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
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影视委员会副主任《诗刊》编委出版文学专著三十余部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鲁迅文学奖金鸡奖等曾四次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先后被授予『首届中国百佳电视艺术工作者』『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称号
有同伴走过窄窄的甬道,走来第一排,来对我义正辞严:现在机舱里百分之九十的人在睡觉,因为都是凌晨起的床,累了;还有百分之十的人在看报纸杂志或者发呆;只有你伏在小桌上弄你的电视剧本,作秀?挣钱挣到这个样子,是不是有点过分?
我回答说,带着浓烈的电视连续剧意识去宝岛,是不是很般配的一件事?
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隔着海峡看电视连续剧,先是红衫军倒扁,再是政党轮替上台,再后来是抓扁审扁,然后是五都选举,然后再是马蔡对决,真个高潮迭起,眼花缭乱,开始是当滑稽剧或是喜剧看,后来越看越像正剧,众看客脸上逐年渐次严肃,有人甚至悟出了我们这个多灾民族未来年代的衣冠相貌,这不正是一出电视连续剧所能带来的观赏快感么?
到电视连续剧拍摄现场走一遭,是很有兴味的一件事,虽说碰不上男女主角,虽说只有七天。
机舱颠簸,广播说洗手间暂停使用,我站起来又坐下,只能憋着一股子劲继续飞行,只盼着早一点到外景地观察一座岛屿,我知道这座岛屿的变化与我本人现在的举动都不是在作秀,都是有关经济盈亏百姓幸福的正经事。
从民族的长远利益考虑,是这样。
只是,我长年岁了,连续不了几集了。
导游姓张。张导游约莫50余岁,会说话。
比如他一见我们就说一些我们爱听的话:“我不仅等了你们一个上午,说实话我是等了60年了!你们终于来了!”
他把终于说得很重,于是赢得一片很自然的掌声。
到达自助餐厅,他到每一位的面前不停地推荐这个菜好吃,那个菜好吃,用本地的自豪感催促你的唾液,到最后他才去端自己的菜盘。注意到有人抽烟,他就豪爽地说谁要打火机到我这里取,因为我知道抽烟的先生上飞机就被搜走了打火机,但是你们跟我再见后要还给我,我好给下一批朋友,这叫“薪火相传”。
我注意到他对敏感问题的说法,比如说不管什么公众场合都会有人给我们派送宣传品,有报纸,有小册子,于是导游说他们是看见有大陆客人就“准点上班”的,你们可以不看它,可以不相信它,但是在我们这里不能禁止他们散发,这体现了我们这里思想表达的自由。
张导游把一句话的两边都说了,很有点辩证法的意思。大家听着,基本耳顺,于是谁都没有太大的异议。
他介绍台湾的“选举文化”,更是直截了当,说别看“立法院”打架打得凶,都是演戏,演完了双方一起搂肩膀去“喝花酒”,他接着说了一句“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句否定一切政治的话引起了大家更为舒心的笑声,他的这种判定符合我们一般民众的文化鉴别原则,我们当然觉得他说得好。
哪怕是给大家分发一张台湾地图(估计这是每个旅行社的规定动作),张导游也会把话说得充满感情:“我要送给大家每个人一张台湾地图,你们回家的时候就把台湾岛带回去!”他熟练地把最后一句话的口气说得比前一句话重十倍,于是大家听得更加耳顺。
我觉得他说这些话都是经过无数次实战检验的,他能把简单的问题说得很人性化,把复杂的问题说得简单且让人耳顺,他能在没有签订和平协议的两岸用舌头架桥,而且每一个桥墩都如舌头般坚韧,这是需要中国式智慧的,不仅仅只有中国式热情。
我在半分钟内咽了三口唾沫,多咽唾沫是导游的劝告,于是37秒钟内我从5楼直飞到89楼时,耳朵并没有感到太多的不适。
这台每分钟走1010米的世界第一快速电梯确实厉害,它可能把不肯做吞咽动作的或者平时唾液就不足的女士们先生们的耳膜,在半分钟之内往里往外各按摩好几遍。
我在上海浦东也登过高,那里也不低,但在这里我才感到什么叫高度。整个有山有水的台北市携着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建筑物一齐趴在大楼窗外的四面,恭恭顺顺,万花筒一般。
不由得又咽了几口唾沫,此时倒不是导游叫咽的,是我自己突然冒出的一个念头吓得自己咽的——这么一个图案式的漂亮大都市,若在某一天,毁于一场战火,怎么得了?
从理论上讲,什么都是可能的,就像这样的断言一样——人类无可避免地将伸出自己的双手灭绝人类自己。
战争从来就是伴随着人类一起发展的,战争是人类的骨骼。
但是,这样的场景是不可想象不可接受的——我眼前的所有彩色的楼群会在瞬间成为细小的黑色骨架,绿地与街心花园将是密密麻麻的溃疡,而那几个优美的隧道口会变成小爬虫的空洞的眼窝。
这是不可接受的。当年大陆果断地停用了“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这句年年呼喊的口号,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思维必须随着口号的死亡一起死亡。
高耸入云的101大楼应该是一个竖着枪炮制动栓,她这样站着的目的就是为的卡住战争,我以为就是这样。
我们飞上飞下,就是为这个枪炮制动栓擦油。
因此,节日夜间,当她向四周的夜空突然喷射绚烂的礼花的时候,人们就会拍案断言,这是这个美丽城市有理由遭受的唯一战争形象。
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一楼拐角处,静静地立着一爿我没有见过的牌子,唤作“请轻声细语”。牌子这样写,与我在大陆经常看到的“此地严禁喧哗”不同,比较文气,比较滋润,当然,比起古代那种“肃静回避”的惊锣声那就更见人性化了。
我相信树立这块牌子主要是针对大陆人民的,尽管它也具备中英文对照,拖进洋人作为“一视同仁”。
大陆人民每天在这块宝地上川流不息,跟着三角旗或者鲤鱼旗转来转去,但还是免不了呼朋喝友,用大陆专用的经过“文化大革命”淬火而普遍放大了五倍的嗓门。
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那些宝贝们由于“北平沦陷前”就离了大陆,没有经过“文革”,所以帝王气、贵族气尚在,无论是唐的彩陶马、清的百鹿尊、宋的黑釉、元的白瓷,还是康熙乾隆珍爱的“多宝盆”里的那些千奇百怪的玩艺儿,耳膜都是很脆的,它们喜欢安静,喜欢柔和的灯光和恒温的环境,喜欢导游用细声慢语的台腔普通话每天恭维,它们经不得“革命群众”的豪迈和畅快,可以这样断定,没有经过“洗礼”的东西都是易碎品,包括它们的耳膜。
我知道北京故宫的那些宝贝们耳膜都已经很厚了,胆也壮了,都是几十年来历练的,有底气了,每天有多少革命群众在教它们广播操啊,近年还竟然出了个身材瘦小的“故宫大盗”半夜三更近距离骚扰一番,多么刺激有趣,虽有几分现场惊吓,但毕竟半生沧桑历练,它们就统统不在话下了。
地陪导游再三慷慨激昂地建议,什么时候让这些离散台北的宝贝早日收归于你们的北京故宫,而我想,还是悠着点儿,让它们在台北慢慢养老吧,有一块“请轻声细语”的牌子陪着多少让人安心,如果真有这一天要走,则帮帮忙,一定事先办一次行前培训班,对它们的耳膜进行反复的分贝锻炼,脱尽帝王之气,增强人民意识,避免水土不服,这很要紧。
世界上最高的不是山,最深的才是海。
这句话是张导游说的,听来好像有点语病,不是味道,但是张导游随后的解释便使我们大体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的是,世界最高的珠穆朗玛峰也不过8800多米,但是太平洋的深度达11000多米,最高峰有人去过了,最深处至今无人抵达。而且,那条六千万年前形成的世界最深的马里亚纳大海沟,就在台湾东北方的关岛方向,离我们此刻站立的地方不远。
现在我就瞭望着太平洋。
我就站在台湾岛最北面的“野柳地质公园”的海边,向北瞭望,我与洋面处于同一平面,我的海拔是我的身高。
我以前看过的渤海、黄海、东海、南海,都是太平洋的一部分,但都不是太平洋。现在我看到的才是太平洋,浩瀚,壮阔,沉稳,厚重。
太平洋通体发绿,在天际的那部分有点返青,而接近怪石林立的岸边的海域则有些发蓝,蓝得特别纯净,而纯净得叫人心疼的那部分甚至出现了一抹紫色。
一句著名的话说,世界最深邃的地方是人心,看来与人心并列的地方,是太平洋。
我的右侧方的岸边,隐隐约约有高层建筑在阳光下闪烁,一问才知是著名的基隆港,当年蒋委员长的台湾登陆处,在他先后,六十万败退的国军带着满脸的征灰在此上岸,走入了国家的另一面。
周遭那些奇形怪状的历经千万年演化而成的细颈蘑菇石,包括那块著名的“女王头”,以及一穴又一穴还盛着清冽的海水的“壶穴”,都很夺人眼球,但都没有轻易移去我脑海深处的那片蔚蓝色,我一闭眼就是那颜色,那颜色是稳稳地属于太平洋的,甚至是属于11000米的海沟的,海沟就是有脑沟那么深。
暂别太平洋的时候,我身边忽然响起一阵阵雄赳赳的喝彩声和笑声,这样的声音当然属于年轻人,我转头去看,看见太阳果然落在一群年轻人的黝黑的双颊上。这些青年男女散坐在怪石上,笑声与喊声却是非常集中,而且雄壮,从他们队伍前列的一面小旗上看,他们应该是“中正预校”的学员,一打听,知道从这所预校毕业之后的这批活力四射的年轻男女就将一齐进入“黄埔军校”,成为新一代的“正宗”黄埔人,原来黄埔军歌的传唱人还是一茬一茬接着的啊!原来黄埔在海峡这一边还有正宗传人啊!想到周恩来、叶剑英都是黄埔军人,80多年前唱起黄埔军歌来那都是神采飞扬的,心中顿时翻腾不已。
难道两地的黄埔后人还要再找个时间和地点来一番较量拼杀吗,让今天阳光下的这些歌声再度血肉模糊吗?这是个问题。目前,好像已经很少有人在往这个方向想,但是两边也确实都有人继续在往这个方向想,所谓“不独不统不武”还是一种随时都可能引来惊叫的走钢丝,所谓“战争是最后的选项”竟然还是国策,真为政治这两个字捏一把汗。
上车前,最后,再回看一眼太平洋,真是深不可测啊!多少居心叵测的文章在那个海沟里精心编织着波涛啊!珠穆朗玛峰的那个8800米,算什么高度呢?
兴致勃勃走进台湾的“中国文艺协会”办公区,目的是与台湾的一群著名作家,比如绿蒂先生、司马中原先生,就两岸文学的某些大家感兴趣的话题作一个交流。
有些话题一涉及,就有点“形而上”的味道,比如文学的地位与功用,司马先生以及好几位台湾资深作家都谈到了文学的崇高以及久远。
坐的时间一长,内急,免不了去卫生间。卫生间与洗手间在台湾大多数地方都标示为“化妆间”,这种叫法似乎更艺术,当事人仿佛都成了即将进行舞台表演的艺术家。
于是就有了一个小小的发现,发现一块小铭牌贴在小便兜的上方,上写:“便后请放水冲,哗啦啦啦。”
前半句话常见,大陆的“化妆”场所也都有,后半句话我没见过,“哗啦啦啦”,极具音乐性,也合乎事物的本来逻辑,还带着一点感情和一点幽默。
事毕,我当然也按了一下按钮,果然哗啦啦啦,一下子叫人联想到山溪或者泉水。
回到会议室坐下后,还在琢磨那块铭牌的意思,忽然冒出个简单的想法,觉得那句话的前半句所代表的,应该是秩序、规定、理性,后半句,就是文学。
哗啦啦啦,多好,有声响,有动感,有音乐,有节奏,有幽默,有绿色意味,有健康启示,不是文学又是什么。
在宝岛台湾,忽然对我从事了几十年的文学事业,又多了一份直截了当的理解。
哗啦啦啦,多少意韵,都在其中。
走在太鲁阁国家公园的峡谷间,瞭望山涧两侧高竖的那些大理石成分的石壁,眼里便俨然是一幅又一幅的水墨,墨迹连着墨迹,长卷接着长卷。
花莲的石壁,成了安徽生产的宣纸。
我在一幅又一幅的石壁上,与我熟悉的潘天寿、黄宾虹与张大千点头频频,尽管他们不熟悉我。
我看见了白蓝相间的连绵不绝的浪涛,看见了黄山与峨眉的纹理,甚至看见了云南的玉龙雪山与新疆的连绵昆仑。
我甚至也遇见了齐白石,看见了许多小品,有大虾,也有小鱼。这些宣纸无所不能。
至于落在山涧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顽石,似乎都是由女娲补天时溅起的焊花飞落所致,一齐被溪水淬成了淡黄色或者浅褐色。当然,女娲把其中最圆润的一块随手扔向了大陆,那里叫做大荒山青梗峰,女娲有意让那块石头后来演绎了一段相关林妹妹的故事。
而我注意到山涧的流水一直呈现青色,并且淡淡地掺和了一些乳液,太阳一照就发出一些圆润的光芒。据说这山溪的含钙量高,乃是两侧的大理石山壁溶解所致,这一点我倒是很相信,因为宣纸着墨时如若蘸水太多,水渍就一定会顺着纸纹渗下来,我见过。
一切都是宣纸与笔墨的感觉。
如果有一粒水珠不小心溅出了山水画,那就是我。
现在我看见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通体洁白的灯塔型建筑,这建筑叫北回归线地标,分界着热带与亚热带。
据说全世界的北回归线地标有九座,其中三座在台湾,而三座中则有两座在花莲,现在我看见的就是花莲静浦的这一座,紧靠着东面的浩瀚的太平洋。从花莲沿着滨海公路去台东的旅游大巴士,都会途经这里作短暂停留,供人下车拍照,鼓励大家用照相机的快门捕捉热带与亚热带的温差。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温差,但这座地标塔确是值得走一走摸一摸的。身材硕长的白塔底部,开着一道细缝,可供一人穿越,在里面能走七八步路,从东到西,或者反过来,从西到东。这样的走法,就意味着走在准确的北回归线上了,也就是说,我从东向西穿过时,我右脚踩在热带上,左脚踩在亚热带上,而反向走回来时,则是左脚踩在热带上,右脚踩在亚热带上。
似乎没有发现右脚比左脚热一些,往回走时,也没有感觉到左脚比右脚更在消受着土地的温暖。
出了塔,又围着它绕行一周,细细体味温差,但是,除了两边都是湿润的略带咸味的海风的感觉,再没有其他的差异,这就像我们除夕夜激动地喊“五、四、三、二、一”一样,元旦前一秒的心境与元旦后一秒的心境是一样的,一样的快乐和激动。
一则说的是时间,一则说的是空间,都无差异。
看似很原则的东西,很有立场的坚定分野,但其面目的呈现,却是这样的圆融与可疑。
地标塔不远处,一对老年夫妇正在把捡到的矿泉水瓶子一只只捏扁,然后用一只鼓鼓的大塑料袋装满,问收入如何,满脸棕色皱纹的老大娘说:“什么收入啊,卖不出钱啊,36只空瓶子才是一斤,一斤才只卖到十元钱。”
十元台币换算成人民币,大约是两元几角钱,所以辛苦拾拢来的一大袋,至多也不过换人民币十元。
老妇脸上太阳的颜色以及她的无奈的声调,与我在大陆各地碰见的都差不多。当然,也可能有一点差别,这位花莲的老妇解释说是自己年纪大了,呆在家里“无聊”才出来捡瓶子,大陆的老妇则是实实在在的没有遁词,只言为生活所迫。
回到旅游大巴上,导游说“快上来,来吃特别甜的菠萝,这里的菠萝改良了,是第22代菠萝,这是我们台湾水果改良的骄傲”,于是赶快用牙签夹起一块,果然甜,但是回想一下,在大陆吃的菠萝好像也很甜,只是此刻的感觉似乎甜度更大一些,但也仅是模糊的感觉,口腔感觉不甚可靠。
总之,都有点差不离,无论是那条热带与亚热带的分界,无论是大陆广东的菠萝与台湾的“改良第22代”的菠萝,无论是两岸对压扁了的塑料矿泉水瓶的收购价。
也就是说,时时涌起的一脑门的原则与随之而来的拍案而起义愤填膺之类,大可不必,什么原则啊,什么分界啊,什么“是可忍孰不可忍”啊,有时候脑瓜子迟钝一点人会幸福许多。
是不是这样啊,是我脑袋又迷糊发烧了吧,不知是热带程度还是亚热带程度?
从台东驱车去垦丁,真是人生的一种境界。
你右臂挽着峭岩,左臂挽着太平洋,你携着全世界走你的人生。
七彩的太平洋一路跟着,为我献花,将洁白的浪花成排成排地献在我身体的左侧,带着絮絮的祝福之语,热情得不知疲倦。我这边还没收齐,那边又献过来了。花的质量一直保持着最大的新鲜度。
我之所以说太平洋是七彩的,是说它起码有七种颜色。
墨绿、碧翠、黛青、深蓝、浅紫、淡褐、鹅黄。
几乎还可以举出另外七色,比如还有黑色,那一抹呈现在天边的黑色据说叫做黑潮,拥有每小时20公里的速度,在不是台风季的和平年代它算得上是大洋里的飙车一族。
太平洋一直陪着我前往台湾最南端的垦丁,携带着它全部的闪闪烁烁的图案以及它全部的抛上沙滩的鲜花,也携带着它那条完整的呈现半圆形的海平线,以便让我发呆的时候可以据此估算地球的球面积。
而我又怎么会发呆呢。人生有多少时刻能挽着整座太平洋呼啦呼啦地往前走,无止无休?而且,右边还有一座接一座的峭壁作着护侍,作为陆地的象征与你同行,让你带够空间的感觉。
就这样,人在大海和大山的中间意志坚定地前行,沿着一条窄窄的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在浩瀚与苍茫之间觅着自己的路,这不是一种境界是什么?
只是,有时候就不知道往哪里走。目的地是有的,但是目的地之后的目的地,却没有。人有境界,而境界里有时候没有人。
关于这一点,自始至终挽着我的太平洋也教不了我,尽管它一路给我献花,表示着最广阔最持久的尊敬。
这座灯塔一身白衣,圆圆鼓鼓的,很有点福态。我因曾经写过电影剧本《灯塔世家》,所以一见灯塔就平添亲切,顿时回想起当年在舟山群岛白节灯塔采访时的那些生活细节,包括可以赤身裸体地站在岛礁上对着落日哗哗地提水冲澡。
记忆中白节灯塔的体型,也跟眼前的这座鹅銮鼻灯塔差仿不多,好像略苗条一些,略矮一些,但资格是一样老的,都是英国人先来勘探的地儿,都有百余年历史。
鹅銮鼻灯塔还在使用中,没有完全走入历史,这很好。我一遍遍想象着灯塔光芒在晚上哗哗地扫来扫去的威严模样,一刹那间,情况就变化了,整个大海就有了方位感,大海用自己的北斗星认识了自己。
这里是台湾的最南端,鹅銮鼻灯塔也是远东最大的灯塔,所以来自西半球的船只绕行到这里时就会见光而惊叫:“啊,东亚之光!”
他们顿然认识了自己,认识了自己新的地理方位以及迥异的人文背景。
台湾本地人介绍到自家的灯塔是“东亚之光”时,总是对这四个字加重语气,带着一种多重意义的自豪,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宝岛在很多方面,都显现出了耀眼的光芒啊。
走过灯塔的下方,穿过一片遮天蔽日的植物地带,就到了湛蓝色的太平洋边。在这里可以听涛声,观海鸥,可以在精心修筑的曲曲弯弯的木质栈道上多走一些来回,同时也让太平洋的浑厚的气息在自己肺腑间多走一些来回。
由于身边有着灯塔,就容易联想到黑夜里的太平洋。夜的太平洋是什么样的呢?海洋上空的繁星,肯定是波浪不小心溅上去的;海涛的多声部合唱与白天时分的应该差仿不多,可能多了一重沧桑感;而在漆黑的洋面上摸索前进的船队,则是一刻不停地搜索着人类的光芒,期待着那一声属于自己的惊呼。
啊,东亚之光!
我是一个站在陆地上的游人,但一生的心情,一直是航海者,而且,一直瞪着紧张的大眼,寻找微弱的光芒。
啊,东亚之光!我也很想这样叫一声。
当余师母客气地说“余先生马上就下来”时,我以为楼梯会优雅地响,但是我在这一百平方米面积的居室里一直没有发现楼梯,正在奇怪的时候,忽然门开,戴着格子鸭舌帽的余光中先生从门外走了进来,正为“下来”与“进来”纳闷时,余师母讲解了其中原因,原来,这座位于七楼的居室是新买的,头顶上的八楼居室是原先的,楼上楼下之所以不想打通设个内部楼梯,是因为“我们这个年纪了,总是要走的,房子可以分着留给后代,她们是不愿意上下打通的。”
诗人夫妇思虑问题的周全与旷达,令人感动。
余先生私宅位于高雄一个比较优雅的地方,住宅区名唤“左岸”,余先生似乎对这个居住地相当满意,指着窗外强调说“对面就是公园”,但我看见的却是个极小的街心花园,小公园与这幢临街住宅楼之间有条川流不息的马路,我就问彻夜的汽车声吵不吵人,余先生说没事,住在八楼,声音很小。
这也是一种旷达。而我知道,声音是直线传播的,七楼八楼正是接纳噪音的佳处。我原先一直以为能把“乡愁”写到极致的余先生必是寝宿于鸟鸣声中的,谁知“大隐隐于市”,当街而写作。
随同另外两位温州籍的作家先来拜见余先生,是因为要迎接他们夫妇去餐厅就餐,余先生几天前就热情表示对于来自浙江的作家访台团是必得安排一次餐叙的。但是当温州的翁诗人取出一册标有“余光中著”的诗集《乡愁》,称是特意从大陆买妥,要请余先生签名留念时,余先生却表示从未见过这本书,这当然使拜访者有些意外。
看看书的封皮,也是大陆中部某省份的著名省级出版社的,硬壳装潢,气派得很,封面设计也十分精美,于是话题不可避免就扯到了知识产权的保护方面。余师母说大陆的方方面面对《乡愁》一诗的刊用有几万次了,从没见事先征求意见的。偶尔有什么单位来函征询作品可否列入某某“选本”,同意之后,却从此音讯全无,既不见样书也没有稿酬。有一家更绝,经去电询问,竟回答说之所以没有下文,是因为“责任编辑离开了”。余师母好奇地问:这也算是一种理由么?她又说:这在台湾是不可想象的。
余先生清癯的脸上却只见旷达的笑容,他没有对此话题作任何评说,只是含着笑取过笔,在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自己的著作”上,依着扉页认真签下自己的大名。
仿佛,只要是《乡愁》就好,只要是这种典型的诗人心绪能得以传输和放大就好,“不经作者同意的出版”似乎是第二位的。
当然这并不代表余先生对违反知识产权的行为表达宽容,这仅仅说明心胸的旷达。
在随后的晚宴上,余师母谈起了一些很有意思的往事,比如她受“台湾有很甜的西瓜”这句话的诱惑而糊里糊涂上了空军的一架轰炸机去了台湾,本来挂炸弹的弹钩上那天挂满了“避难者”大大小小的行李。她还回忆起她童年的往事,原来她也出生在我们杭州,而且出生在杭州下城区的刀茅巷,她还保存着当年刀茅巷的照片,这一下子倒叫我圆了眼睛,因为我也是出生在刀茅巷的,在刀茅巷有我四岁的童年,于是我跟余师母建议,下次她来杭州看看时,我一定陪同她去找找当年的这条巷子,这条巷子现在还在,拓宽了,仍叫“刀茅巷”,余师母有大的“乡愁”,我也有小的“乡愁”啊,虽说我这辈子一直居住在这个拥有“刀茅巷”的美丽的城市,不曾离开过。
据传,刀茅巷是当年岳飞打造“刀矛”之地,毋庸置疑,岳飞的乡愁比我们更大。
我走进“邓丽君纪念文物馆”,在两件展品前驻足良久。
一件是一枚标有“青天白日图案”的金色奖章,旁有奖状说明:
“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荣誉状(八十五组字第○七一号):邓丽筠同志一生忠党爱国奉行三民主义热心服务在演艺事业中享誉世界为国争光尤对国军宣慰工作始终不渝特追赠国光一等奖章藉表敬忱。主席李登辉。中华民国八十五年十一月廿四日。”
我盯着看半天,又把四周那些戴着钢盔、戴着雪白的“中华民国海军”军帽的一群与邓丽君联系着看,心中感慨如浪。
之后,我驻足仔细观看的另一件十分突兀的展品,却不是邓丽君生前的收藏品,而是属于邓丽君之兄邓长安所有,那是一幅由棕色大镜框所框着的隶书作品,标题写“沁园春·雪,毛润之”,注明是“巳卯年赣西龙韵池”赠送,写着“长安吾兄教正”,书写的内容当然是我们所非常熟悉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书写字迹秀丽,富含韵律。
这幅东西,自然,又叫我心中感慨如浪。
“邓丽君纪念文物馆”地处河西一路,位于高雄市的母亲河“爱河”之西,是邓丽君长兄邓长安特意租用一处民居所设。纪念馆有好几个展厅,专门用来摆放邓丽君生前遗物,包括家具、收藏品,甚至邓丽君旅法期间所驾驶的那辆银灰色“宾士——E190”型车也在其中,在我们大陆管这种宾士车叫奔驰车。
一代甜美歌星走了,留下艺术,留下感情,也留下思想,供后人揣摩。后人的揣摩须要一路掸开浮尘般的音符。
估计邓丽君地下有知,该是很感谢她大哥租房开馆这一举动的,但,若是她知道了大哥在其纪念馆置入了“毛润之作品”,不知会浮起何种感想。
我久久地驻足思考,就是在思索这个最简单的问题。我脑筋笨,不太会转弯。
其实,邓丽君无须回答,只消唱歌。“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她总是这样唱的,且声情并茂。
歌声一停,就把所有问题都答复完了。
历史从总体上来说是一出喜剧,尽管里面包含着许多战争与哭泣。
我在桌上取起三支香准备参拜唐僧,点火则是用旁边的一只精巧的煤气炉,叭答一声就出现了蓝色小火苗,寺院的这一举措使人感到方便。
进这座玄光寺,先要在码头上登船,穿过日月潭,一直到对岸。
我乘坐的是“国际一号”,乳白色,船上讲解员一听是来自浙江的客人就马上说“你们浙江省的吕省长也坐过这条国际一号”,语气自豪得好像曾经接待了一个很大的官,但仔细想想,浙江省面积是台湾三倍,人口是台湾一倍,这官也真不能说小。
日月潭确实有点像西湖,湖中那座青草茂盛的拉鲁岛犹如西湖里的阮公墩,岸边那些隐埋于山色之中的宾馆,一座像杭州饭店,一座像新新饭店,但过夜价格就胜过我家乡许多了,据说过一夜要收4500元人民币。
或许是物有所值吧,在台湾能拥有这么一座比西湖面积还大的高山湖泊真是不容易,而且湖水又这么碧绿,比西子湖强多了,所以费用加倍收也是应该。
穿过清冽冽的湖面,上了一个小半岛,登几级台阶,劈面就见到了这座精致的小寺。寺前香炉里,一缕青香缭绕得温馨。
殿内当然是不可以烧香的,拈香参拜完毕就得出殿,把香插在殿前的香炉里。
这座唐式建筑名唤玄光寺,是1955年蒋中正先生反复定夺之后,下令择日月潭而建的,其原因是1952年从日本慈恩寺迎回了唐玄奘大师的部分顶骨,台湾各地都争相要求供养,所以老蒋必得再三权衡,权衡之后他选择了日月潭,因为他是很喜欢这个湖的,每年都来小住,就如他当年在大陆时也很喜欢西湖一样。
我自少年时读了《西游记》之后就一直钦佩唐僧,这么十万八千里地吃着苦头去取经,实在是个少见的理想主义者,更难得的是在西域游学12年后,回得长安,坚辞做官,安心在大雁塔译经20年,共译出75部1300余卷经论,然后才去拜见释迦牟尼当面交卷,居寿62岁。
这62年的岁月,他活得何其精彩。当然,老蒋为奉迎他的顶骨舍利选择了日月潭,也选得何其精彩。
说到唐僧顶骨的被发现,也是一件奇怪的事,竟是日本鬼子1942年在南京雨花台附近修筑高炮基地时的发现,那一刻掘地掘出了一只大匣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有17粒顶骨舍利子,再考证下去,竟然是唐三藏的。
唐僧也不会想到自己圆寂多年之后竟然又会东行十万八千里,猴也不带,猪也不带,可这一路走的又是什么味道啊,只怨战争。
幸亏其中一部分被要回来了,这要致谢台湾佛教界朋友,他们不是赴西天取经而是赴东天取骨,虽没有历经八十一难,但其中的艰辛也可想而知,讨骨头也是讨债,讨债素来不容易,讨战争债,更不容易。
我躬身参拜唐僧,然后出殿,把点燃的一炷理想主义细心插入香炉,让一缕细细的青烟飘向日月潭上空,让我也小小地讨一回战争债,为颠沛流离的唐僧。
到了台湾,不到中台禅寺肯定不行。我不是断言不到中台禅寺就是白跑台湾,但我愿意说肯定不行。
远远望去,这座有着巍峨金顶的秀丽奇瑰的浅褐色建筑,怎么看也不像一座庙,然而再怎么看,佛寺元素又大批地隐现于其中,从一些透窗中甚至可以看到端坐的各位佛佗,这不是一座庙又是什么。
汉传佛教的建筑能够将现代化因素如此深刻地揉入,让寺门、殿堂、回廊、菩萨造像、建筑结构包括光线的种种采用,都跳出传统臼窠,甚至直接化成了演绎佛说的公式,让你的穿行上下本身,就是在翻动一部《华严经》或者是一部《法华经》,步步都融于佛学的纹理。
佛教成了百分百的艺术,这叫我讶异不已,而艺术也百分百地皈依了佛教,又使人击掌惊叹。
陪着我们反复乘坐各式电梯上下30余层禅寺主建筑的见潇尼姑,一路用唱歌般的温情调门和充斥着当代时髦词汇的语言,柔柔地赞颂着她生活着的这座现代佛寺建筑,也柔柔地赞颂着她为之献身的佛教教义,如一柄拂尘,掸着游人的疲惫的心。见潇尼姑的大学本科学的是中文,后来又进佛学院深造,如今已是中台禅寺的生机勃勃的一部分,所以她的语言能直达你的心灵深处,扎下根须。
禅寺12年前才造好启用,而建造的时间是整整十年,十年中的头三年是规划设计,这样的时间安排体现了惟觉大和尚的严谨和智慧,而铸造辉煌和庄严的大把的银子,又体现了台湾佛界信众常年的虔诚与慷慨。
四川籍的惟觉大和尚所倡导的实践佛法的四个“做人”方向,分别是“对上以敬,对下以慈,对人以和,对事以真”,这四个方面的涵义听上去像是糅合了儒教与道教,是一种很入世的“生活佛”,这恐怕也是佛教发展中呈现的时代特色,什么都要与时俱进。
我有种感觉,当代佛教建筑的这一道创新之波,肯定会涌过台湾海峡而漫上大陆的,见贤思齐不可避免,这当然需要大把大把银子以及开明的宗教政策之配套,也就是说,需要时间的配套。
宗教在大陆的进一步兴盛,说说容易,其实不容易,有瓶颈。最大的瓶颈是时间,不是政策,因为时间是一把锐利的刀,能斩断所有的现行政策。
总之,还是开头那句话,不是说不到中台禅寺就是白跑一趟台湾,但是,到了台湾,不到与日月潭咫尺之遥的中台禅寺,肯定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