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大礼包

◆ 聿 韦

神秘的大礼包

◆ 聿 韦

1

赵光明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点也不光明。他学了四年电子信息工程，到那些带着电子名目的公司应聘，在最后一个环节，都没逃过被淘汰的命运，而且基本上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有一次他死乞白赖地跟人家缠，人家最后给了他一个非常苛刻的条件，实际上还是将他拒之门外。他当即就拍了桌子，还动了粗口，算是挺直腰杆做了回人。后来赵光明就把自己的简历像种子一样在网上播撒，从夏播到秋收，赵光明像一颗被遗忘的种子，悄无声息地烂在泥土里。幸好赵光明心里常常念叨一句话，是种子就会发芽。否则他早就崩溃了。

一个冬天的晚上，一条消息在他的应聘栏里出现了。“昱胜商贸电子科技有限公司”让他前去应聘。赵光明想，天无绝人之路，种子终于发芽了。

公司设在一家三星级酒店附近的一幢居民住宅楼里。毕竟有过前几次的失败，赵光明走进总经理室时还是有点忐忑，但是人家林总看上去和蔼可亲的样子让他的心放了下来。简单地问了几句他的学历经历等等，就进入了正题。林总说:“我们这个公司虽说开业时间很短，也就是几个月，但业务拓展顺利，主要得益于我们这个团队的创新理念。面对瞬息万变的市场变化，我们不等靠，不犹豫，专注投入研发力量，拥有的客户量越来越大，目前还有很多潜在的空间等待开发。我认真看过你的应聘资料，非常需要像你这样的精英加盟。凭你的专业能力，一定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发展平台。总之一句话，小赵，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团队。”

赵光明谢过林总，心里满是高兴。他终于成了一个有组织的人，游荡的生活终于可以告一个段落了。不过，与自己所学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跟曾经期待的软件开发、网络工程、信息工程什么的只能说拜拜了。聊以安慰的是，公司名称里好歹也有“电子科技”。

赵光明第二天就到昱胜公司报到上班了。开发部领导先把他叫到办公室，跟他谈话。赵光明知道，这是一个程序，给新员工灌输企业文化。果然如此。开发部主任先作自我介绍，然后说:“小赵，加入我们的团队是你的荣幸也是公司的荣幸，我们公司的理念是创新无止境，开拓无止境。你只要记住这两条，就一定能在公司做出成绩来。”赵光明点点头，说:“主任您放心，我这个人也讲不来话，以前多次应聘失败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但是我干活有一股劲，我很感谢公司录用了我，让我有了实现自我的平台。别的我就不说什么了。”主任点点头，说:“我们公司就喜欢实干家。不过小赵我也要跟你讲清楚，和客户沟通是公司的重要业务之一。我们不需要夸夸其谈，但是必须要学会沟通。有沟通才能有发展，对不对？别担心，只要你把那股劲放到工作上，我相信，凭你的学历和智商，一定会在较短的时间内成为公司骨干的。公司对每个岗位每项业务都有具体指标，在完成基本业务的基础上，开拓业务超过指标额度的，公司另有奖励。小赵，好好干，一切从头开始。你先到培训部去，有专门的培训师培训你。”

培训师先让赵光明听各大银行工作人员开展业务的电话录音。连续听了好几天，再让他模仿。赵光明是南方人，带着本地口音，培训师说不行，再好好练。至少也得跟录音八九不离十才行。培训师的普通话的确不错，有点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味道。但赵光明不善言语，说话向来是他的弱项，这活实在够呛。但是没办法，培训师说练不好就不能上岗。现在不是讲挑战和机遇吗，毕竟机遇来了，挑战也该付出代价。这样一想，赵光明进步神速，两周后就说得像模像样了。培训师把他带到他的工作地点。这是一个被打通的三室一厅，看上去视野开阔，几十个员工的工作台一字型排开，用玻璃材质隔断，很有大公司的作派。培训师指着一个靠窗的座位对他说：“赵光明，你的岗位就在这里，我先把操作程序告诉你。”

作为一个电子信息工程专业学生，赵光明很快就熟悉了操作要求。带教人又给了他几张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有手机，有固话，还夹杂着一些QQ号、微信号。带教人说：“这些都是我们的客户，你就按操作要求给客户打电话。”赵光明问：“就是打电话呀？”带教人点头，“就是打电话。不过，我们打的电话不是一般的电话，一个电话成功与否直接和我们的业务挂钩。打得好，业务就上去了，你的工资也就在里面了。”赵光明说：“我这个人嘴巴一向很笨，恐怕说不好。”带教人又说了：“这个你别担心，一开始都这样，打过几次就好了。刚来的时候，我的嘴也张不开，现在好了，张口就来，一点都不费功夫。就是人家拒绝，或者不理睬你，也不要紧，总有个过程的嘛。好啦，就看你的了。”

2

只一个星期，赵光明就明白这是一家电信诈骗公司，跟“电子科技”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懊悔连连，想不到，找了这么长时间工作，最后竟然找了一家诈骗公司。上了贼船啊。怎么办呢？他一直在想，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然后他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工资数额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当时签合同时只讲底薪，现在到手的奖励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这么一来，赵光明就犹豫了。犹豫之中，他去找了一次林总。林总和蔼可亲地问道：“怎么样，我们这个公司是不是符合你的选择啊？”林总这么一说，赵光明不知如何回答了，他支吾着说：“很好的。不过，林总，我今天来是……”林总说：“想什么就说什么，不要紧的。你不要把我当老板好啦。”赵光明清清嗓子说：“林总，我是想，这个工作我恐怕做不长的。”“哦，为什么？”“就是，我这个人嘴巴笨，说不来话，好几次都被人家骂了。”林总笑了起来，“这有什么，挨骂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付出。你想想，是挨骂的多还是成功的多呀，你第一个月就拿了好几千，这都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嘛。说明你还是很有能力的，你的嘴巴并不像你所说的那么笨。一个人啊一定要相信自己，不是有句话嘛，只有战胜自己的人才是真正的牛逼。你的报酬就体现了你的能力和成功。所以，你不要犹豫，有了一个好的开头，还怕没有美好的未来？你看，你叫赵光明，你爹妈希望你前途光明。这里就是你的起点，你可别让机会轻易溜走啊。”

赵光明想，这个姓林的真是一张利嘴。他开这家公司，真是人尽其才了。不过，我难道就真在这儿干下去了？现在老百姓的防骗意识越来越强，这“业务”开拓起来太难了。再说我们从那些受骗的人那儿来的钱变成自己的收入，长期下去心里怎么受得了。

赵光明呆呆想着的时候，林总又说话了：“小赵啊，反正现在公司的情况你都知道了，你有点想法我也可以理解。不过我看你呀，还是没过了这个关。其实当时我也有过顾虑，开这样的公司到底行不行？我想了很久，最后我想通了，我这么做，也是体现我的人生价值，我们这个职业也是脑力劳动。我们要挖掘资源，要熟悉行业情况，要不停花费口舌与人沟通，还要挨骂，我们花费的精力不比别的行业少，说大了，我们的工作跟科学家比也毫不逊色。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还为政府解决了一部分人的就业问题，尤其是农村的剩余劳动力。如果他们老是无所事事，不就是社会不安定因素吗？所以，我们从事的这项工作没什么不要脸的。社会上把我们叫作骗子，这也没错。但是话又说回来，现在这个社会都是骗来骗去，谁能保证自己从没骗过人，或者没被骗过？你看那些大官看上去一个个都冠冕堂皇的，一旦暴露出来，原来都是大骗子啊。好啦，小赵，别胡思乱想了，在我这儿安心地干，不偷不抢，也不逼人家，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有钱赚就好，还有什么可多虑的呢？”

赵光明听着这些话，心里觉得不是滋味，但又无法反驳，所以他就低着头告辞了。林总还在他背后叮嘱：“把客户对话剧本好好看熟了，就增加了成功的几率。你一定会想通的。记住我的话，战胜了自己，你就是最强大的。”

赵光明这天晚上一直在想如何战胜自己，关键是如何战胜自己的良心。用林总的话说，就是必须过了这个关。

赵光明兜兜转转想了半天，觉得自己还不够强大，很难战胜自我，于是瞬间就闪过了报警的念头。他同时想起了卧底这个词。现在他就是这个卧底，一种悲壮的情绪陡然而生。如果报了警，毁了公司也毁了自己，但毕竟心安了。于是他开始在手机上拨号——110，可就在铃声响起来的一刹那，他忽然又摁下了挂机键。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这样的抖是不由自主的。他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好像攥着自己的一条命。他还在抖，手机都抖落在地上。然后，冷汗涟涟。

第二天，赵光明又去上班了。那天他异常亢奋，竟然打出去百余个电话。他用尽心思和不见面的人们沟通，反正无需顾及面皮，厚颜无耻才是硬道理。那些听起来有些苍老的声音似乎更容易沟通，他们对额外的获得表现出更大的兴趣。不像年轻人，刚一接通就挂断了。遇上不客气的，就诅咒他去死。赵光明倒不是心理承受力一下子强大了，而是因为他连死的心都有了，还怕人家骂吗？他是企图用这种方式挑战自己，麻醉自己，进而战胜自己，使自己达到林总那样的高境界。

赵光明的心里渐渐磨起一层茧，让他渐渐变得无所谓，渐渐觉得理所当然，渐渐麻木。那层茧在日复一日的磨砺中越来越硬扎，越来越厚实，直到把他的羞耻感和恻隐之心消磨得无影无踪。

3

春节之前，过了年就到七十岁的退休职工老张接到来自某银行的一个电话，里面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为了感谢客户，他们正在开展回馈感恩活动。因为张先生是银行的优质客户，只需支付几百元的手续费和快递费，就能免费获得价值数千元的4G无线网卡等酬宾大礼。老张也不是大大咧咧的人，他仔细询问了工作人员有关的活动情况，对方不厌其烦地进行了解答，还非常体贴地说，这些活动事项仅供他参考，还有其他套餐可供选择。如果他想详细了解，可以为他提供专人贴心服务。老张觉得工作人员很诚恳，就选了一款套餐，然后留下自己的寄件地址，很快邮去了手续费和快递费。几天后，老张收到了一个包裹，单子上写的寄件人就是那个银行。老张想，人家还是很讲信用的。他兴冲冲地打开包裹，把3张手机充值卡取出来，可输入后就傻眼了，根本无法使用。那个4G电视卡就是一个类似于U盘形状的塑料壳子。这些花了五百多元的感恩厚礼完全是一堆废物。老张气急之下再查到那个银行电话，里面的女声说，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老张直气得想摔了电话。

过去的几个月里，赵光明顺风顺水，连发连中。越来越可观的奖金把他曾经有过的内疚和不安切割得粉碎。对于老张这样的“优质客户”，他已经“研发”了一套操作线路图，屡试不爽，并深得林总欣赏。林总那次在公司庆功会上特别表扬了他，要他把自己的研发成果让大家分享。赵光明嘴上称一定不辜负领导期望，心里却不愿意。眼下他又试图捕获他的下一个猎物了。这一位是个老太。从声音上判断大约七十上下。老太似乎还蛮有文化的，对时尚一点都不陌生。沟通十分顺畅。赵光明心想，有门。其实他不愿跟那些连3D眼镜、4G电视卡都弄不清楚的家伙打交道，他不懂或者不热衷，你就无法推销礼物套餐。碰到这样的，他三言两语就主动挂机了。要的就是你感兴趣，这样我就能顺杆爬，直到把你拿下。老太果然上了套。这天赵光明趁胜追击，一举拿下十个。到最后一个的时候，他沙哑着喉咙，热情洋溢地发布着浓情感恩回馈，把自己都说感动了。子虚乌有的事竟成真的一样。然后他想，当那个不足十元的“大礼包”向被害人的头上砸去的时候，他们的反应一定很悲催。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们这么热衷这些玩意儿呢？谁叫你们这么容易受骗上当呢？我们也是无奈，大家都要吃饭。我们也难哪。还是林总说得对，现在这个社会，谁不骗谁呀？我们是暗骗，见不得人，贪官污吏是明骗。跟他们相比，我们太微不足道了。有权者嘴巴动一动，钱财滚滚而来。我们也靠动嘴，但一天下来，哪个不是口干舌燥的。自从打上了这部电话，我他妈的嘴唇就开始皴裂了，喉咙也疼，隔三差五地还挨骂。还好林总待我不错，那就干一天算一天吧。

和老张相比，刘阿姨就不一样了。

春节后的一天，刘阿姨家的固定电话响了。

“是刘××女士吗？这里是交通银行信用卡中心，我是工作人员程××，工号8384，耽误您一点时间我们做个客户调查。请问您最近是不是刚办的交行信用卡？”

“是的。”

“那您的信用卡收到了吗，使用下来感觉如何？”

刘阿姨说：“还好，就是额度低了点。”

“那您可以在6个月内带上相关材料去柜台申请提高额度。同时为了感谢您办理本行信用卡，我们推出一项新老客户回馈活动，赠送一个4G电视卡+3D眼镜+两张100元手机充值卡。请问这个礼包是邮寄到您信用卡的地址吗？”

刘阿姨警觉起来，但她还是继续回答：“是的。”

“那好，您需要支付快递费和服务费总计298元，这笔钱是作为押金，一周后我们会返还到您的银行卡里。您看这样行吗？”

“那我要跟交行客服再核实一下。”

“您不需要就算了。”电话挂断了。

刘阿姨接着在百度键入“银行卡诈骗”，类似伎俩不胜枚举，这招不过是诈术模板中的一个。然后刘阿姨又打电话去交行客服，证实确是诈骗。刘阿姨想，好险，还好没泄露自己的银行卡号等信息。

那一边，理着莫西干发型的青皮小子回头看看一直站在身边的师傅赵光明，一脸无奈。赵光明瞪了他一眼，真笨。一个回合就掐了。走开，看我怎么搞。

赵光明现在成了公司业务骨干，忙着言传身教，他已被林某提升为部门主管。除了亲自出马，还带上了几个林总亲自指定的徒弟，莫西干头就是其中一个。但赵光明觉得这小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堪调教。不过林总说，别着急，人家的心思还没定下来，像你当初一样。你憋足了劲，不是一下子就飞跃了嘛。这也证明你已经战胜了自己。现在公司业务进展顺利，我们必须抓住机遇，不断拓展新业务，发现新的业务增长点。我们的团队已经有70多个员工了。赵光明，我是借你的光啊，公司前途一片光明啊。将来我们会越做越大，还要开设分公司。到时候，你就是分公司老总的人选。

赵光明被他说得心旌荡漾，林总说起话来倒还真有几分领导的样子。不过，每当赵光明这样想的时候，总觉得莫名的好笑。一个诈骗公司，一个像模像样的老板，考勤打卡，分析研判，一样不少。这世道，看不懂。嗨，管他呢，有钱赚就好。

类似老张刘阿姨等报案越来越多，民警开始排摸。但是，这类报案不仅没有可供追查的信息，而且嫌疑人用的都是IP电话，可谓藏头埋尾，侦查进展不太顺利。不懈努力之后终于发现了一条缝隙，沿着这条缝隙，侦查员找到了IP电话的位置，江西新余市区一个普通住宅内。到了那里一看，住宅外面悬挂着一条醒目的横幅：欢迎您加入我们的团队。

连续六个昼夜，侦查员把外围情况摸得煞清，然后突击行动。包括林某和赵光明在内的四十余名犯罪嫌疑人被当场抓获。赵光明两眼冒着金星，他想过，这一天终究会来的。算起来，从他进入昱胜公司至今，还不到一年。

专家点评（上海公安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 浦建兴）：电信诈骗就像病毒，会有许多变种。目前电信诈骗手段又出新招，例如假冒银行要求扣年费、把你提升为优质客户提高额度，或开展回馈客户的活动等，最终都要求受害人转入资金。广大市民要注意防范，尤其是防范提升信用卡额度的诈骗。

遇到银行客服来电，尤其是涉及个人身份、银行卡信息的，先不要盲目相信，应在挂断电话后主动拨打官方服务号码进行求证核实。因为假冒客服号的诈骗电话只可主动拨出不能被动接入，而你的主动拨打就可使骗子现原形。

另外，银行客服号码均是全国统一的，市民接到陌生号码的客服来电，不要轻信，更不能按照对方要求操作，而应拨打相应银行的客服电话进行求证。

发稿编辑/浦建明

插 图/叶旦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