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陈雷+整理/梁彩霞+郑玉杰
“讨伐”队隐约看到了屋檐上挂了一杆机枪,日伪警察都吓得慢慢往后退。这时候,姓宫的长工趁伪军不注意溜了出来,把情况告诉了我们。王队长一声令下,机枪手立即开枪射击,战士们也一起冲出了苞米地,向日伪警察并排射击,这些伪军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让我们打死了50多个,“讨伐”队的头目只好带着剩余的几个,狼狈地逃跑了。
可是当时,娶妻生子对抗联战士来说都是“梦里的事”,大伙儿也只有在休息的时候偷着想想,没有几个人能心想事成的。即使能娶上媳妇生个孩子,最后不是饿死了、冻死了,就是被鬼子打死了,活下来的没多少。为了打败日本鬼子,为了抗日救国,我们的抗联战士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封存了最基本的人性需求。
1941年8月30日,我们在王队长的率领下,转战好几个地方,来到了牧隗山,这是与王钧参谋长会合的地方。这时正值秋季,苞米等高秆作物形成了连绵不断的青纱帐,部队犹如进入了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一开始真有些不习惯。但是战士们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青纱帐成为我们的一道天然屏障。
牧隗山下有个毓丰堡屯,屯长叫李万金,他表面上应付日伪军,实际上为抗联工作。我们住在了毓丰堡屯,战士们就帮助老乡们打扫院子、挑水,有的老乡还帮战士们喂马拌料,部队还付给老乡六元钱的工钱。日落西山后,代班小队长汪成发现从苞米地里窜出一股兴安军,正向我们的临时驻地毓丰堡屯袭来。汪成当即鸣枪报警,战士们听到报警的枪声后,立即投入了战斗,一举打退了日伪军。但因不明敌情,为了避免陷入重围,王队长决定立即转移。
8月31日,王钧派人给王成久捎信,让王成久到甘南深泡子屯找王队长,准备在王成久家会合。第二天晚上,王成久去深泡子屯没找到王队长。回来时,王队长带着队伍已经在王成久家里了休息了,村里还加派了岗哨。王队长又让王成久去把王钧找来。
【编者注】王成久:一直对抗联默默支持的农民,后来一直在阿荣旗原六合乡太平桥村南永胜居住。
9月2日,王成久在李万金家找到了王钧,晚上7点多钟把王钧等人领到了自己家。李万金也来了,我们和王钧参谋长以及其他几位养伤的同志在王成久家成功会合了。
分别两个月的战友重逢了,王队长和王钧都感到很亲切,两个人抱在了一起,都掉眼泪了。
看到战士们都很辛苦,第二天一大早,王成久就把自己家的一口猪杀了,慰劳大伙儿。战士们就和王成久忙活杀猪的事去了。王队长对我、王钧、李万金说:“吃完饭,咱们研究一下做好群众工作和开辟抗日游击区的问题……”王队长的话还没说完,哨兵急速来报,日伪警察坐着大板车又跟上来了,已经进村了,约有二百来人。日军和伪警察原来是从村南边的高粱地里偷偷摸进来的,哨兵发现已经晚了。王队长指挥战士迅速躲到王成久家房后的苞米地里。当时李万金和王成久两人装成害怕的样子,去迎接日军和伪警察。由于撤得快,敌人没有发现什么,再加上有李万金的应付,他们就撤退了,这个秘密据点算是保住。
没想到那天晚上,从莫旗也来了“讨伐”队。九点多钟,“讨伐”队到了毓丰堡的村边,我们的部队再一次隐蔽到了苞米地里,并安排一个机枪手隐蔽在王成久家的房檐上。王成久家一个姓宫的长工去园子里摘瓜,被“讨伐”队抓住,“讨伐”队问他抗联部队的下落,他没说。讨伐队又问王成久,王成久应付了一阵也没说。这时候,“讨伐”队隐约看到了屋檐上挂了一杆机枪,日伪警察都吓得慢慢往后退。这时候,姓宫的长工趁伪军不注意溜了出来,把情况告诉了我们。王队长一声令下,机枪手立即开枪射击,战士们也一起冲出了苞米地,向日伪警察并排射击,这些伪军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让我们打死了50多个,“讨伐”队的头目只好带着剩余的几个,狼狈地逃跑了。
第二天,“讨伐”队拉着五辆卡车的日伪军,又到王成久家,逼问王成久抗联部队的下落。王成久不说, “讨伐”队就把王成久的父亲绑起,打得死去活来,王成久的父亲还是宁死不说。敌人就逼王成永去找抗联的下落。王成久假装到王凤弛家转一转就回来了,说没找到,他们就把王成久绑起来,严刑拷打,还把王成久家里的东西砸得稀巴烂,最后没问出什么,气冲冲地走了。
日伪军走后,我和王队长、王钧来到了王成久家,看望受伤的群众,并与李万金和王成久共同商定部队转移的事。此时,我们的队伍还剩63人。
日本鬼子在查巴奇林场火烧杨站设立一个公司,叫“火烧杨伐木公司”。公司有十几个日本鬼子,20多个警察,50多个工人。公司在文布奇大东沟设有一所伐木“柜房”。这里是鬼子的一处重要的采伐集材场,大批优质木材被掠夺并从这里运走。
1941年9月,我们来到了火烧杨一带,当地老百姓以为又是土匪来了,都很害怕,谁也不理我们。王队长带着队伍耐心地跟老百姓说,我们是抗联,专打日本鬼子、汉奸,为穷人打天下,你们不要害怕。把你们吃剩下的饭给我们点就行。老百姓一看我们不抢不夺,这才确信我们是好人,后来很多人给我们送饭、送信,帮助我们的人越来越多了。
在火烧杨东边有个查尔巴奇屯,这里有两个农民,后来成了我们的协助侦察员:一个是闫卫国,另一个是朱国林。闫卫国在火烧杨伐木公司做零工,对抗联帮助很大。
【编者注】闫卫国:曾被伪警察诬陷私通红军而入狱。1941年初,逃到火烧杨,经放木排的曲福来介绍,到火烧杨伐木公司做零工。
龙潭沟还有一个人叫张庆山,也在公司做工。因未婚妻被鬼子强奸并杀害了,所以他非常痛恨鬼子,后来也主动帮助抗联,经常给我们送信,侦查鬼子的动向。有闫卫国、张庆山等人的帮忙,我们很快就摸清了火烧杨伐木公司的情况。
1941年9月15日,吃过晚饭,我和王队长一起给战士们做好了战前动员后,王支队长一声令下,战士们片刻就把火烧杨伐木公司文布奇大东沟“柜房”包围了起来。
在强大的火力掩护下,王队长带领战士们架起长梯,从“柜房”东墙爬上来,与守护的敌人展开了白刃搏斗。我率领战士从“柜房”西墙爬上来,趁着鬼子将主力都用在东墙的时候,我们从后面包抄过去,鬼子顾头顾不了尾,被打得狼狈逃窜。
战士们像追野猪一样,把鬼子赶到“柜房”西南几公里的野外平地上,轻重机枪一齐扫射,像割麦子似的。战士们子弹打光了,就拼刺刀。在工人们的帮助和配合下,只用几个小时,就打下了火烧杨伐木公司。这一仗除了跑了个叫小本一郎的鬼子外,一共消灭了20多个鬼子,缴获了20多支枪,还有六零炮、掷弹筒等武器以及大米、白面、布匹等物资,那些物资我们部队留下一部分外,其余的都分给了工人。
这一仗打得好,战士们都高兴地蹦了起来,有的还三五成群地抱在了一起,有的战士从屋里找来了皮鼓和铜锣,就连洗脸盆、煤油桶及锅碗瓢盆,都拿了出来使劲地敲打。还有的战士更有意思,把破草垫子拿出来点着了。接着又抱来一些杨木杆子,扔在点燃的草垫子上,火光通红通红的,把地都烤热了,火烧杨沸腾了。
从火烧杨出来,9月16日我们又顺利地打下了宝山镇,随后我们转向西北而去。9月18日晚上,我们在刘宝金的引导下,来到了狼洞沟屯。
【编者注】刘宝金:阿荣旗西福合村农民,抗日爱国群众。
狼洞沟屯,也叫棒子刘屯。在这里,我们休息、吃饭,深入群众做抗日宣传工作。有一个叫江海波的战士,歌唱得好,特别受老百姓的欢迎,给老百姓唱了好多流行的抗日歌曲,当唱到日寇在东北烧杀抢掠,百姓的痛苦生活时,听的人都声泪俱下。我把屯长找来谈话,对他先进行了一番抗日救国教育,特别警告他保守秘密,绝对不许透漏我军行动的消息。这人点头哈腰,连声应诺。但是我和王队长同志都看得很清楚,这个人滑头滑脑,极不可靠,我心中本能地对此人有了一种警觉。这个村长试探地问王队长,“你们抗联打鬼子太辛苦了,你们要往哪个方向走啊?”王队长说:“我们要往东走。”
半夜时分,我们在狼洞沟屯吃了饭,便离屯而去。刚要行动,这时候村长出来,说是为我们送行,实际上是想知道我们的行踪,我和王队长都知道这里面必定有诈。出了屯,王队长命令队伍假装东去,走了一段路后,绕道拐向西去甘南的大路,一上大路就开始了急行军。走出大概一里多地,后边部队传来消息,说有情况。于是,部队迅速散开,在道边苞米地里隐蔽起来。不大一会儿工夫来了一个人,是狼洞沟的屯长。我便故意大声问:“谁?有没有抗日军?”这屯长着实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回话:“我不是抗日军,我是去报告的。抗日军往东去了,才走不一会儿!”我和王队长同志、王均同志三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原来狼洞沟真个有‘狼。”王队长同志下令就地处决了这个走狗。
“骆驼山前散芦花,男儿远道征天涯。乡老慰柿迎郊野,马走斜阳百姓家。”
——陈雷
1941年9月27日,金秋时节,老百姓开始割地了,平原游击的大好时机也已经结束。这时,农村的富户开始“跑马”。当时知道薛家围子是一个富户窝藏“跑马”的据点。于是我们便离开狼洞沟,前往薛家围子,在那里向富户征收了马匹,由步兵又变成了骑兵,来到了阿荣旗境内骆驼山下的一个小屯。老百姓也不知从哪里得到的信儿,听说有抗联队伍从这儿路过。当我们来到村口时,村民们齐聚路口,夹道欢迎,又是送水,又是把刚摘下的柿子等送给我们战士吃,那场面很感人。我当时还写了一首诗:“骆驼山前散芦花,男儿远道征天涯。乡老慰柿迎郊野,马走斜阳百姓家。”
【编者注】跑马:怕马被人夺走而隐藏起来。
屯子前面是一条河。河边有一些工人正在修桥,其中有一个日本人,看样子是一个技术人员,他正在现场指挥干活。当时我们决定把这个日本人干掉,但是工人们一再向我们说:这个日本人不是当兵的,他待我们工人很好。根据这种情况,王队长就让会说日本话的老金,大名叫金吉玄,去告诉他,抗日联军不打一般的日本人,向这个日本人进行了反战宣传。这个日本人向王队长、王钧和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用生硬的中国话连说了几声“谢谢”,然后走了。
就在老百姓纷纷议论,抗日联军专杀坏人,保护好人的时候,一群日本兵乘三辆车从河的对岸驶了过来。王队长立刻命令战士撤到山上隐蔽好。日本军车开到山底,大批的日本兵从车上跳下后迅速上山,用机枪不停地扫射,把我们包围在骆驼山上。但日军不清楚我们的情况也不敢贸然地往山上冲,就这样一直僵持着。天黑了,日军下山宿营,把我们紧紧地包围在山上。
日军围而不歼。王队长、王均和我三人商议后决定,夜晚侦查摸清敌情后再想办法突围。此时,王钧提议,“用篝火迷惑鬼子。在山南边多点了几堆篝火,以显示我们队伍人员多。每堆篝火旁再安排两个战士,以小股力量吸引住日军的火力,半夜时再佯攻敌人。主力部队从山的北面沿着山脊撤下来。”王队长眼睛一亮,高兴地说:“这个办法好!”于是安排士兵砍树,做突围的准备。到了午夜,王队长一声令下,战士们把树木全都点起来,山上火点很快就连成串儿,战士们立即开枪,日军以为抗联部队要从山南边突围,就迅速调集全部兵力埋伏在山下,堵截我们。佯攻的战士更是聪明,脱下穿的上衣挂在树上,并且在树上绑了一个木头棍子,像是士兵拿着枪似的。王队长一看日军中计了,立即命令全体战士从山的北面撤离。日军又赶忙向山的北面追杀过来,我带领战士在山脊处对虚实不分的日本兵进行猛烈地射击,吸引敌人的大部分火力,掩护王队长带领战士从北山坡成功突围出去。待到太阳出来时,日军拉着一具死尸和几个伤员垂头丧气地撤退了。
我们根据多年同鬼子打仗的经验,认为应扩大队伍,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训练新兵。
——陈雷
1941年10月2日,此时部队已经扩充到170多人,我们每人带足七八天的给养,来到了全家窑,并决定在这里休息。这个季节是休整练兵的好时候,野菜、野果满山都是,可随时采摘,小河里的鱼虾也很多,捞上来烤着就能吃。
我们这次转移,爬高山、穿森林、过江河,连续步行了400多里,这对于那些新入伍的战士来说,是个严峻的考验。战士们背的东西很重,走的速度自然就慢,每天行程最多也不过六七十里。那时人抗造,可再抗造也是人,无论天多热,晚上山里也凉,雨后潮气重,很多战士都坐了病根,一到阴天下雨全身红肿,成片地起大红疙瘩,奇痒难忍。每天晚上,老战士都轮流给新战士讲露营的生活常识。
有一天,老兵付玉胜给战士们讲课。虽说他是个老兵,但年龄也不大,才21岁。他给大家讲的题目是《抗联战士怎样才有战斗激情》。付玉胜说,日本话不用学。他停顿了一下,指着一个新兵问,为什么日本话不用学呀?那个新兵充满信心地说,就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呗!不论日本鬼子如何耀武扬威,我们一定能把它打败!付玉胜连连点头。大家伙儿也都鼓起掌来。又有一个新兵举起手来说:“俺有一个问题,你讲抗联战士要有战斗激情,俺也有战斗激情,但是,俺都22岁了,还没有媳妇呢!俺家乡和俺一起长大的小兄弟孩子都一大群了。俺要是能娶个媳妇,就更有激情了!不信,你给俺放假不用长,就一年,俺就和俺儿子两个人一起来打日本鬼子……”还没等他说完,战士们都已笑得前仰后合了。笑归笑,但他的这些话也着实说到了战士们的心坎儿里了。当时抗联队伍的战士年龄大多是20多岁的年轻小伙子,个个都是热血男儿,都应该是激情似火、敢爱敢恨的年龄,尽管是战火不断的年代,但抗联战士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打仗,他们现在都应该娶妻生子,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可是当时,娶妻生子对抗联战士来说都是“梦里的事”,大伙儿也只有在休息的时候偷着想想,没有几个人能心想事成的。即使能娶上媳妇生个孩子,最后不是饿死了、冻死了,就是被鬼子打死了,活下来的没多少。为了打败日本鬼子,为了抗日救国,我们的抗联战士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封存了最基本的人性需求。
这里没有敌人,很安静。我们支队部决定借此机会训练新兵,教一些使用枪支的基本方法和射击要领,以迎接新的战斗。下午两点钟,我们在宿营地百米以外削掉了一块树皮当靶子。新战士每人轮流都打了两枪,差不多都击中了目标,新老战士的情绪十分活跃。下午五点半,召开了一个迎接新战士的娱乐会,新战士中有发动群众召集来的老百姓,有自愿抗日的俘虏伪军和警察,还有几个经过教育后参加的土匪。后来的战斗中证实,大部分参加抗联的伪军、警察和土匪都不可靠,经不住艰苦环境的煎熬,有不少坚持不住叛逃了。新兵中有个战士叫张广德,他很会唱歌,经过了解得知,他24岁的哥哥在老石场打仗时战死了,每当想哥哥的时候,他就唱歌,久而久之就唱得很好了。王队长鼓励他说:“希望你沿着哥哥的路走下去,为哥哥唱歌,为大家伙儿唱歌。”
晚上八点钟,战士们躺在篝火旁,很快就睡着了。但王队长没睡,他还要探查地形,检查各小队的露营情况。
王队长发现小战士刘振文借着火光缝裤子,缝得很慢,针拿得也很别扭。王队长说:“我来帮你缝。”说着就接过了针,很快就把裤子缝好了。刘振文连忙感谢支队长。王队长摸着他的头说:“别客气了,快睡觉吧,要是在家里,你这个年龄,还是个孩子呢!”这时,突然一声枪响, “讨伐”队的人又追过来了,天黑看不清究竟有多少敌人,也不知隐蔽在什么地方。王队长命令战士们做好作战准备,弄清情况再应战。
大概20分钟以后,“讨伐”队又朝我们猛烈地射击,打了好长一阵子,他们浪费了不少子弹,此时我们也已经初步判断出敌人的位置。王队长带着战士们趁着敌人乱开枪的工夫从敌人的左右两侧包抄过去。一阵雨点儿似地射击之后,“讨伐”队血肉横飞,败退而去。
陈雷 1917年9月出生,原名姜士元,籍贯黑龙江省桦川县。1936年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36年2月至1938年3 月,任佳木斯市地下党支部组织委员、支部书记、市委书记。1938年3月至1942年5月,任东北抗联第六军政治部组织科科长、宣传科科长、六军二师政治部负责人、游击队队长。1938年7月派往第一批西征部队做政治工作,后又派任北征部队第一支队政委。1942年5月至1945年9月,任苏联国际红军八十八旅三营六连副连长、一营党支部宣传委员、政治教员。1945年9月至1952年8月,任苏联红军绥化卫戍区副司令员、绥化中心县委书记、龙南纵队政委、黑龙江警卫一旅政委、龙南专署专员、西满三地委副书记兼三分区副政委、黑龙江省委秘书长。曾先后任黑龙江省委常委,省政府副主席、主席。1954年8月至1966年8月,任黑龙江省委常委、省委基建部部长、省委工业部部长、省委书记、省长。1988年离休。2006年12月5日因病在哈尔滨逝世,享年8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