒出了青翠的嫩芽,一个个花骨朵也像开始了热身,一瓣接一瓣地舒展身子。文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身后的背篓里小阿猫已经睡熟,他的头上还戴着那顶法国钢盔。
6
自从法国兵走后,六细村就再也没有来过外人,直到几年后的1958年的深秋,一辆吉普车尘土飞扬地驶到了村口。这是大多数村民第一次看到汽车,他们来回打量着汽车,除了车,他们更关心这汽车的“大肚子”里装的是什么人。
车子和车里人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六细村的村民。前排副驾驶的门啪的一声开了,下来的是生产队长韦中和。接着又有三个男人从吉普车的后排车门下了车。
韦中和把这三个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自顾自地往村里走,这三个人就一直跟着,最后停在了当年法国兵营地的茅草房。自从法国兵走后,茅草房就一直没有住过人,常年的风雨侵蚀让房子的屋顶犹如一面大筛子,挡风的草帘也已经腐烂。
韦中和叫来了生产队的老老少少,帮他们分工,男的去砍树和竹子,女的去割茅草,并动员大家天黑之前一定要把这间茅草房修好,晚上这三个新来的同志就得住进去。
已经三十多岁的韦文秀虽然不像几年前那么蹦蹦跳跳,但干起活来还是麻利得很。没一会儿,她就割好了一大捆茅草朝营地的方向走去。当走到韦中和身边时,她听见有人问韦中和:“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韦中和只是回答了四个字:“右派分子。”问的那个人也没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韦文秀也没有懂,她弓着身子低着头一直把茅草送到了营地。
韦文秀在卸下茅草的时候觉得比往常轻松很多,等卸完了,她才发现后面还有一个人。韦文秀发现帮助她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看起来比自己年龄略大的中年男子。韦文秀想起来这个男的是刚被吉普车送到这里的,他浓眉大眼,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宽厚的眼镜。
令韦文秀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刚刚踏上六细村土地的男人会帮她一起干活,令她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男人还在韦文秀放下柴草后递上来一条白色的毛巾,“来,擦擦汗吧,谢谢你为我们修房子。”
韦文秀有些不知所措,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男子已经将毛巾搭在韦文秀僵硬的手臂上,转身离开了。
这条雪白的毛巾在韦文秀手上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就被韦中和一把扯了过去。韦中和把毛巾一把窝进了口袋,语重心长地与韦文秀说:“文秀啊,他们的东西可要不得。”
韦文秀说:“为什么,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右派分子。”韦中和说。
“右派分子是什么意思?”韦文秀问。
“右派分子是……”韦中和犹豫了一下,“反正右派分子不是什么好人,和之前的法国兵一样,总之你不要和他们走得太近,之前法国兵的苦头还没有吃够吗!”
韦中和的这句话似乎触碰到了两个人心中的痛处,一时间他们都沉默下来,韦中和若有所思地望着别处。
“法国兵害死了我妹妹,这么多年你代她受了不少苦,我真的不希望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了。”说着韦中和将手搭在了韦文秀的肩上。
韦文秀没有回应韦中和,她把脖子扭向空旷的晒谷坪,眼眶里星星点点地湿润起来。
在茅草房快要修好的时候,韦文秀找到了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
“你找我有事?”男子问。
韦文秀点了点头,“你认字吗?”韦文秀问。
男子说:“我是中学老师。”
韦文秀的眼中浮现出一道惊喜的光芒,“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教我的孩子识字念书?”
男子斟酌了一下,点头默许。
“那老师,你叫什么名字?”韦文秀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地兴奋。
“我叫苏岩夫。”男子说。
这天晚上,韦文秀带着小阿猫敲响了苏岩夫的房门。苏岩夫看见已经十几岁的小阿猫眼窝深陷,头发金黄卷曲,还长着一个弧度很大的鹰钩鼻,一副十足的外国人模样。
苏岩夫睁大了眼睛看着韦文秀。韦文秀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确认。
“孩子多大了?”苏岩夫问。
“十二岁了。”韦文秀说。
“那他叫什么名字?”苏岩夫继续问。
“叫小阿猫,他的法国父亲叫阿猫。”韦文秀说。
“孩子这么大了,应该给他起个名字了。”苏岩夫看着韦文秀说。
“我们村里的人没几个识字的,老师给他起一个吧。”韦文秀说。
“小阿猫的父亲是外国人,你知道他姓什么吗?”苏岩夫问。
韦文秀摇了摇头。
“那要不随你姓,就姓韦吧。”苏岩夫说。
“要不得,我不是他……”韦文秀连忙摇头,就像个来回摆动的拨浪鼓,支支吾吾地也没有说下去。
“那好,暂时还是先叫小阿猫吧,起名字的事情咱们再商量商量。”苏岩夫感到了韦文秀有难言之隐,便没再坚持下去。
韦文秀和小阿猫走了之后,苏岩夫便从一个皮箱里拿出一叠稿纸和一支钢笔,他想到小阿猫没有上过一天学也没有课本,所以决定凭借着记忆为小阿猫编写一套度身订制的课本。等苏岩夫编写完第一课的内容时,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他走到床前看见地上有一个麻袋,依稀记得这是韦文秀昨晚带来的。苏岩夫解开系着袋口的绳子,映入眼帘的是满满当当的黄豆。
第二天晚上韦文秀带着小阿猫准时出现在了苏岩夫住的茅草屋的门口。苏岩夫摊开了编写好的书本,摆在小阿猫面前。
苏岩夫对小阿猫的教学井井有条,苏岩夫不时地还为小阿猫说上一段故事,说到精彩的地方,小阿猫托起了腮帮,听得津津有味。有时甚至让坐在一旁的韦文秀都笑了起来。
在教小阿猫学习的过程中,韦文秀和苏岩夫也渐渐熟了起来了。白天的时候,他们经常能在劳动的时候遇见。累了坐下来,苏岩夫就把一些城里的事情告诉韦文秀,他告诉韦文秀城里的马路、楼房是什么样子的,家里住的房子是什么样的,城里有大学、中学、小学,而韦文秀也把自己过去的故事讲给苏岩夫听,特别是自己还有阿娟与法国兵的异国恋情。苏岩夫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壮族女子身上竟然发生过如此传奇的故事。
有一天劳作的间隙,苏岩夫和韦文秀坐在田埂上休息。苏岩夫突然开口问韦文秀:“文秀,你还在等那个法国兵吗?”
韦文秀的视线从远方收回来,转到苏岩夫的脸上,不置可否。
“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苏岩夫继续问韦文秀,或者说是同一个问题换了一个问法。
“会回来。”韦文秀说着,双手十指交叉起来,来回地搓动。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苏岩夫对小阿猫的教学一教就是八年,还给他取了个学名叫韦法宝。在这八年里,苏岩夫每天都会准时在茅草屋里等待着小阿猫的到来,同时他也期盼着韦文秀的出现。只要韦文秀来,总会给苏岩夫带上点东西,有时是自己做的饭菜,有时是亲手绣的鞋垫。苏岩夫先是怎么都不肯接受,但是他架不住韦文秀的劝说:“苏老师,你教小阿猫读书也不收学费,就收下这点东西吧。”苏岩夫心里明白韦文秀的用心良苦,也就把东西收下了。除了把送来的饭菜及时吃完,其他的东西苏岩夫一概舍不得用,他用一块花布把韦文秀送给自己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包裹着,珍藏在自己的大皮箱里。
这一天,已经二十出头的小阿猫怎么也敲不开苏岩夫的房门。在跟着苏岩夫学习的这些年里,每次上课前苏岩夫的房门都已早早打开,而今天小阿猫头一回吃了一个闭门羹。正当小阿猫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茅草屋的门打开了。
小阿猫走进屋,看见屋里没有灯,黑漆漆的一片,另外两个右派分子也不见了踪影。小阿猫摸着黑走到苏岩夫的床前,借着窗外的一点月光看见了苏岩夫的脸,这张脸让小阿猫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苏岩夫满脸是乌黑的血迹,嘴角的肉已经翻了出来,两只眼睛紫得像两个松花蛋。小阿猫的视线慢慢下移,看见苏岩夫的左腿松松垮垮地垂落在床沿。他下意识地用手把下垂的腿抬到床上,但是手刚把腿托起,就听到了苏岩夫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他把脸凑到苏岩夫面前,问苏老师怎么了,苏岩夫吃力地把眼睛睁开一道缝,看了看小阿猫,说:“没事,来,咱们准备上课。”说着,苏岩夫开始来回扭动身体,用胳膊肘把上身稍稍撑起,但是他没坚持住,随着床板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苏岩夫重重地倒在床上,大口地喘气。小阿猫惊惶地看着苏岩夫,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转身就跑出了门外,一路高喊:“阿妈,阿妈。”
过了一刻钟的工夫,韦文秀和韦中和匆匆忙忙地赶来了。韦文秀快步走到了苏岩夫的床前,用手搭在了他的额头上。“你在发烧,到底发生了什么?”韦文秀问。苏岩夫看着韦文秀,嘴角歪了歪,轻轻地摇了摇头。
看见床上的苏岩夫瑟瑟发抖,韦中和脱下了自己的大衣,盖在了他的身上,皱起眉说:“斗!斗!斗!天天就知道斗!就是对牲口也没有这么狠的!”韦中和对着苏岩夫义愤填膺地说,接着仰起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说了句:“以后谁也别想再把你带去斗了!”
韦中和说完的时候,韦文秀已经端着一碗药汤进来了,她临来的时候从家里带了些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她坐到苏岩夫的床头,把手臂弯成一个直角,让苏岩夫枕在上面,另一只手把一勺药往苏岩夫的嘴里送。韦文秀的手突然停住了,僵硬地捏着勺子悬在半空中。这样的情景让她想到了凯文,想到了二十多年前凯文受伤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给凯文喂药。
苏岩夫喝了几勺药后,睡了过去。第二天上午,苏岩夫的眼睛在一道阳光的刺射下缓缓地睁开了。他看见茅屋里干干净净,自己身上血迹斑斑的衣服被换掉了。他用手把受伤的左腿放到床下,随手找来一根木棍当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外的空地,看见韦文秀正晒着洗好的衣服。冬日的阳光均匀地涂在每一件衣服上,微风掠过,还有一股清香从中间飘荡出来,来回摇晃的一件件衣服让韦文秀的面庞半虚半实,但苏岩夫觉得这些衣服根本挡不住她的美,他走到韦文秀的身边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韦文秀停下手中的活,扭头望着苏岩夫:“苏老师怎么起来了,你得躺在床上休息,我晒完衣服就给你端饭。”
韦文秀的话余音未落,苏岩夫就一把将韦文秀搂到了怀里:“文秀,我们成家吧。”
这个拥抱对于韦文秀来得太意外,她本能地推开了苏岩夫:“你的家不在这里!”
苏岩夫察觉到韦文秀的不悦,连忙道歉,接着说:“我回不去了,也不打算回去了。”
韦文秀停了停,对苏岩夫说:“我知道你人好,这么多年我和小阿猫一直都很感激你。”
苏岩夫听到这里,说话的声音一下提高了,激动地说:“他不是你的儿子!我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了!”
韦文秀没有吭声,她把目光从苏岩夫脸上挪开。
“文秀,我是认真的。”苏岩夫说。“你是不是还在想那法国兵?想他还会回来?”苏岩夫有些急躁地问。
韦文秀还是没有作声。
“他不会回来了,都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你还等吗?”苏岩夫接着问。
韦文秀的嘴里咬出一个“等”。
苏岩夫问:“等到什么时候?”
韦文秀说:“等到他回来。”
苏岩夫看着不远处的晒谷坪:“你们当年就在这个地方认识的?”
韦文秀点了点头。
苏岩夫环顾一周巍峨起伏的沉香山,叹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你会回去的,你一定能回去。”韦文秀的眼神又回到了苏岩夫的脸上。
苏岩夫摇了摇头说:“我是说你,该死的法国兵。”
韦文秀将脸别过一边:“他会回来的,一定会。”
苏岩夫赌气似的说:“好,那我也在这里等他,看他回不回!”
韦文秀从来没有看见过苏岩夫这样生气,她突然拉住苏岩夫的手说:“我不要你可怜我,不要你等。”
苏岩夫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不等也得等。我都来这里八年了。八年前是反右,现在是‘文化大革命,右派的帽子没脱,又加了一顶反革命的帽子,这帽子比右派帽子还重,不知道要戴到什么时候。还要一个八年?”
“帽子在哪?我看看。”韦文秀问。
苏岩夫看着单纯的韦文秀,苦笑着说:“这是政治上的话,你不懂。这帽子看不见,可看不见的帽子比看得见的帽子,还要折磨人,摧残人。”
“你说的这个那个帽子我不懂,反正多亏了你,小阿猫才能识字念书,这个我懂。”韦文秀说。
听了韦文秀这番话,苏岩夫一直紧绷的面部稍稍松弛了一些,“小阿猫本该在学校里念书,甚至,本该在法国的学校里念书,可他只能在茅棚里,由我这个老师教他。我一直教下去都没问题,小学、中学的课我都能教,可小阿猫没有学校的学历和文凭,将来的出路、出息是个问题呀。”
韦文秀也叹了一口气,“能识字念书就好,将来,找他爸爸容易些,起码,可以给他爸爸写信。”
“信,写了往哪寄?”苏岩夫问。
韦文秀说:“法国。”
“法国什么地方?”苏岩夫追问道。
韦文秀又一次摇了摇头。
7
此后的十年里,时光还是风平浪静地向前流动着。年复一年的日子并没有冲淡韦文秀对于凯文的思念,不忙的时候她还是习惯性地独自一人坐在那茂密的八角林中,端详着自己手上的那枚戒指,想象着另一枚戒指和它的主人。这些都被苏岩夫看在眼里,但是自从十年前那次对话后,苏岩夫再也没有和韦文秀提起过有关爱情的任何字眼。韦文秀对于凯文的感情,苏岩夫是看在眼里却又无从估量的,他决定把对韦文秀的这份情感悄悄地锁进自己的心里。
小阿猫的面庞上也没有大小伙子般的稚嫩了,现在的他看上去是一副地地道道的中年男人的模样。和小阿猫差不多的同龄人大多已经娶妻生子,韦文秀对于小阿猫的婚事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些年,韦文秀也曾给小阿猫说过几桩婚事,但对方一看到小阿猫就唯恐避之不及,这让已经三十多岁的小阿猫还是和韦文秀住在一起,形影相吊。但是细心的人发现,现在的小阿猫除了长相与别的同龄人不一样,脸上还多了一份特别的东西,用苏岩夫的话说就是“看着就有知识”。确实,这十几年里,只要是苏岩夫教的东西,小阿猫都能很快地掌握,不仅认字没有问题,脑子里还存下了历史、地理、政治各个学科的知识,没让苏岩夫白费一番苦心。两年前,小阿猫就不再每天晚上去苏岩夫的茅草屋里,但苏岩夫还是会让小阿猫不间断地看书,然后每周去茅草屋汇报读书心得。
和往常不同,1976年的这个下午,小阿猫是两步并成一步跑到苏岩夫那里的。苏岩夫见小阿猫气喘吁吁的,就问他出了什么事,让他不要着急慢慢说。待小阿猫气喘匀了,他突然咧开嘴兴奋地对苏岩夫说:“苏老师,听说四人帮被打倒了。”
听到这个消息,苏岩夫暗淡的眼神里突然泛起来阵阵光亮,他的嘴里不断地重复着:“中国有希望了,中国有希望了。”小阿猫不知道苏岩夫指的“希望”是什么,但他隐隐地觉得这将和苏岩夫的生活发生很大的关联,会对他的命运产生或多或少的改变,便问:“苏老师,是不是中国有希望你就能回家了?”苏岩夫不置可否。
他一想到自己就要离开已经生活十八年的六细村,一滴滚烫的泪水滴落下来。
还是在那个村口,十八年前苏岩夫在这里第一次踏上了六细村的土地,而他再一次出现在这里是要踏上回程的路。与十八年前不同,今天这里张灯结彩,村民们的眼中没有了曾经的好奇和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不舍和伤感。六细村老老少少的村民陪着三个即将离开的朋友走了很远,韦中和与小阿猫一左一右地将苏岩夫夹在中间。韦文秀没有出现是苏岩夫意料之中的。昨晚他失眠了,他设想了种种离开的情形,当然也包括韦文秀的缺场。他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叮嘱着小阿猫的学习和生活,这种谆谆教诲被韦中和打断了。
“当年法国兵走的时候,我妹妹和文秀就是在这里被拦下的。”韦中和说。
苏岩夫停了下来,用脚尖碾了碾脚下的尘土,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倒希望现在有人在这里把我拦下,但是没有。”
韦中和掏出一支烟递给了苏岩夫,苏岩夫抽了一口大声地咳起来。苏岩夫抽得很慢,但这阻止不了燃尽的烟灰像断桥般一截截地掉落在地上。苏岩夫的指尖已经感受到灼热了,韦中和说:“走吧,不是这里的人,我们留不住。”
苏岩夫拖着沉重的身体,和另外两个同伴钻进了等候已久的车里。汽车启动之后,苏岩夫回头望了一眼久久站立的送行人群,他好像看到了韦文秀也站在那里,当他想进一步看清的时候,汽车扬起的尘埃已经迷蒙了整个后车窗,把六细村渐渐地甩在了后面。
8
世界上最安静的声音可能就是时间的流淌,或许只有当那些过去的事和曾经的人再次出现时,才会提醒人们日子已经过去了很久。对于韦文秀来说,近六十年的人生似乎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时间表,而凯文和苏岩夫都是这表上永不磨灭的刻度。当苏岩夫再一次出现在韦文秀眼前时,她才意识到原来他已经走了快两年了。
那一天的晌午时分,韦文秀正在厨房里剁猪菜。刀刃与菜板接触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淹没了苏岩夫进门的脚步声。苏岩夫放下行李,循着咚咚的切菜声走进了厨房。他站在韦文秀的身后,轻轻地说了句“我来切吧”。韦文秀没有反应。苏岩夫又提高声音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韦文秀这回听清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她手中的刀停住了,回头看见了正对她微笑的苏岩夫,足足愣了半分钟。
“文秀,我回来了。”苏岩夫说。
韦文秀的脸上布满了惊讶的表情,她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这回又犯什么错误了?”
苏岩夫笑了笑,“这回没有犯错,是我自愿回来的,而且这次我不准备走了,再也不走了。”
韦文秀听得稀里糊涂,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也说不上话来。
“我回到城里后,发现那已经不是我的城市了,或者说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六细村的人了。我天天晚上做梦都会梦到这里,梦到这里的大山,梦到八角林,梦到你和小阿猫。所以我想了很久,我必须回来。”
苏岩夫朝韦文秀走进了一步,他缓缓地拉起韦文秀的手,“文秀,二十年了,我已经把小阿猫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也把你当成了……文秀,我们成家吧。”
韦文秀听的时候,眼泪不住地顺着脸颊缓缓下落,这泪水在苏岩夫胸口的衣襟上蔓延开来,韦文秀被拥入了苏岩夫的怀抱。这回她没有挣脱。
第二天清晨,红彤彤的曙光一点点地掀开了黑色的天幕,韦文秀家的门也缓缓地向外打开了。苏岩夫走出家门,双手交叉着在头顶划了个半圆,活动了一下筋骨。他站在院子里,久久地望着前方,浸没在朝阳中的沉香山像打了蜡一般,发出橘红色的光。苏岩夫舒坦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鸟儿不停地在树梢上变化着位置,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声。
韦文秀也从门里出来了,她手上端着一碗粥和两个红薯,递到苏岩夫面前说:“苏老师,吃早饭了。”
苏岩夫蹲在门槛上,开始剥红薯皮,小阿猫也拿着一个红薯蹲到了他的旁边。或许是因为身份变换的缘故,两个人都自顾自地吃着红薯,没有说话。这么些年,苏岩夫对小阿猫恩重如山,小阿猫也把苏岩夫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但是从老师到“父亲”,小阿猫还是不能一下适应。
苏岩夫打破了沉默,叫了一声小阿猫,小阿猫“嗯”了一声。
苏岩夫咳嗽了两声说:“现在国家恢复高考了,政审也没有那么严格了,只要分数上线,大多就能录取了,我希望你去参加高考,试一试。”
小阿猫对苏岩夫的这个建议很惊讶:“苏老师,我行吗?我没有进过一天学校。”
苏岩夫说:“这没有关系,只要你考分达到录取分数线。去试一试吧,我也想检验一下我教你的水平。”
小阿猫说:“可是我已经三十一岁了。”
苏岩夫继续劝说道:“今年高考没有年龄限制,明年就不一定了。”
小阿猫犹豫了一下说:“不,我不去。”
苏岩夫停了一下,有些纳闷地问:“为什么?”
小阿猫摇了摇头说:“苏老师,我还是不敢。”
苏岩夫和小阿猫的话都被韦文秀听在耳里,她看见小阿猫连番拒绝,便走到了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听苏老师的,去试一试,你不是当农民的命。你一定要去搏一搏。”
小阿猫看着韦文秀,嘴里动了几下,没有说出什么。
韦文秀坚定地看着小阿猫,“就当为了阿妈,为了你自己,你上了大学,找到你亲生阿爸就有希望了。”
小阿猫听到“亲生阿爸”,牙关紧了紧,点头说:“好,我去考!”
看到小阿猫点头,苏岩夫脸上的乌云立刻就被灿烂的笑容驱散了:“太好了,小阿猫,我辅导你。”
小阿猫对苏岩夫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苏老师。”
苏岩夫的两只手把小阿猫和韦文秀一左一右地搂在怀里:“你们,都不要叫我苏老师了。我们,现在是一家人。”
这一次回到六细村,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希望能劝说小阿猫参加高考,所以苏岩夫对此也是早有准备的。他在临走之时,在书店购买了一整套高中的教科书,他估摸着如果小阿猫愿意参加考试,以他原先学到的知识,再补三个月的课,应该足以应对考试。
在这三个月的每一个夜里,小阿猫房间的灯几乎是六细村最后一盏熄灭的。这盏灯是苏岩夫临离开南宁的时候特别买的,现在它照耀着书本上的每一个字,给韦文秀全家送来了无穷的希望。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韦文秀看着刻苦复习的小阿猫,总是会想起几十年前苏岩夫刚来六细村时小阿猫每天晚上在小茅屋里上课的情景,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心中不由地发出感叹,这感叹中既有对于小阿猫的欣慰,也充满着对苏岩夫深深的感激。
小阿猫最终没有让韦文秀和苏岩夫失望,六月的那个早上他踏上了前往南屏乡高考考点的路。前一天下午,苏岩夫特意提前联系了一辆拖拉机送小阿猫去乡里。上了拖拉机后,小阿猫手里握着韦文秀塞给他的两个鸡蛋,望着苏岩夫充满希望的眼神,向他们点了点头。两侧高挺翠绿的大山,夹着一辆上下颠簸起伏的拖拉机向远方蜿蜒而去。直到小阿猫走得很远了,韦文秀的呼喊还久久回荡在弯弯曲曲的山谷里,萦绕在小阿猫的耳旁:“小阿猫,你一定要考上。只有考出去,你才有机会找到你亲爸!”
设在南屏乡的考场静悄悄的,只有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的声响。在开考的铃声打响之前,前来考试的学生们都在争取最后的时间,双眼紧盯着复习材料,但偶尔也会越过书页的上方,打量着这个坐在考场中央的“外国人”。
在等待考试结果的日子里,比小阿猫还焦灼的是苏岩夫和韦文秀。虽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他们还是天天期盼着小阿猫的成功录取。这一天,邮递员韦小强摇着自行车上的铃铛出现在了小阿猫的家门口,把一个大大的信封交给了小阿猫,由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信件,韦小强等在小阿猫的边上,想看看这个特殊的信封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小阿猫将封口撕开,从里面抽出信笺,只见信笺上头赫然写着“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字样。韦小强看到这时,睁大了眼睛和嘴巴,然后朝着小阿猫的肩头狠狠地打了一拳:“行啊,小阿猫,考上大学了!”说罢,嘴里一边嘟囔着“要请客,要请客”,一边跨上自行车离开了。
小阿猫把录取通知书递到了正在夹菜的韦文秀面前。由于年老眼花,韦文秀把通知书接过来看了看,又传到了苏岩夫的手中。苏岩夫看了通知书,泪水瞬间涌出了眼眶:“文秀,小阿猫考上了!是复旦大学!”
看了一会儿,韦文秀又问苏岩夫:“复旦大学好不好?”
“好!”苏岩夫双眼发出格外闪亮的光。
“这大学在哪里呀?”韦文秀问。
“在上海!”
“上海在哪里呀?”
“我这么跟你讲吧,”苏岩夫说,“上海是中国最繁华的城市,相当于法国的巴黎。”
韦文秀擦了擦眼眶里残留的泪花,对小阿猫说:“小阿猫,你考上了!找你亲爸有希望了!”
小阿猫说:“我不想……”话还没说完便被苏岩夫打断了,“还有一个星期就开学了,我明天就出去给你买票!”
火车上的小阿猫,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景。随着列车渐渐驶出广西,铁道沿线一排排整齐的楼房让他觉得新奇而又陌生,现在的他才知道,还有很多地方是没有山的,一马平川的平原,浩浩荡荡的水面,拥挤热闹的小镇,像书本中的插图,在小阿猫的眼前一页页地翻过。
车上半睡半醒的小阿猫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了。他看见几个人高马大、金发碧眼的人正经过自己的位子,走向下一节车厢。迎面走来的外国人给小阿猫递了一个友好的眼神,并用外语说了几句,见小阿猫没有反应,便用中文问道:“你不是法国人吗?”小阿猫摇了摇头,说不是。问话的人改用英语问:“那你是哪个国家的?”小阿猫在复习考试的时候,学过一些英语,听懂了这句,也用英语回答道:“我是中国人,六细村的。”那几个外国人听了嘟了一下嘴巴,略带疑惑地走向了下节车厢,其中的一个人不时地回头盯着小阿猫,用胳膊戳了一下同伴说:“这个中国人为什么和我的舅舅长得那么像?”同伴笑着拉着他的胳膊向前走,说:“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太多啦。”这两句简单的英文,被小阿猫听懂了。小阿猫背上随身的挎包,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但是再也没有看见那几个和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外国人。
列车缓缓地驶入了杭州车站,小阿猫透过窗子看见那几个外国人下到了月台。他不再迟疑,像一只离弦的箭,冲下了火车。他用仅会的几句英语和外国人交流着,但他们的对话始终是答非所问。一个外国人的手突然指向小阿猫背对着的火车,大声地叫了一句:“看!”小阿猫转过身来,看见火车的门统统关闭,已经缓缓地启动了。小阿猫跟着火车奋力地奔跑着,大声地呼喊:“等一等,等一等!”
小阿猫就这样跑了很久,直到身上最后一丝力气用完,他才停下来,双手支撑着膝盖大口地喘息。汗水流到他的眼睛里,与泪水混合在一起,朦胧中他眼睁睁地望着火车一点点地消失,带着他的行李、通知书和找亲爸的愿望一起消失了。
小阿猫又回到了六细村。当他站在家门口时,韦文秀差点没有认出自己的儿子。一路上的辗转奔波让小阿猫的脸上结了一层发黑的痂,韦文秀看到小阿猫用手捂着肚子,赶紧到厨房给他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旱藕粉,端到了小阿猫的面前。小阿猫话都没顾得上说,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吃了两碗。他把碗里最后一点汤水送入嘴里,舔了舔残留在嘴边的油汁,内疚地看着一直盯着他的韦文秀和苏岩夫。
苏岩夫猜出一二:“你的行李丢了?”
小阿猫点头。
“录取通知书也丢了?”
小阿猫又点头。
苏岩夫说:“学校没有相信你的解释和说明?”
小阿猫哭着说:“没用。我没法证明我自己。而且,我走到上海的时候,学校早已经开学一个月了。”
苏岩夫说:“真可惜。明年,你这个年龄,就不能再考了。”
韦文秀说:“没有关系,儿子。你能平安回来就好。活着就好。阿妈再也不想你出去了,就扎在六细村。你也三十好几了,我们得抓紧为你说门亲事,成个家。”
小阿猫说:“我这个样子,又是个野种,谁会要我?上门都没人要!”
苏岩夫说:“小阿猫,不能这么说话!”
韦文秀难过地说:“儿子,阿妈对不起你。你可以恨阿妈。但阿妈不后悔做过的事,从来没有。”
9
1990年夏,已经在南宁做了六年钢筋工的小阿猫每天都觉得焦灼难耐。身上的衣服实在汗透了,就光着膀子干活。胸口浓密的胸毛,和身上方方正正、板石一样的肌肉时常会吸引工友们好奇的眼光,已经习惯被人异样打量的小阿猫对此只是微微地一笑。城市的车水马龙、霓虹璀璨没有让小阿猫感觉到繁华和喧嚣,相反这一切增添了他的孤独。晚上休息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到离工地不远的邕江大桥上,扶着大桥的栏杆,默默地看着流向远方的江水,回想以前在六细村的生活,思念着家中的阿妈和苏老师。
这一天晚上,正趴在栏杆上发呆的小阿猫被一股震动打断了思绪。他朝震动传来的方向望去,发现几米之外正有一个女子跨上了栏杆,身体的重心已经倾向了桥下深不可测的江面。来不及任何思索,小阿猫飞奔到女子那里,一把将她从栏杆上抱了下来。被救下的女子看着小阿猫,朝着他的身上一番拳打脚踢,对小阿猫吼道:“谁让你救我的,让我去死!”小阿猫把手从女子的身上抽了出来,像投降一样举在胸前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等女子慢慢平息下来,小阿猫问了女子有没有家人、有没有住的地方一连串的问题,女子的答案除了摇头还是摇头。小阿猫想了一下,把女子带回了工地。
在工地的帐篷里,小阿猫才发现这女子怀孕了。
“已经5个月了,但是他的爸爸跑了,所以我也不想活了。”女子带着绝望的眼神对小阿猫说。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小阿猫接着问。
“我开始想把孩子打掉,但是没有钱,现在……”女子抽泣了几下接着说:“今天晚上我想和孩子一起结束的。”
“你不能死!孩子也不能死!”小阿猫说。
“但是我不想让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女子说。
小阿猫沉思了一会儿,做了一个深呼吸对女子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做孩子的父亲吧。”
女子紧紧地咬着嘴唇,凝望着他,并没拒绝。
“你叫什么名字?”小阿猫问。
“蓝月娥。”女子答道。
“我叫韦法宝,你就叫我小阿猫吧。”小阿猫说。
两张车票把小阿猫和蓝月娥带回了六细村。
饭桌上,韦文秀看着蓝月娥凸出的肚子,显得非常高兴,一个劲儿地给她夹菜,嘴里念叨着:“现在是一张嘴吃两个人的饭,要多吃一点。”
“月娥是哪里人?”韦文秀又把一大勺鸡蛋放到了蓝月娥的碗里。
“那琴。”蓝月娥用碗接过了韦文秀夹来的菜。
“那也是我们上思的,真好,真好。”韦文秀不住地点头说道。
这天晚饭过后,苏岩夫看见小阿猫自己静静地坐在门口的石凳上,便走过来坐到他身边,问道:“小阿猫,你实话告诉我,月娥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小阿猫眼看自己的心思已经被苏岩夫看穿,也就没有隐瞒地摇了摇头说:“不是,她被男人骗了。”
苏岩夫吸了一口烟杆,把口中的烟徐徐地吐出,又把烟杆递给了小阿猫。
没有抽过烟的小阿猫吸了一大口,猛烈地咳了起来。
“别告诉你阿妈,将来也别告诉孩子。”苏岩夫在小阿猫咳嗽的时候对他说。
几个月之后的春天,小阿猫的家中传出了一声女婴的啼哭。小阿猫和蓝月娥给她起了一个应景的名字:韦玉春。
10
韦玉春出生之后,小阿猫和蓝月娥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六细村。随着韦文秀和苏岩夫一天天步入老年,他们成为家里的顶梁柱。除了日常的农活,手巧的蓝月娥还做一些手工艺品,到了赶圩的日子,就拿到村里买,补贴一点家用。他们的女儿韦玉春也渐渐长大,在村里和镇里上了小学和初中,高中还是在县城里上的。虽说不是小阿猫亲生的,但看起来和小阿猫长得还真是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又大又圆,水灵灵的,看着就惹人喜欢。高考那年,韦玉春被北京的大学录取,攻读外语系。这是六细村几十年来走出的第一个真正的大学生。
再一次看到录取通知书,小阿猫百感交集,他不光是为女儿的成绩感到骄傲,对她的前途充满信心,还不由地感慨时光的无情和不可抗拒。想到这里,他决定即使不能把韦玉春送到北京,也要送她到南宁,而且这一路上要把录取通知书好好地收着。
南宁火车站的月台上,韦玉春站在车厢里,看着窗外的小阿猫和蓝月娥久久不愿离去。她打开临上车前蓝月娥硬塞到她手中的一方手帕,里面是一卷卷皱巴巴的5块和10块的钱票,她隔着窗户大声地呼喊着“阿妈”。
随着一声汽笛的长声鸣叫,火车的轮毂开始缓缓转动。已经60多岁的小阿猫跟着跑了几步,就已经气喘吁吁,但是他的目光一直紧追着韦玉春座位的那扇窗户,直到火车拖着它长长的尾巴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经过两天两夜的车程,韦玉春来到了她在电视里见过无数次的北京。在前往学校的公共汽车里,她看着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从窗外一一闪过,心里的激动溢于言表。在大学外语系的报到点,韦玉春对着花名册查找着自己的名字。她的指尖从一排排名字上自上而下地滑动着,看了两页后突然停了下来:“老师,这就是我,韦玉春,来自广西。”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约莫三十多岁的男老师把头歪了过来,一边核对着韦玉春的录取通知书,嘴里一边念叨着:“广西好地方啊,好地方。”
当他把录取通知书还给韦玉春的时候,他的眼神像是黏在了韦玉春的脸上。男老师觉得自己算见过不少美女,但是像韦玉春这样的清纯气质和动人的身材确实不多见。“老师,怎么了?”韦玉春的疑问让男老师回过神来。“没什么,没什么,拿好你的通知书。”韦玉春接过通知书,转过身还没走几步,又让男老师叫了回来:“韦玉春是吧,我是胡老师,胡杨,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韦玉春听完,给了胡杨一个甜美的笑容。
在开学的第一节课上,胡杨的出现让韦玉春觉得既惊讶又紧张。她感觉到讲台上的胡杨一直盯着自己,仿佛整个课堂就剩下她一个学生。直到后半节课,韦玉春才渐渐放松下来,她渐渐发现胡杨除了风度翩翩,而且非常幽默,经常在讲课时穿插一些自己身上的趣事,这让下面坐着的学生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鼎沸的笑声,这其中也有韦玉春。
韦玉春与胡杨似乎特别有缘,总能在食堂遇见。只要胡杨看见韦玉春在独自吃饭,他就会多买几个菜,端着餐盘走到韦玉春旁边坐下,先把多打的菜拨到韦玉春的碗里,再问一问她最近的学习情况、生活琐事,两人也渐渐熟了起来。
韦玉春上大学后,远在六细村的小阿猫和蓝月娥肩膀上的压力更大了。除了要想办法多挣点钱之外,还得照顾苏岩夫。苏岩夫在韦玉春高考那年就总是咳嗽,有时候吐出的痰里还有血丝。小阿猫带着苏岩夫去县里的医院看过一次,但是没有查出来病因。苏岩夫从医院回到家中后,身体每况愈下,除了之前的病状,还出现了头晕和呼吸困难的病情。在韦玉春大三那年,小阿猫和蓝月娥把苏岩夫带到南宁的一家三甲医院做检查,当小阿猫接过那张化验单时,他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坍塌了,他一屁股坐在医院走道的长条椅上,手中攥着的那张化验报告单上诊断苏岩夫为肺癌。小阿猫带着这张死刑宣判书冲进了医生办公室,他央求着医生:“救救我阿爸。”
医生说:“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做化疗来延缓病人的生命。”
小阿猫抹了抹眼角的泪说:“好,只要能救阿爸,什么都做!”
医生看了看小阿猫,迟疑地说道“做是可以,只是化疗的费用比较高,不知道你们……”
“要多少钱?”小阿猫问。
“可能一年要十万。”医生说。
小阿猫和蓝月娥带着苏岩夫回到六细村后,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加上从村里东拼西借的钱,小阿猫总算凑足了苏岩夫第一年的治疗费用,再一次带着他来到了南宁。
苏岩夫病重的消息,韦玉春并不知道。她在大学的头三年里,成绩在系里一直名列前茅,天生的好口才和出众的外貌让她在学校大大小小的辩论赛、演出活动中频频亮相,成为了外语系公认的系花。
韦玉春与胡杨的关系依旧很密切,两个人有时会一起吃饭,周末休息的时候还会去市中心逛个街。对于胡杨的关心和照顾,韦玉春渐渐察觉出其中的微妙之处,她觉得胡杨对自己并不像普通的师生关系,而是多了一份亲密,一份暧昧,或者是多了一份爱情的成分。对此,韦玉春觉得多想也是瞎想,也就顺其自然地将这份关系保持了下去,直到大四的一个中午。
那一天韦玉春刚走出食堂的大门,就看见一辆被太阳照射得熠熠生辉的豪华奔驰车停在那里。韦玉春看了一眼,心里还在想这是谁的车这么高调。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她看见胡杨从车的副驾驶的位子下来了,他从车头绕到驾驶室的方向,和一个大眼睛的漂亮女人吻了一下,才拿着包走进了食堂。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韦玉春没有让胡杨发现自己,她躲在一个立柱的后方,她觉得刚才眼前所看到的就像是电视剧里的剧情,让她分不出是现实还是虚构。她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删掉了胡杨的名字。
也就是在同一天,韦玉春接到了小阿猫从六细村打来的电话,说爷爷生病了,让她暑假的时候提前几天回来。韦玉春问苏岩夫得的是什么病,小阿猫实话实说。一听到“肺癌”这两个字,电话这头的韦玉春,脸顿时失去了血色,她问小阿猫爷爷治病一年需要多少钱,小阿猫说十万,韦玉春的心里像是给一块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她对小阿猫说她也想想办法。
一个星期之后,胡杨在韦玉春的宿舍楼下挡住了她的去路,韦玉春拗不过胡杨,两人便来到学校旁的咖啡馆。
“今天没有坐奔驰?”韦玉春讽刺地对胡杨说。
“没有,车给我老婆开了。”胡杨僵硬地笑了一下。
“你有老婆?”韦玉春追问道。
“我们是大学同学,结婚多年了,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胡杨说。
胡杨的话虽然是韦玉春之前料想到的,但亲耳听见这话一字一句地从胡杨嘴里出来,她还是觉得像是晴天霹雳。她想哭,但是想不出哭的理由,便扭过头看着窗外。
胡杨从包里拿出一张纸,用两根手指慢慢地推到韦玉春的面前。
韦玉春斜着眼,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代孕协议”。
没等韦玉春弄明白,胡杨先开口了:“在外语系当老师只是我的职业之一,我的家族生意做得很大,遍及世界各地。”胡杨看了一眼韦玉春,又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我和我妻子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要上孩子,问题不在我,在她,所以找人代孕是我和妻子商量好的。”
韦玉春觉得眼前这个正在讲话的胡杨身上充满了太多的秘密,而这些深不可测的秘密却曾经用温情包装得严严实实,将自己欺骗。“为什么选择我?”韦玉春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个想法是从我看到你第一眼时就有的。第一,你是名牌大学的学生,智商高。二,你来自农村,相对纯朴、忍耐、守信。当然,农村女孩才肯接受这种方式。”说着,胡杨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韦玉春面前。
“这是什么?”韦玉春问。
“这是十万块钱,如果代孕成功我再给你十万。”胡杨说着,不停地用手指敲击着信封。
韦玉春看着眼前的信封,心里想到阿爸电话中说的那个“十万”,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选择,要想救爷爷,只能出卖自己的身体。她抽了一张桌上的纸巾,擦干了眼角的泪水,在那张代孕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星期之后的中午,小阿猫和几个村民一起坐在树下,他拿出自带的干粮和水,几头牛在地边默默地吃草,数支犁铧散立在各块地的中央,翻新的泥土与未翻新的地各一半一半。
一个邮递员来到地头,给了小阿猫一个快件并让小阿猫签字。
小阿猫撕开邮件,发现里面除了信,还有一张银行卡。小阿猫打开信纸,上面只有短短的两句话;“阿爸,卡里有十万块钱,速带爷爷去治病,密码是我的生日。”小阿猫顾不上一旁的干粮,扛着犁铧、赶着牛朝家的方向一路小跑。
小阿猫跨进家门,在剧烈的咳嗽声中,他来到堂屋一角的床边,来到苏岩夫面前。他看着苏岩夫咳得满脸是汗水,便拿了一条凉毛巾,放在苏岩夫的额头上。
“苏老师,我们明天再去南宁看病。”小阿猫一边摸着苏岩夫的脊背一边说。
苏岩夫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你不用担心钱,我们已经有钱了。”小阿猫说。
说话间,韦文秀拄着拐杖从里间的灶屋先走出来,走到了苏岩夫的床边。
“有病还是要看,你怎么越老越固执。”韦文秀说。
“我这病怕是治不好了,不要浪费钱了。”说完,苏岩夫看着小阿猫,又看了看韦文秀,像是有话要单独和小阿猫说。小阿猫看出了苏岩夫的心思,便让蓝月娥把韦文秀扶到了门外的晒台。
苏岩夫抬起胳膊,指指阁楼,吩咐小阿猫:“帽子,拿来。”
小阿猫爬上阁楼,启开一只箱子,把里面一顶陈旧的法军头盔递给了苏岩夫。苏岩夫用手拭去头盔上的灰尘,端在眼前看了一会儿,又把头盔交还给小阿猫,说道:“去找你亲爸。”
“不找了。”小阿猫说。
“要找!还有和你阿妈好的法国人,都要找,为了你阿妈。”苏岩夫说的时候,又吐出一口带血的痰。
“阿爸,不要想这事了。多少年了,都过去了。你治病要紧。我明天就送你去医院治病。”小阿猫蹲在床沿,拉着苏岩夫的手说。
“我没治了,要死了。我死了就死了,可你阿妈……见不到你亲爸和她的法国相好,她死是不会闭眼的。”苏岩夫微微一笑,又接着说:“她能撑,撑到一百岁都能撑,她现在才八十多。”
“阿爸,玉春从北京来信叫我带你去医院治病的,一定要去。钱也是玉春寄回来的。”小阿猫从口袋里掏出信和银行卡,塞进了苏岩夫的手里。
“她哪来的钱?”苏岩夫看着手中的信和卡,问小阿猫。
“不晓得。”小阿猫答道。
沉默了一会儿,小阿猫和苏岩夫的目光下意识地朝厅堂的中央投去。在这面已经开始脱落水泥的墙上,挂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相框。相框有三代全家福,十八九岁甜美的韦玉春依偎着耄耋之年的奶奶,她们的身边是韦玉春的面容沧桑而慈祥的爷爷和父母。相框的四周,是韦玉春各个时期的奖状。
韦玉春答应了胡杨的代孕协议后,居住在胡杨为她提供的公寓里。胡杨每天会安排人给韦玉春送来饭菜,而韦玉春需要做的就是每天呆在屋子里调养身体。胡杨告诉韦玉春当人体体温升高后,怀孕的几率就会高很多。这一天,韦玉春嘴里含着体温计坐在沙发上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胡杨打来的。胡杨问她今天体温如何?韦玉春说正常。胡杨说还是正常呀,就没有高一点吗?韦玉春说高不起来。胡杨说我想啊,我们需要培养点感情才行,这样体温才能高起来,你说可不可以?韦玉春说协议里有规定,我们不能产生感情。胡杨说那是我老婆的意思,强加的。韦玉春说但是我同意了。胡杨说这是协议,又不是宪法。只要有利于孩子的孕育,我认为可以灵活改动。韦玉春说我做不到。胡杨说你没那么冷血吧?韦玉春说你说对了,我真是冷血。胡杨说家族遗传?韦玉春忽然愠怒,撂下手机。
韦玉春拿着全家福的照片,默默看着照片上的亲人。
第二天中午,胡杨打开公寓的房门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屋里没开暖气,乱七八糟的,手机掉在地上,还有许多空酒瓶。韦玉春迷迷糊糊地躺在沙发上,发着高烧。
胡杨抱起神志不清的韦玉春,大声地叫喊着她的名字。情急之下,胡杨掏出手机,拨打了120。
韦玉春在夜里才清醒过来,她睁开迷迷蒙蒙的眼睛,看见守候着她的胡杨。
胡杨看见韦玉春醒了,便焦急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烧得都昏迷不醒了,真是太危险了!”
“我体温终于升高了。”韦玉春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嘴唇。
“这是高烧!要出人命的!”胡杨后怕地说。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响打破了深夜的寂静。韦玉春看了一下号码,是老家的,连忙接通了电话。
胡杨看着通话中的韦玉春神情越来越凝重,也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不停地“嗯”。等韦玉春合上手机,胡杨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爷爷去世了。”韦玉春旋即嚎啕大哭。
一个月后,六细村的山冈上又添了一座新坟。
小阿猫、蓝月娥和韦玉春正在坟前摆放祭品,然后上香。坟墓的墓碑刻着“苏岩夫之墓”。
小阿猫带着蓝月娥和韦玉春在坟前鞠躬、磕头。小阿猫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对韦玉春说:“玉春,起来吧,奶奶还在家,我们快回去吧。”
韦玉春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眼中的泪不住地往下流。
回到家后,韦玉春打来一盆热水,端到韦文秀面前。她把韦文秀的裤脚挽起,让那瘦骨嶙峋的双脚浸入盆中。
“奶奶,当年你有没有给法国爷爷送过什么信物呀?”韦玉春想故意驱散家中悲伤的气氛,强笑着问韦文秀。
“什么是信物呀?”韦文秀没有理解韦玉春的意思。
“就是你有没有把你最宝贵的东西,送给过法国爷爷?”韦玉春又解释道。
“有。就是一枚戒指。”韦文秀说着亮了亮手上的戒指,接着说:“跟我手上这枚一模一样。我原来是有两枚的,我奶奶和我妈妈留给我的。送给他一枚,我就这一枚了。”
“法国爷爷叫凯文,你确定?”韦玉春有意地问道。
韦文秀点了点头,说:“玉春,奶奶不瞒你……你还有个爷爷,我们只叫他做阿猫。”说着,她给正在低头帮她洗脚的韦玉春捋了捋头发。
“阿猫?”韦玉春看了一眼旁边的父亲,又把头扭过来,疑惑地问:“阿爸叫小阿猫,怎么这样呀?阿猫和凯文,都是我的爷爷?”
“他们是患难兄弟,都是你的爷爷。”韦文秀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冥想着什么。
韦玉春回到了北京。走出机场大门,她看见胡杨早已等候在那。在回公寓的路上,胡杨静静地听着韦玉春讲述她奶奶、爷爷的故事。
“你估计你的法国爷爷,还在人世吗?”胡杨调低了电视机的音量,问韦玉春。
“爱如果不在了,人还在,又有什么用?不像我奶奶,爱在,她就活着。”
胡杨没想到韦玉春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他把手背贴到韦玉春的额头上,吃惊地叫了起来:“啊,你又发烧了!”
韦玉春笑了笑说,“我想,是升温了吧。”
回到公寓后,韦玉春径直走到了卧室,然后叫了一声胡杨的名字。胡杨走进房间,看见韦玉春一件一件地脱下衣服,缩进了被窝。
胡杨觉得这回韦玉春可能是真的对自己的身体有数了,看着韦玉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胡杨却将韦玉春的衣服一件件拾起来放在她的枕边:“现在不是时候。对,不是时候。”他看着茫然的韦玉春,心里很有数似的点了点头说:“你需要办一本护照。”
11
十天后,胡杨和韦玉春乘坐的飞机降落在法国巴黎机场。
出了机场,胡杨和韦玉春便在朋友的引领下,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法国国家档案馆查找有关凯文和阿猫的档案。
查询的结果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叫凯文的法国老兵,一共有一千二百零五个。叫阿猫的一个也没有。
韦玉春用流利的法语向工作人员解释,说阿猫是村里人起的外号,真实姓名他们也不知道。
档案馆的法国人员透过厚厚的眼镜片,摊开了双手,表示为难和无奈。
胡杨看着有些着急的韦玉春说:“别着急,咱们登报、上电视。法国所有的报纸、电视台,全上。
“这样行吗?总统死了才有这个待遇。”胡杨的一个朋友说。
“中国有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胡杨说着看了看韦玉春。
“或许我写个我奶奶和法国兵的故事发表出来,这样会有效一些。”韦玉春说。
“这个办法好,我觉得这比花钱管用。”胡杨的朋友赞同地说。
在千里之外的六细村,韦文秀如往常一样早起,穿衣洗漱,做着力所能及的活。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瘫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院子里听到这么大的动静,蓝月娥立马冲进了屋里,连忙把韦文秀扶到了床上,大声呼喊着小阿猫。等到韦文秀平稳了一些,小阿猫端来了粥,蓝月娥一勺一勺地喂进韦文秀的嘴里。韦文秀刚吃了一口便吐了出来,她摆了摆手,示意蓝月娥别再喂她了。小阿猫看着极度羸弱的阿妈,知道她时日不多了。
“小阿猫。”韦文秀艰难地从嘴里发出声音。
小阿猫把耳朵凑近韦文秀。
“玉春哪个时候放假呀?”韦文秀大口地喘着气问道。
“阿妈,你想见玉春是吧?阿妈,玉春很快就回来。”说完,小阿猫和蓝月娥对视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
在法国呆了一个星期后,韦玉春很快地把奶奶和法国爷爷的故事完成了,发表在法国各大报纸上。正当她万般焦急地等待回音的时候,一个陌生号码拨通了韦玉春的手机。韦玉春先是用英语,后来又改用法语,通话中的她脸上渐现惊喜之色。
韦玉春接完电话对胡杨说,是一个叫伊莎贝拉的女人打来的,她说她的丈夫很有可能是故事中的法国兵凯文。
根据伊莎贝拉提供的地址,胡杨驾驶着汽车,带着韦玉春在高速公路上一路奔驰。
见到胡杨和韦玉春,伊莎贝拉讲起了他丈夫的故事:
1946年,一架法国标识的军用飞机从南宁机场起飞,机舱内的凯文和阿猫看着飞机下绵延的沉香山,脸上充满了痛苦和眷恋的神情。凯文亲吻了一下那枚韦文秀送给他的戒指。
看着身旁的凯文,阿猫说:“你至少还有一枚戒指可以留念,我什么也没有。”
“可你有孩子,阿娟怀着你的孩子,你把你的孩子留在了中国。”凯文看着阿猫说。
“我的孩子,哦,对不起,我的孩子。”阿猫一拳重重地砸到了自己的腿上。
后来凯文终于回到了他法国奥尔良郊区庄园的家中,他的家人一一拥抱着他,闻讯而来的伊莎贝拉亲吻着他。
没过过久,凯文和伊莎贝拉在教堂举行婚礼。伊莎贝拉把金钻戒指戴在凯文左手的无名指上,与中指上那枚木戒指交相辉映。在伊莎贝拉给凯文戴上戒指的一霎那,他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新婚之夜,凯文显得并不快活,恍恍惚惚的,孤身一人坐在花园里抽烟。
伊莎贝拉披上睡衣,悄悄走出房间,站在了凯文的身后。伊莎贝拉突然捏住他中指上的戒指,凯文一个激灵将她的手打开。
“你离开法国时并没有这枚戒指。”伊莎贝拉说。
凯文不置可否。
“是越南女人还是中国女人?”伊莎贝拉问。
凯文还是没有回应。
伊莎贝拉平息了一会儿,一把从身后抱住凯文,贴着凯文的耳边说道:“不管你遇到过什么样的女人,我都能理解,因为那是战争。”
凯文看着伊莎贝拉,看到了伊莎贝拉眼睛里的宽容和真诚,把她轻拥入怀。
七八年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明媚的沙滩上聚集了欢乐的人群。中年的伊莎贝拉和另一个妇女与孩子们在一起嬉戏。
不远处的阳伞下,坐着中年的凯文和阿猫。他们看着各自欢乐的家庭,很享受现在的生活。
凯文的脸突然阴沉下来,正夸夸其谈的阿猫注意到了凯文情绪的变化。
“你还在想那个中国姑娘?”阿猫问。
“你可以不想阿娟,但是我做不到不想文秀。”凯文忧心忡忡地说。
“我不是不想阿娟,是不敢。我不敢想象,此刻我和阿娟的孩子,在中国正遭受着怎样的不幸。”阿猫说着,看了一下远处正在玩耍的妻子和孩子。
“阿猫,我们该不该为此而受惩罚?”凯文问。
阿猫没有回答。
第二天夜里,凯文的家里响起了电话。接完电话的伊莎贝拉告诉凯文,阿猫自杀了。
凯文和伊莎贝拉参加阿猫葬礼的时候,凯文一句话也没有说,不管是对阿猫的坟墓还是对阿猫的亲人。
这以后,凯文就成了一个酗酒成性的人。
在庄园里,在路上,车上,马上,凯文都拿着酒瓶,不停地喝。
伊莎贝拉看着他酩酊大醉、不时地摔倒、暴躁、哭泣,心疼而无奈。不到六十岁,凯文就死了,死于酗酒。
伊莎贝拉从沙发起身,在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那枚韦文秀送给凯文的戒指跃入眼帘。
“这是我奶奶送给他的那枚戒指?”韦玉春吃惊地看着戒指问。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把戒指从盒子中拿了出来。
“他为什么不将这枚戒指也带进坟墓?”韦玉春问。
“凯文说,他回不了中国了,就让这枚戒指回去吧。也许,美好的或悲伤的爱情,都不应该埋入地下,它们都应该有一个最珍视的东西,见证它们的存在。”伊莎贝拉把韦玉春的手掌摊开,把戒指放了进去。
胡杨和韦玉春带着这枚戒指,走出南宁机场。胡杨拦了一辆出租车,叫司机师傅直奔上思县的六细村。出租车驶在沉香山蜿蜒的路上,与死神进行着赛跑。
十个小时之后,那枚戒指由韦玉春戴回到韦文秀的右手中指上,与左手指上另一枚韦文秀终生都戴着的戒指合并在了一起。
韦文秀看到了这枚分别了六十多年的戒指,她昏迷的眼睛透露出一丝光亮。
孙女韦玉春跪下,贴着韦文秀的脸庞问:“奶奶,你还记得法国爷爷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吗?”
韦文秀微微点头,用尽全身的力气说:“ Je t'aime.”
“奶奶,你晓得Je t'aime 是什么意思吗?”韦玉春轻抚着韦文秀的手问。
韦文秀摇摇头。
“奶奶,我告诉你。Je t'aime就是我爱你。我、爱、你!奶奶,你听见了吗?”韦玉春一字一顿地反复强调着。
韦文秀没有回答。但她的脸上满足而安详,浮着一丝笑容,她闭上的眼睛竟流出了泪水。
一个月后韦文秀带着那两枚戒指离开了人世。
在韦玉春毕业的那一天,胡杨拿着代孕协议,当着韦玉春的面撕毁了。
“不要我代孕了?你怎么跟你妻子解释?”韦玉春问。
“我可能会这么跟她说,还有一种延续比血脉的延续更久远。”胡杨笑着把撕得粉碎的纸片撒向天空。
“你爱你的妻子吗?”韦玉春问。
胡杨没有回答。
“你妻子爱你吗?”韦玉春接着问道。
“或许,和你奶奶对你爷爷的爱不能比,但也是爱。”说完,胡杨转身走开了。
那天下午,韦玉春轻松快慰地走上了毕业典礼的舞台。在一双双目光的关注下,学士帽上的流苏被校领导轻轻地拨动。韦玉春转过身,向台下坐着的老师和同学,高高举起了自己的学位证书和毕业证书,像举着两面飘扬的红旗。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