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钱建平
华 嫂
◆ 钱建平
华哥是我的老师,不幸身患癌症病故。我们几个学生都各自在天南地北,没赶上他的追悼会,直至一个月后才与梅兄相约一起去吊唁。
踏进华哥的家,只见客厅中挂着围着黑布的华哥遗像,迎候我们的华嫂竟成了满脸憔悴的老妪,几乎认不出来。一阵悲哀袭来,不禁泪如泉涌。
华嫂,用那半是凄苦半是欣喜的笑容迎接我们。
华嫂盼望我们的到来,说是有一件事要我们做主。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很大又十分精致的盒子。打开一看,只见是厚厚的一本册子,有长篇小说那样的分量,上面写着“韵竹的信”。韵竹是华哥的前妻。哦,是前妻的来信,一封封都编了号,一共112封。再翻下去是一本相册,都是与前妻有关的照片。那是华哥和韵竹婚后那段甜美生活的记录。他俩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当时是一对情深意笃的佳侣。婚后不久还生了个酷似其父的漂亮的儿子。这种幸福的家庭叫人艳羡。谁知从“文革”开始祸从天降,华哥连遭厄运:先是内定右派,后又被打成“假党员”。“文革”后期,又“查出”他是个“特务分子”,帽子一顶比一顶大,就差没有“立即执行”了。当时华哥夫妇分隔两地,华哥自己受了委屈,又怎么向妻子说清楚,幸好韵竹深知自己丈夫的为人,坚信总有一天他会雪洗冤情,真相大白的,于是借着鸿雁传书一次次来信安慰、鼓励华哥。这就是厚厚的“长篇小说”的一部分。再看下去,情况骤变,感到绝望的华哥为韵竹母子的前程着想,毅然提出了离婚,并一再恳求韵竹重组家庭,为孩子找个“政治上过硬”的继父。韵竹哪里肯答应,写去了一封封含泪的信,拒绝这个残酷的请求。信中那恳切的言辞缠绵忠贞的情感,看了催人泪下。最后,一定是华哥去信表示再不答应他将采取“极端手段”,这才迫使韵竹不得不悲痛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最后一封信上韵竹渴怀深情地写道:“你将永远是我孩子的爸爸,永远是我心中的丈夫……”可叹一对恩爱的夫妻就这样分手了。
华嫂说,他生前常想着前妻,也常翻阅这些信件和照片。这个普通的纺织女工说着这些事来,神情是那样的平静自如,不仅毫不介意,而且充满了同情之心。我惊讶地问华嫂,他和前妻的情况,你从前是否清楚?华嫂点点头,说是婚前就知道的,她和华哥原是邻居,她说她了解华哥,敬佩华哥,也懂得他的感情,尊重他的感情……
1980年,华哥终于得到彻底平反。可那时韵竹已由组织介绍与一位三代贫农的干部结了婚。听邻居们说,从未见过这对夫妇一起出入过影院,一起逛过街,是一对标准的“革命夫妻”。
华嫂是个极富同情心的善良女子,她见到华哥孤身一人,又体弱多病,便主动接近他最终与他结为伉俪,甘愿悉心照顾好他的余年。熟人们提起华嫂都啧啧称赞,说是每天清晨总可以看到夫妇俩上公园。后来华哥步履蹒跚,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华哥一步步走,手里拿着华哥的外衣,一觉风大天凉,就赶快替他披上。华哥生病期间,更是日夜侍候在病榻前,精心照料,直到华哥生命的最后一刻。
病中的华哥思念着他的前妻和儿子。华嫂告诉我们,是她鼓励华哥在两年前去外地看望儿子。儿子相认了他,华哥异常欣喜。华嫂再三询问病重的华哥要不要请他们来聚一聚。华哥摇摇头,说是别去惊动他们。华嫂无可奈何便将华哥、韵竹和儿子媳妇的合影,三张照片装在一个镜框里,放在华哥的床头柜上。华哥见了,紧紧地握住华嫂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两行热泪滴落在枕边。华嫂说,我知道这是他感激我对他的理解。
看完了这部“长篇小说”,听完了华嫂的叙述,我们的心里真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觉得这是另一部“廊桥遗梦”。
华嫂询问我们,这些信件和相册如何处理:是保存还是寄给韵竹?
思索良久,我和梅兄都说:“还是寄给华哥的儿子吧。”相信这是华哥的最后的心愿。
发稿编辑/浦建明
插 图/鲁 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