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生于甘肃洮沙县辛甸乡,1939年秋考入国立兰州一中。1944年参加国民革命军青年远征军,服役于206师。1945年抗战胜利后复员,到兰州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学习。1949年5月加入中共地下党。
兰州解放前夕,与洮沙县地下党同志一起,发动组织民众为前线部队筹集运送粮食。解放初,随军事管制委员会代表参加接管兰大工作。1949年12月调甘肃省政府教育厅中教科。1954年至1961年,任天水县一中代理校长、党支部书记,期间先后任天水县、天水市党代会代表、人代会代表、县、市人民委员会委员,天水市文教党委常委、组织委员。1961年至1964年任兰州一中副校长、党支部委员。1964年至1966年酒泉中学行政负责人、党支部委员,主持学校工作。
1966年7月起,被停职,批斗,关看守所,关牛棚,直至1973年复出任教。1976年担任甘肃省供销社酒泉农副二级站革委会副主任。1978年初调任酒泉师范革委会副主任、校党总支(后改党委)副书记主持学校工作,9月任校党委书记。1982年主持酒泉教育学院筹建处。1983年后任兰州37中、20中党支部书记。1985年按副厅级干部离休。
“陈校长做到了别人未必能做到,非常重要,非常难得的一点:在家庭成分决定青年处境和前程的时代,他坚持反对成分歧视,只要是真正好学而确有生活困难的学生,无论什么家庭出身,他总要设法公平地评给助学金。对那些成分高、社会关系复杂,处境艰难的同学,陈校长尽可能地安慰鼓励,要他们不背思想包袱,努力学习,依靠知识改变命运。……在陈校长治下,二中没有一个学生因为家庭出身遭‘霜冻或‘雪藏。”
“陈校长很有一些现代教育理念,如重视学生智能多元,尊重每个学生的个性选择,注重发展学生专长等等。这些,他五十几年前就在二中推行,我们学生当然受益。这不是说有他多么超前,实际是尊重教书育人的规律,按规律办事。据我对陈校长深入了解,我心目中一直认为,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教育家。”
父亲比母亲大11岁,年轻时经常被问及“你们是师生关系吗”?父亲每次回答:“不是。”母亲有时会说:“是。”
各执一词都有理由。父亲学中文,母亲教数学,俩人先后在四所学校共过事,从来没有以师生身份交集。但无论何时何地,父亲对母亲业务和文化学习一直倾心关注严格要求,直到退休多年以后仍然不放松。而母亲对父亲的尊重,很大程度也来自学习经历。他们是一对典型的恩爱夫妻,也可以说是一对“非典型”的师生。
在父母钻石婚庆宴会上,有个学生举杯站起说:“我先把第一杯酒敬给余老师,第二杯酒再敬陈校长。”接着,他讲起一件“文革”往事。
他说母亲干过的唯一“猛”事,巧的是,那天全程我在场:1967年夏天,派性争斗接近白热化,一天,天刚麻麻亮,造反派把父亲从家里拖出。母亲迎着雨点般的拳脚,拉我紧紧跟上。跟到校门口,只见一辆已发动好的卡车冒着青烟,突突地响着。他们把父亲拖上车,不知往哪儿拉,把已经攀上车槽的母亲蹬下车来。眼看车就要开动,母亲跑过去抱住车头,又被他们硬扯拉开……母亲猛然钻到车下,说:“你们先碾我吧!碾过再拉走陈世勇!”看着温婉的母亲拼死抗争,我吓懵了,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天已大亮,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保护父亲的师生闻讯赶到,一次精心策划的绑架失败了。
还有件事,令从酒泉中学“牛棚”里出来的老者至今对母亲心怀感念。那时,“牛鬼蛇神”出入行走必须挂起两尺见方的胸牌,胸牌上写着各自的罪名。1966年夏天被关“牛棚”,父亲的牌上先是写着“黑帮分子”,后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除去干活、睡觉,胸牌可以离身,其他时间必须戴着。有个老师被学生押解着带黑牌去理发店,街上的小孩子看见后,围过来啐唾沫扔石子,弄得他十分狼狈。母亲知道这情形,向群众专政指挥部提出,她要给父亲理发。得到允许,母亲捏惯粉笔的手,第一次拿起推子剪刀,因为不会理,只得推光了事。父亲成了光头,学生再架“土飞机”欲撕拽头发已无“抓手”。见状,“牛棚”的众“牛鬼”纷纷请母亲理发,而且都要求理成光头。“牛棚”一片“秃”,街头少了“活报剧”,大家保住了被拔剩下的头发。
父亲问题由“走资派”升格为“叛徒特务”以后,先关在看守所,后又拉回学校“牛棚”严管。有一天,所有老师和专政对象们混在一起淘粪,母亲乘看守的学生不备,偷偷递给父亲一个条子,上面写着“我相信群众,相信党,我相信你”。条子被学生截获,送到军宣队,母亲立马被拿下,开始无休止地遭批斗。声讨她对“文化大革命”心怀不满,把特务分子和党与群众相提并论,图谋建立攻守同盟,对抗群众运动等等。他们把母亲单独关押在一间封起窗户的黑房中,家里只剩下13岁的妹妹和11岁的弟弟(我已在农村插队)。一家五口分在四方,父母挨打挨斗,弟弟妹妹随时随地被人欺负,最黑暗的日子开始了。
那些年,父亲扛的是特重体力活,吃的却是28斤的“脑力劳动者标准”。弟弟妹妹身体发育都在提速、对食物需求猛增。怎么保证父亲吃饱,是母亲的“第一要务”。“割资本主义尾巴”后,一切交易都被灭绝,除了粮本那点供应指标,一点粮食来源都没有,油肉供应以两为标准,聊胜于无。几次眼看快揭不开锅了,我从生产队回来束手无策,不得不蹭火车到千里以外的兰州,从亲戚家弄些玉米面背回来救急。更多的日子全靠母亲绞尽脑汁地安排稠稀、弄瓜菜代;最没办法时,她只好从自己口中一点点省下给做苦役的丈夫,省给身边的一对儿女。眼看要就陷入绝境,我意外地疏通了一个秘密购买高价粮的渠道(见美文《两个人的夜市》),一家人才免于饿垮。无论多么紧张,父亲没有因为食物而亏欠身子,首功属于母亲。
上世纪90年代初,我曾随父母回过一次酒泉。那时我在高台县委分管政法,因县里突发案子先离开了。我走后众多酒泉中学和酒泉师范的老校友在长青花木公司生态餐厅聚会欢迎我父母。原高三·.二班的周谦仁说那天父亲喝高了,他伴着同学们用筷子敲击汤盆的节奏,唱起秦腔老生。他忘情,大家陶醉,多人酩酊。周谦仁说:“那会儿,余老师以专注的眼神,欣赏着陈校长(表演),面带着微笑,像善良女神。”
记不得多少次了,有学生给父亲说:“陈校长,‘文革那阵子,要是没有余老师,咱今天能不能相聚难说呢!”父母俩相依为命60几年,确实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可写。
下面的各个篇章,我专门写父亲和他的学生,想一想,每个故事里都蕴含着母亲的忠诚、善良、勇气和智慧。
故而,以此开卷。
去年7月7日,天水市二中、酒泉师范和酒泉中学部分校友在安宁举办祝贺我父母钻石婚庆聚会,场面上一副对联格外引人注目:
相濡以沫渡时艰逆境里熔铸钻石品格
携手同行育俊彦阳光下书写人生华章
——古稀学子裴世澄
来自不同城市的各校校友和亲朋交口称赞,说对联意蕴深沉书法漂亮,反映了陈校长和余老师的沧桑人生。
上个世纪50年代,我父母在天水的学生,现在都年过70,居家兰州的,与两位老人来往自然多一些,而走动最勤的正是这副对联的作者、兰大医学院教授、全国著名神经内科专家裴世澄。
裴世澄1955年秋季考入原天水第二初级中学,1958年该校设高中部后又进入高中(现为天水市二中,这个学校名称更换多次,曾用市第四中学、天水县一中等,1986年改为天水市二中。为便于叙述,以下各篇统一简称二中)学习,是该校首届高中毕业生之一。得知我动手写这组文章,他说:“新民,你要写出陈校长对学生的大爱。”在他启发下,我选择了这个主题。
裴世澄认为,能在中学时期遇到我父亲这样的校长是他和同学们的幸运:“我为什么经常这么说?因为陈校长是最爱学生的校长!我总结他有‘三热爱——热爱学生,热爱学校,热爱教育。他对学生的爱始终是第一位的。
“回忆二中的往事,大家都爱说陈校长启用兰州大学遣送天水劳动改造的右派研究生徐诚、顾雁、胡依理和右派学生胡学忠的那件事,非常时期他能顶住压力、冒着风险善待人才确实难得,我觉得他这么干还有一个动因,是为自己的学生!想想看,土头土脑的乡村娃娃,一下子面对兰州大学的研究生,听他们上课,跟着他们做实验,学习效果当然没说的,大开眼界更是了不起的收获。
“千方百计引导我们提高境界,帮助我们获取更多的知识,这正是陈校长热爱学生的表现。他叫我知道什么是知识分子,知道怎么才能成为一个益国益民的知识分子。”
裴世澄几次对我说:“陈校长做到了别人未必能做到,非常重要,非常难得的一点:在家庭成分决定青年处境和前程的时代,他坚持反对成分歧视,只要是真正好学而确有生活困难的学生,无论什么家庭出身,他总要设法公平地评给助学金。对那些成分高、社会关系复杂,处境艰难的同学,陈校长尽可能地安慰鼓励,要他们不背思想包袱,努力学习,依靠知识改变命运。像潘易麟、梁冬发、潘幼基、张东泉、李继承、张培漠、刘亚枬等同学,如果没有陈校长的关爱,那学还不知怎么上呢?在陈校长治下,二中没有一个学生因为家庭出身遭‘霜冻或‘雪藏。”
裴世澄说:“陈校长大跃进前后的‘错误,给他带来右倾机会主义帽子,也赢得了在二中多数师生和家长中的口碑。” “陈校长是从省政府派下来的党员干部,他1958年前是认真地贯彻上级的精神的。就说教育与劳动相结合吧,他主持学校在渭河岸边的湿地上开了70亩荒地种粮食。1960年的大饥荒中,我们全校学生无论住家远近,都在学校食堂就餐,社会上大量地出现‘非正常死亡的情况,我们在校学生没有饿死一个。
“陈校长是真心实意愿意跟上形势,为什么后来越来越跟不上去呢?现在回想起来,大跃进是他思想‘落伍的拐点。他不是那种无知无畏的草莽干部,也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知识分子。当胡作非为成了组织行为,他坚守知识分子的良知,坚持独立思考,不仅不盲从、不跟风,而且抵制极左的东西,所以,他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似乎顺理成章。看到他不再主持校务,被驱使着给食堂拉水,大多数同学都挺难过。从那时起,我开始感受到世事的无常。”
父亲非常注重培养学生忧国忧民的文人情怀。二中50年代的同学,多数养成了这方面的较好素质,后来人各天涯浮沉不一,大家忧国忧民共性依然。要论这一点,那拨学生里,最突出的还是裴世澄。
“文革”大乱,秩序崩溃,66届大学毕业延迟到68年。裴世澄从兰州医学院毕业,被分派到静宁县仁大公社卫生院工作。他说:“75公里的路程,坐着马车整整一天都没走到……”从此,他走进乱世的底层,走近百姓的疾苦哀乐,了解到十年浩劫造成的社会毒化和人性扭曲,深化了忧国忧民情怀。他认为,医病难、医人心更难。基于忧患意识的责任感,使他认识社会,把握现实在较高的水准上,有些专门从事社会科学的学友也难以与之比肩。他对现实深刻洞察和犀利剖析,总给人以启发。前些年大兴唱红,他就敏锐地指出这个热潮下潜藏的东西。腐败现象泛滥,他比照历史事件深度思考,见解自然是不同凡响。他是医生,有时我又觉得他像个医世者。也许正是这一点,决定了父亲和他之间总有那么多的共同语言,随时交流互动,因而不断地给师生友谊注入新的活力。
中国古代有“医儒同道”理念,传统医学追求科学技术和伦理道德合一。裴教授是现代科学武装起来的医学专家,也是传统意义上身怀仁心仁术的儒医。他出生在历史文化底蕴很深的天水卦台山下,自幼受儒学思想熏陶,几十年如一日,身体力行仁智统一。他曾任省神经内科学会会长,是公认的学术权威。从医半个世纪以来,经他的手治愈和康复的危重病人何止万千。如今他已年逾古稀,仍坚持每日上半天门诊,许多病人都是慕名而来,一个上午挂号的病人达三四十人,每月接待千余病人,年接待患者逾万。对每位患者,他都要一一认真细致地诊断,确定最佳治疗方案。对于兰州市区以外来的病人,特别是农民病号,为使他们能最快获得有效治疗,尽量少花时间少花钱,不该用的检查项目坚决不上,偏贵而疗效不佳的药物一概不开。他还注意心理治疗,善于开导一些思想负担沉重的患者,引导他们减轻精神压力,指导病人掌握一些简易自我治疗和康复知识,因此受到患者的爱戴尊敬。他有时去外地开会回到兰州,顾不上休整,就立即为等候的病人诊病,经常到午后一点左右后才能走出门诊部。他对我说,许多病人和家属都是从远路上赶来,我多坚持一会儿,病人就有可能早一点解除病痛。对穷人来说,就有可能少住一天店,节省一些开支。
裴世澄把仁爱之心付之无数患者,也体现于对我父母的呵护。十几年来,风雨无阻,他每周都带着听诊器、血压计等来家为我父母检查身体,还为父亲做周身按摩(他在武术上亦有深厚修炼,是省级武术运动的裁判)。一个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老专家,如是躬身尊师,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真正能做到这些的人并不多。
裴教授被人尊为“儒医”,和他的中国传统文化修养有关,也和他的书法艺术有关。他记忆中,家乡的小村很穷,有几座庙,庙里挂着镌刻着大书法家冯国瑞、何鸿基手迹的大匾。有次,碰巧听到地方乡绅争论冯和何的书法之高低,六岁的裴世澄在侧听得津津有味,边听边仔细地端详起那些大匾。乡绅们先是觉得奇怪,继而认定这孩子有悟性。从那时起,裴世澄每天写仿,开始了60多年的习字历程。他在二中上学时,在父亲倡导下,学校的课外活动非常活跃。器乐、声乐、舞蹈、棋类、球类、体操、田径……裴世澄首选了书法。当时天水的书店已不售古人字帖,幸好他家中存着一本柳公权法帖,这本字帖把他引入砚田,坚持多年笔耕,为后来的发展打下了基础。从初中二年级起直到大学毕业,所在年级的所有壁报、公告、奖状都由他书写,更不用说“文革”中在医学院抄海量的大字报了。裴世澄说,我抄大字报速度比别人慢,我是当练字呢,从一笔一画到谋篇布局在那儿使劲地琢磨。甚至抄完了一张又一张,之后完全记不得写的内容。教授专家看大字报,私下里和我说的也是字如何。
裴世澄再次和我父母相聚是1990年在二中同学雷永安家中。父亲知道他已成为知名专家教授并不意外,说凭你裴世澄的禀赋和钻研精神,以后还会有更高的发展平台呢。听说他还攻书法兼练武,父亲兴趣大增,两人在客厅就过起招来。父亲把裴世澄叫到一边,专谈学习书法。父亲看了裴世澄的字很高兴,激赏他:“高望远飞,不怕把天冲破!刻苦努力,争取用20年时间赶上何裕现在的水平。”何老先生是父亲的同学,是甘肃省的顶级书法家。父亲提出这个目标,可见对裴世澄实力的认同和高度期待。随后,父亲把他收藏的20多本书帖和书法研究理论书籍给了裴世澄,还给他送一条齐眉棍。这条棍是个有来历的老物件,本是高台武术世家的传人桑大师的传家之物,我从高台离职时桑大师以棍相赠。我又敬给父亲。
“从此我就横下一条心来苦练书艺,不辜负老校长的期望,成为我的学习动力。”裴世澄说。他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牌、不去娱乐场合,甚至不怎么看电视,一心痴迷书法。草书学孙过庭、二王,行楷追赵孟頫,日日笔耕不辍,一步一步走向精深。
父亲认为文化贵在化,前提是得知道化的是什么?怎么化?父亲以书法为例,说创新应该是在传统基础上的创新,要先走进传统,面壁然后图破壁,学习书艺必须有临帖师古的过程。他说现在一些人没有任何基础,还没有入门就反传统,才说上手就创新,弄些非书非画的狂草写意之类,看起来很炫目,实际是以怪掩丑。把这类作品炒作为书苑一花,甚至是一朵奇葩,进入卖场甚至卖出天价都不奇怪。若用来代表中国当代书法成就,引导青少年效仿,无疑欺世盗名。因为艺术的价值毕竟不是由炒家和藏家来定。父亲不仅以这些观点和裴世澄等学生交流,还把它写进自己纪念黄文中、牟月秋、张作谋等大家的系列文章。裴世澄非常赞同这些观点,说起自己切身体会:“无论干什么,必须打好基础,练好基本功!这是陈校长教给我们最重要的方法论。”他说自己在医学上有成就,书法上有突破,都与在二中上学那些年,父亲培养出的认认真真打基础、扎扎实实苦练基本功的学风有极大关系。
裴世澄鄙夷那些一说写字立马讨价还价的做派,同时他也对那些做法持包容态度,说市场经济情有可原。他认为,造成书法领域乱象的最重要原因还不是商业驱动,而是伪书家趟浑水。为此,他发明了一个词“官哥体”:“那些拿着毛笔写过几天字,却不知书法为何物的在职和离职的官员,借助社会身份到处题字、办个展、出集子。然后,哥们儿你捧我、我吹你,互相抬轿,互当托儿。‘官哥体的主产品是‘名人书法家,副产品是书坛浮躁趋势和败劣风气。”
裴教授说:“真有大胆子呢。不知你注意过吗?甘肃一些名胜地古迹,当代‘名人书法家的字和历史书法名家的字在那里并置,着实使人汗颜。”
裴教授作为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书艺在省内外都有影响。这些年来,他给我漳县和定西的同事及农民朋友写过不计其数的中堂、斗方、对联,非但分文不取,还自己搭上纸张。
前年,临洮辛店裴家湾重建成气势恢宏的福神宝殿。应重建主持者裴正江之邀,我撰稿的《福神宝殿重建记》由裴教授书写,他没有选择汉隶魏碑,而用行楷把六百余言一气呵成,字体端庄温润,整体风格严谨厚重又活泼灵动。刻成的大理石碑,引来游人香客频频赞赏,说它和仿古建筑群相映成趣,给宝殿添了一件艺术精品。
艺,是“术”发展最高阶段,是技术、学养、思想和文化综合提升的崇高境界。裴教授为自己树立了精通医、书、武三艺的目标。他攀登的姿态,像是回应父亲半个世纪前在二中对通才的呼唤。
裴教授这样看和我父母的师生情谊:“十一年前在金城宾馆庆祝两个老人的金婚;五年前在仁寿山办的陈校长85岁寿宴;去年在安宁办的老人的钻石婚庆……这些好事我都很乐意地参加了。看到不同地方、不同学校、不同届次、不同年龄的学生喜气洋洋围到你父母身边,谈过去、说现在、祝福未来,有说不完话的情景;看到本来素不相识,年龄差别十几岁、甚至几十岁,从事完全不同职业的人,在这里成了好朋友。一次次感到如坐春风的温暖惬意,为什么?我看‘合成力来自陈校长的人格魅力。”
二中59级学生胡醒民是国家级教练、国家一级裁判,也是全国最早执教的体育舞蹈专家。他带领的团队2008年在全国深圳大奖赛获得“三金一银”的好成绩,回来就给我父亲报喜。父亲把胡醒民团队的合影挂在客厅,好像要和每一个来家的客人分享自己学生的荣誉。
看着胡醒民他们的照片,裴世澄说:“陈校长一直关心每个学生的进步,听到我们中谁有了成就,就兴奋异常,比当事人更开心,逢人宣扬,语气热情夸张,激动得像个老小孩。2004年12月11日晚陨石坠落兰州地区,甘肃电视台和中央电视台10频道(CCTV10)《走近科学》栏目等先后采访了陈校长在二中的学生、西北师大物理与电子工程学院教授刘亚枬,随即以“寻找天外来物”的专题节目在CCTV10等多次播出。看了电视,从不主动打电话的陈校长,给多个同学们挨个打电话,说刘亚枬现在是知名天文学家了!无论哪个同学,只要有进步有成就都能引起他的关注、他的激动、他的骄傲,这里包含着博大深沉的师爱。这些情景不断出现,使人觉得他好像从上个世纪50年代,一直把我们教到今天。
“感受近60年的大爱,与陈校长余老师共度晚年,是我们二中老学生的福分。”
父亲和张东泉58年的交往,缘起一次在校门邂逅。
那年春季,开学不久的一天,张东泉拿着一本书刚进校门口就被父亲喊住,问他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看的什么书?接过他递来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父亲要张东泉把书的大概情节讲讲。他起先有些紧张,而后就镇定了,一口气地讲了好长时间。父亲饶有兴趣地听他讲完,发现这个初一小男生很不简单,记忆力非常好,讲故事能抓住重点,有些概括能力,口头表达流畅生动。父亲当下给他布置了作业,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再精读三遍。
从那以后,父亲格外关注张东泉,时时查看他的作文、鼓励他写读书笔记,特意让语文教研组安排他在班会、年级大会上做读书报告,向几十个、几百个同学报告读《卓亚和舒拉的故事》《保卫延安》等书和读一些应时诗文,比如郭沫若作品的体会。在父亲指导下,张东泉得到了读、写、讲全面锻炼,学习成绩步步提高,作文篇篇被选成范文。
那些日子,快乐少年张东泉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生活在和煦的春风里。
不久,张东泉经历了第一场人生灾难。
上个世纪50年代,天水县马跑泉镇驻着两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单位,除了天水二中,还有个陆军第29医院。父亲和院长欧阳中校是好朋友。欧阳抗战初期参军,很敬重文化人,和父亲一样喜欢篮球运动,他俩经常带着各自的球队互访比赛,还亲自上阵“参战”。逢“八一”“五四”等节日,欧阳院长就邀请学校的合唱团、舞蹈队去医院参加军民联欢;父亲也多次请医院的专家大夫来学校作报告讲故事。学校医院相处得很好,如果是现在,两家肯定都是“双拥模范”单位。
1957年初春,天水陇南地区大面积流行脑膜炎,疫情凶猛,夺走了许多性命。防疫机构在火车站、汽车站等人流涌动的地方,挨个发放磺胺片,可见形势严重。2月21日,学校要举行开学典礼,住校学生按规定前一天到校。天快亮时,张东泉突然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紧接着就发高烧陷入昏迷。宿舍同学跑来向父亲报告。父亲立即带着同学把他连人带铺板一并抬起,快步跑到29医院救治。经检查诊断,张东泉患了“化脓性脑脊髓炎”,已命悬一线。
朝鲜战争结束不久,部队野战医院还实行封闭管理,不收地方烈性传染病患者。在父亲要求下,欧阳院长安排医生做了应急处理,随后派了一名护士和一辆吉普车,把张东泉和闻讯赶来的他父母送到天水市防疫站治疗。张东泉在防疫站整整昏睡一个星期,醒来已是28号。一星期里,他每一刻都处在生死边缘,父亲时时为他担忧……终于,在大夫的精心治疗下,他奇迹般地爬出了生命的低谷。他父母逢人便说,多亏了救命恩人陈校长,若不是把东泉极快送进医院,我娃可能就耽误了。
父亲特别在意张东泉,起先是因为他的聪慧,后来则是因为他的苦难。张东泉1955年考入二中,因病休学推迟到59年才毕业,毕业不到半年就身陷牢狱,在苦海里熬煎了整整20年。
我在漳县县委任职时,父亲给我一封张东泉的来信,要我好好看看这浸透血泪的文字。父亲说张东泉是个苦人儿,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说张东泉如有困难,一定要设法帮助。
张东泉的父亲是辽宁营口人,少年从军,先在东北军,“双十二事变”后部队被整编赴抗日前线。张先生1.9米的个头,魁梧勇猛,身为中校团副还上阵和日本鬼子拼刺刀。他参加过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后来在武汉会战中腰部中弹负伤。从前线撤下来后,张先生作为伤残军人被安置在天水的国民革命军第13教养院,任第二大队大队长。1949年,13教养院集体转移到四川合川,后起义投向解放军的18兵团。13教养院投诚后,18兵团留守处给伤残军人发了少许遣散费,令各自回家谋生。本应享受起义人员待遇的伤残军人回乡后多数被打成历史反革命,还有些以别的名义被管制。回到天水的张先生以历史反革命罪被判处20年徒刑。
按政策,军人一旦起义既往不咎。解放初,一些地方政策极左,致使许多起义军人回乡后死于非命。作家沈从文的弟弟是起义少将,镇反中被凤凰县无辜处死。曾单枪匹马往返千里沟通国共两方,为和平解放酒泉立下大功的欧阳卓上校,参加解放军后,回湖南探亲期间,被当地政府以国民党反动军官罪名枪杀。张东泉说他父亲从来没有和共产党的军队作过战,还掩护过陇南和陇右地下党的活动,这些情况地下党组织上层也了解。所以,在甘肃省委副书记高健君(曾任陇右地下党书记,“文革”中自杀)亲自过问下,张老先生在监狱待了5年提前获释。
1959年,天水要把“地富反坏右”赶到农村监督改造。天水县城(北道阜)的赶走指标是500户,张家也在其中。问题是,张先生从军后即和满洲国统治下的老家“失联”,显然无法回辽宁,张东泉母亲的娘家潘集寨又坚决不接受他们一家。
16岁的小学代课教师张东泉,认为在中国土地上无立足之地,感到绝望之时,竟突发奇想,要学周恩来、陈毅、邓小平等去欧洲勤工俭学。他给英国驻华代办处和南斯拉夫驻华大使馆写信请求留学援助,信中也提及目前的困境,和对极左政策的不满。两封信被邮捡上交,引出的结局是——作者成了里通外国的现行反革命,判处有期徒刑15年。按说,张东泉还不到承担刑事责任年龄。
张东泉开始服刑在民勤红崖山水库工地。干的全是土石方工程,属于特重体力劳动。他说,大饥荒的前期,犯人主要吃的是民勤面粉厂的麸皮和沙枣树叶,非正常减员很厉害。8月之后,上面弄来了些原粮,饿死人少了,但有人却被胀死了,死者大都是调去推磨的那些人。他们见到粮食,急急忙忙捧起吞食,据说,久经饥饿的人肠子轻薄如纸,已无法承受这原粮之重……张东泉记得,刚去时,工程指挥部下设四个大队,共有近五千“两劳人员”(劳改犯和劳教对象),1960年后半年先是合并成三个大队,再后来凑成一个大队,最后只剩劳改、劳教两个中队。
刑满后,张东泉被强制留在青海劳改农场就业,直到1979年11月20日彻底平反,从判刑到平反,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整整20年。
张东泉在在回忆里写到:“在这20年(劳改队)漫漫长夜中,多次和陈校长在梦中相见,每次醒来都泪珠滚滚,不胜唏嘘。”
1994年,分别30多年后第一次见面,张东泉哭诉:“陈校长,我是九死一生啊!”
平反对张东泉仅仅是政治灾难的结束,以后他个人的生活并没有走上平顺。他经历了妻子的背叛离弃,又当爹又当妈把三个分別四、五、六岁的儿子拉扯大。1990年他又患了癌症,在西安做了手术,医生断言他只能活三年,他和疾病顽强抗争了二十几年,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善良忠厚重情义的张东泉,命运为什么对他如此残酷?重重苦难如魔鬼附身,那每一重天灾人祸都足以压垮一个人啊!张东泉是怎么挺过来的?看他总是那么达观,那么“阳光”,不得不佩服他的百折不挠。
父亲经常为他担忧,同时又很敬重自己的这个学生,要其同学们好好向张东泉学习。
张东泉回忆道:“当年,我遵照校长的命令,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认认真真地读了三遍。这本书影响了我的一生。保尔用痛苦考验自己意志的生活方法,激励我克服了人生道路上想象不到的艰难险阻。我应该感谢的第一个人就是陈校长。”
陷身牢狱多年,张东泉一直是周边犯人和管教干部公认的“笔杆子”,所在农场的黑板报、壁报都由他编写。从“反右”到“文革”,监狱里大学生、专家学者有的是,人才济济的群体里,得到“笔杆子”评价可不简单。
12年前,麦积区潘集寨的长老找人写家族简史。潘家是地方的大姓望族,族人里学者雅士不少,但主事者偏偏选中张东泉执笔。他果然不负厚望,写的《潘集寨和潘氏家族》一书,把迁居天水六百年的潘氏家族的历史脉络,族系枝叶梳理得清清楚楚。全书引用史料准确,行文畅达,语言雅驯,填补了天水地方史的一页空白。
仅有初中学历,人生最好年华在监狱度过的张东泉,文字为什么能胜人一筹?他把这个归之于在二中上学的收获,归之于我父亲的教育。
张东泉说自己是在我父亲的手把手教导下,养成了喜爱读书、善于思考、勤于动笔的习惯。他回顾道:“陈校长倡导学生多读书的显著成果就是校风正、学风浓,师生精神面貌昂扬向上。读书活动深刻地影响了学生的人生观、价值观,塑造着高尚灵魂,培养了坚强意志。”张东泉说,自己之所以能超越苦难,与父亲的这种教育关系极大。
自1994年在陇林宾馆与我父母重逢后,张东泉就记下我父母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好多次,他专程从天水赶到兰州为我父母庆贺;有几次,他担当起老同学们集体来兰州看望我父母的组织者。
父亲的90岁生日之前,二中的老学生们又在联络准备前来兰州祝贺。父亲要我打电话,请大家不要再奔波,来回一千五百多里呢,再说也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出门已不方便。父亲特别叮咛:“张东泉刚刚大病一场,先和他联系,让他务必安心在家养病。”我在电话里转达了父亲的意思,张东泉斩钉截铁地回答:“新民,你不要拦挡,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兰州去!”
5月21日这天,张东泉抱病来了。他和专程从天水、杭州等地赶到兰州的二中老同学聚集,共祝我父亲的90大寿。宴会主桌上,张东泉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我父母鞠了躬,眼里闪动着泪花说:
“这些年,我多次到兰州来给陈校长余老师祝寿。今天,看到陈校长已是90高寿,讲话思维清楚,声音洪亮,不减当年在二中时的精气神,大家都非常高兴。老校长的健康,就是我们这些老学生的幸福。
“试想,假如中国有三分之一的中学校长像陈校长这样热爱学生、热爱教育、热爱学校,认认真真地教书育人,会不会再有‘钱学森之问呢?我想不会。
“作为一个学生,在求学道路上能遇到陈校长和余老师这样的良师,实在是三生有幸,今世有缘。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还愿意当陈校长和余老师的学生。
“我给几个儿子都有交代,要把陈校长对我的救命恩情、教育恩情一代接一代传下去!”
天水二中的老校友,马司令马炯锦是知名人物。
马炯锦是二中首届高中生,因参加招考飞行员耽误了毕业考试,接着又要应征入伍去新疆。有人说,你反正已经把高中课程都学完了,文化程度实实在在是你的,要不要毕业证意思不大;有人说,到了部队你肯定是高文化的兵,有没有毕业证能咋的?多数人赞同这类说法。那时反右刚过,斯文扫地,轻视文聘的现象很普遍。
父亲态度截然相反,他说马炯锦平时学习优秀,若正常参加考试,毕业没有问题,误考是因为部队“招飞”,不是个人原因造成的。父亲还说,应该毕业、能够毕业的学生,学校决不能给办成肄业,别看毕业肄业一字之差,对学生前程的影响大了去。父亲安排各科老师专门给马炯锦辅导复习。而后指定教导处主任负责,设立了特殊考场,对他单独进行各课考试。终于,马炯锦带着毕业证参军了,他在新疆边防工作了30多年,从普通一兵干到率领千军的师长,成为共和国的戍边功臣。
都有从军经历,对父亲的军人气质,马炯锦由衷钦佩。5月21日庆贺父亲90大寿宴会上,他讲了一件往事:二中相邻的陆军29医院也挂着解放军第三疗养院牌子,许多从朝鲜战场下来的伤残军人在这里疗养。医院和学校之间经常有联谊活动。一次,两家篮球队在医院操场比赛,二中队明显趋胜,伤兵不服气了,先是和学生对骂,接着厮打起来,乱象迅速扩展。主席台上的军地领导不知所措,父亲拿起麦克风大吼一声:“场上二中同学听我命令。立正!后退两步!”乱哄哄的现场马上肃静了。很快,秩序恢复正常。有人怕再出事,建议马上解散清场。父亲力主比赛必须继续进行:“决不能散场!是因闹事停赛,还是小摩擦后合力完成比赛,会引起完全不同的社会舆论,影响到军民关系。”赛事结束后,父亲发表即席讲话,代表全校师生对“最可爱的人”表达敬意……
马炯锦快人快语:“陈校长到底是抗战老兵、见过大世面的人,三下两下就把麻缠事捋顺了。换个别人试试,那情势,难控呢!学生和伤兵,一面是血气方刚,一面是功高气盛,气头上都不服人呀!
“陈校长做人做事,影响了我带队伍。部队也是小社会啊。每逢突发事件,我就想起那场篮球赛;遇到好学上进的部下,我就想起校长培养尖子学生的关怀和苦心;面对捣蛋的干部战士,我就想起校长教育调皮学生的爱心和耐心。我把陈校长的一些管理教育方法,‘移植到我的部队……离开学校多少年,感觉校长的教育一直没离开我。
“再说,当年要不是陈校长关心操持,我也许不拿高中毕业证就走了。没有高中文凭,别的不说,国防大学我是上不了的。”
说到这里,有同学笑问马炯锦:“如果上不成国防大学,有没有后来的马司令?”
何克义在天水二中上初中时就立志要当作家,父亲对他非常支持。何克义说自己永远忘不了的一件事是:“1958年前的夏天,放暑假前,陈校长亲自从图书馆抱来一大摞书,都是屠格涅夫、契诃夫、高尔基等苏俄作家的作品。校长要我精读每一本,每本都要写一篇读书笔记。整个暑假,我都在家看守梨园,在硕果累累的浓阴下,我徜徉在这些名著里,感受文学的魅力,也体验了陈校长的厚爱。我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决不能叫陈校长失望。”
上世纪50年代中期,二中校园文化丰富多彩。学校经常举办各种读书演讲会、战斗英雄劳动模范报告会。学生文体组织也很活跃,篮球、体操、集体舞,各种比赛、演出活动经常举行。何克义说:“仅我们一个班,就培养出了省篮球队主力褚忠志、长跑运动员王江宽,擅长音乐的张信义,擅长组织管理的后来成为知名企业家的温如怀,等等。
“最使同学们开心的活动是,陈校长周末带大家去爬山、远足,我们跟着校长一路谈笑风生,又练身体,又长见识,那才叫难以忘怀。作为一校之长,他花在学生身上的心血,我认为远比一个班主任多。
“陈校长看起来非常严厉,实际上特别重情义。记得有位姓郑的同学父亲来校,他怕别人笑话父亲的土气,就说老人是村里的乡亲。陈校长知此事,把郑同学叫到校长办公室,关起门来狠狠批评了一通。过了一段,在一次大会上,陈校长剖析批评了同学中存在的势利虚荣表现,专门讲如何爱亲人、爱朋友,讲怎样尊重别人,讲‘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大家听来既新鲜又贴心,这实际就是现代情商教育重要内容之一。一直以来,情商教育严重缺位,到上个世纪60年代完全灭迹,而代之以‘斗争教育甚至‘仇恨教育,为‘文革大乱准备了无数‘天兵天将。红色恐怖之下,回顾陈校长的‘爱人敬人教育竟恍如隔世。
“陈校长很有一些现代教育理念,如重视学生智能多元,尊重每个学生的个性选择,注重发展学生专长等等。这些,他五十几年前就在二中推行,我们学生当然受益。这不是说有他多么超前,实际是尊重教书育人的规律,按规律办事。据我对陈校长深入了解,我心目中一直认为,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教育家。”
二中的学友对父亲的认识,一方面来自校园生活体验,一方面来自社会活动观察。比如,大炼钢铁的“罐罐团”事件。
1958年,中央提出“赶英超美”战略,其中一个重要指标是全国钢铁年产量要翻几番,达到年产1070万吨。于是,在全国范围开展大炼钢铁运动,几乎每个单位都点火,每个乡镇都冒烟,新经验新方法层出不穷。地委张副书记要二中(那时叫县一中)给全县带头,推行一种新创炼铁方式——“罐罐团”。说每人操作一个直径碗口大小的炼铁罐炉,一个炉子一天出几炉铁,几千个罐炉就能炼多少吨铁……书记账算得很乐观。但是凭常识就可以断定,那完全是神言鬼话。父亲先是顶,后来拖,没有按要求组织施工。在张副书记强压下,眼看顶不住拖不下去的时候,父亲得知甘谷的县委书记曾留学苏联,是见识过一些现代工业的领导干部,已在全县制止劳民伤财的“罐罐团”,便以学习炼铁新法为名,派了一批师生去甘谷“取经”。赴甘谷学习的师生回来把实情迅速传开,“罐罐团”没能在天水县做起,张副书记的强推落空,父亲的“严重右倾错误”多了一条。
何克义说:“这类问题集中起来,把陈校长打成右倾分子,也使大家从更深更广的背景看校长。他坚守良知,敢于担当,给同学们做出榜样。在如何做人,甚至在性格的某些方面,陈校长对我的影响很大。”
考上兰州艺术学院中文系以后,何克义被选为班上的学习委员,1961年初夏的一天,他和几个同学在黄河边散步,大家热烈地谈论文学创作,面对汹涌奔腾的黄河,有人随口说:“将来我们要有个文学社,就叫黄河文学社。”这事不知怎么传到系团总支书记刘某那里,被看成是预谋建立反动文艺团体的严重事件。何克义被划定为团伙头目,胡承祖(以后任麦积山文物所所长)是高参,俩人都被开除学籍。还把一些学习好、为人直,但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划成外围成员,有的勒令退学,有的批评教育免于处分。给何克义整了十大罪状,什么反对阶级分析,和右派分子杨思仲(即著名鲁迅研究专家陈涌)勾勾搭搭,有修正主义文艺思想,污蔑大跃进是“吹牛皮”,等等。
被开除学籍后,何克义不敢见我父亲。父亲专门让人把他叫到家里,安慰、开导,激励他要鼓起勇气澄清事实争取复学。看何克义信心不足,父亲现身说法:“他们整了我那么多的材料,把我打成右倾撵下讲台当贱役,到森林里赶马车拉木头,现在都一风吹了。能把你一个学生娃娃整成个啥?要有信心,不能屈服,要为自己的清白、为自己的学习权力坚持抗争!”父亲给何克义出谋划策,支持他往省监委、中央监委、省委宣传部等多处投递申诉信……一年后,冤案终于得到平反,何克义复学到兰州大学(艺术学院撤销,中文系合并到兰大)。
兰大毕业后,何克义被分配到青海教育学院,1971年调到兰州市当中学老师。1980年初,父亲从酒泉调回。俩人是师生,还是兰州大学中文系系友,系友兼师友自然话头多多。父亲说:“你毕业时没去搞创作,也许不是坏事。想想看,在极左意识形态严控下,有多少精神自由呢?能允许个性表现吗?离了这两点,怎么进行艺术创造?让你去写那些‘高大全‘三突出之类的东西,你不痛苦吗?”
父亲以在酒泉师范工作数年的切身体会,说起教育研究的知识结构,说咱俩都是学中文的,教育学、心理学两门知识先天不足。没有这方面的积累,要当好教师很难,更不用说搞研究了。他给何克义送了两本师范大学的教育学和心理学教材,要求工工整整抄一遍。他说,这类教材不像文学作品,也不同于文学教材,是比较枯燥的,怕你读不进去,建议你采用抄的笨办法。
何克义说:“我四十大几的人猫在教研室里抄书,同事们都觉得怪怪的。我只好解释,是老校长布置的作业,完不成要受批评。”他们哈哈大笑。
由此,何克义进入教育研究领域,用这种抄书做学生的精神,潜心重读大学学过的古籍《论语》《老子》《易经》等等;到党校任教时,为了给学员上好《秘书学》《干部写作》等课程,也用这种抄书做学生的精神,研究现代信息论、系统论、方法论、思维科学等。渐渐走出了又一番人生高度。
何克义退休前是甘肃省委党校教授。他曾任兰州青少年教育研究会副主任兼秘书长,甘肃省语言文字学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等学术团体的职务。对中等教育和成人教育有独到研究,出版了专著《班主任的多维视野》,还主持编辑了《古文选详析》(上、中、下三册)、《甘肃窟塔寺庙》等书籍。他在教育学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研究、甘肃名人传记、诗词等方面都有作品,发表在省内外报刊。
回顾自己的学习、生活和创作历程,何克义很有感慨:“在我的成长中,陈校长是对我影响最大的恩师。”
潘易麟已去世好些年了,他表弟张东泉说,潘易麟后期活得不好,但是“去”得好。最后的日月,他住在南京儿子家,有天早晨去公园遛弯回来,突然跌到就不行了。没有痛苦不受折磨地“去”,被认为是好事,只是他还不到70岁,去得太早。
说潘易麟后期活得不好是指他患了精神分裂症,他每年都要住几次院。甘肃省精神病院设在天水,他能就近得到治疗。
“陈校长坚持教育公平,反对成分歧视,使一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能够得到学习机会。”裴世澄说这话时,曾以潘易麟为例。潘易麟是天水潘集寨的富人之后,父母亲都是出身于地主家庭的读书人。他父亲潘尔田曾任国民党天水分部指导员兼中统特派员,新中国成立后被判了10年徒刑,1960年饿死了。那个年代。这种家庭背景的子女,求学是很难的。裴世澄说:“遇到陈校长是潘易麟的幸运。”
父亲观察到,潘易麟天分高也会学,不怎么费工夫几门主要功课就赶在前面了。比起别的学生,他有更多的时间用于文学爱好,背会了很多古典诗词,显示出对诗歌的悟性。潘易麟有很强的阅读能力,涉猎范围既有深度又有广度,许多语文老师没读的书他已读过。父亲把潘易麟作为文科尖子着意培养,给他送书,给他单独布置作业,选择诗文让他抄、背,抽查他的作业,让语文老师给他在辅导上“吃偏食”。
刘亚枬教授回忆:“对这类家庭出身的学生陈校长从不歧视,有的因土改、镇反等家庭突发变故,生活非常困难的学生,学校还坚持评给助学金。”潘易麟正是我父亲这个“德政”的受益者。得知他家的困难情况,评助学金时,父亲专门给班主任老师打过招呼。
班主任老师给父亲反映,潘易麟自视清高,经常不理别人,与多数同学合不来。张东泉是潘易麟的表弟又是同年级同学,三年间,这位表兄竟然没和表弟说过一句话。父亲认为,潘易麟的孤傲中潜藏着深深的自卑,他不与人来往可能因为心存太多的顾虑。他对潘易麟的偏爱,既体现在严格要求,又有包容体谅。
潘易麟先在二中上高中,后转去天水一中。得知他要去市里上学,却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父亲找出一套半新制服送给他。他穿这身制服到照相馆拍了一张二寸半身像,寄给父亲。他可能很满意这张像,给好多同学都送了。
那张留住青春笑靥的照片,今天还存在谁的影集里?
1959年,父亲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一校之长成了被随意驱使的贱役。一些平时关系密切的师生,为撇清自己而“反戈一击”。父亲很信任,曾专门派到北京进修过的一个教师,揭发了父亲反对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8款23条严重问题,成为工作组的一个重磅炸弹。父亲和学生接触多,交流也有思想深度。工作组很注重借助学生的力量,潘易麟被积极分子裹挟着,对父亲揭批了一气。
有同学愤愤然,说谁这样做都可以理解,潘易麟就做过分了。父亲说,运动么紧,那种家庭出来的娃娃最没安全感,他不听工作组指派能行吗?
说来潘易麟命中还有上学的机缘,1961年,他考进甘肃师范大学中文系。有二中同学说,潘易麟曾写材料检举过自己父亲攻击政府统购统销粮食政策的反动言论。检举亲人这种事,对于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来说,当时是“站稳立场”的必做功课,只是多数时候检举劳而无功,碰巧政策松动时期则能给政审加分。那年,刚刚经历了大跃进大饥荒,甘肃的抢救人命继续进行,大学政审不像以后那么严,对出身不好的学生还看一看现实表现,于是,潘易麟通过了政审。话说回来,凭潘易麟的才学,别说甘肃师大,更高的院校也能考上,但考上未必能录取。也是那一年,父亲在兰州一中的一个学生,是甘肃理科状元,重点院校无一敢录取,因其父是右派,最后还是进了甘肃师大。
在师大读书期间,潘易麟有篇作品在报刊发表,得到数十元稿费,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外快”。潘易麟携款去南方旅行,到南方后才发现几十元钱在那里很不经用,没怎么花销,就连返程的钱都没了。为弄半票,潘易麟涂改了学生证,事发后被铁路上通报师大。有人推波助澜,师大对潘易麟先是批判后是处分。从此,他渐渐消沉。
我父母从兰州调到酒泉一年后,潘易麟也从师大毕业分配到酒泉县的清水镇(那时叫公社)中学。到新单位不久,他来看望我父母,给我妹妹送了一本《欧阳海之歌》,给弟弟的是《刘文学》。他向我母亲抱怨:“余老师,清水那地方,连碗浆水面都吃不到。”他刚来可能还不清楚,酒泉城乡吃不到浆水面。
不久,潘易麟借了酒中一个教师的钱去广州游玩,走之前他没向学校请假,回来时已开学多日了。那个教师把情况告诉我父亲,他从广州回来到我家拜访时,父亲先是狠狠训了一通他,然后指点道:“回去如果学校领导批评你,无论批得多严厉,说明你这次能过关;如果人家不理睬你,就当心更重的处理。”
我在酒泉教育学院中文系任教时,有个讲现代文学的同事,正是当年给潘易麟借钱的那位。他对潘在诗歌理论方面的修养很推崇,说20年前曾建议潘,你是陈校长的学生,去找找校长,调到酒中来吧。潘易麟不说调动,只说反右倾运动时对不住陈校长。
县里的教师要调省属中学就算出县,要经过县委常委会研究才行。潘易麟在大学受过两次处分。他是不是属于“内控使用”不清楚,那些年他既进不了城,也没办法调回天水,自己不大和人来往,经常是借烟卷遣散苦闷。
“文革”后期,文教局把他从百里以外的清水,调到城郊银达乡,算是照顾。
县上同意放他回天水,已是他患精神分裂症以后。
天水方面已知他患病为什么还接受?张东泉说,是老潘家的人脉起了作用。民国十八年闹饥荒,潘易麟的爷爷和伯父拿出自己的粮食做舍饭,救了不少穷人的命,大家记着这份恩德。那时正好有个潘家后人在教育局主事,想方设法把潘易麟调到新建的天水第二师范学校。
说来我们一家和潘易麟有些缘分。我妻子师范毕业后,分配到银达乡学校教书,和潘易麟都在中学部语文教研组。这所学校因毛泽东有过亲笔批示而闻名,前来参观学习的人不少,教师配备好于一般农村中学,潘易麟是语文组的骨干教师,外校有人来听课,多时学校让他讲。我去过他那无比凌乱、一地烟蒂的宿舍。他埋着头一支接一支吸烟,用眼角扫一扫我问:“陈校长好吗?”我说还好,请他进城时去家坐坐。他说是该去看看陈校长、余老师了。
说归说,直至离开酒泉,他再也没去过我家。
我没听过潘易麟讲课,听说在清水中学和银达学校,师生都公认他讲课很精彩。我上师范时,同班有个清水中学的毕业生。那人说,只要我们潘老师上了讲台,学生的情绪全被调动起来,他能把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一气讲两三个小时。会听课的学生,能从他的课里得到许多从别处很难得到的,课文以外的古典诗词知识。
我妹妹19岁时在银达公社任副主任,有次县上开四干会(县、公社、大队、生产队四级),她牵头负责准备本公社的汇报材料。大家忙了几天,弄出的东西总是不理想,要么上级精神和本地事例两张皮,要么语言疙里疙瘩弄不顺畅。直到最后两天,在有人建议下把潘易麟叫来了。傍晚,公社给潘易麟准备了四包香烟,让他住在县招待所挑灯夜战。天亮,烟盒全空,材料出手。
一个中学教师,干的是与公社的中心工作完全不搭界的事。他却能把那些时兴套路、社队的工作情况、上级文件中的八股调调掰碎重组,弄成条理清楚、语言生动、老百姓能听进去的稿子。妹妹觉得他水平实在高,就说潘老师是我爸的学生,以后再有这种事干脆把他早点请过来得了。知情人连连摇头,不可不可,他来早还不定给咱惹点子啥事呢。上一次,他来公社把书记主任都骂遍了。
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全国学校学习张铁生、黄帅“反潮流”。学生被鼓动起来公开对老师叫板,教师不敢批评学生,怕“复辟回潮”“迫害劳动人民子弟”的帽子扣到自己头上。潘易麟(那时可能已患精神分裂症)却把捣蛋学生骂成“死狗”,有时也叫骂同事。
一次,他和一个学校员工产生了过节,员工的家人叫了几个哥们弟兄(包括曾被潘骂过的毕业生)闯进学校,抡起铜扣武装带,把潘易麟抽得满地翻滚,边抽边骂他:“死狗!死狗!”还强迫他跪在地上,学狗爬行。
事件突发,正是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学生都在围起观看,学校革委会主任猫在办公室里不出来。
有老师看不过眼上去制止,潘易麟黝黑的脸上沾满白色碱土,流下一缕鲜红的血……
潘易麟能讲能写在酒泉很有名声,他的古怪性格也广为人知。他是典型的甘肃人说的那种“乖张子”,平素冷漠孤傲,看人时而流露出睥睨神色,每看得人老大不情愿。张东泉说潘易麟探亲回到家里,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炕上吸烟,不出门也不见人,亲友相遇街头巷里,他从不主动搭理,更不要说攀谈什么的。
都说潘易麟“冷”和“酷”,我却切实感受过他的热烈放达。
那次,我去兰州出差,天麻麻亮上了从玉门发出的502次慢车。车厢很空,我找到一个空位坐定,发现潘易麟靠窗坐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坐在对面。他说要回天水探亲,说着给我扔过一支烟,看来心情不错。
列车行进在祁连山下的大戈壁上,初升的太阳给雪山镀上一层明丽的玫瑰红色,阳光透过车窗,平射在潘易麟脸上,他黝黑的皮肤反射着青铜般的光泽。他天庭饱满面容俊朗,剑眉凤眼很是耐看。他突然来了情绪,用夹着烟卷的手,指点远处的烽火台,从唐代边塞诗说起,滔滔不绝地背诵高适、王维、岑参的诗,背一首,解读一首,还与现代诗人闻捷的作品作比较,从闻捷,他又说起郭小川,说起李季、艾青、贺敬之。得知对面的小姑娘是玉门的,他站起身,挥动手臂声气朗朗地背诵:“酒泉西望玉门道,千山万碛皆白草。”小姑娘禁不住鼓起掌来。潘易麟诗情飞扬,把我们引入前所未有的美感体验。
看到与平常截然不同的他,联想起他的冷漠寡言,究竟哪一面才是他的真相呢?
小姑娘从玉门东站上车,本来是去临泽买菜,听潘易麟品读诗歌着迷了,竟多坐了三个多小时,直到山丹才依依不舍地下车了。她说:“在我们玉门铁中,咋就没有这么好的老师呢?”
激情点燃激情,智慧启发智慧,往往就在一时之间。看着小姑娘在站台频频挥手,我想诗歌的幼苗,会不会已在她心田扎下,会不会在她未来生活中发芽开花?
张东泉前不久才告诉我,说潘易麟有次擀面条时,不慎把一个毛泽东陶瓷像碰破了,联系起他的家庭出身,这事被当成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文斗武斗全上了。从那以后,他就不正常,以后渐渐发展成了精神分裂症。
离别34年后,1994年父母第一次同回天水,闻讯来陇林宾馆看望他们的学生,天天进出都有上百人。父母没有见到潘易麟,专门驱车到渭南镇天水第二师范看他。他的病时好时坏,不发作时,对老师很讲究礼数。同学们说,陈校长真情长,70岁的人了还远路上看他,大家习惯了父亲对潘易麟的偏爱。
以后,二中校友陆续来家,给父亲说潘易麟病更重了,因为接受理疗电击、服用激素等药物,他身体虚胖,头发稀疏散乱,脸色青灰,离不开烟卷,手指被熏得乌黑乌黑。犯糊涂时,闯进学生宿舍要烟抽。最典型症状是,不管在哪儿遇见人,也不管认识不认,都会缠上去絮叨:“我给你写一首诗吧!我给你写一首诗吧!”他正要吟诗,对方已逃之夭夭。
有人说潘易麟是诗痴,有人说不是。
父亲叹息:“可惜了一个才子!”
在天水二中办学时期,父亲多次以吴作舟勤奋学习的事迹教育激励全校学生,还亲自主持读书报告会让他讲演。
吴作舟从二中考进天水一中高中后,写文章和写毛笔字都被看好,校方指定他主持编辑学校的壁报。有个叫漆永新的同学在壁报上发表了一首诗歌,校方认定是反动作品,组织全校师生进行批判。吴作舟不同意乱扣帽子乱抡棍子的做法,写文章公开为漆辩护,并主动承担组稿发稿的责任。而后,作者漆永新因接受批判态度好检讨好而保留了学籍,编者吴作舟因坚持自己的观点拒不检查认错反倒被开除。
离开一中,吴作舟在兰州流浪了一段,又以同等学历考上兰州师专中文系。上学期间,他来家看我父母,带来四枚鸡蛋。荒年还没结束,鸡蛋是贵重物件。
根据省教育厅部署,兰州师专开展了复查清退学生活动。在政治复查时发现吴作舟曾因编辑反动诗歌被中学开除学籍,立即把他列入清退对象,勒令限期返乡。正巧那几天,父亲出差与兰州师专党委书记李登文在火车上相遇,他俩是原兰州大学军管会和省教育厅的同事,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朋友。得知吴作舟的处境,父亲说,你们师专这样处理学生是草率的,是错误的,应该甄别纠正。李书记说,吴作舟的学习成绩突出,各方面表现都很好,自己也很喜爱这个学生。但是,他因思想反动而被天水市一中开除过,按规定属于重点清退对象,不清退吴作舟,师专党委要承担政治责任。父亲说,咱俩都做些努力吧,看看能不能从源头上把这祸水端掉。李书记答应出面做天水一中党支部的工作,让父亲也想想办法。经过俩人斡旋,天水市一中校长承认,当时处理这个学生不够慎重,遂撤销了开除决定,吴作舟终于复学。
兰州师专后来合并入省教育学院,吴作舟从教育学院中文系毕业被分配到青海省军区。他一心想从事文学创作不愿从军,为此很郁闷,来家向父亲吐露心事。父亲给了他一册《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让他先看看。过了一段,吴作舟把自己用钢笔抄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留给父亲,穿起军装上青海了。
吴作舟的字堪比钢笔书法,人见人爱。父亲到酒泉后,曾让学生观摩过那本抄件。“文革”期间,抄本作为父亲用刘少奇“黑修养”腐蚀青年的罪证,被造反派抄走。
从部队转业后,吴作舟在甘肃省外贸厅供职,任过计划处长、进出口公司老总等职,职业与文学全无关系。他退休以后和夫人经常住北美的孩子家,见面已不容易。
董春娥在天水二中上学时土头土脑很不起眼。她的写作特长,很快引起父亲关注。看到董春娥的一篇作文,父亲写了一整页批语,对文章得失做出全面评议后勉慰作者:不骄不躁,继续努力,锲而不舍,定有作为。父亲把这篇作文拿到年级会上讲评,号召同学们向董春娥学习,多读书,勤练笔,写好字。多数同学都被身边的榜样感动,上课认真听讲,课余时间大量阅读,练字抄书,学习写作;也有个别人不服气,讥笑的挖苦的都有。父亲又把董春娥的作文拿到全校大会上再次表扬,同时,严肃批评了“不如人、不服人、不学人”的表现:“有的人认为乡下学生粗布衣衫大裤裆,土里土气,正是这些土里土气的学生却是各班的学习骨干。”他表扬了包括董春娥在内的几个出身贫寒的优秀学生,向全校师生宣传他们勤奋学习的事迹。
有同学问老师,几百上千学生呢,陈校长咋就能把各课学习拔尖的同学,了解得那么清楚?何克义说:“陈校长教育思想放得很开,特别注重因材施教,他接触学生比班主任老师还多,随时随地亲自指导的学生不是几个而是一批。”
对学生,父亲大爱以严,有不少学生背后叫他“黑包公”,一些老师也对他的“过严”很有意见。父亲在一次讲话时感慨:“用你们天水话说,现在你们可以把我骂一百个臭糊糊,当你们成功以后,不会为我今天的严格说一个不字!”许多人直到今天还清清楚楚记得那天的情景和父亲的那番话。
父亲关心贫苦学生,想方设法要让每个穷孩子把书读下去,二中的老同学们对此多有感触。
20年前,董春娥在她发表在《天水日报》上的散文《鸿雁捎书问校长》里写着:陈校长的鼓励是天公洒下的璀璨阳光,是慈母伸出的温暖手臂,使我这个早已失去母爱的孩子看到了希望和光明,鼓起了克服困难的决心和勇气。啃着干馍,我惜“少年之岁月,并日而学”,各科成绩优异;课余苦锻炼,体育鸭子(2分)变红分(5分)(当时实行5级分制)。正当我学习节节上进的时候,父亲赖以供给我(读书)的小生意在公社化的锣鼓声中被迫倒闭了。为给父亲松绑,我忍痛挥泪写了《休学申请》,去顶一个民办教师的缺。因愧对陈校长,就不辞而别了。但复学的欲望未泯灭。一学期后,在教师整训会上,我见到陈校长,向他诉说了心愿,他说:“来吧。你基础好,跟你的原班上,生活有困难,可以申请助学金。”因那时教师少,所在学校领导不放,我复学的意愿未实现。
上世纪70年代,我在农村工作生活数年,对当时小学代课教师生存状况有太多的感触。他们被称为民办教师,和社员一样凭工分吃粮,有微量补贴(不过十来元)。他们是农村文明建设必不可少的拓荒者,许多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最初几步,是在他们搀扶下蹒跚迈出的;他们又是地位最卑微的知识分子,无论公社大队甚至生产队只要是个头儿,都可以把他们呼来唤去任意驱使;许多社队学习大寨的做法,给代课教师天天分配农活任务,强行要求出工上课两不误。那段时期,董春娥是怎么坚持过来的?从她的诗文中看不出。
这就要说到董春娥的作品。她的诗歌、散文我都读了,散文读得仔细些,因为喜欢。她不是专业作家,生活圈子也就天水一地,许多作品都是教学之余挤时间写出来的,有表现特色,也有艺术局限。
她的道路充满了坎坷,她的生活压力亦可谓之“山大”,她经历过的不公平不公正难以尽数。她的作品却没有就此落笔,没有呐喊,没有抗争,甚至很少有叹息。一篇篇平实而有质感的文字之后,是温和的爱。她爱家乡的一草一木,爱安身立命的校园,爱三尺讲台,爱寄予全部希望的儿子、爱师长同事弟子……
在她看来拥有这一切,就拥有了幸福。她的作品反复表现的是乡里乡情,是凡人琐事,是不经意间的生活断面,是意识流动的闪光碎影。感受董春娥散文的魅力,要像已故作家古华说的,冷水泡茶慢慢浓。读多了,就发现其中贯穿一致的情感动力是——感恩。感恩生活的赠予,使得作品散发出温馨气息。
然而,董春娥经历的生活,远远不止她写出来的这些,创作也不应该停留在现有作品的深度,所以,读了她的诗集和文集,总觉得还有所期待。
董春娥以初中毕业学历,成为一名优秀的中学语文教师,成为地方知名作家,一路走来确实不易。她把自己的散文集、诗歌集呈给父亲。看完她的作品,父亲到书店买来《冰心影集》寄给她,鼓励她向冰心学习,努力创作争当大家。父亲总希望,他的学生有更大的发展。
李春章老师去世已三年了。他本是我父亲在天水二中的学生,后来是酒泉中学的同事,再后又是酒泉师范的同事。他俩还同时被关押一个“牛棚”,先后进出同一看守所。父亲的千万学生里,有这份不解之缘者,唯李春章。
李春章祖籍河南,在天水长大。天水气候温润物产丰富,被誉为“拉不完的秦州”,是60年代大学毕业生兰州以外的首选之地。1963年,李春章自甘肃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后没回成天水,被分配到当时被人看成是苦寒边地的酒泉,在省属重点学校酒泉中学。
酒泉中学名气很大。学校创建于1935年,其前身是国民政府创办的中央政治学校肃州分校,蒋介石兼任校长。新中国成立以后,朱德、叶剑英、胡耀邦先后来校视察。
李春章刚进酒中就被无形有形的大网扣住,这一扣就扣了15年。其中有10年在酒中学校“牛棚”和酒泉电机厂、定西起重机厂两个监狱度过。直到改革开放后,他才从“网”中解脱。
人一生用于做学问干事业的时间,能有几个10年?
李春章认为,厄运的起始,可以追溯到他第一次在酒中上课。他清楚地记得,那堂课讲的是帝国主义对我国加深侵略,讲到列强对华的资本输出方式,办工厂、开银行、建矿山等等。他回忆道,那堂课学生听得很入神,当讲完最后一句话时,下课的铃声立即响起,学生不由惊叹了。这无疑是一堂完全成功的课,为上好这堂课,李春章说自己工夫下得太大了。他用时钟测出了自己每分钟吐字数是230多个,每三秒写完一字的板书,讲课的总字数和板书的总字数都做了精确的统计。教案写了三稿,自己试讲了三次,已经有把握讲完课的时间与45分钟课时差不了半分钟。他在回忆里写:“我想的是在酒泉中学一炮走红,自感目的已达到。”
李春章后来才知道,自己为讲课成功庆幸时,针对他的暗算已开张。他说,“文革”期间,从公安处流出的《敌情简报》里登载道:“酒泉中学有一个历史教师,竭力美化帝国主义,说‘帝国主义侵略给中国带来好处。” 《简报》显示,“敌情”源于校党支部向公安处的专报。本来是历史常识,经过无知者举报,再加之有心人推波助澜,到了专政机关就成罪行。后来翻案平反,罪行不能成立,但这个问题仍作为李春章的“严重政治错误”写进了法院的《刑事裁定书》。
萍飘蓬转,书生命蹇,岁月跫音渐行渐远,青年学子已成垂垂老者。45年后,李春章发出长长叹息:“蔑视知识的年代,知识畸形的人,造成的悲剧到底有多少啊!”
我国著名史学家金宝祥教授对我讲过,“文革”前17年,他教过的学生多了,真正适合做学问的仅两人,李春章是其一。什么人适合做学问?爱因斯坦评价自己的话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我没有什么特殊才能,不过喜欢寻根刨地追究问题罢了。”李春章正是具备这种寻根刨地追究问题的素质,而被金宝祥先生看中。但学校分配中,最了解学生的专家学者很难参与意见,因为这是权力,所以完全由组织(实际是行政官员)掌控。适合做学问的不给条件,条件给予做不了学问的人,也是悲剧,是民族和国家的悲剧。李春章适合做学问,却无缘去从事研究工作,适合做个好教师,最好的年华却待在监狱里。
从李春章来酒中讲第一堂课的情形,可以看出他治学做事的严谨细致风格。大学毕业前夕,师大历史系学员在兰大附中实习,系里来带队的老师确定由李春章代表实习生做公开教学。课讲得很精彩,兰大附中副校长讲评时断言,李春章这样的学生,工作中锻炼两三年,肯定会成为优秀教师。李春章在酒中任教三年,果然成了这所省属重点学校最优秀的青年教师之一。他备课认真刻苦,讲课厚积薄发,仪态优雅,板书漂亮,普通话标准(当时酒中少有),深受学生欢迎,在家长和同行里也颇有口碑,而这些并不能使他摆脱那张大网。
父亲到酒泉中学后,鼓励学生要有远大理想,争当未来的文学家、科学家;宣扬教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强过培养出几百个庸才。李春章说在培养劳动者为教育事业唯一目标之时,父亲能坚持这种人才观,屡受打击而不悔,让他和一些真心教书育人的教师由衷佩服。林彪提出“突出政治”口号后左风日炽,针对教师不知如何教,学生不敢学习的情况,父亲又明确要求全校:“要把学生的政治热情组织到学习中去!”充实教师课堂教学,加强学生的自习引导。
李春章认为,父亲的这些逆势而动的思想和实践已授人以柄,为以后挨整埋下了伏笔。
李春章讲过一件事,有次开大会,主席台上多了两人,一个老教师奋笔疾书,一个高中女生抄录老教师的手稿,然后转递校支书念。支书来校前是公社书记,这派头不知是不是从公社带来的。现场制作稿件的流程,使新分配来的教师大跌眼镜。后来有人揭发曾经从父亲的眼神,看出对支书的睥睨。父亲和书记在办学治校上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待人处事又完全不同,于是产生了一系列矛盾。矛盾被上升到政治高度,成了父亲的问题。
“文革”前一年,地委宣传部有个头儿几番来校召集会议,批判父亲以教改对抗毛主席“七·三指示”的严重错误,同时端正父亲对党组织的态度。所谓对党组织的态度,主要是指对支书的态度。再后来,又追查起父亲对宣传部领导的不敬。在那位头儿眼中,父亲是在天水有过右倾“前科”的人,来酒泉不但不俯首帖耳,还继续目无领导漠视宣传部权威。一次会上,头儿当众发火:“我就是放个屁,总有臭味吧,你怎么连问也不问?”他还说:“我看(酒中)有帮帮子。”李春章分析,提出“帮帮子”,已是项庄舞剑。因为“文革”前省属重点中学的行政领导管理权限在省教育厅,他们不便直接把我父亲圈进“四类”名单实施打击,只好打发离职学习,将来找机会挤走了事。
父亲去省委党校后,当局对其他教师就没那么客气了。据一份“文革”中曝光的名单显示,全校近四分之一的教师被划进“四类”即反党反社会主义敌对分子名单。李春章说自己首当其冲,名单里还有几个优秀中青年教师分别被安上反党急先锋、黑干将等头衔(改革开放后,他们有的担任省重点中学校长,有的担任高校领导,有的进入地方人大、政协)。
“四清”打击名单还没有付诸行动,“文革”即开始。父亲和名单里的一些教师,包括校支书都被当成黑帮揪出批斗。
李春章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知识分子,有“红五类”家庭出身罩着,他不怕被抄后路,不掩饰自己观点,不屑于察言观色,讨论问题喜欢刨根问底旁征博引。在揣着糊涂装明白,以及揣着明白装糊涂者混杂的群体里,他的所作所为往往引来无知的纠缠。
李春章上大学期间研读《资本论》小有名气,西北师大专门安排他作了次专题读书报告,报告受到七位教授专家赞赏,一时传为佳话。他颇为自得地回顾:“我读马列主义从《资本论》开始。”不料,他的话被篡改成“毛主席著作不等于马列主义”。运动一来大祸临头,他被当成反革命揪出施行专政。批斗会上,他试图还原真相,每每激烈辩诬,语言犀利如手术刀,一层一层解剖谎言,常常使对手难以招架乃至陷于慌乱。被看成“反攻倒算、继续放毒”,一次次遭到暴打。后来,开批斗会干脆不再审问,不容他张口。
我插队离校后,妹妹那拨学生刚上酒中,就被赶进昏天暗地的“政治沙尘暴”里。她说过逮捕李老师那天见闻: “学校开‘一打三反公捕大会,作为狗崽子的我被指派在靠主席台前就近受教育,台上台下发生的情景看得很清楚。开始,李老师背靠主席台,面对全校师生,左右一边一人高高反拧起他的胳膊,不时往下按他的头。听到台上有人高声吼叫: ‘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李春章捆起来!他们立刻把李老师拖上台,推给一个早有准备的行刑者。这人把拇指粗的麻绳搭在李老师脖子后面,绕起两条胳膊,为了显示用刑力度,只见行刑者用膝盖死死顶住李老师的腰部,使出全力勒紧绳子,李老师立马被抽成一团。突然,李老师挣扎着拧过脖子喊一声:‘毛主席万岁!台前一阵慌乱,又有几个家伙蹿上去扎堆踢打,还把揉成团的布帽子硬塞进李老师嘴里,他脸色立即由黄变白,像没有生命迹象的破纸,汗珠子如串串水豆,啪啪地甩碎在地面。李老师的嘴被帽子璇得很大,窄窄的瘦脸就显那一张嘴和两只暴凸的眼。李老师眼睛本来就大,那会儿可能是因为憋气,眼球好似要从眼眶蹦出,惊恐绝望的眼神,只在列宾的油画《伊凡雷帝杀子》中才看到过……见状,我身边的王秀兰同学吓得抖作一团,埋下头去,后面有人发出的惊呼颤音,很快被怒潮汹涌的口号声淹没。”
学校“牛棚”是一座修建于晚清的寺庙,三分之一的教师被关押这里。
李春章写我父亲在“牛棚”:“尽管他身处险境,他还关心着他人的安危。清理阶级队伍开始,省城兰州的‘十二级政治风暴逼得不少人跳黄河自杀,酒泉也有自杀的。体育教师马维雄受到冲击,思想压力很重。陈世勇悄悄地给马老师分析说:‘你的问题(上学期间参加过三民主义青年团)是历史问题,先前已经作了结论,他们(指当局)现在无论怎么折腾,到头来顶多是保持原结论,还能把你怎么样?鼓励马老师活下去。”
面对受迫害、受摧残、受凌辱更酷烈的父亲推心置腹劝慰,马老师能不动心?马老师的女儿马秀琴后来说:“我爸受不了迫害侮辱,产生轻生念头,整天想用什么办法结束自己生命。陈校长看出了他的心思,乘看押人员盯不住时,几番开导我爸,你的问题已做过历史结论,运动嘛,总会过去,要相信自己,要想开。一次,两次,几次谈下来,我爸的情绪慢慢稳住了。”马玉琴说,她父亲生前多次给几个子女说:“记住!要不是陈校长,我这条命早丢在‘文革中……”
“文革”期间,对什么人为什么实行专政,没有法律依据,没有科学论证,更没有民意认可,而是根据政治需要随意施为。反革命绝大部分犯的是话语罪,而因言获罪者书生居多。案发多因同类检举,究其原因,无非妒贤嫉能寻机泄私愤、或者落井下石结算往昔怨仇、或者乘人之危踩着肩膀往上爬,等等。追究话语反革命可以不要证据,有人揭发就能捕办(那时录音设备不普及,更没有针孔摄像)。在这个内涵和外延都十分含混的罪名下,施展阴谋的空间最大,由此下手害人的也最多,因而告密成风诬陷盛行,政治生态恶化提速,给持久败坏社会埋下隐患。
“文革”进行到第四年,酒中共有六个“政治犯”进出过看守所。1968年是我父亲,以国民党特务的名义被“群众扭送”进去。1970年,“一打三反”运动开始,酒中整出的五个现行反革命宣判前被关押于此,他们是教师李春章、苏世英、寇宗元,学生周谦仁,职员李林。
小小酒中反革命比例如此之高,似乎在证明军宣队长给酒中的画像“庙小瘟神大、池浅王八多”。
李春章回忆看守所见闻时写道:“值得称道的是,陈世勇在被‘群众扭送进看守所的表现。‘宁左勿右是当时的主流趋势,看守所供人犯(当时不叫犯罪嫌疑人)吃的馍碱不往匀里揉,菜不往净里洗,不供凉水,而开水每天只供两碗,连喝都不够,不要说洗脸了,号子里的臭虫翻了天,让人睡不着。有一天,酒泉县革委会的一位负责人视察看守所,进了监号,看见他的《毛主席语录》上写着‘陈世勇三个字,惊问:‘你就是陈世勇?看来他是久闻其名而未见其人。陈世勇立即站起来说:‘我提点建议可以吗?得到允许后他说:‘进到这里来的,并不都是坏人,把身体弄坏了,将来出去这么工作?水么,又不值钱,一天多给些怕啥?由此,他提出四方面应当改进。我在‘一打三反运动中和他住进同一看守所,成了受益者。再没见到上述现象,每天供应六碗水,可见他的建议已被采纳。只有我才知道这与陈世勇有关,其他犯人则是受恩泽而不知报谢何人。”
李春章平反后离开劳改工厂“归队”,被我父亲要到酒泉师范,师生俩开始第二次共事。李春章说起当时我父亲的一些做法:“他首先把下放农村及调往其他单位的好教师一律调回来。同时把(‘文革期间)通过各种门路进入教师队伍的不合格者一个不留地调出去。第二个措施得罪人不少,但由于他在‘文革坚强不屈的形象令人生畏,从上到下还没人敢碰他。他还一下子把三个右派和一个现行反革命聘到了师范学校当教师,令人瞠目而视。其中的现行反革命犯即本人。”
集结了一批优秀教师之后,父亲以培养中学教师为目标,从高考落榜生的高分生中选取学员,操持办起了语文、英语、数学几个专业班,缓解了酒泉地区农村中学教师的奇缺状况,也为以后酒泉教育学院(父亲是第一任筹建处主任)的开办进行了探索。
父亲调回兰州前后,李春章也从酒泉师范调到酒泉钢铁公司三中(后来成为河西名校)任教。后来,他担任过民盟嘉峪关负责人、市政协常委。市里原分管文教的领导是酒中校友,我们一块在省上开会时他对我说:“李老师学识丰富、思维缜密,对地方经济文化建设的倾心关注,提出过很有价值的参政议政意见和建议,他还在嘉峪关报上发表过一些关于历史人物事件类争鸣文章,写得严谨生动,很受读者欢迎。”
李春章病重以后,他儿子维栋和我电话联系多起来。维栋说,他爸爸逝世前最开心的事就是,看到自己的系列散文《冤狱记》在《美文》杂志刊发。《冤狱记》是李春章生前最后发表的一批作品,也是他最好的作品。这组稿件是维栋先发给我的,我为它们起名为《冤狱记》,并推荐给《美文》杂志。美文杂志副主编,著名作家穆涛教授很是看好这批作品,安排在突出版面发表,编辑部以前所未有的标准,给李春章专项列支了高额稿费。
十几篇短小散文,大多写他在监狱服刑期间遇见的各色人物。这些作品像是置于社会最底层、最暗部的多棱镜,折射出荒诞岁月人生低谷的无奈、辛酸和凄苦,揭示了高压下的心灵扭曲和精神异化,展现了非人处境里不可磨灭的人性高贵,作品发表后引起多声部共鸣。
维栋说,他爸爸为自己的作品发表而开心的同时,也曾反复念叨,将来谁写陈校长?维栋说,爸爸的病越来越重,想写东西力不从心,留下的一些手稿,多处写到陈校长,有四篇是专门写陈校长的……
谢生保大脑袋,红脸膛,阔嘴厚唇,外貌似远乡农夫,炯炯目光显智者深度。他不会骑自行车,总以昂首疾行之态,生动在人们的记忆里。
莽子、谢大,是不同时期、不同圈子的人对他的不同称呼。前者是他早年写诗写歌词写剧本用的笔名;后者是从政时期同事们对他的尊称。这个“大”有讲究,既强调他是当时机关稀有的大学生,也有褒扬谢大才子之含意。他作为敦煌学家成名之后,著作署的是本名谢生保。
谢生保曾经是酒泉中学最穷的学生,他父亲死于紧接着大跃进的那场大饥荒。为养家糊口,少年谢生保在酒泉城里拉起人力车,一角两角地挣血汗钱。他年幼的弟弟从戈壁上采回野沙葱走街串巷卖,小卖主连杆秤都没有,只得抓起一把卖两分钱……
无论多么艰难困苦,谢生保始终不改对知识的尊崇。我插队时,同队知青大张曾和谢生保一块干过苦力。大张给我讲过,大伏天明晃晃的毒太阳下,他们在城壕里干着劳动强度最大的活——打土坯。谢生保已挥汗如雨,仍不忘宣扬他“多识一个字远比多挣一元钱重要”的观点。大张反驳说,上顿不接下顿的时候,谁还顾得上识字?其实,他从内心里很敬重谢生保。我问大张:“将来你有了家有了儿子,你对儿子怎么说,是挣一元钱重要,还是识一个字重要?”大张语塞。
初中毕业那年,谢生保本来可以去玉门石油局工作,他放弃了招工机会,以优异成绩考入酒泉中学高中,却因家庭实在无力负担,差一点儿未能进校读书。
酒泉中学校友杨利民主编的《名师风采录》中“名校长”一章里,写到:“陈校长给他(谢生保)评了特等奖学金(每月18元),在假期为他在学校或校外找些零活,挣些钱,终于使谢生宝读完高中,考入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
我父亲与谢生保师生之间的故事说起来不少呢!
一次上作文讲评课上,教语文的老教师哗哗地抖着谢生保的作文本,对全班同学说:“奇文共欣赏,看它洋洋洒洒数千言,好比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可惜啊,可惜了一笔好字!”同学哄堂大笑,作者尴尬可知。
父亲听说此事,先找来谢生保的作文仔细地看了一遍,而后毫不客气地批评了那位老教师:“一个高二学生,对你的命题有那么多的想法,而且倾心尽力地表达,好事嘛!文字有差错有缺陷,帮他修改啊!讥笑、嘲弄,在损谁呢?你是自损师道,是自伤尊严!”而后,父亲把谢生保叫到家中,多加勉慰,鼓励他“我手写我心,不为非议而动”,打开那篇作文,逐字逐句推敲起来。
还有一次,谢生保写成一首爱情诗,拿去央请学校的音乐教师谱曲。不料这件事经个别人口传,很快变出馊味,说谢生保思想不健康,还说学生居然打起老师的主意,甚至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云云。音乐教师是大城市来的富家女,年轻漂亮,心仪者众。会不会是暗恋她的人放风掀波?
父亲震怒,在教师会上,不点名地猛批一通:“师生联袂创作歌曲不可以吗?不但可以,而且很可以!应当鼓励支持才是。究竟是谁的思想复杂,究竟是谁心理不健康?不是学生,是无事自扰者。我们的个别老师,能不能仁厚一些?”
谢生保出身于社会底层,贫困艰难的生活没能阻止他对“诗意地栖居”的追求。他心目中最高贵的,永远是文化艺术,别的都可以因之退让,甚至忽略。诗人的激情和苦孩子的倔强交织成他憨、冲、硬的个性,直来直去,不平则鸣,不计后果,不会防人,因此几乎遭遇暗算。一天,教导主任找父亲说:“谢生保又得罪人了,人家已做好手续,决定取消他的助学金。”主任接着说:“如果取消了谢生保助学金,他不但上不成学,连一家人的生活就无法维持,全家的供应粮就靠他那点助学金买。”教导主任希望父亲出面协调一下。
父亲当即答复:“不协调、不上会、不以任何方式研究。我决定给谢生保最高助学金直至他高中毕业。你去办吧。”
最高助学金是每月18元,当时18元钱可以从粮店买回105斤供应的面粉。
谢生保考上师大中文系不到一年就遭遇“文革”。他被抽去看守学校的“牛鬼蛇神”。意外的机缘,他把对文化知识的尊崇具体化到个人,以看守之便尽可能关照那些如惊弓之鸟的先生们。一个戴着红卫兵袖章、土头土脑的学生,与挂黑牌的教授肩并肩拉架子车,一路亲密交谈。在人与人之间防不胜防,诬陷、迫害和暴力不断升级的校园,这是什么光景?尽管有些左派看后气得七窍生烟,无奈谢生保出身于很红的“红五类”,不好对他下手。
“文革”开始父亲被解职,迎面多冷脸,家门可罗雀。谢生保从兰州回酒泉,登门看望我父亲,笑呵呵道“专门来吃陈校长的饭”。得知有两人在窗下窃听,他放下碗筷破门而出,揶揄道:“听清楚了?我和陈校长有什么‘三反言论赶紧去报告呀!你们要怎么样?想打倒陈校长是吗,先把我打倒再说!”窃听者似魅影飘散,谢生保和父亲相视而笑。父亲被施行“专政”以后,谢生保还以“搞外调”的名义,设法进入“牛棚”和父亲谈心。他说起自己和师大“牛棚”里的教授学者们的情谊和交流,父亲感叹:“教授们见证了疾风劲草,你得到了课堂上得不到的知识。”
外语系主任俞杰教授,是父亲多年的朋友同事,他给父亲说起过“文革”中和谢生保的交往,对谢的敦厚念念不忘。我们美术系系主任陈新华教授对谢生保赞赏有加,非常时期结成的友谊一直为陈先生珍惜。
父亲和谢生保亦师亦友。一段时期,别人几次给谢生保介绍女朋友都没有进展,他步行十几里地到学校“牛棚”清水河农场,对父亲倾吐郁闷。父亲哈哈大笑:“大丈夫何患无妻子?无非是缘分没到,或者对方眼界太低够不着你。”父亲从关了近八年的牛棚回家时,谢生保也收获了爱情,他来家报喜:“陈校长,余老师,女孩子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说来还是半个临洮人……”不久,他带着漂亮文静的林云来拜访我父母。
父亲也写诗,写格律诗。谢生保是写新诗的,他常常拿新作求正于我父亲,剧本(包括半成品)也拿来让父亲看。记得他写过一部歌舞剧《雪山曼巴》,初稿、修订稿都给我父亲看过。为了真实表现盲人手术复明后的形神,他一次次去酒泉北郊解放军25医院(当时这家医院的眼科在全军很有名气,从全国各地慕名前来的病人很多),探访手术前后的眼科病人,揣摩他们的心理,观察他们的表情;他还通过做手术的军医,详细了解病人复见光明那一刻的喜悦与激动……那个剧演一号角色的李德森是父亲的熟人,他说:“陈校长,你那个学生啊,是我见过最‘难缠的编剧,要求可真多,演他的戏比演样板戏还难呢。”谢生保创作时的那种投入、那份执着,感动了军医和护士,好多年后,25医院还有人还给我提说起他去医院体验生活那档子事。
谢生保尊重我父亲,对我关心有加。我中师毕业被分配到金塔县中东中学任教,一心想当画家,看好的去处是县文化馆。谢生保是县委机关的文秘“大拿”,从县委书记杨柱基,到各部局长,到伙夫司机,都尊称他谢大。为了把我调到文化馆,他和县组织部工作的酒泉中学校友王顺业一起想了不少办法,包括借调我到县革委会生产指挥部画远景规划图、写解说词,推荐我到电影院画招贴画,去文化馆画光荣榜上的先进人物肖像,为县机关单位平田整地大会战绘制宣传画……为此事,父亲还批评过我,说谢生保和王顺业都处在要害岗位,不能因为你这点事影响他们的前程。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和谢生保差不多同时调入新筹建的酒泉教育学院。他任院图书馆副馆长,我任院长办公室主任兼学报主编。那段时期,他一面继续写诗,一面开始河西民间“宝卷”的研究。我发表了系列论文《敦煌美学谈》和一些文学、美术、摄影评论。我俩成为同事,父亲很是高兴,他要我虚心学习谢生保的勤奋与执着。不久,我被选调到省委组织部,他也被敦煌研究院调去。
1992年,我在高台县委任职,被省委组织部抽出来参与考察河西地区的全国人大代表。我陪组织部领导到莫高窟看望了谢生保,从他住处出来,领导很是感慨:“这个谢老师真像面壁的苦行僧!”谢生保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牌,不歌舞,除了做学问,最大的乐趣是和妻子儿女在一起,但那些年他为了事业不得不独守莫高窟,远离家人虽然清苦,但学术研究却长足进展。
谢生保真诚率性,平淡从容,珍惜心灵纯净度,坚持人格的独立,路见不平就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俩都在教育学院时,他曾给酒泉地委写信指出,地区从全国各地大张旗鼓招聘知识分子是好事,但也要注意给本地知识分子落实好政策,要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我当时正在学院负责人才招聘工作,深感他说出实情、切准时弊,因此全力挺他。为这事,他遭到行署一个官员的揶揄:“老谢呀,嫌官小就直说,不必兜圈子啦!”话说到这份上,就没必要搭理了。
正因为对官场的势利和不清净有切身体验,他才选择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正因为超脱红尘甘守青灯黄卷,他才有了包括佛经、宝卷、地方史、壁画艺术、古代服饰多方面的研究成果。他几次来家游说我父亲:“让新民回来搞敦煌艺术美学吧,继续画油画也行啊!”他给我捎来精美的图册,捎来自己的一本本新作……
2003年夏天,以我父母的天水学生为主,在兰州金城宾馆庆贺两位老人金婚纪念。天水学生们全都是年过花甲之人,他们租了几辆大巴车,专程从七八百里以外的天水赶来。父母的学生、天水市原副市长王庆元主持议程。议程没有安排酒泉同学讲话,但谢生保提出要说几句,态度诚恳而坚决。王庆元把他迎接到台上。谢生保接过话筒,先是娓娓道来,回顾自己的学习成长经历,说着说着,泪光闪动声音哽咽:“没有陈校长,就没有我谢生保的今天!”他向我父母深深地一鞠躬。
说完,谢生保把我从人圈里叫出来说:“新民,文章千古事,纱帽一时新!收起心搞学问吧,你能成!”那时,我还在定西行署任副专员,觉得自己像穿着红舞鞋的舞者,想停也停不下来。就说:“感谢老兄垂爱,搞行政这多年,远离学术和绘画,怕是跟不上趟了……”
我到北京后,他几次在电话里还动员我离开“庙堂”回归学术“江湖”,说要找机会好好面谈一次。
老天无情,偏偏不给机会!谢生保在62岁时突然病逝,噩耗传来,北京的同学朋友难以置信!
谢生保的女儿谢静博士电传来官方版的她父亲生平简介,我看除了履历表上通用的几行和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些套话,再就是长长的作品名录。一个有才华、有情谊、有境界、有建树的学人,被格式化成薄薄一页……
谢生保的丰厚大气,绝不是那薄薄一页能表现,也不是的这篇短文能表现容纳的。
我记住了父亲的话,谢生保把对文化知识的尊崇和追求坚持到底,使人敬重,使人怀念!
父亲当校长几十年,了解学生最深入,倾注心血最多,关注学生最持久,是原酒泉中学66级高三(2)班;得到回报最“丰富”的也是这个班。特殊背景造成了父亲和这一班学生真挚深厚、复杂纠结、不可再现更不能复制的师生关系。
来自高三(2)班学生的尊崇,来自高三(2)班学生的保护,来自高三(2)班学生的诬指,来自高三(2)班学生的伤害……
那些飘散在岁月长河中的流光碎影,有几多能打捞进这篇文中?
如果不把这些写下,会不会被尘嚣湮灭?
如果过十几年、几十年再写,会不会被当成天方夜谭?
高三(2)班男生宿舍在大礼堂以西,面朝校区北果园,门前长着两棵老核桃树,巨大树冠像两朵碧云相拥,为树下学子撑起一片清凉。
这间宿舍走出过一些给母校增辉添彩的校友:包生有、李自仁、宋有文、周谦仁……
现在,校内南北果园都不复存在,僵硬的混凝土楼群,挤走了映衬过几代人青春的绿树繁花。
“文革”一兴,打乱了无数人的生活轨迹,66、67、68届高初中都没有按时毕业离校,我们69届初中的新生却按部就班期进校了。所以,才有了滞留校园的“老三届”,才有了中学学历长达八年的高中生,才有了7级学生共处校园不求学业乱打乱斗的现象。
在父亲心目中,高三(2)班有着他寄予厚望的学生,有我学习的榜样。我上小学时,父亲就让我跟这个班(那时还是高二(2)班)一起参加麦收,在弓背梁农场劳动过七天。那些炎热的日子,我第一次见识了戈壁中湿地草原的旖旎风光,第一次懵懵懂懂感受到少男少女迷人的青春气息。
我上中学后,学校管理新生如“放羊”。父亲怕我混成街头巷间的“问题少年”,让我住进高三(2)班宿舍,还参加了这个班同学为主组建的高三年级“挺进长征队”。我们离开学校之前,队长宋有文(后任甘肃高法的法官、刑一庭庭长)带领大家绕道教工宿舍,专门向已被“罢官”半年多的父亲辞行。
从那天起,我建立起了与高三同学永远的友谊。
时至今日,戈壁荒原无尽的沙石路,山中小接待站摇曳的煤油灯,还有宿舍门前那两棵绿影婆娑的核桃树,还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1967年初,周立堂和我同在“挺进长征队”,走过了河西走廊和陇中山地;30年前,我们都在酒泉行署当差;世纪之交,我俩又分别在酒泉、定西两地行署担任相同的职务,分管过同样的工作;现在都居住在北京。因为关系密切,我俩聊天从来是很随意的。听我说要写这个题目,他立即郑重起来,稍稍思索后一口气说了几件往事。到底是公文高手,他说话也像口述“材料”:
“高中阶段是世界观形成的重要时期,这段时期接受的教育,往往影响人的一生。我们高三(2)班同学大多数后来比较务实,与陈校长教育有很大关系。从陈校长那里受到的最重要教益是什么?我以为是抵制空头政治,努力学好文化知识,这在那个时代很难得。他兼我们的班主任时,正值全国上下大兴学习毛泽东著作,酒中的政治空气越来越浓厚,而学习文化课气氛越来越稀薄。有的同学腋下夹着红布包起的《毛选》满校园转,唯恐别人看不见,有的早起摸黑来打扫教室卫生,天亮后再设法使别人知道谁在当无名英雄。这些别扭事都弄得挺像真的,而且总能得到老师表扬,但给我的感觉是相当空、相当虚。
“陈校长对表现性甚至可以说是表演性的学政治很不 ‘感冒,他在班会上讲‘有的同学写读《纪念白求恩》体会,满篇都是怎么发扬国际主义,为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受压迫受剥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阶级兄弟而斗争。一个在校学生,怎么学习白求恩?依我看,重要的是学习他对技术精益求精,要以精益求精的态度把眼下的课程学好,只有掌握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和社会主义建设需要的专业技术,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父亲兼班主任时,左的意识形态越来越强势,学校工作离教育规律越来越远。父亲关于精益求精的解读,对红与专的辨析,是在努力解惑,为把学生引出空头政治误区。对此,高三(2)班学生都有深刻印象,周立堂对我父亲当时的一些言论记忆犹新:
“陈校长说:‘关键是干部要会干,战士要会战,教师要会教,学生要会学。如果该会的不会,该精的不精,专也没了,红也假了。总之,同学们政治思想的提高,一定要体现在学习进步上来。现在回想,他讲得都是些常理。在以违背常理为革命,以蔑视文化为进步的环境下这么讲,不光要有见识,还要有胆量……后来,大家也知道了,陈校长上面讲,下面确实有人在记账,‘文革期间,他的这些言论全当成罪责被拎出来清算。”
似乎言犹未尽,过后,周立堂又在电话里接着那天话头再说一气:“我上学十几年,像你父亲这么当班主任的还真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到。我也教过中学当过班主任,论做学生工作,工夫从来没下到他那个份上。后来我在行署分管全区教育,走过的中学不在少,实在说,再也没见过像你父亲那样的校长。
“你父亲那时不到40岁,感觉他思想很年轻很有活力,一天到晚生气勃勃,用现在的话说,浑身散发着正能量。上了篮球场,他跑得比年轻教师欢;带我们到弓背梁农场收麦,他一垅也不拉地往完割;领我们去佘家坝体验农民生活,来去几十里路,他走在同学中,一路和大家有问有答,笑语不断。更难得的是,他每天早晨六点准时来到操场,亲自带我班同学跑操。他这一带,全校都动起来了,迟到的、溜号的统统不敢了。起先,我们想他带跑几天,做出样子也就不错了,没想到他那么认真,无论寒暑一天不落。记得开始跑步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们按惯例睡懒觉。你父亲六点准时到操场,从操场又追到宿舍,推门一看,有的呼呼大睡,有的虽然醒来却还赖在床上。他发火了:‘一星期养成的好习惯,叫你们一个早晨就睡掉了!而后,他又语重心长地说起三五更灯火五更鸡(鸣),正是男儿立志时……在他看来,跑操不仅仅锻炼身体,更重要的是培养意志。
“你父亲的教育思想核心是‘放,他在全校提倡开放式的思考,推行启发式的教学。比如,先前我们早自习都在教室里上,老师要求室内鸦雀无声。他当班主任后,把我们都撵到校园早读,诗文和外语,都要求大声朗读以加深领会加强记忆,还要求练出背诵文章硬工夫。他自己常在校园带头朗读,他的临洮口音,他抑扬顿挫的声调,已深深铭刻在我们那拨学生记忆里。我觉得,老校长发出的光和热,在我们心中是明亮持久的。”从政多年,周立堂的语言仍保持诗人情调。这也是父亲不同时期众多学生的共性。
第一次听周立堂谈论我父亲,是31年前在安西县政府招待所。
1983年,我在酒泉行署文教局上班,周立堂给行署分管文教的柳副专员当秘书。那次,我俩跟随柳专员去安西出差,先巡视高考,后检查文物遗址保护。伏天的戈壁酷热难禁,一路赤日炎炎黄沙滚滚,工作结束正逢周日,专员决定在安西县歇息半天。我乐了,拎起油画箱就往外跑,周立堂拽住我的画箱说:“它一路没开张,今天正好派个用场,你给柳专员画幅像吧?”
柳专员是东北汉子,轮廓刚劲,五官俊朗,是理想的“模特”,我更乐了。于是,在招待所套间里,我关好面南的门窗,拉住窗帘,打开向北的窗户,营造出一个相对稳定的光源环境,开始作画。
画画时,柳专员问起年前调往兰州的我父亲,周立堂说:“陈校长还是我的班主任呢。”于此敞开话匣:“陈校长兼班主任一个月后,开始挨个和同学谈话,一次、两次,甚至还有谈三次、四次的。看来他已掌握了每个同学的基本状况,所以总能根据各自的实际情况,把话说到人心里,鼓动起学习信心,探讨进步路径。班上有个同学学习下滑,自认愚笨失去信心,经常坐在宿舍门口核桃树下拉二胡打发时间。陈校长找到他,指着他手中的胡琴说‘你能叫木头说话,就证明你不但不笨,而且足够聪明!只要用心学,找对适合自己的方法,你一定能学好!此后多次把他叫到校长办公室,帮他分析学习被动的原因,研究赶上功课的难点重点和方法步骤,那个同学从此不再懈怠,学习成绩逐渐上升(后来成了省级先进教师)。陈校长为提高每个同学的素质而殚心竭虑,他特别注重针对不同情况,采取不同方法,真正做到了因材施教,所以短期内就见到明显成效。
“他和每个同学都单独约谈,唯有我和学习委员杨利民(后任中共中央候补委员,甘肃、内蒙、交通部领导)那天被他同时叫到校长办公室。他见面就说:‘你俩都是班上最聪明、最有才、最有可塑性的优秀生,你俩的毛病也一样,浮躁,好耍小聪明。最后这一学年,对你们来说非常关键,不但影响到下一步在大学的深造(他认为我俩考大学无悬念),还可能影响一生的发展。要静下心来,花大气力,把自己的潜能释放到后一学年的冲刺中,把未来把握在自己手里。陈校长反复告诫:‘我不乐见小有才,要看到你们成大材!耳提面命这一席话,引起我内心强烈震撼。他对培养自学能力的教导,对我俩大步快进的学习要求,促使我不再满足知晓课堂教学内容,以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为能事,开始大量演数学例题、背公式,背诵校长推荐的佳作和时文。可以说是从此登上劲了,越学越爱学,越学越会学,最快的时候,一堂早自习就能背会一篇散文或政论。”
柳专员听后哈哈一笑:“怪不得你写东西出手那么快,原有陈校长指教的基本功啊。”
经过五个小时,我画成一幅形象逼真表情生动的油画速写。柳专员拿过画框左右端详连连称好,并开起了玩笑:“将来追悼会就用这幅画像。”
周立堂曾任酒泉行署副专员、中国有色矿业集团纪委书记。他把材料从酒泉写到北京,是公认的机关文字高手。他说饮水不忘开井人,自己之所以能胜任不同岗位的公文写作,成功地主持地方政府机关和中央企业党委的工作,与当年我父亲培养的学风文风和作风有极大的关系。
60年代的酒泉中学,南临西大街,东抵仓后街,西北两边背靠城墙。仅城墙内的这部分校园,就占据去古城城区的八分之一面积,北城墙外还有几十亩树木扶疏杂草茂密的饲养场。校园植被极好,办公区、教学区和学生宿舍被一片片果园、苗圃和花坛隔开,行走校园就行走在花间树下。钟楼寺古建筑群错落片片绿荫之间,绿树繁花和古刹大寺相互辉映,颇有些福地洞天气象。
然而,美丽的校园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空气。
“那年,越剧电影《红楼梦》在酒泉上映,几个同学非常想看,但又不敢去看,后来鼓足勇气去看了一场,进出电影院门的时候,左顾右盼,生怕老师、同学看见,像做贼一样。”——看公开发行的爱情片得偷偷摸摸才行,这是高三(2)班李自仁的亲身经历,由此可见当时意识形态领域左风之猛,学生精神枷锁之重。
这种形势下,父亲兼任了高三(2)班班主任。
李自仁回忆:“当时,无论教师还是学生凡钻研业务、埋头学习者,动辄被视为思想阴暗、只专不红、个人奋斗。为避嫌,教师在课堂上言辞谨慎,唯恐越轨犯忌;学生则不敢谈理想,言志向,不敢在学习上冒尖,甚至不敢谈说考大学。考察评价教师、学生的表现,首先看所谓政治思想表现,弄得校园政治空话天天讲,豪言壮语满天飞。
“陈校长下决心推进教育教学改革,就是要突破这令人窒息的局面,创造一个理想的教书育人环境。他有针对性地提出了‘放的指导思想,提出要‘放字当头,‘敢字当先,决心把学生带出红与专、政治与业务(学习)上的认识误区。他反复讲,突出政治,对学生来说,要体现在学习态度和学习成绩上,学习不用功,成绩上不去,一天空喊一些政治口号,不能说是政治思想表现好;对教师来说,要落实在业务水平上,有出色的教学本领。他要求,教师和学生都要苦练基本功,在教学、学习上下苦工夫,练成过硬本领。对学生如何下苦工夫,他对不同的学科、不同学生,都有具体的指导和要求。在解除学生思想包袱的过程中,他不仅自己反复宣讲,做理论上的辨析,用大量古今中外名人的事迹加以佐证,而且组织学生开展辩论,让学生各抒己见,辨明是非。经过深入细致的说服引导,大部分学生明确了认识,学习风气为之一变。
“同学们起床普遍比过去早了,晚上十点半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过后,许多同学仍在教室继续学习,需要值周的老师来催促才离开。同学们学习成绩都比前有了大幅度提高,个别沉迷于玩乐的同学也态度一变,学习成绩很快赶了上来。”
建立新型的师生关系,是父亲教改的一项重要内容。当时的酒中,学生习惯以老师的是非为是非,不敢对老师说“不”,老师评价学生,一直以是否“听话”为标准。这种畸形的师生关系,制约着学生的人格塑造和个性成长。李自仁说:“陈校长一来,力主师生之间要建立一种平等的亦师亦友的关系,反对学生在老师面前‘唯唯诺诺(这是他当时谈到师生关系时常用的词语),成为老师的附庸。他用《学记》、韩愈《劝学》中‘教学相长,‘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等道理来阐述师生关系,要求学生既要尊敬老师,又不迷信老师,要敢于超越老师;师生之间要互相尊重,平等相处,教学相长。他鼓励学生要独立思考,敢于发表不同意见,敢于标新立异。对于那些有独立见解、敢于发表异见的学生,他常给予肯定和表扬,有所偏爱。他鄙夷那种奴性十足的贾桂式的人物。他以自己的行为,为树立新型师生关系做出了榜样。他与学生相处、交谈,总是把彼此摆在平等的位置,从不强迫学生接受自己的意见,对学生的错误认识,他总是耐心说服,以理服人。他虽为一校之长,学生见到他毫无紧张拘束之感,也无出言不当引起他反感的顾虑,可以向他毫不设防地坦陈心迹。我与陈校长接触较多,从没见过他疾言厉色地训斥学生。与他相处,常给人如坐春风之感。记得读高二的时候,他多次劝我加强理科学习,毕业后报考大学理科。我没有接受,他最后引用孔子‘三军不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的话,尊重了我的选择。”
父亲身体力行新型师生关系,令高三(2)班班长张衡洲感动。张衡洲说自己起先很不理解、也不接受“放”的主张,曾和父亲当着同学的面激辩,师生各执己见,一直到父亲彻底说服他。张衡洲说:“陈校长思想敏锐,诚恳坦荡,演讲极具感染力,一下子拉近了师生之间的距离,大家觉得既新鲜又振奋,从此矢志不渝地按他的要求刻苦学习,自觉配合他搞起教改。”
父亲把促进教师知识更新,放手使用培养青年教师,当成办学的基础工程,也作为教改的紧迫工作,在矛盾和冲突中强力推行。酒中沿袭的规定是,青年教师都要从初中一、二年级开始代课,高中的主要课程由老教师代。经过多次政治运动,特别是经过反右斗争,酒泉中学本科大学毕业的老教师已寥寥可数,而且多少都沾些家庭出身问题或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等历史问题,所以战战兢兢唯恐挨整,心思难以用于更新学识,教学效果并不理想。
那年,《解析几何》刚从大学课程中下放到高中,由一位“教得高三,抽着牡丹(高档香烟),吃着笏板(长方形优质烤饼,像古时大臣上朝拿的笏板而得名)”的河西数学权威讲授。一节课讲完,大部分同学都懵然难解。父亲了解到,数学成绩一贯领先的李自仁也听不懂。于是,他立即换了一位从大学调来、知识结构比较新的年轻教师接过这门课。李自仁说:“这个老师很有些方法,走上讲台,要么谈几句天气,要么朗诵几句诗歌,营造了一种轻松气氛、吸引起大家的注意力后,才开始讲课。他要言不烦,讲得很轻松,学生也学得轻松。”《三角函数》也是一位被父亲调整到高中班的年轻教师讲,同学们反映,老师讲得很清楚,大家学起来得很轻松。
父亲一方面把专业基础好、知识结构新、自学能力强、有朝气,讲课有感染力的年轻教师安排到高中代课,另一方面给这些青年教师加压,让他们边工作边进修负重前行。在父亲的鼓励指导下,青年教师纷纷苦练教学本领,有的利用星期天,独自在教室里对着桌椅练习讲课,有的把讲授计划精确到每一句每个词,把课时进程分解到每一分钟,掐表演练。
高三(1)班的范天明(高级工程师、原吐哈油田基建处长)说:“陈校长主持校政后,逐渐涌现成长起了一批优秀教师,赵叔铭、陶恒庆、李敦、李春章、陈振强、宋本立等是代表人物。这一批新生力量在校长的治学方针的带领下,促使酒中的教学水平明显提高。”
对个别出身虽好但不能胜任教学的年轻人,父亲力主将其调离学校( “文革”中这事成了他迫害劳动人民子弟的一大罪状)。
李自仁说:“陈校长大学读中文出身,对师生写一笔好字、一手好文章十分在意,对有这样能力的人十分欣赏。他在学校里大兴读书之风、写作之风、写字之风。他提倡师生广泛涉猎,多读书,读好书。要求学生背诵一定篇目的文学作品。他提倡师生要读写结合,勤于写作练笔,同时练习书法。记得当时语文教研组办了一份16开的油印小报,虽然只办了几期就夭折了,但在师生中产生了很大影响。小报主要登载教师的文章,教师们各逞其才,发表散文和诗歌。每当小报发下来,同学们争相传看,激发了写作的兴趣,也增加了对老师的了解和信任。学生课余练笔的也多了,语文教师加强了对学生作文的批改,每有佳作,抄写张贴,供大家欣赏。陈校长对教师的练字要求是很高的,每天写几仿小楷、几仿大楷都有任务。师生练习书法,一时成风,学校曾多次举办师生书法习作联展。
“陈校长主导的教育教学改革,成效显著,得到了大多数师生的支持和肯定。许多教师认为,那一段是学校多年来学习风气最浓、学生学习最扎实的时期。陈校长赢得了大家的钦佩,公认他是办教育的行家里手。”
父亲1965年2月启动的教育教学改革风生水起,在酒泉地区教育界引起热烈反响,然而进行仅仅半年就被叫停。究其原因,李自仁的看法是,那场教改是与当时的政治形势逆向而动的,本质上是对横行的极“左”思潮的一种反拨。如对政治与业务(学习)关系的辨正,培养学生独立人格的教育思想,学习上苦练过硬本领、培养“尖子学生”的主张等等,都是为当时的意识形态和政治环境所不能容忍的。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社会环境里,用阶级斗争的观点看一切,已成为一些人的思维习惯,他们对父亲的教育教学改革,早就看出了“问题”,不断向上反映。
当年暑假,地委派出了工作组,以贯彻毛主席的“七·三指示”为名,集中教师开会,组织批判父亲的教育理念和实践,否定他的教改。1966年春天,父亲被派到省委党校学习,紧接着就有人来高三(2)班肃清流毒。父亲从省委党校回来时,迎接他的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解除他职务的决定。
李自仁说:“陈校长的教改并非心血来潮,标新立异,也非不识时务,率性而为,而是由他在长期的办学实践中吸收融合中外教育理论成果形成的教育思想所决定的。陈校长是一个有思想且思想坚定的人,对自己的教育思想一直坚守,不因强权威力所改变,故此,地委工作组的否定意见被他顶回去了。
“教改虽然中途夭折了,教改的成效并没有完全被‘肃清,陈校长倡导和推行的教育观念和教学措施,因为符合教育规律,符合师生的愿望,仍然被大部分师生坚持下来。”
李自仁说:“我一生受教于许多老师,从教30年也认识不少老师。在我的印象中,陈校长是最具教育家品格和气质的师长,是一个有独立思想和鲜明个性的人。
“陈校长的思想,有他在大学所接受的民主和科学思想的成分,有他在革命队伍里接受的革命思想成分,更多的则是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儒家思想的精华,比如体现在他身上的鲜明的积极用世的思想和担当意识,他崇尚的孟子的那种大丈夫人格,他的教育思想也多来自孔子的教育学说。他个性豁达开朗,意志坚定,敢作敢为,刚正不阿。记得他的教改被地委工作组否定后,有一次我和张衡洲在校园看到他,他毫无沮丧之色,看出我们对他处境的关切,他以苏轼《留侯论》里‘大丈夫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作答,显得很坦然。‘文革中,他遭批斗,受殴打,住‘牛棚,关牢狱,受尽身心折磨,他仍然精神不垮,积极乐观。他始终以所从事的教育事业为念,很少在意和计较自己的进退得失,也不讲求生活享受,身上看不出一点儿庸俗气息。他鄙夷那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思进取、庸碌度日的人,鄙夷那种唯唯诺诺、奴性十足、狗苟蝇营、投机钻营的人。他的积极用世的思想和担当意识,集中体现在他对教育事业的热爱和执着上。他爱才惜才,以为国育才为己任,为人生最大乐趣。他曾不至一次地对我提起孟子的那句名言‘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他热爱学生,把对学生的关爱和教诲从学校一直延伸到学生走入社会之后。对他熟悉和欣赏的学生,即使天各一方,他也给予持久的关注,通过各种渠道加以勉励,寄意殷切。陈校长一直从事教育工作,曾在天水、兰州、酒泉等地中学任校长,培养了大量的学生,可谓桃李满陇原。他的人品和学问都得到了学生的敬重。在治学上,他也为师生树立了典范。他嗜好不多,一生与书为伴,涉猎广泛,具有广博的知识和深厚的学养,尤其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深入研读,自有会心。至今他已90岁了,还手不释卷,研读不废。他真正做到了先哲孔子所说的‘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做到了‘身正为师,学高为范,不愧为一代师表。”
李自仁是高三(2)班的“尖子学生”,论写诗作文,可以说是酒中老三届学生中的“偶像”级人物。李自仁上高中时就写格律诗。我们“挺进长征队”曾在一道雄奇犷悍的古丝绸之路跋涉,他的行吟给我们的行程带来点点花絮,留下许多生动的记忆。李自仁先后在嘉峪关师范、电大等校执教30年,是当地教坛名流,诗文在嘉峪关、酒泉很有影响。
高三(2)班学生,赶上了大跃进大饥荒后国民经济逐步恢复,教学秩序趋于正常,得到了好于前两届的、相对完整的中学教育。父亲指望这个班有较高的成才率。1966年春夏之交,父亲身在兰州的省委党校,心系高三(2)班的备考,掂量着谁是文科尖子可以报考哪个学校,谁擅长理科怎么选学校专业把握更大,谁文理双全有更多选择,谁虽然拉了些课,全力冲刺考学还有希望,谁被引入空头政治误区,功课欠账太多,今年的“高考列车”怕是难以挤上去……
听到中央决定停止高考的那一刻,父亲明白这次运动来头绝非昔比,预感一代人将付出沉重代价。
张衡洲数理课在班上属于拔尖的,语文也很出色,山水花鸟画得比教美术的郭老师还要好。说起“文革”耽误学生,父亲每举例子少不了说起张衡洲。
张衡洲记得很清楚,父亲刚到班上听到学生言不及义地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父亲激动了:“同学们,你们明年就面临人生重大抉择,你们怎么连考大学都不敢讲?对你们来说,当务之急就是备战高考,争取考上名牌大学啊!”
父亲要求同学们敢于确立自己的人生目标,树立自己的“珠穆朗玛”,争做出类拔萃的尖子学生。他一再说,今天的尖子学生,将来会成为国家建设的尖端人才,朝这个方向努力,就是突出政治。
父亲摸清班里学生情况后,激励张衡洲、李自仁、杨利民、周立堂等,学习周谦仁自演难题先行一步的方法,大步奔跑,能奔多远奔多远。父亲还要求任课老师给这些尖子学生“开小灶”“出难题”,创造条件使之更上层楼。对居于中游的同学,则要求师生互动,挖掘内在潜力,争取后来者居上,进入尖子行列。父亲格外垂爱尖子学生,但对后进生的工作一点也没少做,挨个鼓励他们提高自信,帮助他们选择适合自己的方法,还组织尖子学生与他们开展“一帮一”“结对子”帮扶助学活动。从此,这些同学每天早起晚睡,节假日也不回家,全心身地补习赶课。几个月过去,各自学习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进步。特别是有个在老师看来几乎无望赶上的同学,期末考试八门主课都取得了较好成绩,尤其是数理化课程突飞猛进,竟使大家感到吃惊。
张衡洲说:“陈校长在我们班的教改试点,起点高、内容丰富,涵盖学校工作的主要方面。虽然只有进行了五个月时间,却大见成效,各年级各班都纷纷效仿,有的班级还到我班取经,甚至请我班同学去现身说法,介绍‘苦练过硬本领的经验。”
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父亲召开了一场总结班会,公布了他为每位同学所写的操行评语。评语肯定了每个人的优点、长处,特别说明在本学期取得的进步,也点到了各自的缺点和不足,指明今后的努力方向。全文公布评语后,父亲还有些即兴点评,给同学以生动印象。
张衡洲说:“先前可不是这样,个别班主任凭自己好恶,不负责任地给学生罗列些问题,偷偷塞进档案,影响学生升学就业,甚至断送人的前程。陈校长公示操行评语,一切清清爽爽明明朗朗,体现了他对学生的坦诚和爱,因此加深了学生对他的拥戴。”
给学生写评语,如果真诚与爱缺位,师德的底线很容易于此处崩塌。李自仁说,有人给一个学生作了“有时也热爱毛主席”的评语,试想,带着这种评语走向极左横行的社会,将面临何种境遇?
一些暗箱操作的东西,“文革”乱局中被抖搂出来,令学生大跌眼镜,才知道了什么叫“世事晦暗如海底”。
有个酒中65届校友,当年参加高考,他的档案被某老师偷偷加注了一笔:“家庭出身地主,建议不予录取。”幸亏招办复查时看出破绽,剔除了这个临时编造的假成分,他才赶上了“文革”前高考末班车。改革开放后,他成为河西某个名校的校长。如果躲不过1965年那次暗算,他的人生道路还不知怎么走。
1983年,张衡洲以高出录取分110分、酒泉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甘肃电大经济专业,有位参加过前些年高考录取的白先生对他说:“张衡洲啊,你本应77年就坐在大学课堂的(那年他考的总分高出本科录取线10分),但是,当时有人死死地揪住你不放有什么办法?”他说了一个名字,那人曾经是张衡洲的老师。
北大聂元梓弄出了“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受到最高级别喝彩,全国轰动各地纷纷响应。酒中有人认为高三(2)班是父亲干扰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重灾区,于是来到班上动员同学抢先机,打头炮,写出有分量的大字报。喋喋不休竟无人回应,满腔热望遭遇半夜冷场。
第二天,高三(1)班的同学张贴出了大字报,列出父亲六大罪状:强迫学生“苦练过硬”作业,加重学生负担,公然对抗毛主席的“七·三指示”;提出培养尖子学生的谬论,歪曲反对毛主席关于培养和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战略方针;片面追求升学率,鼓励学生个人奋斗,企图把学校变成培养修正主义黑苗子、黑尖子的温床……父亲写的两万多字的《高三(2)班班主任工作总结》成为反对毛主席教育思想的罪证。
酒中版的“马列主义大字报”轰动了古城,一时间,来学校看大字报者摩肩接踵熙攘不绝,校内响应者渐渐多了起来。父亲从省委党校回来,去校园浏览冲自己来的海量大字报、小字报、漫画。张衡洲和李自仁担心他的安全,劝他再不要随意露面。父亲说:“我心中有数,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什么可怕的呢?”
显然,他低估了这场运动正酝酿发酵的凶残暴戾。
酒中是当年酒泉的最高学府,酒中的红卫兵组织是全城乃至全地区“破四旧”的旗舰。红卫兵先把校门那一对威武的石狮掀倒砸碎;再把钟楼寺里所有的彩塑、壁画、绣闼雕甍一一砸碎;又把图书馆、生物实验室、生产资料库的等几座古建筑房脊上的琉璃雕饰统统铲下砸碎;还把图书馆(武庙)砸得门窗洞开,书架被掀翻打烂,图书散乱在废墟屎尿中;省图书馆一直想调而没调成的那部《四库备要》丛书,也被付之一炬。剩下个玉皇阁,因改名“忠字楼”,四周画上红太阳、向日葵而躲过一劫。
“破四旧”的声势,足以使人胆寒,“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如狂澜决堤,谁个敢不从?差不多同时,砸在寺院、旧路标、老字号门匾的拳棒,也抡向“牛鬼蛇神”。
“文革”开始,父亲被当成酒泉地区标志性的“黑帮”推出,大字报漫天飞,批斗会连连开,职务随即罢免。但是,酒中师生里,同情和暗中保护他的人并不少。1966年秋,开始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各地派驻学校的工作组仓皇撤走,酒中成立了“文化革命指导筹备委员会”(简称筹委会)。筹委会派张衡洲和高三(1)班的王顺业(后任玉门市人大常委会主任),代表对我父亲持“保”和“批”不同意见的双方,赴临洮、兰州、天水等地调查。张衡洲说:“通过为时一个多月外调,我们广泛接触陈校长在不同地方的同事和学生,从而历史地、全面地认识了他。王顺业彻底改变了先前的批陈观点,我俩坚定了要力保这位好校长的立场。调查结束回到学校,我俩共同写了一篇五千多字的《调查报告》向全校公布。报告客观、公正地还原了陈校长好教师、好干部的本来面目。一时舆论哗然,全校很快掀起了‘解放陈世勇的热潮,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师生都投入其中。”这些师生是酒中的“多数派”,除去部分“逍遥派”,剩下师生是持相反观点的“少数派”。
谁是造反派,谁是保守派?与人心向背无关,与人数多寡无关,唯支左办公室军宣队说了算。至于把批斗对象的问题性质定成人民内部矛盾,还是敌我矛盾,最后的裁决权当然在军宣队。
1968年6月7日,地区支左办公室召开酒中全体师生大会,校军宣队队长挥舞一叠材料,在主席台上呐喊:“经过三个月的内查外调,现已查明,陈世勇并不是有些人极力标榜的‘响当当、硬邦邦的革命领导干部,而是一个参加过伪青年远征军,受过专门的特务训练,后又潜入兰州大学,混进我地下党组织,从事破坏活动,有重大叛徒嫌疑的敌特分子。”他还说:“陈世勇是破坏酒中文化大革命的罪魁祸首,是疯狂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学校立刻刮起了清理阶级队伍的“十二级旋风”,到处贴着大幅标语“红色恐怖万岁”“彻底扫除国民党残渣余孽”“让陈世勇一小撮彻底灭亡”之类。
暴力步步升级,灾难重重落下。张衡洲记得很清楚,那天,所谓“陈世勇一小撮”被扯到高三(2)班教室前一字排开,先是被打手(包括高三(2)班学生)挨个扇耳光,接着被钢丝鞭、木棒打得满地翻滚,尘土飞扬,惨叫声不堪入耳。打手边打边喊:“打在陈世勇一小撮身上,痛在保皇派心上!”
6·7表态后,全校师生都被封口。总务处职员李林却给张衡洲说,打死我也不相信!不相信陈世勇是坏人、是特务!李林后来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刑,冤死狱中。如果说李林的质疑是出自军人(他是参加过中印边界自卫反击战的伤残军人)直觉,那么张衡洲的分析则多了些理性。听说军宣队内部对我父亲的态度严重分歧,军宣队副队长曾与队长拍桌子争辩;还听说那个参与外调的“功臣”自吹提审监狱服刑的犯人,如何扇耳光按需要取到“旁证”。张衡洲因此对一些同学分析道:“看来把陈世勇整成特务分子的罪证材料是假的,陈世勇肯定打不倒,不信走着瞧,不出三年就会真相大白。”有人为了撇清自己,急急把这话汇报给军宣队。军宣队长气急,对张衡洲发飙:“你执迷不悟,现在还死保特务分子陈世勇,你造谣生事,破坏支左办公室的战略部署。我们完全可以按照‘十六条规定,把你当成破坏运动的‘右派学生,放在运动后期严肃处理!”
张衡洲听得浑身冒冷汗,把一些全国通用粮票和钱装在身上,随时准备逃亡。
不久,学校开始动员上山下乡,张衡洲第一个交上申请,他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越快越好。
张衡洲从一个工人成长为政府要员,多年参与领导地方经济建设和改革发展,在许多人看来,他已经是几十万人里屈指可数的成功者。父亲却说,你们不了解张衡洲的禀赋,如果不是“文革”耽误,他会在另外天地飞得更高,走得更远……
“文革”后期,父亲被“解放”,在省供销社农副二级站任闲职。正在氮肥厂务工的张衡洲来家探望。他安慰父亲:“陈校长你终于摆脱了酒中那个是非地、伤心处,不搞教育谢天谢地,总算安生!”父亲不同意他的说法:“你怎么这样看呢?我干了几十年的教育,热爱教育,不让干教育,我比挨批斗还难受。”接着,父亲说张衡洲:“你正年轻,中学基础那么好,不能满足于当工人过小日子,要像学生时期那样刻苦学习,争取深造机会,准备干大事业。”
父亲在学校遭了那么多的罪,对教育事业仍然痴心不改,出乎张衡洲预料。他反问:“校长你没听说过吗?反右以后不发言,四清以后不管钱,‘文革以后不当老师不做官。现在世道乱哄哄的,能把小日子过安稳就不错啦!”父亲继续批评:“你这样消沉只能浪费青春耽误前程!”接着以韩信、越王勾践、苏武、林则徐等英雄身处逆境而“不坠青云之志”的故事激励张衡洲,要他自信自强,抓住当下把握未来。
前不久,张衡洲和我通话时还感慨地说起:“那次谈话后回到家里,我久久不能平静,回忆起陈校长在残酷的迫害下威武不屈,体验着他对教育事业的百折不挠,感受到他的精神境界和人格魅力!比起校长,我觉得惭愧,自那以后,我按照他的要求恢复了自修。”
张衡洲还在回忆里写着:“陈校长是一位道德高尚、学识渊博、敢于担当、教育有方的好老师、好校长。仁者爱人,他对学生怀着一种无私的大爱,因而深受学生由衷的、恒久的爱戴。我们与他有缘相识,至今已过去半个世纪了。50年来,风云变幻,岁月流逝,许多人和事都渐行渐远归于淡忘,唯有陈校长的谆谆教导,在我脑海中历久弥新!”
1978年高考临近了,父亲从酒泉师范附小借了一间房子,让高三(2)班的包生有、杨利民和我一块复习备考。父亲给我们找来复习资料,还让母亲给他俩辅导数学。经过一个多月的“恶补”,包生有以全地区文科第三名、语文第一名成绩考入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杨利民以地区文科第二名成绩考入兰州大学哲学系,我是全省美术“状元”,被西北师大美术系油画专业录取。录取通知书发到时,杨利民因妻子突遭骨伤不想去上学。父亲把他叫来,迎头猛训:“这次你不去,以后永远不要来见我!”父亲心底,蕴涵着割舍不下的高三(2)班情结。看到这个班每成长起一个人才,他心里就多一份踏实,多一份安慰。
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高三(2)班先是宋有文、方元良分别考上西南政法学院和陕西师大,接着杨利民、包生有考上兰州大学、西北师大,丁银生是张掖师专,周立堂是辽宁大学、李自仁是甘肃教育学院、韩宗禹和惠冬梅上了酒泉教育学院(两人成了我的学生)……为弟子送行升学,父亲一次次设家宴,师生开怀畅饮,周立堂的激情男高音飞出窗口、飞向晴空:“太阳出来罗嘞,喜洋洋罗郎罗……”
高三(2)班同学已陆续退休。无论过去是领导还是平民;是专家学者还是跑腿“碎催”,是老板大款还是贩夫走卒;现在都是领着孙子遛弯的老者,到了总结回顾人生的时候。
父亲对高三(2)班的学生的关注一直在持续,现在常说自己的三重感受:
一是欣慰。这班学生毕竟没有全被耽误,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的都事业所成,有的是全国优秀教育工作者,有的是省内外的知名法官,有的担任中央企业总部领导,有的成了省部级大员。
二是惋惜。这班多数学生永远错过了考学深造之路,成长环境被破坏,发展道路被扭曲,成才率大大低于自己当年的预期。
三是庆幸。经过了“文革”浊浪打滚,经过市场经济潮汐涤荡,这班学生大多数走得正正堂堂,虽有个别人品打折的,彻底堕落的还没有。
高三(2)班同学,全国先进教育工作者包生有说得好:“陈校长搞了半年教改,和我们结下一世胜缘!”
杨利民是高三(2)班学习委员、文理双全的尖子学生,兰大毕业即从政,曾任甘肃省委、内蒙自治区区委和交通部领导,中共十六大的中央候补委员。
杨利民还是敦煌末代县委书记,首任市委书记。他有次到兰州看望我父亲时,说起上任后果断地砍掉了一个大型造纸厂项目,这个项目如果上了,可以使敦煌财政收入翻番,而财政收入翻番,是许多人为官一任求之不得的政绩。杨利民说,我宁可不要政绩,也要为敦煌人民保护好家园(造纸是高污染企业)。
父亲对这个决策大加赞赏,逢人便说:“什么是见识?什么是担当?什么是对地方负责?什么是对子孙负责?杨利民这就是!”
1980年代中期,我主编《丝路论坛》,时任酒泉地委副秘书长的杨利民投来一篇关于胡适哲学思想研究的论文。文章颇有分量,我把它和兰大老校长辛安亭的《延安时期的干部教育》同期刊发。辛校长很关注兰大毕业生的作品,给我专门谈过,说我们对胡适研究很不够,要我以后多留意这方面的稿件。
杨利民退下来后又牵头组织敦煌哲学研究会。父亲看到《新华文摘》上他的文章《敦煌哲学:概念的界定与价值的研究》,说杨利民这是“归队”了。
杨利民认为:“陈校长当年主导的教改‘放字当头,首先是着力解惑,解空头政治之大惑,从而引导一大批师生走出认识误区,推动酒中教书育人环境艰难地改进。
“其次,陈校长无论给我们讲什么教材,深层次是宣传着他的个性化主张——‘敢字为先,这就有了传道意味。比如,他讲郭小川的报告文学《小将们在挑战——记中国乒乓球队》,就绕开‘打球主要是打思想的时髦主题,把重点放在‘敢于拼搏,敢于胜利,敢于走自己的路,要求同学们向乒乓健儿学习,苦练过硬本领,为国家为民族争光,为自己成长开路。他要我们每人竖起自己的珠穆朗玛峰,一往无前百折不挠。陈校长指出,唯一的路径是学习、是读书,是依靠知识改变命运。在成分、家庭出身决定青年的前途命运之时,他反复讲这些‘不合时宜的真理,鼓起了多少人的信心?
“再则,陈校长教改的成效,还在于学校教师授业水平整体提高。他努力改善师生关系,加强了师生互动,解决了的授受梗阻,理顺了文化知识传承途径;教师苦练过硬本领,学生争做过硬作业,成为校园交织呼应的靓丽风景。陈校长培养青年教师决心力度更大,使得师生双赢,就是说学生受益,教师也受益。改革开放以后,陈校长治校时期脱颖而出的青年教师,大都成为名校领导、教学骨干和地方文艺创作、教育科研的带头人。
“总之,教改给酒中吹进一股清新的风,教风和学风由此进入最好的一段时期。学生个性得到尊重,特长有平台发挥,学习积极性空前高涨,勤学苦读蔚然成风。同学们天不亮就在路灯下朗读外语、背古文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学校的变化,触动了许多学生家长,社会上盛传酒中来了个好校长,把孩子交给这样的校长有指望。教改使师生关系由僵硬变活跃,有些老师对学生不再颐指气使,学生对老师不再唯唯诺诺,许多人从此(包括陈校长和我们)亦师亦友,这份珍贵的精神营养,50年来一直滋润着双方。
“然而,陈校长的教改也触动了思想保守无所作为者的利益,触动了极左者的神经,遭到校内外集群反对。有些人以落实毛主席‘七·三指示为名,打着阶级斗争为纲的旗号,扼杀教改,向当权者投靠,谋取自己的私利。
“很多年以前,一连几个寒冷的夜晚,在赵叔铭老师(剧作家,曾任酒泉文联主席,创办并任《阳关》杂志总编)的陋室,我俩向着小火炉茗茶吸烟,反思陈校长的教改,回顾那段往事,我们既温暖又沉重,即亲切又苍茫。
“陈校长当年教育改革是顶着巨大政治压力和风险的,他表现了高超的政治智慧和勇气魄力,冲破阻力,一往无前,不顾来自各方面的明枪暗箭,这种改革先行者的精神和品格,无论在当时还是现今,都是非常宝贵的。
“虽然教改仅仅进行了五个多月就被封杀,它带来的变化是巨大而深刻的,甚至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人的一生。”
杨利民说:“陈校长是值得尊敬的爱国者、革命者、教育家。上世纪40年代国难当头,他毅然投笔从戎,参加了国民革命军青年远征军,走进‘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郭沫若语)的抗战历史。复员后,他在兰州大学上学,白色恐怖笼罩下,他参加了中共地下党,义无返顾地投身反独裁、反专制的革命斗争。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在兰州大学军管会、省政府教育厅工作,当组织把他调到正在初创的、仅仅两班学生的乡村初级中学,他二话没说,立即举家离开繁华的省城,在天水县的马跑泉镇一干就是六年,把学校办成全日制六年制中学,成为天水名校,培养了一大批人才。后来,他被选调到省属重点中学的兰州一中,继而又在同样是省重点的酒泉中学、还有酒泉师范……每一处他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足迹。
“陈校长眼光长远非常人所及。他和周谦仁在‘牛棚里,俩人挨打挨斗,朝不保夕,他还给周谦仁提出要求,要吃、要睡,保护身体不能夸下!要想着将来还做大学问,干大事业。
“陈校长胸怀宽阔亦难能可贵。他兼我们班主任时,对于敢于和他争辩的学生,他由衷喜欢,多加提携。对于‘文革中误入歧途、伤害过自己的学生,他秉持宽容,不计前嫌。
“有位老师说过,陈校长是酒泉挨斗最多,挨打最厉害、被专政时间最长,‘解放最晚的领导干部。因为他始终不向邪恶低头,不向施暴者求饶,绝不依照办案者的要求糟践自己,诬指别人。所以,曾任地委书记的马汝贵说他是‘酒泉第一硬骨头。
“我想,只有把这段历史记住了,才能使我们的子孙明白:左的东西是很容易泛滥的。‘文革前对陈校长的严厉批判,‘文革中他遭受的深度迫害,一方面摧残着他的身心,一方面反而助推了他的‘正能量的扩散,形成了他在教育界、在社会上广泛持久的影响力。
“以我在甘肃省委任职期间的了解,陈校长不仅在酒泉、在兰州、在天水的教育界都有特殊的影响,在全省都有影响。陈校长执教几十年,可以说是陇原大地遍布贤者弟子,声名远播京华。
“陈校长对教育事业的执着,对学生的关爱、赢得了学生如我辈永远的爱戴。”
1978年高考临近了,父亲从酒泉师范附小借了一间房子,让包生有、杨利民和我一块复习备考。父亲给我们找来复习资料,还让母亲给他俩辅导数学。经过一个多月夜以继日的“恶补”,包生有以全地区文科第三名、语文第一名成绩考入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杨利民以地区文科第二名成绩考入兰州大学哲学系,我是全省美术“状元”,被西北师大美术系油画专业录取。
兰大录取通知书刚发下,杨利民妻子突遭车撞,伤及腿骨卧床不起,他们的孩子正在怀抱之中。那时,我家和杨利民家很近,相距不过五十米。他来给父亲说了面临的困难,流露出不想去上大学的心思。父亲勃然大怒:“这次你不去,以后永远不要来见我!”
我很清楚,父亲心底蕴涵着割舍不下的高三.二情结,他深知这班同学都不容易,因此看到这个班上每成长起一个人才,他心里就多一份踏实,多一份安慰。
老酒泉话里,尊称常用名词复数形式。许多60岁以上的酒泉人至今依然习惯于这种表述,听起来亲切温柔。
“是命运的安排,我们陈校长和我有了特殊的师生关系。”
“我们陈校长的教育影响了我的家庭,我的人生。”
周谦仁如是说。
1965年,《解析几何》从大学课程中下放到高中,酒泉中学(以下简称酒中)的一个老教师专讲这门课。一节课讲下来,大部分同学都懵然难解,唯有周谦仁能弄懂。因为他在暑假里先自学了一步,把一本难度较大的高考数学百题全都解过,老师讲解水平对他已影响不大。父亲得知这事十分高兴,在全校大会上表扬周谦仁,要求学生都向他学习。
这是周谦仁在酒中第一次出名。
在这次全校师生大会上,父亲要求教师尊重、爱护和培养学生的不同方向的学习兴趣,通过特长发现不同类型的可塑性的人才并因材施教;要求善于挖掘学生的潜能,给优秀生“吃偏食、出难题”,支持他们“快马加鞭不下鞍”,带动其他同学比学赶帮超。他还鼓励学生放开思想、放下包袱,敢于奋进、敢于高攀,今天争当学校的尖子学生,将来争做国家的尖端人才。
周谦仁回忆,那次大会,对全校师生震动很大。会后,数理化方面的、文学方面的,绘画书法方面的墙报、版报纷纷出现在校园中。刻苦学习,立志成材的氛围渐渐浓起来了。他说,在良好的学习氛围中(自己)总觉得在学习上有使不完的劲,对即将到来的高考充满了信心,对今后美好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高考就被取消。学校迅速陷入极左风暴之中,“血统论”横扫校园。周谦仁说:“学生们被划分为三六九等,我们一会儿是‘黑五类,一会儿又成了‘黑七类。因为家庭成分,我没资格参加东教场举行的庆囯庆大会。1966年10月1日整个上午,我茫然地站在学校的大操场,已落完树叶的白杨树枝条在冷冷的秋风中互相使劲地拍打着,每一下就像打在我的心上。我深深地感到无助,莫名的恐慌,那种苍凉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周谦仁在操场秋风里的瑟缩那会儿,万万想不到两年后他还要经历一个比严冬更寒冷的秋天。
1968年9月16日,周谦仁在酒中又一次出名。
那天下午的全校大会上,周谦仁被当场揪出,罪名是书写反革命标语。他后来回忆:“当时我确实吓懵了,还未反应过来,几个彪形大汉把我架着‘土飞机拉到会场中央,在撕扯和扭打过程中,我翻了几个跟头,不知是为什么,我竟一点儿没有疼痛的感觉。我挣扎着,吼叫着,也不知喊了些什么,现在我一直在回忆,可一点儿都记不起来。”这可能是“心因性失忆”症状,强刺激导致的一种心理疾病。
大会我参加了。听到主席台有人大喊:“把现行反革命分子周谦仁押上台来!”预先埋伏身边的大汉拧起周谦仁胳膊往台前拖,他两腿使劲踢踏、跳腾着呼喊:“同学们!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紧接着又喊了一嗓子:“毛主席万岁!”那一刻,无论喊什么只能招来乱拳暴打。平素很熟悉的同学此刻出手狠辣。
在学校东墙根的破庙中,父亲和周谦仁同关在一间“牛棚”里。昔日的校长和得意门生做了40天的难友,两人之间过去互动的是知识、是思想,现在互动的是擦洗对方伤痕。父亲告诫周谦仁,不管天气多热,上批斗大会一定穿棉衣,要预防被捆绑致残。看到周谦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天天消瘦。父亲说,无论如何不能让身垮掉,将来要做学问干事业没有好身体可不行。父亲这番话,对朝不保夕的周谦仁,是说得远了点,至少能表达一种希望,带来一份温暖。
周谦仁回忆道:“我们陈校长每天疲惫不堪回到‘牛棚,都要倒一盆热水,然后蹲在盆上熏蒸许久,说:‘人苦累得把大肠都挣脱了。脱肛要用热水长时间熏蒸才能收上去,可见被强迫劳动的强度。
“我们陈校长每天都要接受没日没夜的批判会,高中批罢,初中批,这个班刚批完,那个班来了兴趣拉出去又批。除了精神之痛外,还有各种花样翻新的皮肉之苦。有些班的批判稍微文明一点,陈校长受罪就少些,有些班批完,陈校长回来头上、腿上、胳膊上到处是青伤红印,有时还流着鲜血,嘴里念叨着:‘今天可把我打坏了。
“我们被关押期间,起先还能让家里送饭。余老师把饭从家端到牛棚已凉了,由于超强体力付出,我们陈校长吃得特别多,端起稀里哗啦几下,一大盆面条就吃完了。余老师一直以专注的眼神看着他吃饭,低声地说着家里的一些事情,态度异常平静。好像这里不是牛棚,而是居家过日子的地方,妻子看着劳作一天的丈夫,疼惜地让他尽量吃好。有时看着陈校长浑身的伤,她低声念叨怎么把人弄成这样啦……从余老师的身上我看到了什么叫贤妻良母,看看陈校长和余老师,我知道了什么是家庭。”
有个同班同学专门来“牛棚”打周谦仁,边打边喊叫:“周谦仁,想不到吧,你也有今天!”周谦仁对我说,翻来覆去到底想不起,自己和这位同学有什么过节?我说,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你太出色,使这位同学暗生嫉妒,在“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的今天,他终于可以乘势发泄妒火施展拳脚?
嫉妒,往往是引发邪恶的动力。
刚进“牛棚”那天,乘看守不在,父亲问周谦仁,你为什么被关在这儿?周谦仁说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罪名,不知道罪状。
10月25日深夜,周谦仁从被窝中被拽出,拽到学校的一间教研室里。有个自我介绍是县革委会保卫部的人,对周谦仁和颜悦色地说,绍(酒泉方言傻的意思)小伙,就那点子事儿承认掉算了,承认了你明天就能回家,蹲在这儿干什么呀?经不起反复诱骗,回家心切的周谦仁,按对方要求承认了自己没有做的事。他并不清楚案情,却按要求写下检查。一个并不高明的骗局,把周谦仁套进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谦仁被押到酒中大礼堂,看到那森严的镇压形势,脑子突然清醒,发觉中了圈套。45年后,他回忆说,像恶狼一样扑到身后,用麻绳捆我的,正是昨晚和颜悦色地许诺“承认了就可以回家”的那个来自保卫部的人。
昨晚,那保卫部的用花言巧语套“绍小伙”的心思,得到了按需要而不是依事实写下检查;今早,他用麻绳套住“绍小伙”,专业捆绑虽不会致残,但抽筋折股的疼痛叫人终身难忘。周谦仁这才认清对方的阴鹫,那份检查成了他心中永久的灼疼。
1969年5月16日,是《五·六通知》发表三周年的日子。周谦仁被绑到东教场陪了一次杀场。他的脖子上勒着断气收口小麻绳(防止犯人临场呼喊特设刑具,可以封口断气)。那天,周谦仁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处三年徒刑,犯罪动机有一条“对中央停止高考不满”。他先是在酒泉城郊劳改农场服刑。后来战备形势紧张,农场转移到青海,刑满之后他被强制留场就业。
“文革”刚结束,一次地委扩大会议上,父亲大声疾呼:“要说平反冤案,酒泉第一个应该平反的就是我的学生周谦仁!”
为督促加快给周谦仁平反进度,省高院的一个年轻法官还在电话中批评过酒泉法院院长王志。父亲也专门找过王院长。王院长是老八路,没有多少文化,人实诚、有正义感。许多时候,他看事角度和父亲不尽一致,这并不影响两人的友谊。父亲介绍去的几个冤案苦主,他都认真接待并敦促复查。
也许是巧合,父亲在会上呼吁,酒泉第一个应该平反的是周谦仁,酒泉法院001号平反文书,恰恰是发给周谦仁的。
从1968年10月26日被捕,到1978年10月26日平反,周谦仁在冤屈中挣扎了整整10年。后来,每年的10月26日成了周家的忌日,这一天家人尽量不外出,即便是有急事,也是小心翼翼,唯恐祸从天降。
没有那十年特殊经历,就很难理解混凝土般注入心底的恐怖,是多么阴冷、坚硬、难以消解。
周谦仁平反后来到我家,说不尽十年磨难满腔悲苦。父亲了解到他妻子没有文化,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嫁来。感慨地说:“周谦仁,不容易啊!你要记住中国古训‘贫贱之友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一定要珍惜过去善待妻子。”
父亲和文教局联系,要介绍周谦仁去当老师,说凭这个学生的基础,能成为优秀的教师。周谦仁表示,宁当工人也不去教书,说自己的父亲是小学教师,所以从小看够了教师的辛酸,他再也不愿意走老人走过的路。
周谦仁没去教书,父亲一直觉得是件憾事。
进厂不到一年,周谦仁就干起车间主任。他主持研发镀铬工艺成功后,亲手给我父亲做了一对健身球,一副不锈钢健身拍,一对不锈钢太极棒。父亲很喜欢这些健身器具,30多年来一直用来锻炼身体。还经常给人“炫”:“看看,这是我学生专门给我做的。”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私人定制。
虽然平反了,但相当长时间里,周谦仁仍然承受着莫名指责,甚至羞辱。在厂里,有些人暗地里还叫他“劳改释放犯”。同学聚会时,有人责问他:“反标不是你写的,那你为什么要承认?”意思是他的屈招连累了别人。更有甚者,打篮球见他而弃权,饭局上拒绝与他同桌……这些使得周谦仁郁闷、痛苦乃至惶恐,感到“文革”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头顶。
直到事实真相陆续浮出水面,谣言和误解随时光飘散,周谦仁才完全融入了社会。
那一年,父亲回去参加酒泉师范校庆,向接待方提出了唯一要求:“你们把周谦仁给我找来,他是我最想见的学生。”
周谦仁很是感动:“多少年来,我们陈校长一直对我理解和信任,支持我越过内心一道道沟沟坎坎,看着我走出艰难,走进顺境。”
周谦仁现在是受人尊敬的民营企业家,父亲为他的成功而欣慰。不过父亲还是说:“如果不是‘文革,周谦仁一定会有更精彩的人生。”
酒泉师范始建于1918年,其前身为公元1467 年肃州都御史许廷璋创办的“肃州学宫”。“文革”中一度停办,成了地区“五七”红专学校,办过些赤脚医生学习班,短期师训班之类。1972年至1976年恢复师范,招收各县(旗)推荐的工农兵学员。1977年开始正常招考。
“文革”尘埃落定,父亲本来要调回兰州,被酒泉地委截留,安排在酒泉师范任党委书记。
劫后重回教坛,父亲把欧阳修的名言“立身以学习为主,立学以读书为本”作为座右铭。他说改革开放以来,自己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和学生一道践行这句话。
最近,我有幸和酒泉师范80级语文班的张静昌、刘士超、王金芳、徐联葵,79级中师班的陈学军,81级中师班的秦川进行了笔谈。通过他们的回忆,我对父亲那一段指导学生读书的情形有更多了解。
张静昌(曾任玉门市委书记、嘉峪关市副市长,现任嘉峪关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我们刚上酒泉师范时,师资是办学的大问题。‘文革结束不久,各方面都缺人才。陈老师四处找人、挖人,我们语文班的班主任兼古典文学课老师赵明义、现代文学课老师谭蝉雪,甚至是陈老师直接从酒泉监狱协调出来的。赵明义老师是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高材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因为他是全国第一个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为彭德怀鸣冤而被打成反革命,被判刑20年,其中戴手铐、脚镣服刑10年。他古典文学功底非常深厚,退休后出版了《红楼梦入门》《老子哲学思想研究》《暗潮》等几部专著。谭蝉雪老师是兰州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因‘兰大反党集团冤案而被判刑20年。谭老师讲课析理深透,表达生动,我们都非常喜欢上她的课。后来她调到敦煌文物研究院,出了好几部专著,成为国内外著名敦煌学专家。”
刘士超(作家、诗人、书法家,曾任酒泉市文联主席、《阳关》杂志总编,现任酒泉市委党校党委书记):“陈老师跑组织部,跑平反办,跑劳改监所……一个一个把他们请来,一个一个推上讲台,他们由囚犯、政治贱民变成了我们的老师。这些老师低调地行走在校园里,高调地活跃在讲台上。被凄风苦雨摧残的青春需要慢慢恢复,被牢狱之灾抹杀的记忆需要慢慢苏醒,被迫扔掉的书本需要慢慢找回,被迫忘却的知识需要慢慢温习,白天是课堂上侃侃而谈的老师,夜晚是图书馆孜孜不倦的学生,这些人勤奋极了,辛苦极了,血色还没有布满面颊,白发已经充盈额头,佝偻的肩背,浑浊的眼神,在昏灯亮日下格外悲催。”
父亲刚到师范就发现每个学生宿舍都有几个做小锅饭的煤油炉,校园炊烟袅袅,似乎象征学习积极性的消解。父亲了解到,过分强调培养合格小学教师的目标,局限了学生的进取精神和治学愿望。在一些人看来,功课学到能教小孩子就行,追求更多学问似乎不必要。
陈学军(酒泉市道路运输局局长,曾任市政府副秘书长):“当时,有些领导和老师整天价强调‘你们要立志做一个合格的小学教师,要树立牢固的职业观念。我心想,大家辛辛苦苦读书、考学,为什么要限制我们成长的高度?暑假在家劳动,我坐在玉米地埂上给陈老师写了一份信,写下了自己对学习、理想和奋斗的思考及对学校教育的困惑。”
收信后,父亲把陈学军叫到办公室为他解惑。父亲说当老师就要为学生助飞,当老师就不怕学生把天冲破,鼓励陈学军志存高远放飞理想。
父亲表扬陈学军善于思考,信写得条理清晰语言流畅,字也漂亮,要求他超越课程进度,开始抄读大学的哲学教材。以后数年间,陈学军先后抄过二十几种哲学书。几十年来,他走过了念书、抄书、教书、写书的历程,曾任中专副校长、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主持编辑了《酒泉市志》。这是后话,但不是题外的话。
针对学生学习积极性受挫现象,父亲在教师大会上多次讲:“我们为什么不允许自己的学生将来成为中学教师、大学教授呢?以中学教师、大学教授为奋斗目标的学生,肯定能当好小学教师,只满足于当合格的小学教师的人,不一定就能当好小学教师。”父亲还鼓动学生打破壁垒、积极进取:“同学们,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大家要有远大理想和抱负。我们的培养目标,低限是合格的小学教师,我们并没有设置最高限呀。我希望我的学生能成为中学教师、大学教授,成为行政、经济多领域的骨干。我们的学校要立足中师,放眼社会,为‘四化建设培养各类人才。”同学们积极响应,纷纷选择他推荐的学习方法,勤学苦练发奋努力,一大批优秀学生相继涌现,
父亲推行通识教育,把文史和哲学知识的学习,作为学生人文修养和学习所有知识的基础,在语文班、普通班强化了这方面的训练。他提倡数学、英语、幼师、体育专业班学生,除了学好本专业课程,也必须阅读一定数量的哲学书籍和文学作品。父亲把读书放在整个教学活动最重要的环节,同时也当作全面提高学生自学能力的必由途径。他倡导的抄书、朗读、背诵,再加上早起,就是酒泉师范的师生常说的陈氏“一早三法”。
王金芳(女 酒泉市实验中学高级讲师):“陈老师是校党委书记,亲自给我们班上古代文学课。他有一套自己的教育思想和教学理念,始终以学生的长远发展为念,教育我们做人、做事、做学问,真正把教书和育人统一起来了。陈老师培养了我浓厚的学习兴趣,使我深深地爱上了文学,中国古代经典诗文陶冶了我的情操,涤荡了我的灵魂。难以想象,那两年,我和很多同学竟然抄了厚厚的几十本书,钢笔字写得又工整又漂亮,陈老师挑选其中好的在各班展出,向全校推广。久而久之,这种抄写背诵,训练了我们安安静静沉下心来、专心致志学习的好习惯,读书成为我终身的爱好。”
给每一班学生讲课,父亲必讲明代文学家张溥的“七录斋”轶事:“溥幼嗜学,所读书必手钞(抄),钞已朗读,过即焚之。又钞,如是者六七始已,右手握管处,指掌成茧。冬日手皲,日沃汤数次。后读书之斋曰‘七录……”激励师生学习张溥的治学精神,下得死工夫,学到活本领。
刘士超:“陈老师像一个挑选抄经僧的方丈,严格地挑选抄书的学生,亲自跑图书馆挑书借书,发给大家抄。抄《中华活页文选》,抄《文学的基本原理》,抄《古文观止》,抄《唐诗三百首》,抄《文心雕龙》,抄《人间词话》……堆积如山的软皮抄被抱到各班展览。”
秦川(作家、书法家,新闻高级编辑,编剧、导演,硕士生导师,酒泉市文化广播新闻局副局长、电视台副台长):“我们新生进校第一次大会上,陈老师以校党委书记身份讲话,那天他专讲珍惜机会努力学习,讲演的‘道具是笔记本叠成了一座小山,高年级‘学霸张静昌、刘士超、牛元、徐联葵、王金芳等人的抄书笔记。他要给我们新生一个下马威:‘看见了吗?读书、做学问没有终南捷径。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不是说着玩的,书读不破能叫读书吗?不抄几十万好字文章你能写出好文章吗?”
“后来每个班都传看过他们的模范笔记。《四书五经》《史记》《汉书》《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古文观止》,整本整本地抄,而且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每本笔记约十多万字,每人少则五、六本,多则十几本,除去正常上课做作业时间,‘学霸们得额外付出多少个日日夜夜啊?”
“在‘学霸们的感召下,我们很快也加入了抄书大军。不抄不知道,一抄吓一跳。点灯熬油抄上大半夜,抄得眼冒金星手指酸痛,也最多抄上20多页,一本书也就抄一两个章节,联想到学霸们的大部头笔记,真有苦海无边的感觉,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熬下来的。所谓‘眼过千遍不如手过一遍,抄过的诗文理解更深,记忆更牢,成为日后思想的营养。抄书也培养我终身的爱好——精读。”
“只可惜一年多以后陈老师调往兰州,抄书之事再也无人过问。实际是,我们十六七岁才搭上中国通识教育的末班车,不料,陈老师调离后,我们也被迫中途下车。”
抗战时期,父亲所在的青年远征军206师学英语氛围很浓,喜好英语的官兵自嘲“胆大泼皮不害羞”,他们抓住一切和盟军交往的机会,缠住对方尽可能多地交谈以练习口语。尤其是从“中央政大”投笔从戎的青年教师和学生,个个都能大量背诵英语原作,英语水平高人一筹,使父亲很羡慕。其实他自己也不差,前两年,他还能用英语大段背诵莫泊桑的《项链》,背《滕王阁序》《石钟山记》更不在话下。
父亲通过切身体验和长期的教学实践,认定获得知识的基本途径是记忆积累,尤其语言和文学,作为继承性很强的学科,只有多记、记牢精品名作经典篇章,才能理解消化,才能青出于蓝。他非常乐意与学生共享自己的收获,于是在学校大兴读书之风、写作之风、写字之风,推行“一早三法”,掀起了酒泉师范前所未有的读书热潮。
刘士超:“我们语文班事实上是陈老师的一块试验田,40个学生是他精心栽培的40棵秧苗。他用强化锻炼的手段保证强化学习的目标,让荒芜多年的苑囿在最短的时间开花结果。”
徐联葵(女 酒泉市六中高级讲师):“陈老师亲自抓语文班的教学,给我们开设一些大专、大学里才学习的课程,如古代汉语、现代文学。晚自习时,陈老师到我们班上总要给同学们讲讲话,从朗读背诵的内容和方法到抄写的篇目,他都要一一叮咛。他对老师谈的是教书和育人,对学生谈的是读书写字和做人。记忆中的陈老师是亲切的、慈祥的、学者气质长者风范兼而有之。在他和赵明义老师的督促下,我们背《中国历代优秀散文选》《古文观止》,背诵唐诗、宋词、元曲,阅读明清小说、现当代优秀的文学作品,打下了较为深厚的文化功底,吸收了大量的民族文化精髓,开阔了我们的视野,锻炼了我们的意志。在循序渐进的学习积累中,提高了我们的文化素养,同时也培养了治学干事的毅力。为我们以后从事教育和行政工作奠定了坚实基础。今天的我们已经到了听天命之年,在教育行业和行政部门担任骨干,无不得益于当时的那段学习经历、那种吃苦的精神和潜移默化的精神滋养。”
刘士超:“陈老师讲温故而知新。讲书读百遍,其义自现。给我们繁重的背书任务,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晨诵之乎者也,夜读之乎者也,吃饭之乎者也,走路之乎者也,如厕之乎者也,睡觉之乎者也,有些人做梦都之乎者也呢。一部《古典文学作品选》,我们硬是从‘关关雎鸠背到了《病梅馆记》。陈老师要求我像‘七录斋主人那样,背会一篇销毁一篇。我艰难地撕书,等最后一页撕碎,我毕业了。”
张静昌:“我们的校园处处有朗朗读书声,抄书背书蔚然成风。现在回想起来,那三年学得最辛苦,也最充实。虽然背书抄书这种方式当时在部分老师学生中也有争议,30多年的工作实践证明,陈老师以一种苦行僧式的方式,给我们练就了‘童子功,使我们大受其益,勤学苦练者是真正的收获者。”
如果说父亲对刘士超、牛元、徐联葵、王金芳这类“文青”的指导,凝结着自己的治学经验,那么他对张静昌、陈学军、陈兴国(甘肃省疏勒河流域水利管理局副局长)、席忠平(肃北县委书记)等人的要求,则吸取了自己曾经出师不利的教训。
解放初,辛安亭由兰州大学军管会主任调任甘肃省政府文教厅厅长,他把父亲也从军管会调到文教厅工作。“八一”前夕,厅办公室指定父亲代拟一份给解放军慰问信。父亲没受过“窑洞文化”的洗礼,对“新华体”写作很陌生。他交稿后,来自延安的同事看后议论纷纷:“中文系毕业的洋学生,还不如我们土八路初中生,满篇都是学生腔,之乎者也怎么拿得出手呀?”辛安亭得知这些非常生气,把办公室主任叫来责问:“刚毕业的大学生有学生腔很正常啊!至于聚众嘲笑吗?文稿不对路数,你们帮助修改啊!一次、两次,不就上路子了吗?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为什么对大学生格外苛责呢?”尽管有辛安亭先生的呵护,父亲毕竟经历了一次挫折,这件事,也影响了他以后的教书育人。
在酒泉师范,父亲对显示出行政管理禀赋的学生,要他们把课外学习的主要精力用到哲学,同时兼顾时政文论(含新八股)学习。这批学生都精读和整本抄写过十几种哲学书,培养了爱读书、善思考的素质,练就了驾驭文字的能力。他们中凡从政者几乎都是公文高手,现在大多担任地方党政领导职务。
刘士超:“我们是文人圈子里的官员,更是官员圈子里的文人。之所以形成这个群体特征,得益于陈老师注重提高学生的人文修养,奠定了大家的文史基础,培养起读书的终身爱好。”
在高学历打堆、文化空气稀薄的官场,有这样一批“腹有诗书”的“双栖”者实属难得。
父亲的教育理念和教学实践,被一些同行看成标新立异,曾遭到非议,也受过教育行政部门的干扰,但他始终不曾动摇。他说这些既不新,也不异,而是被千百年中国教育实践应验过的治学良法。当然,父亲也不乏知音,著名教育家辛安亭就以自己抄书背书的收获,当年顺利考入北大的体会为例,支持父亲的思考及实践。
台湾作家、学院派诗人陈义芝说:“我在大学教现代诗,快20年了。没有什么特别方法,经常是带着学生念,念出声音来,一遍不够再念一遍,以错落的平仄、长短,捕捉那无以名之的切身融入的陶醉感。”
刘士超:“陈老师的教学过程十分简单明了,串讲,翻译,背诵。串讲听听了事,翻译看看了事,背诵成为学习的唯一环节……”
海峡两岸不同的讲台,教学方法竟如此相似。
秦川:“陈老师成功地点燃了学子心中的明灯,照亮了我们的人生。那几年酒泉师范培养的学生成材率非常高,完全得益于陈老师倡导并身体力行的通识教育,他教给了我们做人、做事、做学问的根本,古典诗书的浸染、艺术教育的熏陶,为每个人身心的全面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走出师范校门后,我们这些中等师范生与同时期的大专生、本科生相比毫不逊色,每每在同台竞技中占了上风。曾经屡占上风的师兄师姐如今事业有成各领风骚。在他们的感召下,我全力追赶,最近8年时间,我连续创作了8部33集大型历史文化纪录片,全部在央视播出,连获多项国际国内大奖。我没上过一天广播学院,作品走向国际,完全得益于陈老师通识教育打下的基础。”
“1980年代初的酒泉师范毕业生中,当校长、教授、处长、县长、县市委书记、副市长、市委常委、市长、厅局长者为数渐多。因为给地方培养干部多,陈老师任书记时期的酒泉师范,后来被说成是酒泉的‘黄埔军校。”
王金芳:“‘黄埔军校时期的校友,都对陈老师充满敬意和感激。无论在何时何地相聚,只要一提到他,大家会不由自主的重温老师的教诲,感念老师的恩德。”
张静昌:“几个专业班的学生后来大都成为地区和各县市区重点中学的中坚力量,有的成长为商界精英、行政骨干,还出了几位颇有影响的记者、画家、作家和书法家。收获季节再回顾不由感慨,好些人能有今天,正是陈老师精心栽培的结果。”
“事实上,陈老师不但一个劲地逼我们学好,而且千方百计地促进把我们用好。那是缺乏人才时期,每年到毕业前,地委、行署、各个方面都要到师范来选拔一批毕业生。陈老师作为党委书记态度很鲜明:选人可以,但必须是学校推荐的最优秀的学生。实践证明,陈老师一身正气,清廉无私,凡是他推荐的学生个个品学兼优,都是好样的。渐渐地,陈老师推荐的学生就成了一种品牌。”
刘士超:“多年后,有人对我描述这样一个场景,在组织部、人事局、文教局和酒泉师范共同参与的毕业生分配联席会议上,有人点名为当时的行署机关挑人。陈老师拍案而起,义正词严:‘学生是我教的,谁好谁差我最了解。机关用人我支持,但必须听取我的意见。我保证推荐优秀学生,让他们有更多的发展机会。你们的亲戚学习好不好,不知道,我不推荐!这是我被机关留用的背景,为此我感动许久,庆幸许久。”
牛元注定是个被大家经常怀念的人。
2005年,我刚到北京工作不久,从酒泉传来牛元心脏病突发去世的消息。几天前,他还给我邮箱发过文章,和我通过电话。透过朗朗声气,我仿佛看到他栗色的瞳仁透明闪亮,仿佛看到他挑起眉梢翘着嘴角俏皮地微笑。以后,这一切只能在回忆里了。
相识到永别,整整20年,牛元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1985年春天,我从盐锅峡水电厂调酒泉教育学院。途径兰州时,父亲口述了一份名单,让我记下他在酒泉师范的一批优秀学生,有牛元、张静昌、刘士超等。他如数家珍地给我介绍每个人的潜质、悟性、毅力和可塑性,父亲特别说到牛元爱读书,尤其喜爱古文和诗词,生活不拘小节,思维敏锐……父亲说其中有些人将来可能成为你们(我和夫人都调往酒泉教育学院)的学生。
当年秋季开学,从教务处送的新生花名册,我看到父亲关注的一些学生,牛元在中文系。我时任院长办公室主任,兼教中文系的美学课,夫人讲现代汉语。父母的一些学生又成了我们夫妇的学生,要说有缘,这就是。
教育学院是一所新成立不久的成人院校,学员的情况差异很大。有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中年人,有县长、局长等官员。大多数是牛元这一拨二十几岁的中学教师,其中有不少父亲在酒泉师范的学生,我们都是同辈人,有父亲的影响,来往自然密切一些,教学相长有了更多可能。
牛元这样第一次向我走来,步伐很大,宽松的衣衫随细长身子晃荡着,赫黄头发不驯顺地翘起,剑眉星眼,方口悬鼻,洁白的牙齿在红润的唇间闪闪发亮。我不由暗自喝彩:美哉!少年。牛元给我的最初印象是,这个黄土地一般朴实的学生,笑容总比话语多。
学院成立不久,学报院刊都还没来得及创办,除了墙报黑板报再没有师生交流阵地。我想先办了一份兼顾学术和文学创作的同人刊物热热身,父亲很支持我的想法,他请老教育家兰州大学前校长辛安亭题写了刊名《绿荫》,还建议吸收牛元和张静昌两位同学参与编辑,我直接请他俩分别担任了正副主编。那些日子,我们三个人一起组稿、编稿、排版校对,经常忙到深夜。《阳关》杂志总编赵叔铭给我们提供了一批漂亮的封面纸。中文系学员、核工业部四四厂党委书记王一兵帮助解决了纸张和印刷。手抚新出的《绿荫》创刊号,看到刊物装帧大气的封面和精致的印刷效果,看到作者为自己的作品变成铅字后的喜悦,我们很有些成就感。于是,三人在我家痛饮一气,都醉在笑语中。通过办刊,我认识到这两位平常大大咧咧的同学,正如父亲说的有激情,有内涵,文字也不错。牛元在创刊号上发了一篇诗歌评论,他以高原飞鹰的形象,解读流浪诗人阿坚作品的诗意,虽然稚嫩却也灵动感人。30年后,我和阿坚在北京相遇,他还说起牛元的评论。
1986年春天,牛元找来一台大卡车,拉着我和夫人孩子,还有张静昌、徐联葵等同学去临水河边他家。偌大的农家院被密密匝匝的钻天杨围起,院里一树梨花正开得如银似雪,他把酒桌摆在树下,要大家体验了古人“小圃朝朝花开,深杯日日酒满”逸趣。小酌后,女士们带孩子去田野赏花,我和牛元、张静昌去临水河撒网捕鱼。在河岸松软的湿地来回穿行,牛元走得很吃力,我俩常常停下来等他气喘吁吁赶来。我说你的体力可是不如静昌呀,他笑道,咱洋芋填肚子的通渭人,咋能和吃白面的敦煌人(指张)比?说起老家通渭,他又自嘲“先人当官,后人砸砖”。
我到定西行署工作以后才了解,通渭鸡川乡牛坡村的牛家,是家学渊源的望族。清代曾出过文学家、书法家,著名廉吏牛树梅(可惜牛树梅的祖坟在“文革”中被毁,他散落各地的后人不大愿意回通渭来)以后还出过些文人和高官。当今省城、市、县各种“场”上风云角色亦不少。20年来,这个小村每天都和兰州对开一辆班车,足见它和省城联系的密切。上世纪60年代通渭极穷,为生活所迫,牛元一家人从牛坡移民到酒泉三墩乡。祖上风光、族人现状已和他没有多少关系。通渭是全国知名的书画县,民间文化底蕴非常深厚,又是60年代初全国大饥荒的重灾区,受过极“左”路线的深度危害,饿死人数为甘肃各县之最。这种文化背景,这些群体记忆,对牛元有明显影响,他的思维方式与当地同学不太一样,对传统文化更关注一些,喜欢读线装书,忧患意识更为深重,爱把一些宿命话题挂在嘴边,似在戏说又像当真,经常被人看成“杂音”,甚至视为另类。但这些都无妨他性格越来越开放。朋友相会,他像激流里腾跃的大鱼,不时地掀起欢快的浪花,大家乐得和他相处。
我任酒泉教育学院学报《丝路论坛》主编以后,曾建议院方把牛元和张静昌留校编刊,因成人院校无权分配学员而作罢。后来,我向地委宣传部关维智副部长推荐了牛元,关部长是个爱才的文化人,很快把牛元从三墩乡中学调进地委宣传部。
听说牛元调到宣传部,父亲让我给牛元捎话:要尽快完成知识转型。并说牛元先前侧重古典文学,现在要把之乎者也放一放了,要在学习中央文件和时政文论上狠下一番工夫,要尽快学会写官样文章,否则难以适应工作,他说,这里也大有学问。
我到兰州、高台工作以后,几年没听到牛元的消息。有次,他专门来高台看我,话明显少多了,流露出些许寂寥。我开玩笑说他是深沉得很,到底是“中隐隐于府”呀!再后来,《甘肃日报》选调驻酒泉记者时,他跃跃欲试,给我写信求助。我觉得记者这个职业很适宜才思敏捷的他,就找到作家、后任省报总编的杨德禄先生,向杨介绍了牛元的学识和个性。我说请杨兄相信,我这个学生一定能脱颖而出。杨先生当时正负责选调记者,他的意见举足轻重。牛元终于如愿当上省报记者。
牛元当了记者,父亲自然高兴,说这个职业比机关更适合他。父亲要求牛元尽快地补充知识结构,抽空读些徐迟、穆青等大家的报告文学如《歌德巴赫猜想》《为了周总理的嘱托》等。父亲希望牛元不仅写消息报道,还要向写报告文学方向努力。父亲相信,通过当记者这个途径,牛元能成为作家。
我在漳县县委、定西行署工作时,看到牛元的名字已频频亮于省报头版。每次回兰州,父亲也会拿出他收集的牛元的作品向我推荐,要我留意牛元关于酒泉嘉峪关发展城市经济的新闻综述、跟踪调查等深度报道。父亲说:“酒泉、嘉峪关发展比定西快,两市的做法和经验,对你研究分管(城市经济)工作会有借鉴。”牛元有机会每到兰州,都要来家看望我父亲。父亲说牛元变化真大,一个土头土脑的农家少年如今出落成倜傥名流啦!
2003年正月,我带领定西同事团队到酒泉、嘉峪关考察城市建设。牛元知我行程后,约了几个同学挤在一辆轿车里,跟在我们车队后面一地接一地地跑,公务活动一结束,他们便来我房间。大家聊高兴了,牛元会拿起手机拨通兰州我家的电话,说要给老校长汇报。同学们说牛元饮酒豪放爽快,见情见性,这也是他为人风格。我却心生忧虑,告诫牛元不能纵酒。他抚掌大笑:“你们陈家两代为师,我等后生受益多多,今天你来,弟子们岂能省酒?”还有一次,我在嘉峪关宾馆参加全省旅游工作会议,他闻讯从酒泉赶来,进门先说:“陈老师你要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交给学生安排。”那口气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兼嘉峪关驻站记者,人头很熟,出去转了一圈,就拿到我对门房间的钥匙。他约来几个酒泉嘉峪关的同学在那房里等我散会,不让我在会上用餐,拉着我到农家乐吃芹菜甜面条、咸沙葱,到风味小馆里吃“糊锅”和面筋。大家难得坐到一起,好在会议日程也不紧张,所以每每聊至翌日凌晨。有同学说牛元负责两个市记者站工作,已是省报“腕”级记者。他忙躬身抱拳:“不敢,不敢!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注意到,他对社会生活发展变化很敏感,对地方经济工作尤其熟悉,对一些不为人关注的世相观察细致入微;说话恣情率性,对流露出官气的同学嬉笑怒骂嘴不饶人。此时的牛元,仿佛一头新闻场的猎豹,捕捉信息快捷,反映机敏,难怪他在省报的上稿率一直遥遥领先。
牛元身穿柒牌立领服,足蹬棕色休闲皮鞋,头发纷乱依旧,一脸倦色,烟卷不离手,手机时有响动,一副繁忙打拼的白领形象,举手投足又有种放达不羁的名士风度。驻站记者有更多时间自行支配,读书之乐,写作之苦,(也是一种深刻的快乐)带给牛元一个个不眠之夜,也层层叠加着他的身心负担。同学们既羡慕无冕之王的自在,也批评他过于自由散漫,工作生活没有规律,经常通宵熬夜。张静昌说你哪里是熬夜,是熬人呢!牛元声称自己是“笨牛赶趟全凭挣”。看到他充血的双眼和干裂的嘴唇,我说这种“挣”法透支健康实在要不得,他憨憨地笑道:“没事。习惯了。”
酒泉师范校友秦川说:牛元是陈世勇书记着力培养的尖子学生,他和张静昌、刘士超等都是我们低年级学生仰视的“学霸”。牛元本身是个怪才,读的书很多,编的灯谜让很多人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来。因为我猜出了几个刁钻谜底,他和我迅速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给他画过一张头像速写,大鼻头,深眼窝,乱蓬蓬的头发,特征抓得比较准,他很喜欢,提笔配上一幅联句:“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可惜这位才子40出头就英年早逝,这幅联句成了他短暂一生最好的写照。
牛元40出头就去世,我想起河湟地区民间对死亡的表述:无常。世事无常,人生难料。一个来自“苦甲天下”地方的移民后代,一个靠知识改变了命运的农家子,一个可以终身为友的厚道人,死神为什么偏要早早光顾他?这话牛元听不到了。他的一切已成过去时,留给爱他和他爱的人的,是无尽思念。
父亲闻讯叹息:悲夫!天忌俊才,人何以堪。
“文化大革命”历时十年,一个接着一个的全国性政治运动贯穿全程。从“破旧立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开始,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清查“五·一六”,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评法批儒批林批孔” “评水浒反对投降派” “文艺教育领域反回潮”,直到“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
无休止的高压下,亲情、爱情都可以牺牲、可以出卖、可以践踏,遑论师生情。教师学生之间传播文明、传授接纳文化知识的互动被封杀;一种新型互动——暴力实施与忍受,如同飞出潘多拉盒子的瘟疫,侵袭了全国无数学校。学校是“文革”的引爆点,又是持续遭遇祸害的重灾区,师生情轰然坍塌处,竖起了又一座无形的“文革”标志,给两代人的生活投下有形的阴影。
那些年,父亲遭遇的凌辱和暴力,主要来自他的学生。虽然说来沉重,要写父亲和他的学生,这个话题是绕不过去的。
1966年9月,父亲被押解到学校的清水河农场强迫劳动持续批斗,连日的折磨没能整垮他。他竟然自娱自乐地唱起秦腔《苏武牧羊》,同去的“牛鬼”们惊叹他无所畏惧,红卫兵小将却被大大激怒,于是文斗“升格”为武斗,拳脚相向的,是三个月前还恭恭敬敬的学生。
学校“牛棚”一度设在一座修建于晚清的寺庙里,三分之一的教师以种种罪名被关押于此。进了“牛棚”,人不当人。一天晚上,有个学生对着父亲他们的“牢门”撒尿,以示对前校长和诸位老师的羞辱。别的“牛鬼”不敢言甚至不敢怒,父亲却以调侃的方式批评撒尿者:“这是关牛鬼蛇神的地方,阴气很重,就不怕冲着你吗?”第二天,他就遭到猛烈批判,批判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竟然在“牛棚”散布封建迷信,毒害革命群众,批者气势汹汹,众“牛鬼”喏喏,父亲哑然失笑。
父亲拒不接受强加给他的一系列耸人听闻的名头:“黑帮”“三反分子”“国民党特务”,注定了比起强权下低头屈膝的人,他的处境更险恶。
北京的“旗手”亮出“文攻武卫”大旗后,口诛笔伐随即转为大打出手。酒泉成了枪弹横飞、辙乱旗靡的战场。眼看战乱危及性命,父母在兰州一中学生接应下逃离酒泉,带着我隐伏在宁夏中卫县城西郊的刘家营子。逃亡中,且过今天不知有没有明天。因此,父亲郑重地对我说:“我绝不后悔上大学追求知识”,“绝不后悔参加青年远征军投身抗日”,“绝不后悔参加中共地下党反对独裁统治”。并要我记牢,他是“从军在前,入党在后”。我问:“这重要吗?”“很重要!”三个字仿佛不是从嘴里,而是从胸腔直接蹦出。
1968年6月7日全校大会上,军宣队长宣布,陈世勇是参加过国民党青年远征军的、隐蔽得很深的国民党潜伏特务分子。他勒令保护过父亲的师生立即转变立场:“陈世勇要翻身,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这番硬话如无形的大棒横扫会场,打懵了从那一刻起正式被封为“保守派”的大多数师生,会场先是一阵死寂,而后嘈嘈切切声如鼎沸。
忽然,主席台下传来父亲的疾呼:“你们现在不让说,总有一天我要说,一句话就能说清楚!我绝不是……”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如波涛汹涌,淹没了父亲的辩诬。个别原属于“保守派”的学生冲上去用拳脚做出转变立场的样子给主席台看。
我知道父亲想说而未能说出的那句话:从军在先,入党在后。
那天起,父亲被封口。掌权者不指望他服罪、也不需要他的口供。
我对“一寸河山一寸血”的正面战线抗战史,对“十万知识青年投笔从戎”的历史壮举几近无知;父亲投身反法西斯战争,参加国民革命军青年远征军,成了转在我心头的沉重“石磨”。虚无历史,经常从屏蔽真实下手。千万抗战将士隶属的军旅、他们献身的战役,先前一直为教科书和媒体回避甚至排斥。“文革”来了是非进一步颠倒,“石磨”何止转一家?
父亲头上的帽子从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分子,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再到“国民党青年军走卒”“蒋经国派遣的国民党特务”,逐步升级。69届的新生们,既紧张又兴奋。有个同班小女生眼泪汪汪地对我说:“真没想到!我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还能有机会和你爹这种国民党特务面对面作斗争,真是有幸啊!真是光荣啊!”
酒中数以千计的“保守派”被军宣队封口,而后就是“斗私批修”转变立场人人过关。怎么证明立场彻底转变?从“6·7”表态大会会场上开始,已有人以开打宣示“投名状”。掌权者鼓励 “反戈一击”,父亲的地狱又深了一层。
“6·7”表态好比双刃剑,一面是加害“保守派”,一面捉弄“造反派”。
可不是吗?才斩钉截铁地表过态,支左办公室的要员私下里就给亲信说:“陈世勇这案子,恐怕还得再查。”心里嘴里两本账,分明拿全校师生开涮。
《酒泉中学校史》载,“6·7”表态更加加深了群众之间的隔阂,加剧了派性斗争。
《酒泉中学校史》记载,“清队”“一打三反” “清查五·一六运动”,全校80多名教职工(几乎是全部)受到大字报的围攻,29人(被)立案审查,6名开除党籍,3名教师、一名职员和两名学生被判刑。
李春章说,我父亲是酒泉中学,也是酒泉地区批斗时间最长,挨打次数最多,“解放”时间最晚的干部。其中有复杂的政治原因,也与他对抗运动的态度有关。我曾替他一遍遍地抄写检查和交代材料,他的语汇里,没有哀告、没有认罪,更没有揭发,只是陈述事实,据理辩诬……显然,这种检查是徒劳的。由此,我却更了解父亲,并关注起一些被屏蔽的史实。
抗战胜利后,父亲从青年军远征206师618团1营复员,上了兰州大学中文系。在兰大他参加中共地下党,隶属于陇右工委学委的一个支部。中共的地下斗争和牺牲是联系在一起的。1949年夏天,父亲带着几个分属陇右工委、皋榆工委的兰大学生党员钻山沟,走小路,经虹济(现在叫红旗乡),溯洮河而上,从沙楞潜入洮沙县。他们策反马县长成功,控制了县府粮仓,做好了迎接解放军的准备。期间,兰大地下党组织被军统破获,父亲的入党介绍人魏郁和石凤玉被捕后遭活埋。
当时办案的逻辑是,党组织遭到破坏,没死的成员就可能是叛徒。于是军宣队派人内查外调,终归没找一星半点能证明父亲叛变的材料,只得硬给他扣上一顶特务帽子。
“6·7”大会后过了三四天,父亲被五花大绑关进看守所,不算逮捕,也说不上拘留,而是所谓的群众扭送。后来父亲感叹,那时幸亏进去,避开了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初期的红色恐怖(那一段社会上打死很多人),总算保住了一条命。看守所人满为患,按当时的政策,父亲是历史问题,属于“可关可不关”一类,他在看守所呆了69天,又被押回学校“牛棚”。
命在看守所保住了,“牛棚”却是躲不开的地狱。高三(2)班的周谦仁是父亲“牛棚”唯一的学生难友,他说:“我们陈校长在(牛棚)里头把罪受完了!”
妹妹亲眼看到过残暴的一幕:在教师宿舍前的水井边,一伙学生燃起事先弄湿的柴火,把父亲的头按进滚滚浓烟,藏在浓烟里的火舌,燎起父亲满脸水泡,那拨学生哈哈大笑拍手顿足。此后,父亲颜面的黝黑渐渐脱去,新换的肤色泛着红潮,似复现火烤的痕迹,见烟流泪成了终身眼疾。
父亲自信清白,拒不低头认罪,从不讨饶求情,比别人遭受了更多更残忍的暴力,因而也赢得了硬汉子的声誉。
李春章在回忆里写我父亲:“他的头被打得肿了好大。本来他有点耳背,这时右耳被彻底打聋了。特重体力劳动使他痔疮恶化到脱肛的程度。尽管如此,让他承认不存在的‘罪行,打斗再凶也不可能,他决不接受诬陷不实之词,他告诉学生们:‘把你们列的那些材料(89条)有的没的我都承认了,也把我打不成个啥。不是不敢承认,而是没有(那回事)才不承认。他也决不给其他人强加诬陷不实之词,有一次(学生)用拳脚、皮带打得他在地下乱滚,要他当场给副专员马汝贵加上诬陷不实之词,被他拒绝了。(后来)马汝贵对他的子女说‘你们陈校长是酒泉第一硬骨头。”
把父亲押解各班轮流批斗是军宣队和工宣队的“规定动作”,武斗是被默许甚至是支持的“自选动作”。随着“6·7”表态,学生们在批斗会上殴打父亲好像有了合法性,再没人敢出面制止。24个班游斗一圈下来,要挨多少打?父亲处境越来越艰险。
1968年夏天,经“昼夜车轮战”无休止的折磨,父亲已是遍体鳞伤命悬一线。校革委的头儿暗示要他自杀:“看你陈世勇的骨头硬,还是革命群众的铁拳硬。你不投降,就让你灭亡,你可以选择自杀,但告诉你就是自杀了,也是死不悔改,死有余辜。”父亲说:“他们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说明已是黔驴技穷,我决不自尽,我要活着看到平反!”
李春章在回忆里写道:“直到1969年夏天,他(指我父亲)还被地区红代会(红卫兵代表大会)负责人打得屎遗裤裆、狼狈不堪。”一年前,大多数同学去农村插队,红代会的负责人和少数红卫兵战友被直接招工,算是分享“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吧!那个星期天的上午,他和另一个家伙骑自行车路过讨赖河畔,看到父亲正往农场(牛棚)走,两人扔下自行车,扑上去把父亲扯到路基下的丛林里,用穿着工装翻毛皮鞋的大脚轮番猛踹父亲的肚子;一边踹一边吼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从那天起,我父亲每逢紧张时刻即内急腹泻。
“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这号令给了施暴者持续迫害充足的理由。在学校期间多次毒打过父亲的两个学生,已离校工作还不放过他,其动因里找不出私人恩怨,只能用最高指示来解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共产党和国民党斗争的继续,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
因为有这个解读,成千上万作恶者拒不忏悔。
邪恶之花随地绽放,天使转身即成凶神。昏热癫狂的个人迷信,“革命小将的大方向始终正确”的尚方宝剑,不受任何约束的恣睢狂放,更不存在一丝一毫末日审判的顾虑……对于没有多少阅历,没有人生经验的少男少女,这正是美丽的陷阱啊!不用推动,许多人眼睁睁往里跳了。一切看似猝然临之,其实先前已有酝酿发酵的过程。60年代,培养“又红又专的革命事业接班人”是学校教育最高目标,阶级斗争是“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必须功课。无边界地夸大阶级斗争范围,无中生有地设置斗争对象,推进了全社会对青少年的仇恨教育。仇恨教育进入学校,教师们有意无意地为之付出时,想不到“回报”来得这么快:
“文革”爆发,仇恨教育激变为残忍实践,人之所以为人的底线思考和恻隐怜悯之心,统统被“革命小将的斗争精神”荡去。从北京的“红八月”,到各地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青少年学生“站在斗争第一线”(实际是陷阱边),不择手段地放纵暴力,从迫害自己的老师起步,推动了史无前例的全国性红色恐怖。
父亲说自己经过“文革”是癃残顽鄙,未死幸甚,但他很少具体说遭遇的那些暴力,我至今也不清楚施暴者的名字。他也许是对的。试想,如果我知道正在含饴弄孙的他或她正是当年的打手,除徒增悲哀还能怎样?
那些学生现能坦荡对视他们的老校长吗?恐怕举目有难,心里堵着怕见光亮的块垒呢。
我在师大上学时,有个学长在校进修。每次在水房碰见我们一伙美术系同学,他都点头哈腰,带着颤音一口一个“老陈”“老陈”地叫唤,激得我直哆嗦。好几次,他还抢着给我洗碗灌水。我才20出头,被而立之年的学长这样“抬举”实在别扭,总觉得受用不起。回酒泉后,那学长不再搭理我。这叫什么事啊?我挺纳闷。同学聚会说起那人那事,有人给我说,该同学“文革”期间打过好几位老师,包括你父亲。原来是这样。
学长在酒泉不理我,在兰州却对我每每谄笑,说明他的所作所为并不含对往昔追悔,而是着眼于当下的安全。在师大,我身边前呼后拥的几个同学都是长发飞扬的胡子哥(80年代青年画家的‘潮型‘酷妆),学长看到他们剽悍生猛的样儿,是不是又想起自己曾经对我父亲下过手,发虚、发憷了,怕我的弟兄们拾掇他,才不得不做出媚态。其实,当时我还并不知道他曾经打父亲、打老师那档子的事。话说回来,即使知道,我也不会制造校园暴力。
学长给我的“礼遇”是因为父亲。
“文革”期间我遭遇的更多“非礼”,也是因为父亲。
说了“礼遇”和谄笑,再说另一次“非礼”和狂笑。1969年3月初的一天,倒春寒时节,“白毛风”阵阵,直往衣裤里钻,冷气彻骨。我从生产队回城,身后的突然追来一辆大轱辘牛车,车里高高的麻袋堆上,坐着一位酒中高中的学长(也是插队的‘黑七类)。他在怀抱一只小狗,牛车飚过时,学长发出狂野的大笑:“哈哈!小狗崽子,小殉葬品,哈哈!小特务,哈哈……”他不知怎么把怀里小狗整得惨叫起来,小狗的惨叫声和他的狂笑撒了一路……
看着牛车绝尘远去,我想,他怀里的那个狗崽子可比我倒霉,我受的是文斗,它在遭受武斗。
我还想,虽然都是“黑七类狗崽子”,学长可能没我黑得这么深,所以才显示优越。那年月,等级和优越往往通过歧视和压迫体现。事后,有同学说起他,说他的家长虽然也在挨整,但他在学校批斗会上打人却从不含糊。
前年,有人曾经在杂货摊上看见,他正掂量着一把带鞘的腰刀,说要买回防身。
过两年,父亲的这一批学生就奔70了。
“文革”初起,一首名为《牛鬼蛇神嚎叫》的歌风靡全国,歌词大意是:“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敌人。我有罪,我该死。人民应该把我砸烂砸碎,砸烂砸碎……”砸烂砸碎谁不怕呀?别的黑帮哭丧脸跟着学唱,父亲却跌足大笑,把头上的纸糊高帽子都笑掉了。他招来了一系列专场打斗,而即实行“严管”,再也不准回家。
有次,看守“牛棚”的两个初中生对父亲恣意辱骂直至深夜,折腾够了,两人靠在门外椅子上睡着。父亲摇醒两人好言相告,说秋夜天冷风硬,弄不好会受罡风侵袭,受风严重可能致使面部神经麻痹眼斜口歪,建议两人进屋去履行职责。父亲好“不识相”啊,还拿革命小将当成家长托付给学校的孩子呢!这回可没遇上善茬,一番好意成“新罪”。天一亮,学生就贴出大字报,声讨“黑帮分子”恐吓革命小将,破坏“文化大革命”。
李自仁说,对那些“文革”中参与迫害自己的学生,父亲也以宽广的胸怀予以原谅,给予关爱。
几十年来,我没有见到有哪个学生因为“文革”期间对父亲施暴而忏悔;我知道,父亲不存这种期待;我还知道,父亲对自己的那类学生虽有痛惜但无仇视。“文革”结束后清查“三种人”,鼓励老干部控诉揭发。对自己的学生,父亲只证明过谁不是“三种人”,从无指证过任何一个学生(包括施暴者)是“三种人”,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难得听父亲说起“文革”中自己学生的暴力表现,记得他有次提到过一个女生,不说名字,只是淡淡说了声:“过分了,不像个大姑娘。”父亲认为,少数学生所作所为的确可憎。但在道德文化全面沦丧的浩劫中,在行凶施暴被冠以革命行动斗争精神的恶境下,他们只不过是被利用当了一阵帮凶。从根子上说,他们也是“时代病”患者。所以,帮助他们随时代进步、成长为有用人才,比眼看他们被时代抛弃,沦为社会负担更重要。
父亲言行证明了,有一种爱叫宽容。
“文革”中,父亲受到的保护,来自酒中大多数师生。军宣队“6·7”表态之前,对他持拥护、保护态度的师生占全校百分之八十以上。这部分师生后来被定为“保守派”,再除去不参与派别的“逍遥派”,军宣队支持的“革命造反派”人数已很少了。
师生间不同观点的构争,渐渐演变成了两派激斗,对父亲保也坚定,打也坚决。“革命派”认为自己所处情况,正如毛泽东所说:“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他们势单力薄,经常以暴烈方式演绎革命。
父亲置身冰炭,险情形影相随。
有次,得知他们要对父亲下手,杨利民把父亲带到陋巷深处的自己家秘藏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避过的是怎样的险情?事前难料,而后无法考证。
不可忘怀的,是危难时的援手。
杨利民是高三(2)班学习委员,父亲兼任班主任时倚重的学生干部。1980年代中期,我担任《丝路论坛》主编,他投过一篇关于胡适哲学思想研究的稿件,颇有分量,我把它和兰大老校长辛安亭的《延安时期的干部教育》同期刊发,辛校长很关注兰大毕业生的作品,给我专门谈过这篇稿子。杨利民毕业即从政,一路做到省部级,退下来以又牵头组织敦煌哲学研究会(他任过敦煌市委书记)。父亲看到《新华文摘》上他的文章《敦煌哲学:概念的界定与价值的研究》,说杨利民这是“归队”了。
还有一次,为摆脱造反派的追击,高二(2)班的韩万仁把父亲送到怀茂乡下他舅舅家隐伏了二十几天。危机四伏时期,二十几天安全度过意味着什么?
这二十天是起点,我和韩万仁同步走进了永远的友谊。
韩万仁回忆初次见到我父亲的情景:1964年春天,陈校长到职不久,领着师生在礼堂东面大操场以北的空地上挖沟植树。挖树沟是个苦活,陈校长扑下身子真干呀!他和大家一起整整挖了一上午,头脸身上的沙土,比我们一点也不少。先前哪里见过这样的校长?在我记忆里,校长书记总在主席台上。
韩万仁也当了十几年中学校长,还是全国民族教育先进工作者,以后当过教育局长、人大副主任。他说父亲爱校如家、爱学生如子弟的精神对他影响很大,他在学校任职时,常回顾父亲治校的事迹,并以此勉励自己。
社会上武斗全面开战后,兰州一中师生听到酒泉告急,通过军区领导子弟(父亲的学生)找来一辆军车,以揪回兰州交代问题为由,带我父母亲星夜兼程穿越河西走廊到省城,制造了个假“失踪”,让我父母躲了起来。
脱离造反派的控制半年多里,父母究竟避开了多少劫?实在难以计数。至少,“十·一七”事件那一劫是躲过了!
据《酒泉中学志》记载:“(1967年)10月17日,酒泉城内发生‘十·一七严重武斗事件,40多名教师(全是“保”我父亲的)被毒打,学校被打、砸、抢,全面内战爆发。”
在打死人充满随意性和随机性的乱局中,很难说哪一次是生死之间。1966年北京“红八月”,一些中学校长被学生揪走,永远没有回来。
乱世之后,父亲庆幸自己九死一生。好几次,如果没有学生挺身而出,结局会怎样?明里暗中保护过父亲的学生不知有多少,他们大多数就像从酒泉救出我父母的那些兰州一中学生,连名字也没留下。
如今,人各天涯相忘于江湖,难忘的是感恩。
“文革”初期,派驻酒泉中学工作组的规格很高,第二任组长是军分区副司令。工作组成立了专案组,罢免了父亲的职务。一时间,父亲成为校园里千夫所指、古城中万人声讨的标志性“黑帮”。“墙倒众人推”的情形,使我沮丧甚至绝望。有一天,包生有给我母亲说:“专案,专案,专那路子案!余老师,你看着,我们要给陈校长翻案!”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对瑟缩在恶寒中的我们一家来说,这句话不亚于三九天的阳光,温暖一直持续到今天。
包生有大学毕业后当了二十几年中学校长,有同学说他是高三(2)班真正继承了陈校长衣钵之人。父亲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光鲜,包生有是全国先进教育工作者,我挨了十几年批判。”
包校长不但治校办学有方,厨艺也了得,他退休定居兰州以后,隔三差五来给我父母做一桌好菜。一次,他特意来擀鸡蛋长面,一下子打进七个鸡蛋,他使出最大气力,那坨面终归没能擀开。他夫人说,你以为多放鸡蛋就好呀?鸡蛋放得越多,面越擀不开!
包生有说:“本意是让陈校长吃好。”
“文革”后期,嘉峪关成立市委党校(开始叫市干部学习班),原省高级法院办公室主任辛荣新调任革委会副主任,分管师资和教学。父亲在兰州大学中文系上学时,介绍这位法学院同学加入了中共地下党。辛荣新上任后来酒泉看望刚出“牛棚”、仅获得部分自由的我父亲,他要我父亲给他推荐几个在嘉峪关工作的青年才俊,以充实教师队伍。父亲推荐了两个酒中毕业生,其中一个是嘉峪关市农村工作委员会的原高二(2)班李晓西。
父亲给辛荣新介绍,李晓西在农村插队劳动之余,认真通读了《反对杜林论》《哥达纲领批判》等经典专著。同时,他还为文学创作做准备,把《红楼梦》《三国演义》《九三年》等中外名著“拆开揉碎”式地研读,对照现实生活中的各色人物,研究大作家塑造形象的规律和艺术表现特点……父亲说李晓西“探索真理胆大如虎,研究问题心细如发”,是个做学问的好苗子。似乎在印证父亲的评价,李晓西在党校学习期间被各小组极力推荐,后来调进党校任教。恢复高考后,李晓西考入兰州大学经济系,后又在中国社科院读硕士、博士,曾任国务院发展研究室宏观经济司司长,现是北师大教授。今年上半年,他在哈佛大学交流讲学。
酒中的学生成为大家者,民国时期有孙鸿烈和常莎娜。1949年以后截至目前,排在最前面的可能要数李晓西。
李晓西这样回顾自己的经历:“我在中国社科院是读万卷书,在国务院工作是行万里路,现在想到大学育‘万棵树。”被问及为什么放弃国务院的司长位置而选择教书,他笑道:“喜欢学校的气氛和工作方法,自己可以边做课题,边听歌,最重要的是离诗更近了。”他这里说的诗,实际是指荷尔德林吟唱的“诗意地栖居”吧!
在李晓西心中,诗与书的分量,远远大于通常被人们看重的职和权。
李晓西回忆酒中的学习经历时说:“陈校长是值得尊重的教育家。”
张静昌说:“我任玉门市委书记时,邀请陈老师和余老师到玉门游览,周边地区甚至邻县的弟子闻讯赶来许多。有些人毕业20多年了再没见过面,师生欢聚,气氛热烈。陈书记给我的题词‘天天学习,好好向上,很是耐人寻味。”
“晚饭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我们一起陪他在玉门新市区广场散步,80高龄的陈老师随着广场喷泉音乐,跳起了迪斯科,舞步轻快仪态优雅,引起了广场游人的围观和喝彩,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以严厉著名的老先生和大家激情互动,那情景谁能忘记?”
20年前的初夏,张静昌在赤金镇任党委书记,他带几位村官到广东、湖北等地考察乡镇企业。在广东他初尝荔枝,想起我父亲没来过南方,未必吃过甘甜的荔枝,于是就买了几捆,用塑料袋包起,装到纸箱里。一箱荔枝随他行走长沙、到武汉,再经西安,十天后才到兰州,他满怀喜悦地抱着纸箱来到我家,打开精心包裹的塑料袋,大部分荔枝已变质不能食用。
荔枝没吃成,张静昌抱着纸箱进门时的灿烂笑容,已定格在父亲记忆里。
陈兴国15岁高中毕业考上师范,先上的是中师班。父亲发现他有数学天分,就把他调到数学班。陈兴国回忆:“调班以后,每逢星期日只要陈老师没有工作就把我叫到他家,经常是我研磨,他书写格言警句名篇,一边书写一边教育我做人做事,这些谆谆教诲至今影响着我。陈老师对他关注的学生有一个要求就是抄书,进入数学班学习后,上课用的是同济大学本科学校的教材,学习任务十分繁重,压力极大。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要求我每月抄写万字以上的社科文学类文章,先后抄写了20余万字的文章,这对于一个理科学生是非常难的一件事。这一段抄书汲取的知识营养让我以后大大受益,在所工作过的单位,我被看成是‘笔杆子就与此相关。我毕业后被分配到全县最偏远的一个乡中学当老师,开始时感到很委屈,学习比我差的很多人都分配到了好地方,精神一度不振,可就在这个时候,陈书记没有忘记我,基本上一两个月就给我来一封信,激励我、鼓励我,他一封封情真理明的信深深感动了我、教育了我,让我从颓废的状态中振作了起来。我先后换了6个工作单位,而且单位之间跨度都很大,由于有他帮助打下的扎实基础,和他不断的鼓励,我在各个岗位都取得了较好的成绩,没有恩师培养就没有今天的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无论是他到我工作的地方还是我去兰州拜访他,离不开的话题是不能动摇信仰,不能放松学习,不能放弃进取。”
陈兴国现任甘肃省疏勒河流域水资源管理局副局长,属于省管干部。他只要到兰州开会,都会来家看看我父亲。前年父亲住院,时逢他在省委党校学习,党校下午没课,他每天午后必来医院陪几个小时。还有一次,他刚来我家,突然有电话让他下午赶火车回玉门,他说时间说来得及,马上烧水泡药,俯首给我父亲洗脚。
张静昌师范毕业,21岁就当了学区副校长,管理一个中学、八个小学。他说:“我在师范上学期间,陈老师主要让我抄读哲学书籍,目的是为从政做准备。他的推荐被人‘搅黄,我没留机关,回去教语文的那两年,按照他的要求又开始补习中文,还是按他‘下得死功夫,学到活本领要求,我用小楷毛笔全本抄了《古文观止》和《红楼梦》,那可是大工程,我利用工作之余,用几乎所有的星期天来抄读。不光我,席忠平、牛元等同学毕业后都在不间断地完成着陈老师布置的精读和抄书任务。”
刘士超:“我按照陈老师的要求,像小时候一样坚持递交作业,先是发表文章的剪报、展出书法的照片,后是结集出版的文集、展览获奖的证书,送给他的包裹越来越厚重,陈先生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一个90高龄的老人,捧着我的文集,像捧着一个婴孩,捧着一束鲜花,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威严变成了慈祥,严肃变成了欣慰,呵斥变成了微笑。一个在‘文革荒芜了十年的老师,终于在我们身上寄托了梦想,放飞了理想,续写了青春。”
“我呢,牢记他博闻强识的训诫,继承他勤奋抄写的习惯,日复一日,背诵成瘾,年复一年,抄写成癖,抄进了作协,写进了书协……”
10年前的冬天,我带甘肃人口计生系统的一批干部去海南考察少数民族聚集地区的计划生育,行程由海南省人口计生委安排,一个藏族女性副主任(从甘孜招考去的)全程陪同。
在海口,偶遇一位当地女企业家。她见我和妻子格外激动,一口气说个不停:“我是陈老师的学生呀!我上师范时才14岁。‘文革的学制那时还没改过来,小学五年,中学四年,我初中念两年毕业,可不就14岁嘛! 14岁,刚刚离开妈妈的瓜娃娃一个是不是?陈老师特别关心我,要求班主任苏木兰老师像对自己孩子一样带好我。他还到我们宿舍,给同宿舍的大女生立了规矩,要她们让着我、呵护我、帮助我料理好生活。我记性好,所有的课文一点儿不拉全背会了,有天晚自习,我一个人出来在校门的路灯下记单词,陈老师见我后先表扬(他在年级大会上已经表扬过我的学习),后批评,说晚上再不许单独行动,他还把我领回宿舍,让同学们好好照看小妹妹。
“陈老师说学外语年龄越小越好,我是英语班最小的,所以,他特别关注我的学习,好多次和苏老师研究对我的个别教学方法。那三年,可真是学了不少东西,除了英语,陈书记还让我读哲学、背好文章……我17岁就当初中英语老师了,这种机会,现在的孩子不会有了。”
她越说越激动,挽住我妻子胳膊连声叫姐姐。我们一行去三亚,她让丈夫(三亚有他们的酒店)把十几人都接到海里渔船上,去渔家吃刚出水即入锅的鲜鱼。
回到海口,她反复叮咛:“一定!一定!请陈老师来海南转转,让我们也尽些心意。”
2003年七月,我父母金婚纪念日,学生和亲友们在兰州金城宾馆聚会庆贺。天水二中的学生们租了大巴车,专程从七百里以外赶来。
甘肃省民委主任李生林代表同学们讲话,他说了对父亲“怕”与爱的两重感受:“一是总觉得有点怕。我们陈校长敬业精神太强,最希望自己的学生多出栋梁材,最不愿自己领导下的老师教学有失误,最不愿学生进步慢。他对人对事总是高起点、严要求,严必使人生畏,所以怕。二是相互的爱。陈校长爱自己的学校、爱自己的教师、更爱自己的学生。在政治上、学习上、生活上对学生的关怀无微不至。他尽量鼓励好学生冒尖跳跃式发展,他耐心教导差学生,组织老师给他们单独辅导‘吃偏饭……我们对陈校长从心眼里充满爱,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成长,大家对他的怕逐渐减少,对他的爱逐渐增多,时至今天,怕全部消失,全转变为爱!陈校长对学生有严有爱,要求自己也极为严格。他每天早晨带操,每天晚上熄灯铃响过后巡视校园,整天处于超负荷工作状态。陈校长工作起来就像‘铁人,为我们竖起身教的榜样。”
那天聚会场面热烈、气氛感人,大家竞相发言、尽情诉说。主持人(原天水市副市长王庆元)拟定的程序,被一个个临时加进的花絮撑长,开宴的时间一推再推。大家说得最多的是,陈校长治校那段,是母校的黄金时段。
黄金时段留下了“黄金记忆”,老学生们对母校的怀念里,饱含着对父亲的爱戴。
今年五月,父亲的90大寿,他要我劝阻大病初癒的张东泉一定不要来兰州,张东泉在电话中给我说:“新民你不要拦挡,我就是爬也要爬上去给陈校长贺寿。”
十一年前,来祝贺父母金婚时,二中学生都是刚过花甲之人;今年来贺寿,个个年逾古稀,坐火车、坐大巴从天水赶来,有一对夫妻乘飞机专门从杭州来,两人年龄加起来,超过150岁。
念书这个词儿渐行渐远、有走出现实生活的趋势。仔细想想,它毕竟有丰富的含义,有悠久的历史,即使与意义最相近的读书一词也不尽相同。顾盼下面的这些事,不禁生发一种既疏离又亲切的感情。
我们的故乡在洮河边,距离陇右名镇辛店不过二三里地,物产丰富,水陆交通便利,却没有产生过富豪,原因是一直以来战乱不休、匪患频仍——不等财产积累起,新一轮洗劫就杀到。
看多了家起家落财旺财衰,我爷爷对儿女要求:“一定要念书,只有念下的书(知识)才是贼抢不去、火烧不掉,水冲不走的财富!”
爷爷书念得很有成效,但赶上废除科举与功名无缘,遂做起兽医。他把大伯、四伯和父亲都送去上学(三伯自学成才,曾长期在省政府工作)。在旧社会,一个中农家庭做到这一点是很了不起的。时逢抗战,为防止日寇空袭,国民政府把国立兰州一中搬迁到辛店,学办到家门口,给了爷爷送父亲他们上学的便利。新中国成立后,两个姑姑也在爷爷支持下出门念书,两人后来一直从事文化教育工作。
父亲的教育思想,贯注着爷爷的人本精神和知识观。他以欧阳修的名言“立身以学习为主,立学以读书为本”为座右铭,并以此来要求子女,勉励学生。
我刚刚小学毕业,父亲就被关进“牛棚”,我初中毕业又插了四年队才回到城里,他还在“牛棚”。那些年,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父亲对我的教育并没有完全挂空,他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见缝插针地教导我如何念书。念书,在父亲的语汇里有更深广的含义。
有次,父亲被打伤住院,承蒙群众专政指挥部开恩,准许我去医院看望。阴暗潮湿的外科病房里,除了父亲,还住着看守他的两个棒棒队员(学生)。父亲头顶被带钉子的大棒豁开一条血口,缝了九针,胡须几乎被拔光,头脸肿胀,人整个脱了形,见状我难过极了。父亲却全不顾伤痛,一字一句不说自己,却大声朗朗地要我挤时间念书(当时只能说抄背毛选和鲁迅著作),像是在布置作业,而我的身份已是农民,念不念那些书有什么关系?当看守的学生觉得好奇怪。
还有一次,我去农场“牛棚”看父亲,帮助他铡饲草时,他说《论语》里孔子谈教育,共用了7个“教”字,却用了56个“学”字,可见教是引导,关键在学、在自学。他给我讲欧阳修抄书起步,终成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讲他在兰州大学上学时的老师张舜徽靠自修成为一代通人大家;鼓励我坚定信心选准目标走自学之路。我在生产队肚子都混不饱,哪里顾得上什么自学?于是气呼呼地说:“就算我想念书,就算我能挤出时间,书呢?”父亲无语。家中原有藏书早已被抄空,手头竟无一本可读的书,而那时的书店除了毛选啥书也没有。
一天,我去又农场,父亲听说附近的公社供销社能买到《新编中草药手册》,要我赶快去买一本。书买来后,他要求我反复抄录每一味中草药的介绍、抄录每一副药方,还要把所有的草药图像都临摹下来。他说少年时期念过一本章回小说体科普读物《草木春秋》,书中以中草药为主角,用药方排兵布阵,攻克一个又一个沉疴顽疾,情节引人入胜,语言诙谐生动……他说上什么山唱什么歌,有什么条件就学什么,要我从识药记方入手,多背汤头处方,然后再学辨证施治,争取当一个像样的乡村医生。
我心里清清楚楚,公社让谁学医也不会让我去,为了安慰牛棚里服苦役的父亲,不辜负他一番苦心,我劳动之余点灯熬油地按照他的要求做了。药性一遍遍抄过,没留下多少记忆,汤头处方随背随忘,医书终归没念成,画了几百幅中草药图后,钢笔画功夫却大大见长。现在,十几本有字有图的大笔记本还被父亲保存着。
“文革”乱世之中,父亲对我们有两条严规:一是决不许游门串户,二是决不许呼朋唤友。妹妹插队时,父亲已经从“牛棚”出来。他规定妹妹没事不许进城,好好参加劳动,业余读书抄书。父亲每月骑自行车去妹妹生产队一次,检查学习情况,再布置新作业。好在那时兴“评法批儒”,出了一些历史文论(包括伪历史)、以法家著作名义刊印了一些古典文献,所以妹妹不至于像我那样去抄背《中草药手册》。在父亲近乎严苛的要求下,妹妹成了全县、乃至全地区出勤率最高的知青,也是少有的在省报上连续发表作品的知青。
妹妹被评为全省先进知青。在监狱里服刑的苏世英老师看到甘肃日报后,对李春章说:“看来陈世勇情况好转了,要不小艳怎能当上全省的先进。”俩人为此偷着乐了好些日子。
妹妹在大学学农,毕业后任学报总编,还当选为全国优秀青年编辑。她能在非专业领域脱颖而出,倾注了父亲的多少心血?
父亲和我们谈话绝少论及吃喝穿戴,几十年如一日不变的话题是说念书。
陈新民
北京作家,五零后,初中肄业插队。后被推荐进酒泉师范学英语。恢复高考后入西北师范大学学油画。曾任酒泉教育学院学报《丝路论坛》主编,甘肃省委组织部研究室副主任。漳县县委书记,定西行署副专员,中央先进性教育活动宣传组副组长等职。现任职国土资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