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动的语辞

李皓

晚  秋

即使是作为季节的秋天，她

也只能拥有两只眼

那哭红了的，不是相思

是患了失忆症的日子

随着绿色的头发簌簌滑落

一不小心落进草的圈套

是大病初愈的野火

把天空举得越来越高

把自己藏进越来越远的春风

给草留一条活路

是断肠人，不厌其烦地

告诉自己

一切还来得及

落入花丛的帽子

一顶插花的帽子落入花丛中

它就是另外一朵花

它可以格格不入，它可以滥竽充数

但它的初衷没有恶意

掩盖，掩饰。或者

被掩盖，被掩饰

一朵花有一朵花的宿命

一顶帽子有一顶帽子的机缘

至于到底戴在花朵的头上

还是戴在佳人的头上

帽子常常身不由己

人之为人

不比一顶帽子轻盈

不比一朵花沉重

让我退回童年

当我终于活到理屈词穷

我到哪里去寻找生命的补给

或许童年是个好地方

那里有过山车，那里有神秘的城堡

那里有可以躲猫猫的丛林

那里有欢快的木马，亲切的小丑

草裙舞与篝火是最搭调的

晚霞中红蜻蜓总是在草坪上流连

而我虽然一无所有

但我拥有的却是整个童年

在热高乐园，我陡然升起的念头

是给予丛林和山川以礼赞

我要把感恩和敬畏

养在我火热的心里

四野朗润，生命高蹈

在我短暂的凝视里，童年

是一条清清爽爽的河流，从一颗心

抵达另一颗心

巴厘岛水世界

譬如穿越。用一滴水穿越

用一个人造的巨浪穿越

或者通过一个肤色黝黑曲线优美的

异国女郎神秘的笑容

穿越

她的笑容是我所不熟悉的

陌生，新奇，有着无穷的穿透力

如果我不是置身其间

我断不能想象椰风和沙滩

会带来怎样的快感

与其说是水托举着欢乐

不如说是人把欢乐植入水里

那一张张仰起的笑脸是欢乐的浪花

一会儿在波峰，一会儿在浪谷

一会儿在战栗的尖叫里

请允许我欢呼，请允许我放纵

请允许我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请允许我哭，请允许我醉

请允许我在人群中短暂地丢失

今夜，我要拥着一滴水入眠

在林子里坐坐

在林子里坐坐

我才发现自己与蚂蚁

以及那些不知名的虫子

是那么亲近，我又何尝

不是它们当中的某一个？

在林子里坐坐

我不光能看到绿叶和花朵

还能看到这个季节并不多见的

落叶，生死轮回

总是那么悄无声息

在林子里坐坐

你才能意识到人的话语竟然

也是噪音。那些树终年无语

只是由于一对喜鹊的栖落

花花草草的世界才浑然不觉

清晨的海边

此刻的蝉鸣是腥的，咸的

它的声音是海岸线一样的锯齿

经过海风的打磨

变得格外锋利

它把海浪锯碎，它把阳光锯碎

它把云朵锯碎，它把时间锯碎

它把音乐锯碎，它把味道锯碎

它把一切能够锯碎的

锯成一株小草，或者一滴细雨

甚至一粒若有若无的尘埃

我也被它锯成若干个小我

有的，在海边

有的，在九宵云外

有的，在心里

有的，干脆就没有

与白有关的一些零碎想法

白马藏族身上的白

王朗半山腰浮云的白

夺博河里浪花的白

岷山山脉雪峰的白

还有我脑子里的一片空白

它们都是相互关联的：

流云是吐故纳新的白马人呼出的

雪线是浮云撕成的布条或者碎片

而白马人从来不这样思考

他们干干净净，没有

任何顾忌和负担，宠辱不惊

自生自灭

只要那只救命的白公鸡还在

他们就顶着白色的尾翎

清清白白地在山里走

在水里走，在寨子里走

不诉诸任何文字，不告诉任何人

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而作为一个偶然的侵入者

我只能向一杯蜂蜜酒

或者一棵鹿耳韭发誓

我从没来过，真的

在原始森林里仇恨斧子

比树木更容易腐烂的

是锯，是斧

比斧子更坚硬的

是愚昧，是贪婪

我对木质家具近乎偏执的热爱

是一种无法示人的

病

在白沙沟，我更像一个伐木工人

我的眼神比一把斧子还要锋利

当我被一根当年不曾运出的原木

重重绊倒

我开始对斧子充满仇恨

尽管与砍伐者相比，你更无辜

砍伐者终将把自己伐倒

树啊，你告诉我

你的年轮里，哪一圈

曾被我的前世驻留？

那些与你唇齿相依的斧子

只是轻易地说出了你的隐秘

没被泄露的，白马人

早已口口相传

从一场雪到另一场雪

一场雪与另一场雪有什么不同

它们有着相同的表情

洁白，纯粹

掩饰不住的

只是远山那些孤苦伶仃的树

一个城市与另一个城市有什么不同

它们有着相同的性格

容忍，排挤

无法改变的

只是人们南腔北调的口音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有什么不同

他们有着相同的笑容

伪善，僵硬

挥之不去的

永远是一次刻骨铭心的陷落

从一场雪到另一场雪

总会有一个空白地带或者时光隧道

没有树木，也没有人烟

不发乎情，不是白

只是令人黯然神伤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