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寒
虎口里的珊瑚珠
◆ 清 寒
“真是个大家伙!小春,它得有二百斤吧?”
“将近三百。”
“三百?!”
“少见多怪。华南虎只能算虎类中个体最小的几个亚种之一,如果你见过西伯利亚虎,现存体重最大的肉食性猫科动物,哇,那才叫大家伙,生性凶猛,行动迅捷……”
“打住打住,别跟我犯职业病。这家伙已经很让我震惊了。瞧它的四肢,我能想象它奔跑起来的姿态,像风像闪电。”
“别把自己整得像个诗人。”
“对,胡诌是你的专长。我能摸摸吗?”
“废话。你来干吗的?”
“说真话,心里有点害怕。”
“别逗了,医学院学生天天摸死人都不怕,怕摸它?”
“不一样。真不一样。”
“是啊。不一样。”
“小春,小春,发什么愣呢?我可真摸了。”
巨大的华南虎近在咫尺,黑色条纹穿插在黄色皮毛间,像极了一种锋利诡异的兵器——软剑。“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肃杀而凛然不可侵犯。前额,由黑色条纹构成的“王”字尤其令人望而生畏。哪怕它现在只是一张虎皮,依旧那么威风,那么不可冒犯。
“摸都不敢摸还说练解剖。我说你到底行不行?”
“行……”他长吁了口气,握紧拳头砸了砸左胸,说,“行!没问题。”
“好了,看过了摸过了,去拿那些内脏练手吧。我得把虎皮弄干净些,下午做标本。”
一场别开生面的解剖开始了。
“知道我们平时用什么练习吗?”随着手术刀的步步深入,他的感觉渐入佳境,稳定中带着小小的兴奋。这是外科手术应该具备的心态,好比运动员聆听起跑枪。
“老鼠?青蛙?兔子?”
“还有羊。练习胃大部切除术。最大的就是羊,比起这个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那你得请我吃饭。”
“没问题。看看这个大家伙胃里有什么,我就请你吃什么。”
“滚。”
“哈哈……”他的笑声突然卡住了。
“怎么了?哎,杜平,发什么愣呢?”
“小春,你……你喂它吃过……什么?”他声音突然有些发抖。
“肉呗,它又不是羊,总不能喂草吧?”
“什么肉?”
“什么肉?猪肉、牛肉、鸡肉……都可能。”
“不……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哎,你到底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他脸色惨白,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人像看到了鬼。他一步步后退,突然叫了一声,踉跄着夺门而出。
“哎!杜平,你跑什么?”
左鼎已经闷头检取那些细小的骨片十几分钟,庄海实在忍不住了,上前问:“能确定吗?”
左鼎说:“能。”
“人的?”
“人的。”
庄海倒吸口冷气说:“还真是?”
“看看这些。”
“这都什么?”
“舟骨、月骨、三角骨。这个残损了,大致形态尚可辨认,应该是豌豆骨。还有,钩骨。这个,”左鼎用镊子夹起来辨认片刻说,“头状骨。”
庄海看着被左鼎按照某种规律排列起来的骨片,问:“这堆小骨头放在一起表示……”
“腕骨,共8块,右手腕的找到了4块。左手腕的2块。这3块是跗骨,就是脚面骨,左右脚应该各7块,目前差得比较多。这几块是指骨。我相信将胃内容全部处理完,能找到更多结构完整的骨。至于这些碎骨碴,可以尝试拼合。”
“碎木机杀人案重新上演了?”
“不粉碎成这样,老虎也不可能吞食下骨头。不过凶器不是碎木机,从骨断端及劈裂程度分析,嫌疑人使用了不止一种凶器,锯、刀、斧子都有参与。”
庄海撸了撸头发说:“这样的毁尸灭迹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要不是老虎死了,别说破案,连被害人的尸体都没地儿找去。”
“食料有剩吗?”
庄海摇头说:“没了。成年虎的食量差不多一天十公斤,三只虎,一百斤肉不够吃两天的。”
“这么看,可以间接排除被害人中毒身亡的可能。”
“对,另两只虎健康状况良好。这只虎之前就病了。”
“谁报的案?”
“医科大的一个学生,叫杜平。他跟饲养员狄小春是初中同学,来找狄小春玩儿的,碰巧赶上狄小春要备虎皮做标本,他就想在老虎身上练练身手,结果发现虎肚子里有人骨,就直接向110报了警。”
“功课学得不错,心也很细。”
庄海点头说:“初步了解品学兼优,有外科医生的天分。”
“狄小春有可疑吗?”
“看起来非常慌乱,从逻辑上讲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一、狄小春真跟案件有关,恐怕不会随随便便让杜平解剖老虎。二、狄小春只管喂虎,动物园食料购买、发放另有专人负责。我已经派杜般盯着负责人仇斌去了。这边事一完,我马上过去。”
“既然如此,狄小春慌乱什么?”
“心理影响吧。一般人想想都受不了,何况是亲手喂出去的。”
“喂的时候狄小春就没发现异常?”
“你是说……”庄海思忖着说,“对。犯罪嫌疑人手段凶残,被害人的尸体被处理过,喂食的应该不是尸块,至少不全是,比如手脚这些外部特征鲜明的部分都经过粉碎。看来有必要再问问狄小春。你的提醒很重要,哎,还有没有别的?”
“从骨质和骨形态看,死者是新近被害,成年人,极有可能是青年女性。”
“性别可以通过DNA最终确认。还有吗?”
“暂时就这些。”左鼎说,“还得帮我办件事。”
“你说。”
“跟动物园沟通一下,我需要收集这两天三只老虎的排泄物。”
“找人骨?”
“对。其他组织成分会被消化,骨头不会。必须找到足够多的物证才能判定被害人是否已经死亡。”
“明白。我马上去办。”
一百八十平方米的房子,奢华的装修和陈设,外加一个闲在家里从早到晚打麻将的老婆,三千元月薪是支撑不出此等门面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中饱私囊。仇斌究竟从三只老虎身上揩走多少油,物质世界给出了贴切的回答。
按照狄小春的说法,仇斌不是第一次发放冷冻过的散碎肉了,碍于同事情面,更因为仇斌隔三差五请狄小春喝个小酒,事情心照不宣,狄小春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圆滑,狡黠,贪婪,惯于投机钻营,摸爬滚打的社会技巧全装在仇斌圆滚滚的身体里。庄海和杜般表明身份,仇斌愣了愣,旋即哭丧着脸絮絮叨叨摆起龙门阵,将生活描摹得凄风苦雨,惨不忍睹。这个家伙意图把自己装扮成可怜的乞丐,只是手里的金碗太过扎眼,反倒加重了他的滑稽感和不伦不类。
“好了。”庄海打断仇斌的顾左右而言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想知道你最近一次是从哪儿进的货。”
“最近一次?”仇斌的泡泡眼里闪动着迷惑不解,“肉,肉联厂啊。那是我们的固定采购点。我这个人做事你们还不了解,一向守规矩……”
“你想清楚再回答。”杜般语气严厉。
仇斌的喉结动了动,睃见庄海的眼神,不禁哆嗦了一下,干笑两声,搓搓手说:“警察同志,我不太明白,你们这是……怀、怀疑我吃回扣?”
庄海说:“没那么简单。”
仇斌坐不住了,说:“我知道吃回扣不对,可这,这根本就是公开的秘密嘛。哪个单位搞采购的不不……是吧?再说,就算我们不伸手,对方搞销售的也会主动给我们的。”
杜般说:“我们问的不是这个。”
此刻的仇斌急于将自己摘干净,顾不上理会杜般,继续分辩说:“市场竞争嘛,他们要保证长足发展,要想方设法赢得客户,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必须调拨一定的公关资金。这是他们心甘情愿的。我们……他们……是吧?”
庄海说:“仇斌。我们在死掉的老虎肚子里发现了人骨。”
“这很正常,是吧?就算发现人骨,”仇斌停止了慷慨激昂,盯着庄海说,“发……发……发现什么?”
“人骨。”
“人……人骨?人的骨头?你们是说,老虎吃的是……”仇斌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你们,哎,你们不是以为我杀了人吧?天地良心啊。”
杜般说:“所以,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最近一次从哪儿进的货。”
“对对对,跟我无关,是,是进货,货源的事。”仇斌咽了咽口水说,“从西关市场。那儿的肉便宜,尤其是每天收摊的时候。哎,你们可别误会,我也只是偶尔从西关市场进货。偶尔。账上走的是肉联厂,我不可能总在其他地方进货,是吧?”仇斌抹着汗,一脸皮笑肉不笑。
庄海说:“具体时间,摊位。”
“大前天,晚上,晚……”仇斌支支吾吾起来,“晚上八点来钟。忘了……忘了具体是哪个摊位。”
庄海跟杜般交换了下眼神,说:“晚上八点?西关市场关门了吧。”
仇斌垂头不语。
庄海说:“肉不是买的。”
仇斌说:“有的,有的直接扔了太……太可惜了。那些肉贩子,前脚高价卖,后脚呢,当垃圾扔了,多浪费啊,是吧?”
庄海起身说:“走吧,带我们去指认位置。”
杜平从噩梦中惊醒,寝室里黑黢黢。他能从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以及另外一种声响。另外一种声响?杜平翻身坐起,紧张地四处看,无法确定寻找的目标究竟是什么。衣物、书本、背包、水壶、饭盆……包括手机,所有物品保持着静默。午夜,属于安眠和睡梦。杜平渐渐意识到那另外的声响并非来自于寝室,并非来自于现实世界,而是,来自于内心。“咯吱咯吱”、“咯吱咯吱”,无数骨头因为拥挤而剧烈地摩擦,每块都急于抢到前面开口说话。在拥挤不堪的混乱中,杜平看到了一粒珊瑚珠,红艳如血。它和那些骨头,从梦境中挤出,填满了他的耳朵,
天光放亮,杜平反而缩进了被子。
“杜平,还不起床?饭不吃,课也不上了?”
“这小子昨天回来就不大对劲儿。”
“哎,昨天约会去了吧?”
“约的那个口腔系系花,保准的。”
“肯定意图不轨来着,结果被系花左右开弓一顿暴揍,揍傻了。是不是?说话啊。”
同寝室的同学七嘴八舌。杜平用被子蒙着脑袋,一声不吭。嘈杂过后,寝室里只剩下杜平。他拉开被子,竖着耳朵听了听,下床穿好衣服,匆匆离开了寝室。
杜平没去他该去的第二阶梯教室,而是转到了实验楼的小教室。隔着窗户,杜平扫过正在做实验的那些脸。肖潇不在。杜平的胸口不自觉地起伏着。教室里有人看到了杜平,不一会儿,里面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越来越多的目光投向窗外。杜平跑开了,他近乎茫然地跑出校门,在路边一个电话亭站定,迟疑片刻拨通了电话。
“阿姨您好,我,我想找肖潇。”
“找肖潇啊?她在学校,要周末才回家。你是……”
话筒从杜平手中滑落,在螺旋线的牵引下,摇摇荡荡。“喂!喂?”的喊话声跟话筒一起,在距离杜平背影越来越远的地方摇荡。
案发第二天早上9点,首次案情分析会在法医物证鉴定中心会议室召开。左鼎出示的照片共显示了107块人骨,这是法医室经过彻夜工作收集上来的证据。107块人骨中能确定的有11块颅骨,4块颌面骨,9块腕骨,6块跗骨,7块指骨,6块跖骨,更多的碎骨通过辨认、拼合分属胸骨、肋骨、髂骨、肱骨、股骨、尺骨等。
左鼎介绍完基本情况,又说:“根据碎骨的属性及其在人体中所占比例,可以确定被害人已经死亡。初步推断为青年女性。有颅骨没毛发,我认为是经过了火烧或腐蚀性处理。”
庄海转脸问欧阳楠:“DNA检验情况怎么样?”
欧阳楠说:“时间关系,检材还没处理完,现有结果显示DNA为同一个体所有,女性。数据库暂时没有比中信息。”
庄海说:“侦查方面进展不大。经核实,最近一批货确是仇斌在西关市场弃物堆里捡的。西关市场晚七点四十关门,剩下二十分钟由市场管理部安排的清洁工打扫卫生。仇斌就是利用这段时间在弃物堆里收捡碎肉,调换肉联厂的部分进货,再将好肉倒卖给西关市场的肉贩子谋取利益的。按照仇斌的说法,平时弃物堆里碎肉、下水全混在一起,而当天,仇斌发现了四个双层塑料袋。打开一看,除了不成形,肉质并未发臭。仇斌自觉捡了个大便宜,直接拎走了。另外,我们返回动物园,在冷库的垃圾箱里提取到了那几个塑料袋,刚刚送到收案室进行了检材登记。如果塑料袋上能检出DNA,而且与骨头的DNA一致,就能排除狄小春调包的嫌疑。”
欧阳楠说:“好。我们尽快检验。监控方面有收获吗?”
“弃物堆是监控死角,不过我还是安排了人看录像,但愿能从其他位置的影像资料发现蛛丝马迹。”
左鼎问:“从塑料袋入手能追踪到什么吗?”
“两个白色塑料袋标有方北建材市场的字样,其他六个是普通黑色垃圾袋。”
左鼎说:“方北建材市场在北二环外,距离西关市场可不近。”
庄海说:“是。但仅根据塑料袋难以划定排查范围。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尸源不明。我查了全市最近一周的失踪人口信息,一名老年痴呆症女性患者,两名疑似被拐卖的儿童,都是男孩。尸源不明,没办法开展行之有效的侦查。”
欧阳楠突然问:“仇斌说没说袋子里的东西当时处于什么状态?”
“状态?”
“比如有没有冷冻的迹象。”
“冷冻……”话刚出口,庄海立刻反应过来,“对。仇斌确实说过袋子里的东西处于半冷冻的状态,虽然我们不知道嫌疑人在运送过程中是不是动用了冷冻车,起码可以认定一点,扔的时间距离捡的时间不会太久。这样一来,可以调看一下相应时间段内附近路口的监控。”
左鼎说:“没错。这个时间段,来西关市场的人不多,如果嫌疑人使用冷冻车,目标醒目,容易锁定。如果没有,那么嫌疑人可能住在西关市场附近。”
案情分析中,庄海的手机响了。
“什么?”庄海接听着电话,猛地站了起来问,“在哪儿?好,我马上到。”
左鼎和欧阳楠征询地望着庄海。
庄海挂上电话说:“杜平坠楼了。万方大厦工地。我马上赶过去。”
左鼎说:“人死了?”
庄海说:“还没有,但情况危重,人已经送到市第一医院抢救。鉴于杜平和虎口女尸案的关系,你们最好能跟我一起去看看现场。”
左鼎说:“好。我调勘查车。”
万方大厦因资金断链停工,施工队撤出,工地上空荡荡。大厦楼前,警戒带环绕的空地上,一摊血迹呈黑红色。白色标记线勾勒出人形。目击者为路人,看到有人坠楼,即刻拨打了110及120。110率先赶到,警员在坠楼者裤兜的钱夹内找到身份证,核实身份后跟医学院取得了联系,并协助120将伤者送往医院。
“我们昨天因为‘虎口女尸案’跟医学院联系过,校方担心杜平坠楼与此案有关,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杜般向庄海等人简要汇报了案情。
庄海问:“杜平人怎么样?”
杜般说:“正在手术抢救。医学院那边的留守人会随时向我们通报情况。”
“看到其他人吗?”
杜般说:“围观的人光注意杜平了,没注意楼上有没有其他人下来。”
左鼎说:“走吧,上楼看看。”
近二十米高,杜平没有当场毙命可谓奇迹。痕迹组勘查结果显示:现场收集到两种新鲜足迹。
韩枫说:“两种鞋印均为直底、圆头、弧形跟。一种鞋底花纹为人字形;一种由点、线、三角等几何图案组成。两种鞋印痕特征统一,即印痕周边不完整,花纹边缘呈钝角,鞋弓部无‘支撑梁’,支持橡胶底运动鞋的结论。这里,”韩枫指着地面说,“两种足迹混乱,有交叉和叠加,说明出现过搏斗。之后,几何图案运动鞋出现倒行足迹,直至楼板边缘。结合案情,几何图案运动鞋的穿着者应该是杜平。”
庄海立刻掏出手机,向院方求证,韩枫通过足迹分析得出的结论确凿无疑。庄海说:“韩枫你继续,关键是另一种足迹。”
韩枫观察、测量后说:“人字形运动鞋穿着者,起脚高而有力,落脚轻,前掌压痕重,跟压相对轻,位于脚跟中心,蹬、挖痕明显,同时甩土量大而且远,步子长,步角大,从成趟足迹看,步行线有规律,这些符合青年男性足迹特征。另外,依据足迹长、步长、步态等,初步推断嫌疑人身高在170厘米至174厘米之间,中等胖瘦。”
庄海说:“好!还有什么?”
韩枫说:“足迹反映的情况就这么多。”
左鼎说:“还有,嫌疑人体格健壮。”
庄海问:“怎么讲?”
左鼎说:“足迹反映双方有过搏斗,但现场没有明显出血,杜平的倒行足迹看不出中断,说明嫌疑人在体力上占据优势。”
庄海说:“有道理。杜平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等于从侧面印证了嫌疑人的体格状况。”
“坏了。”欧阳楠说着,转身往楼下跑。
庄海大声喊:“出什么事了?你去哪儿?”
欧阳楠头也不回地说:“去医院。”
围绕杜平的外围调查迅速展开。杜平的父母同为一家企业的职工,膝下只有杜平一个儿子,家庭结构和社会关系简单。儿子身遭不测,夫妻二人震惊而又痛心,对杜平是否与人结怨给予了否定。从校方了解的情况看,杜平平素为人谦和,成绩优异,与同学关系良好,不存在仇视或敌对关系。据同寝室的同学反映,杜平前一天下午逃课外出,回来后情绪反常,一直蒙头睡觉,不肯跟任何人说话。晚饭没吃,第二天早饭也没吃,而且没去上课。口腔系的同学反映上午八点半杜平曾出现在教室外。
庄海问口腔系同学:“杜平是临床系的,为什么去口腔系教室?”
同学回答:“传闻杜平在追我们系的肖潇。”
“传闻?”
“肖潇被誉为系花,追她的人很多。杜平和其他追求者比,家庭条件太一般了。而且杜平低我们两级,比肖潇年龄小,性格又比较内敛,态度不明朗,追求得也不热烈,所以被排在传闻一档了。”
“肖潇在吗?”
“不在。周二午饭后就没见她人了。”
“今天周五,她离校这么久,作为同学和老师都对此不闻不问?”
“是这样,肖潇除了是医学院的学生,还有一个身份——最具潜力青年诗人,经常参加诗歌协会的活动。学校挺重视肖潇的创作成绩的,请销假方面给予了极大的方便。再有,我们处于实习期,六月份面临毕业,大家忙于找单位跑工作,离校几天不足为奇。学校对历届毕业班的管理相对宽松。之前,肖潇几天不见人的情况时有发生,她家又在本市,所以谁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庄海当即拨打肖潇的手机,对方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同学提供信息说肖潇有两部手机,另一部手机的号码是秘而不宣的。
庄海通过校方了解到肖潇的家庭住址。庄海派杜般去调取杜平和肖潇的话单,自己驱车赶往肖潇的家。
诚如肖潇那些同学所言,肖潇的家庭条件十分优裕,父亲经商,母亲是知名画家。得知女儿已离校几天,肖潇母亲手中的水果盘摔落在地,笑容也僵住了。
“不可能,不可能。肖潇周日返校时说周末回来,就是今天,就是今天啊。你们,你们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们肖潇失踪了吗?”
肖潇的父亲比肖潇的母亲理智,他扶她坐到沙发上,对庄海说:“请告诉我们实情。”
庄海说:“现在不好下判断。我们了解的情况是,肖潇周二离校,随后便失去音讯。她134******33这部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据我们所知,肖潇还有另一部手机。”
“对对对。另一部手机。”风姿绰约的女艺术家已全然乱了方寸,慌张地拿起电话,颤抖着摁下号码,“肖潇,接电话啊,接妈妈电话啊……”她执拗地祈求着哀求着,全然听不到话筒里传出的“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自动回复。
肖潇父亲取下肖潇母亲手中的话筒,放回到机座上。肖潇母亲立时崩溃,伏在丈夫的肩头失声痛哭起来。
这样的情况下,继续问是残忍的,但庄海没有选择:“请问你们最后一次跟肖潇联系是什么时候?”
肖潇父亲扶了扶眼镜,说:“肖潇是在溺爱中长大的,任性,脾气大,不喜欢我们有事没事给她打电话,所以……所以,我这周没给她打过电话。”
肖潇母亲抬头,抹了抹眼泪埋怨:“你就是只知道忙生意,根本不关心女儿。”
庄海问:“那么您呢?什么时候联系过肖潇?”
“我?对对,我联系过肖潇的。我联系过。”肖潇妈妈匆忙起身去拿茶几上的手机,翻查一会儿,颓然跌坐回沙发,喃喃自语,“周二。怎么是周二呢?”
“周二几点?”
“下午2点。”
“肖潇当时在哪儿?你们说过什么?”
肖潇妈妈摇头,再次掩面而泣,说:“我想起来了,肖潇根本就没接。”
“我们了解到肖潇有时会到外地参加文学活动,有没有可能……”
“不可能。肖潇这孩子虽然任性,远行肯定会跟我们说,去哪儿,去几天,搭乘什么交通工具,活动主题等等,她百说不厌。这孩子就喜欢聊与诗有关的事。而且,出远门得带行李。肖潇爱美,每次出门对衣服精挑细选,包括不同款式的衣服搭配哪双鞋、哪个包,都会考虑到。就算只出两天门,行李箱也装得满满的。她不可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带就走,不可能。”
庄海问:“肖潇有男朋友吗?”
肖潇妈妈说:“肖潇这孩子心气高,学院里追求她的男孩子倒是不少,可没听她说对哪个男孩动心。”
“社会上的呢?”
肖潇父母彼此对望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她提起过一个叫杜平的男孩吗?”
肖潇父母再度陷入回忆,少顷给予了否认。
肖潇母亲说:“对了,今天早晨,有人打电话找过肖潇。”
“谁?”
“他没说,是个男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而且叫我阿姨。”
“号码呢?”
“是个公用电话。”
庄海从座机上查抄了来电号码,问肖潇母亲:“他说什么了?”
“就问肖潇在不在家。我说肖潇在学校,问他是谁,也不回答,后来我就挂了。”
离开时,庄海叮嘱肖潇父母尽快报案,留血液样本,便于警方进行DNA检验和比对。
从话单上看,杜平跟肖潇之间近期只有一次通话,时间是周一下午6点,杜平主叫,通话时间75秒。基站位置提示两人当时在医学院,这一情况很快在同学当中得到证实。肖潇常用的手机上最后一个来电时间显示在周二中午12点47分。回拨后发现该手机已停用。虽然这个手机跟肖潇之间的联系只此一回,不能完全排除错打的可能,庄海还是觉得不能轻易放弃这条线索,他嘱咐杜般再调取这个手机号的话单查一查。肖潇那个秘而不宣的手机号上的人员来往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复杂,除了肖潇父母,联系过的人只有五个。最后一个联系人是肖潇母亲,时间是周二下午2点,如肖潇母亲所言,电话未接通。
庄海打断杜般的汇报问:“当时肖潇手机的位置?”
杜般故作深沉,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问你呢。”庄海吼。
杜般一字一顿地说:“跟西关市场在同一基站。”
庄海神色为之一振,问:“肖潇的两个手机号在一起吗?”
“当时在一起。而且两个手机号之后没有移出该基站,直到下午六点零五分,两个手机几乎同时关机。”
“人为的?”
“老大,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有种预感。”
“你是说虎口女尸?”
庄海没有正面回答,提高声音说:“那五个人,马上逐一排查。另外。肖潇常用手机上的联系人也要查,特别是家住西关市场附近或单位在西关市场附近的。”
“是。”
“杜平的话单呢?”
“杜平社会关系简单,近期通过手机联系的除了家人就是同学。周四他跟狄小春通过话,狄小春也证实了,聊的是拿老虎练手的事。之后就没有拨打和接听记录了。”
庄海说:“杜平出事当天也没跟人联系过?”
杜般说:“确实没有。”
庄海沉吟:“不应该啊。工地那种地方,巧遇可解释不通。难道……”庄海陷入沉思。
杜般提醒说:“老大,从话单上看杜平和肖潇交往不深,是不是按两起案件处理?加上虎口女尸案。三起案子同时上手?”
庄海回过神来,说:“现在谈并案、分案为时尚早,不要让主观想象干扰侦查思路,该查什么查什么。”
“明白。”
虎口女尸案的检材全部检验完毕,DNA数据显示虎口内为单一受害人。欧阳楠在塑料袋上成功提取到人体成分,其DNA也与虎口女尸的DNA分型一致。仇斌的证词得到确认,狄小春的嫌疑也被排除。
庄海得到消息挂了电话直奔鉴定中心DNA办公室。欧阳楠人在实验区,非实验室人员不得擅入,庄海急得团团转。
吴娜说:“庄队。我们DNA的人这两天忙得几乎没合眼,尤其是楠姐,实验要做,现场要出,一刻不停地连轴转,你怎么还想催啊。就算我们是铁打的,机器总得按步骤按程序来啊。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行不行?”
庄海咧嘴一笑,拱手说:“知道知道。辛苦辛苦。”
吴娜翻翻眼睛,叹气说:“不辛苦,命苦!”
“现在刑侦技术可是办案的关键,离开你们我们寸步难行。老实说,哪起案件的告破没有你们的付出?你们当之无愧的功不可没。”
“嗯。”吴娜笑着说,“这么说还算有良心。”
“是是是。”庄海凑上去问,“肖潇父母的血样是不是可以快点检验?”
“哎!”吴娜瞪大眼睛说,“我就知道,庄队给我灌迷魂汤是有目的的。果不其然啊。”
庄海再次拱手:“妹子,我知道你们工作量特别大。这次真是十万火急,关系到一起重大案件……”
“我知道,虎口女尸案。”
“你知道?那更好了。你说是不是十万火急?是不是应该快点?往前排一排,最好立刻、马上,现在就开始。”
“这个嘛——”吴娜有意拉长声。
庄海催促说:“拜托拜托!请你吃饭。”
“你还是请楠姐吧。实话告诉你,楠姐正在里边忙呢。”
庄海说:“欧阳她已经……好!这才叫心有灵犀。行,走了。有结果第一时间通知我。”
“庄队,你也太得寸进尺了吧?”
“必须的。”庄海说着,摆摆手离开了办公室。
深挖话单线索得到的结果是:肖潇私密手机上的五个人均为诗歌界的人士。两位诗人,一位当地诗歌刊物的编辑,两位评论家。五个人的工作单位及家庭住址跟西关市场相去甚远。近期和肖潇没照过面。肖潇常用手机上最后一个联系电话的手机卡来自运营商非法销售,开卡时间不长。除了周二拨打过肖潇的手机,没跟其他人联系过,周三即停机。机主是不是有意回避身份登记?这张卡是不是专门用来联系肖潇的?它跟肖潇的失踪有没有必然联系?侦查工作因手机卡的停用陷入无边沼泽。
杜平术后处于昏迷状态。由于伤势过重,医生对预后不乐观。杜平能否苏醒,什么时候苏醒成了未知的迷局。从当事人口中获知案件详情的计划落空,庄海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围绕虎口女尸案展开的监控追踪小有斩获,周二晚7点35分,西关市场西入口摄像头拍到一个推三轮的人,行迹可疑。该人中等身材,穿棕色夹克,蓝色牛仔裤,头戴黑色帆布帽,进入市场时帽檐压得很低,遮蔽意图明显。三轮车车兜用蓝布蒙盖,车上的东西难以判断。临近收摊,场面比较乱。电动三轮很快消失在镜头外。另从路口监控发现这辆三轮车运动轨迹,离开时蓝布呈团裹状,车兜是空的。初步推断来自市场北侧马甸小区、西郊小区或棉纺厂宿舍大院。逐一排查是不现实的,庄海决定从三轮车入手。
两小时后,庄海在棉纺厂宿舍东南角车棚内找到可疑三轮。经核实,三轮车的主人是棉纺厂的退休职工,年前病故,老伴是位年逾六旬的老太太。老太太说三轮车废弃不用已经很多年了,但是她清楚记得上有链锁,钥匙就放在家里。
庄海说:“看来嫌疑人撬开了链锁。”
杜般说:“可他为什么要把三轮车停放回来呢?”
“你进院门的时候没看到院内不准随便停放机动车、非机动车的牌子吗?嫌疑人这么做,是不希望惊动他人,引起麻烦。另外,如果我没估计错的话,嫌疑人很可能就住在这儿。”
“把车弄走?”
庄海说:“不行。假如嫌疑人住大院里,这么做很可能打草惊蛇。确定目标前要让他跑了,再想找势必登天。先提取检材。”
杜般说:“我提?”
“从三轮车上提不可见检材,别说你了,我都不行。”庄海说着掏出手机,给欧阳楠拨电话。
此刻的欧阳楠正在实验室等待数据,看到庄海的来电,她知道肯定有急事。庄海在电话里简单说明情况,欧阳楠意识到三轮车上的生物物证甚为重要,必须亲自赶往现场,便叮嘱吴娜盯着实验,自己开始换衣服,准备勘查箱。
“这时候出现场?还是虎口女尸案?”
欧阳楠说:“对。有新线索。”
“看来今天又得熬通宵了。”
“八九不离十。记着啊,这组实验数据出来,马上进行比对。”
“放心吧,交我了。”
车疾驰出市局。欧阳楠没有动用勘查车,庄海的顾虑不无道理,嫌疑人明确前,侦查应该保持相应的隐秘性。
欧阳楠到达指定位置,看到车棚的一部分被蓝色施工隔板拦住了。不用问,这是庄海使的障眼法。庄海自己撸胳膊挽袖子,老远招呼欧阳楠为管理员。欧阳楠马上进入角色,边跟庄海搭讪边绕到隔板内。
两个人嘴上聊的是地下管道维修的事,手上干的是围绕三轮车进行检材提取。
返回市局的路上庄海对欧阳楠说:“务必成功。”
欧阳楠笑笑说:“我们这行不能感情用事,只尊重事实。”
庄海强调:“事实是嫌疑人百分之九十以上用过三轮车。”
“这个百分比根据什么算的?我要提醒你注意,即便三轮车嫌疑人百分百用过,我也不能给你任何保证。我们检测的是脱落细胞,是微量检材,成功与否除了取决于操作者的态度和技术,还取决于生物检材的基础条件。”
“欧阳,我怎么觉得你一个劲儿给我泼凉水啊。”
“怕你脑袋过热,烧出脑洞。”
晚霞渐渐褪尽,庄海看了看手表说:“回去食堂也关门了,请你在外边吃吧。”
欧阳楠搓搓脸说:“你不急着要结果吗?舍得让我花时间吃饭啊?”
“说得我跟吸血鬼似的。不过,欧阳,你还真挺懂我的。分秒必争是破案的关键。”
杜般插嘴说:“老大,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庄海扫了下杜般的脑瓜皮,说:“你给我闭嘴。”又转脸笑对欧阳楠,“欧阳,你看……要不这样,案子破了,我请你吃顿大餐。”
杜般说:“老大,你说的是哪起案子啊?咱现在可跟三起叫着板呢。”
“你小子怎么话那么多呢。”
欧阳楠笑道:“行了,直接回市局吧。面包可以有吧?”
“绝对可以有。”庄海喜形于色,“杜般,把我们送到,你马上去买面包。”
杜般说:“老大,你干吗去?”
不等庄海作答,欧阳楠便说:“还用问吗?他得盯着我干活。”
杜般说:“确实太过分了。”
返回比预计的早,欧阳楠带庄海进入数据分析室时,肖潇父母血样的DNA数据恰好出来。吴娜顾不上调侃庄海,将刚刚打印出来的DNA图谱交到欧阳楠手里,说:“虎口女尸的DNA与肖潇父母的DNA符合遗传关系。”
庄海不禁失声道:“真是肖潇!”
欧阳楠看过图谱,急问:“另两部检材的数据呢?”
吴娜说:“也分析了,一部检材未检出完整STR多态性检验结果,另一部检材检出混合分型,其中包含杜平的基因型。图谱我还没打,楠姐,你最好亲自看看。”吴娜说着,将图谱调到显示屏上。
欧阳楠一门心思看图谱,庄海早在一旁急不可耐了:“哎哎,欧阳你别光一个看,说说,说说。”
欧阳楠说:“记得我们勘查万方大厦时的情景吗?”
“记得。你中途突然离开,说是去医院。”
“知道我去干什么了吗?”
“这正是我一直想问的。”
“提取杜平指甲上的擦拭物。”
庄海略作思索,说:“你觉得杜平跟嫌疑人之间发生过搏斗,指甲上可能留有嫌疑人的人体成分?”
“没错。正如洛卡德转移(交换)原理所指出的,两种物质客体在外力作用下若发生相互接触、摩擦、撞击都会引起接触面上物质成分的相互交流和变化。虽然现场情况不支持嫌疑人受伤,但双方由搏斗导致的接触肯定比和平接触更易出现人体成分的转移。高坠造成杜平全身多发性损伤,双上肢都有粉碎性骨折。一旦去晚了,杜平的手经过彻底消毒,就什么都提取不到了。”
庄海指着显示屏说:“就是说你赶上了,提取到了至关重要的证据?”
“对。杜平当时出血情况严重,双手大部分被自体血血染,检材提取非常困难。因为如果分属两人的人体成分浓度严重不均,高浓度一方会抑制低浓度一方峰值的出现。”
“吴娜刚说检出了混合分型,嫌疑人的DNA没有被抑制?”
“是的。”
“你太棒了!太棒了!”庄海一把抱住了欧阳楠。
“先别高兴得太早。”欧阳楠好不容易从庄海的臂膀中挣脱出来说,“嫌疑人在哪儿还不知道呢,没办法比对。”
“不能先入库吗?”
“混合分型,误判率太高。现在,我们还有一次得到嫌疑人个人DNA的机会。”
庄海立刻说:“三轮车擦拭物?”
欧阳楠点头。
杜般拎着面包和牛奶一路小跑赶到DNA办公室时,欧阳楠已经进了实验区,庄海则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老大,老大。”
庄海被杜般叫醒,揉揉眼睛,看看手表说:“买面包买到国外去了?”
“不是。我接到了杜平父母的电话,去了趟医院。”
庄海挺身从椅子上站起来问:“杜平情况不好?”
“不是。你看。”杜般掏出一个五厘米见方的透明小塑料袋,交给庄海说,“杜平口袋里发现的。”
“珊瑚珠?”庄海端详着说,“打过洞的……杜平父母怎么说?”
“他妈妈说隐约有印象,周日的时候杜平拿着串红珠子,不是手链就是项链。他们不知道对案子有没有帮助,想给咱们看……”
杜般还没说完,庄海冲出办公室,直奔实验区,跑到门口才想起没有门卡。实验阶段,欧阳楠不方便接手机,庄海急得团团转。“叮”一声,门开了,左鼎从里面走了出来。庄海顾不上打招呼,推开左鼎往里钻。左鼎以迅雷之势钳住庄海手腕,庄海反击。几秒钟,两人过了十几招,同时点到对方要害,同时收手。
庄海说:“行了,老左,不是玩儿的时候。”
“谁跟你玩儿?你忘规矩了。”左鼎说着,拉开门边的鞋柜。
庄海拍着脑门说:“该死该死!鞋套。穿鞋套。”
左鼎不再多言,带着庄海径直进入DNA实验区。借助巨大的通透玻璃窗,实验室各个区间尽收眼底。
欧阳楠听到敲击玻璃的声响,抬头看到左鼎和庄海,示意两人去分析室。
“怎么,又是十万火急?”欧阳楠进门,边摘口罩边问。
庄海抢步上前:“绝对十万火急!这个珊瑚珠,杜平口袋里找到的,我怀疑跟案件有关。”
欧阳楠接过去审视片刻,说:“好,我马上提取,跟三轮车提取物同批处理,明早就能出结果。还有,左鼎,我觉得珠洞里有东西。”
左鼎说:“我跟你一起进去,如果有必要,直接用你们科的显微镜。”
曙光将夜幕一寸寸剪短。这是一个漫长的春夜,夜幕剪尽,谜底也将揭开。庄海有强烈的预感。所以当欧阳楠坐在分析室电脑前宣布“来看看实验结果”时,庄海的胸口剧烈地跳动着。
“三轮车车兜内提取到的DNA与肖潇血样的DNA分型一致,可以判定三轮车的确是嫌疑人用于运送碎尸的工具。三轮车车把擦拭物中检出了一个男性DNA。”
庄海问:“是杜平指甲上混合分型里的那个人?”
欧阳楠说:“从DNA分型上看是。”
庄海一拳砸在桌子上。“好!”
“我马上将数据入库。”
左鼎说:“其他情况我来跟你说。珊瑚珠上也检出了肖潇的DNA。”
“跟我估计的一样。”
“恐怕出乎你的意料。”
“怎么说?”
“我们在珠洞里取到的检材是食糜。”
“食糜?”庄海心一沉说,“不是,老左,你等等,我有点反应不过来。你是说珠洞里的东西是经过胃部消化的东西?”
“对。虎胃。”
“什么?!”庄海蹭地站了起来。
“我推断,这颗珊瑚珠是杜平在老虎身上练手时发现的。如果杜平母亲所言不虚,杜平有可能是将珊瑚珠手链或项链送给了肖潇。”
庄海马上接口说:“杜平发现了珊瑚珠,同时发现了人骨,之后他去了口腔系教室并给肖潇家打了电话,由此怀疑肖潇遇害,进而想到了凶手是谁,接下来在与凶手见面的过程中惨遭毒手。”
左鼎说:“从目前我们掌握的物证看,你的推理是成立的。”
庄海蹙紧眉头说:“凶手在哪儿?欧阳……”
比对这时候结束,欧阳楠回答说:“数据库没有比中信息。”
左鼎说:“杜平是在解剖时发现的端倪,如果他真的想到了嫌疑人并同其见面,不可能不联络。”
庄海说:“从杜平发现珊瑚珠到坠楼,他的手机确实没有通话记录。难道是同学?”
欧阳楠说:“万方大厦距离医学院比较远,如果是同学,有必要跑到那儿去吗?”
左鼎说:“目前可以肯定的是杜平跟肖潇的死没有必然关系,而他却因肖潇遭到意外,是不是应该深挖肖潇的个人生活以及两人的交集?”
欧阳楠说:“我赞同左鼎的意见。再有,杜平给肖潇家打电话没用自己的手机,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他的心态。也许在打定主意或者说认定事实真相前,杜平有潜在的隐秘倾向,那么他是不是采用了同样的方式联系嫌疑人呢?”
“公用电话?”庄海想了想说,“前期话单追查显示,杜平打给肖潇家的电话就在医学院外不远的地方。”
左鼎说:“既然如此,不如就从那个公用电话案发时段的通话记录开始。”
两只华南虎卧在各自的领地,神情肃穆。它们出奇的安静,头颅高昂,眼孔闪亮,鼻翼噏动,舌头微露,前肢紧扒地面,身体随着呼吸急促起伏。这一切说明它们处于高度的警觉中。警觉什么呢?狄小春试图靠近些,两只虎的鼻腔里同时发出粗重而又含混的声响。狄小春莫名地有些紧张。因为显然,两个老朋友今天情绪不安,并对他表现出了不友好,粗重含混的声响就是一种警告。
狄小春拎高手里的袋子,朝它们晃了晃,示意今天的美餐即将开席。搁平时,它们一定精神振奋,迫不及待。然而此刻,两只虎不约而同释放出了敌意。狄小春体味到了虎视眈眈的感觉。但他没有退出虎笼,相反,他坐到了地上。他开始和它们对视。挑衅像蛇一样盘踞在心口,那里曾经盘踞的是诗意。他尝试吟哦一首诗,那些诗被杜平冠以胡诌的恶名。胡诌就胡诌吧,他平静地接受了这种评价,接受了许多年,直到……
一只虎站了起来,接着,另一只虎也站了起来。
狄小春招呼说:“过来!过来啊!”招呼完,他躺到了地上。
阳光斜刺里照射过来。春意在暖融融的风罐里发酵,属于春天的味道,膨胀,膨胀,再膨胀。狄小春做了一次深呼吸,什么都没闻到。诗的秧苗未能参与春天的到来。
当两只虎扑将上来的时候,狄小春闭上了眼睛。
“砰砰”两声枪响不久,两只虎慢慢而倒。
狄小春坐起来,望着被麻醉枪击中的华南虎,说:“你不该阻止它们。”
庄海说:“想用这样的方式逃脱内心的负罪感?”
狄小春的嘴角剧烈地抽动几下说:“你肯定觉得我非常残忍,不但杀了肖潇,还把她的尸骨喂给老虎。”
庄海说:“肖潇的确是你杀的,因为她一而再再而三剽窃你的诗,并因为那些诗数度获奖。你因此怀恨在心,多番交涉无效,便将她约至你家——棉纺厂宿舍20栋2单元502,残忍地将她杀害,之后碎尸。我们去过你家了,找到了凶器,还在地面、墙和冰柜里检测到了血迹。尽管你进行了处理,仍旧不可能掩盖全部罪行。事后你将肖潇的尸体分装在四个塑料袋内,丢弃到了西关市场的弃物堆。你知道,垃圾车会将收捡的垃圾运到郊外焚化。你妄图以此达到毁尸灭迹的目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仇斌阴差阳错将肖潇的尸体捡了回来,并经由你手喂给了三只华南虎。所以当你听说老虎肚子里是一具女尸的时候,立刻吓得魂不附体。”
狄小春说:“你只说对了一部分。肖潇剽窃我的诗是事实,不过我没你想的那么憎恨她。是她自己做贼心虚,知道我在杂志上看到了以她的名字发表并获奖的我的诗后恼羞成怒。非但不道歉,还中断了和我的联系。我约肖潇去我家,不是想要杀她,只是想再跟她谈谈,谈谈诗歌。可她几个月前就不肯再接我的电话了,所以我另买了一张卡。这次肖潇接了。一听是我马上想挂断,后来听我说不再介意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并希望她对我的新诗做些点评,立刻答应和我见面。她到了我家,看了我的新诗,提出拿回去帮我向刊物推荐。我知道,我知道,”狄小春冷笑道,“窃贼的贪婪又在她心里泛滥了。我们发生了争执,我错手将她推倒。不料她的头恰好磕在桌角,就那样,那样……死了。我关了她的手机,不放心,又砸烂丢进马桶。我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像中了魔一样把她……”狄小春的声音低了下去。
“肖潇的头发呢?”
“倒上酒精烧了。可我没办法在家里将整个尸体烧掉。”
“为什么要杀杜平?因为他知道是你杀了肖潇?”
“不。杜平根本不知道我和肖潇认识,我也不知道他在暗恋肖潇。你说得对,一听说老虎肚子里有女尸,我吓坏了,吓傻了。我想,肯定是肖潇来找我了。我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第二天,杜平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知道老虎肚子里的人是谁,不知道该不该报警。我很害怕,约他见面,说好好商量商量。我把他约到万方大厦工地,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他说着说着又改变了主意,执意报案。我抓住他不放,我们就扭打在了一起。扭打过程中杜平突然觉察到我的反常,质疑肖潇的死是不是跟我有关。我就……把他推下了楼。”
良久,庄海感慨:“你曾写过多么美的诗啊。”
狄小春抬头,第一次正视庄海,问:“你觉得那些诗好?”
“好。只可惜,你辜负了自己的才华。”
狄小春问:“你是怎么怀疑到我的?”
“电话。杜平用学校附近的公用电话给肖潇家打过,这个电话的通话记录上出现了你的手机号。这是你、杜平和肖潇之间唯一的交集。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证据了,只要再检验一下你本人的DNA。现在走吧。”
“等等,能不能告诉我,杜平是怎么知道老虎肚子里的人是肖潇的?”
“记得肖潇戴着的一件珊瑚珠饰品吗?”
狄小春说:“手链。扭打的时候断了。我把那些珠子扔进马桶冲走了。”
“手链是杜平周一送给肖潇的。我们在你家发现了这个。”庄海说着出示物证袋,说:“老虎肚子里有一颗跟这个一模一样的——珊瑚珠。”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