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杂忆

2015-03-09 09:53哈米
书屋 2015年7期
关键词:何塞卡门歌剧

哈米

鲜红嘴唇叼着玫瑰,黑睫毛下瞟出媚眼,扭动诱人魔鬼身材……融合成卡门野性、妖艳、难以抵抗的跨越两世纪的魅力。

这位吉普赛女郎于1845年从梅里美笔下诞生以来,让全世界的唐·何塞神魂颠倒。也就在“何塞”们陷入情网、不可自拔之际,她又移情别恋,昂首离去,宁死不屈。她的粗俗被美丽掩盖,野蛮被无畏冲淡,多变被叛逆替代——这个放浪不羁的蛮荒原始的女孩,寄托着梅里美对自由本真的向往。三十年后,作曲家乔治·比才根据梅里美小说用音乐重塑了卡门形象。这部首演于1875年的巴黎的歌剧,把卡门叛逆、不屈的自由精神推到了极致——应该说,正是歌剧无穷延长了卡门的生命——迷人的旋律比文字更深入人心。我年轻时读梅里美(傅雷译《嘉尔曼》),中年时听比才(中央歌剧院表演),在两种艺术中享受!尽管不懂音乐,可感觉得到旋律荡“入”心魄,拨动着深处的那根弦,以致观剧后久久,还在夜间从三楼我办公室的走廊上,隔着天井朝对面一楼办公室的同事小杨喊:“喂!再放一遍哈巴涅拉!”

哈巴涅拉《爱情是一只不驯服的小鸟》,我认为堪称卡門形象、也是《卡门》歌剧的灵魂;觉着有让人心神摇荡的魅力。一位行家用专业语言给我分析:哈巴涅拉通过连续向下滑行乐句的不断反复、调性游移于同名大小调之间、旋律始终在中低音区的八度内徘徊等特征,表现了卡门热情奔放、野性魅人的个性。歌剧中最主要的一些旋律则在序曲中已有展示,而且用尖锐对比的手法充分体现了歌剧的内涵……

音乐是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我不想用冷静的分析来影响自己感性的享受,我只觉得哈巴涅拉很好听,酷似进行曲的《斗牛士之歌》很好听,那特别多于其他歌剧的合唱曲很好听。

《爱情是一只不驯服的小鸟》,女中音沉浑、磁性的嗓音唱出对唐·何塞,对一切拘泥于“文明”、拘泥于“道德”的男性的挑逗性警告:

要当心!/你要是爱上了我/你就自己找晦气/要当心!/我要是爱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里/要当心!……

你听着,被歌声所迷惑,理性全然忘却了那重复地、重重甩出的三个音节:要-当-心!要当心什么呐?茫然!全部悲剧就在于此。

《卡门》在我工作和居住的城市公演的日子,我欢快得像个孩子。我在报纸上用我自认为不错的造句报道,钻进剧院或演员下榻处与“唐·何塞”神聊,拍照,写长长的特写(可惜拼好版面又被老总抽出枪毙掉——说宣传太多了)。

我对《卡门》的迷恋甚于《茶花女》。生活中若撞见卡门命定是场灾祸,但接触艺术上的卡门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享受。我不放过碰到的任何版本的电影《卡门》。歌剧《卡门》是全球上演最多的。电影《卡门》也可能是翻拍最多的古典作品。可惜我只看过六种版本。正宗的是文森特·阿兰达(Vicen Aranda)导演的《卡门》,2003年西班牙戈雅奖七项提名影片。女演员恰似想象中的卡门那般妖媚、野性。不少全裸镜头很美。但我觉得还是小说、歌剧那样含蓄些更有韵味。歌剧电影《卡门》由多明戈扮演的唐·何塞,尽管岁月的痕迹已使他像煞何塞他爸,但终究因多明戈是位享誉世界的大歌唱家而忘了他的年岁(歌剧《茶花女》中的阿尔弗莱德也是多明戈演的)。1988年我在上海看的由卡洛斯·绍拉(Corlos Saura)编导的西班牙片《卡门》,则是用弗拉门戈舞演绎卡门-何塞爱情悲剧的舞剧。说一个舞蹈家为排演舞剧《卡门》,物色到一名也叫卡门的舞蹈演员,并爱上了她。但她背叛了舞蹈家导演,后者一怒之下用刀捅死了卡门。整个戏自始至终是在排演厅展开的。到末尾也没清楚告诉观众杀死卡门是演员的真实生活,还是这出舞剧的“规定情景”,给观众留下了无限想象空间。

更为有趣的是两部全由黑人演员出演的《卡门》歌剧电影,都把时代背景拉近到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一部是获得1955年(第十二届)最佳电影金球奖、奥托·普莱明格(Otto Pruminger)导演的《卡门·乔内斯》。另一部是2005年获柏林电影节金熊奖的南非科萨语电影《卡雅利沙的卡门》。地点也移到了南非一个小镇。扮演卡门的黑人演员歌声极美,可惜过分的丰乳肥臀,臃肿不堪,是如今需要重点减肥的那种姑娘。电影院里有人由衷赞美:“多迷人的美女哪!”实在不敢苟同。但各民族有各自的审美观,我辈没法横加评论。

不论是哪家改编的卡门,卡门都是正面形象,作为对立面的何塞们,永远只是卡门的陪衬。由此想到,名著可以不断改编,但不可从根本上违背原作者和读者(观众)心目中对人物的基本定位。我不赞同把阿庆嫂“编”成荡妇,把曹操“编”成善人,把罗密欧“编”成端起机关枪横扫的黑帮。所幸还未曾见过把卡门彻底变形的东西。

在国家大剧院歌剧节中,美国意大利裔女导演弗兰切斯卡·赞贝罗执导、由中外两组演员分别演出的新版《卡门》,2010年5月登台北京,女中音歌唱家梁宁(中国组)以她的真情和技巧,再次在中国舞台演绎了卡门自由和不屈的形象。触景生情,在杭州观赏中央歌剧院演出《卡门》的欢快记忆蓦然再次浮现脑际,似乎又一次听到了那位吉普赛女孩和她那不幸情郎的撩人心魄的美妙歌声……

那夜,1986年9月21日星期日夜晚,我在杭州剧院第一排座中观赏那场悲剧的艺术化演绎。舞台上,当何塞用刀刺死不再爱自己的卡门,痛苦地高唱“逮捕我吧,是我杀死了她,卡门,我挚爱的人”时,四座鸦雀无声,然后全场起立,爆发出响雷似的掌声……

当晚,我写道:

我兴奋地走进剧院。

那位嘴角上叼着鲜花,眼睛里染着火焰,为了爱情和自由蔑视死亡的吉普赛姑娘,从梅里美小说中探身向我微笑:“我今夜要化成乔治·比才的音乐诱惑你。”

我走出剧院,沉醉在迷人的旋律和炽热的掌声中。随着卡门,我们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悲剧。但我们感到胜利:叛逆和自由的胜利。我骄傲,为中央歌剧院,为中国舞台毫无愧色地用汉语演出世界著名歌剧《卡门》……

翌日,在中央歌剧院主创人员繁忙的空隙,我见缝插针地采访了副院长刘诗嵘。记录了他的谈话:

自1875年乔治·比才的《卡门》在巴黎首演,一百多年来,卡门已经先后以二十五种语言走遍几十个国家歌剧舞台。数百名歌唱家扮演过这位吉普赛女郎。1981年根据中法文化交流协定,法国派来导演泰拉松、指挥家皮里松等多位艺术家为中央歌剧院排练了《卡门》。1982年元旦在北京,汉语版的《卡门》首次公演,通过欧洲电视网向四十八个国家播送,顷刻如地震般轰动了世界歌坛。见多识广的欧洲观众、冷峻挑剔的评论专家,无不欣喜若狂,一片惊呼充溢了报纸,盛赞一向以京剧著称的中国竟然跻身于世界歌剧舞台而大放光彩。当时扮演卡门的苗青、王惠英,扮演唐·何塞的王信纳、林金元等歌唱家备受赞扬。

然而,在国内,《卡门》有控制地演出了二十五场后奉命熄火。有关方面为法国专家送行时礼貌地宣称:这个戏“还须要在技术上作些提高”。霎时海外舆论哗然——显然,卡门不符合中国的传统观念!一家报纸大喊:“为卡门新冤案叫屈!”当汉语版《卡门》获得法国1983年夏尔·克罗二十世纪唱片资料国际大奖后,国内仍一无所知。这,不禁令人想起与百余年前《卡门》在巴黎首演的遭遇何其相似乃尔(当时反对者是法兰西的贵族)!

幸运的是,比才逝世以后,《卡门》就成了世界歌剧名著中上演率最高的几部作品之一。而中央歌剧院去年(1985)也重新让卡门微笑着走向广大中国观众……

我的被采访对象刘诗嵘副院长接着谈了文学中的吉普赛女郎、历史上的妇女地位和《卡门》的历史意义:

《卡门》除了音乐、戏剧艺术上的巨大魅力之外,它吸引人们的又是什么呢?是西班牙的异国情调?还是吉普赛女郎的妖艳风采?是,也不全是。留心过这个情况没有?十九世纪欧洲文学瑰宝中,至少有三部作品塑造了迷人的吉普赛女郎的形象。梅里美《卡门》中的卡门、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艾丝米拉达、普希金《茨岗》中的真妃儿。她们的共性是:火一般的热情,为了爱情和自由不惜牺牲生命。其中影响最广的是卡门。

卡门的行为,在当时是不符合欧洲资产阶级的口味的,也不适宜于中国的传统道德标准。她“打架撒泼”,“挑逗男人”,“爱情上随心所欲”。如果仅仅从剧中的现象来衡量社会效果的话,是很难予以肯定的。不光是《卡门》,国内外许多优秀传统剧目都不是无懈可击的。这就是当年《卡门》未被中国接受的原因……

著名指挥家郑小瑛执棒的“中歌”每场演出,她都会举行“开演前二十分钟讲座”,用这种别具一格的方式为观众普及歌剧常识。我抓紧她开讲前的空隙,“揪”住她作了闪电采访。

郑小瑛说:按照中国的传统观念,忠于爱情的茶花女薇奥列塔、被人遗弃的蝴蝶夫人乔乔桑都是被人同情的。唯独卡门不行,人们的同情是在唐·何塞身上。其实,梅里美也好,比才也好,是拿何塞作为卡门的对立面来写的。卡门渴望自由,她热烈地爱,当爱情像小鸟似的飞去了,就宁死不再迁就。卡门充满了叛逆精神。而何塞却是传统观念的俘虏。他要卡门成为自己的私有财产。这正是追求自由和独立人格的卡门所无法容忍的。当她发现貌似质朴的何塞与其他男人并无二致,就毅然朝他的利刃挺起了胸膛……

郑小瑛简略地谈了这部歌剧的特色:……音乐不是外加的,而是灵魂、核心,紧扣主题而结构得非常严密。在序曲里就概括了全剧的内涵。卡门的悲剧性命运的主题,时时以不同的节奏和调性反复出现,暗示着卡门的悲惨结局,紧揪着观众的心。四个主要角色,形象鲜明:热烈的卡门、痛苦的唐·何塞、温柔的米凯拉、豪迈的斗牛士艾斯卡密欧。全剧很少咏叹调,而用许多西班牙风格的民歌来塑造人物。《哈巴涅拉》、《赛吉格迪尔》、《吉普赛之歌》以及《斗牛士之歌》等等,早已成了脍炙人口的名曲。而合唱,也是全剧的重要组成部分。《卡门》可以称为以合唱为主的歌剧。它与重唱编成了分外绚丽的音乐画面。近百个演员登台,气势恢宏,也许是比才力图使歌剧平民化的结果。

说了半天卡门,不可不提她那不幸的情郎唐·何塞,和那么动人地完成了这一舞台艺术形象的抒情男高音歌唱家王信纳——四年间,我与他两次相逢,围绕他塑造的阿尔弗莱德(《茶花女》)和唐·何塞,有过多次畅谈。此情景,多年来时有记起……

一别四年,当我再次紧握王信纳暖烘烘的厚手掌时,发现他那脱脑门和四圈剩下的头发上留下了时光的痕迹。但我依然觉着他年轻。可不是,这个王信纳,只要他一上舞台与角色混为一体,顿时会减去二十岁;不论是昔日的阿尔弗莱德,还是今天的唐·何塞,全都会焕发出蓬勃的青春——不仅外形,还在内心。

王信纳早在成为歌剧演员之前,就已经通过银幕为我所熟知了。他曾在电影《长空雄鹰》中扮演美国空军上校摩根,在《苦难的心》中扮演音乐家,他在《冰山上的来客》里配录的许多独唱,尤其脍炙人口。

但歌剧舞台才是他真正显露才华的天地。1958年始,他师从著名音乐教育家沈湘教授。同年考进长春电影制片厂,十一年后调入中央歌剧院,先后在威尔第的《茶花女》中扮演阿尔弗莱德、普契尼的《蝴蝶夫人》中扮演平克頓;这期间,还跟被称为“美国歌剧第一夫人”的波士顿歌剧院艺术指导莎拉·考德威尔合作演出《茶花女》。1981年,在著名歌剧大师吉诺·贝基指导下排练了《小丑》,演出了《茶花女》。贝基第一次听王信纳演唱时,高兴地举起双臂:“你是在用心灵歌唱。”他说,“我如果是意大利歌剧院的经理,一定与你签订演出合同。”

六年前,王信纳与李光羲在中国歌剧《第一百个新娘》中轮流扮演主角阿凡提,为此获得文化部颁发的1982年表演奖。1983年应邀参加香港“歌唱精英大赛”开幕式演唱,被当地声乐界评论为近十年出现在香港乐坛上的最佳男高音……至今(1986年)王信纳参加歌剧演出近两百场。

《卡门》作为中法文化交流协定的项目,1981年由法国专家来北京指导排演。王信纳担任首场演出的男主角。艰巨的任务益发激起了他的热情。夜以继日创造的辛劳,终于在演出结束时长达两分钟的掌声中得到补偿。汉语版《卡门》震惊了西方乐坛。“中国的第一个唐·何塞”,也成了王信纳当之无愧的称号。

但对我来说,在看《卡门》之前,王信纳依然是潇洒痴情的阿尔弗莱德。四年前《茶花女》来杭州演出,我三日两头跑剧院,在台下激动不已。与其说是王信纳,倒不如说是阿尔弗莱德成了我的挚友。王信纳,作为抒情男高音,演阿尔弗莱德正合适,但能胜任唐·何塞这个角色吗?我心里有些不踏实。

内行人告诉我:《卡门》悲剧中,唐·何塞大起大落的情绪剧变,要求演员从温柔深情的抒情男高音,一直唱到激烈奔放的戏剧男高音。——这是很少演员能够胜任的。这就是《卡门》找“何塞”难于寻“卡门”的原因!

王信纳证实了这一点。他说,六年前美国大都会歌剧院男高音歌唱家卡莱里曾告诉他:卡莱里的老师、当年世界闻名的男高音歌剧大师吉利也只演过一场《卡门》,因为戏剧性的唱段他感到有些吃力。卡莱里诚恳地告诫王信纳:“在第三、四幕中,要学会节约用嗓,免得唱完了唐·何塞,唱不了阿尔弗莱德。”

轮到由王信纳扮演何塞这一场,我抱着疑虑、挑剔的态度走进剧院。一幕又一幕看下去,疑虑渐渐成了喜悦……

……舞台上出现了憨厚、纯朴的唐·何塞。恋人米凯拉来看他。两人唱起了《我的妈妈怎么样?》这段著名的二重唱,怀念亲人和家乡,充满了醉人的田园风味。何塞的曲调比较“吊”,但王信纳控制得颇为恰当。他不使自己的声音盖过米凯拉的,而犹如一幅水墨画的远景,淡淡地衬托了恋人的声音,并且轻柔地衔接着它,形成男女声乳水交融,恰似行云流水、月光倾泻。何塞的歌声结尾在高声区,极轻极弱,却有穿透力,直送至远方,仿佛母亲在家乡的田野遥遥招手。

难度在第二幕何塞的咏叹调《花之歌》中更显露出来。何塞妒忌卡门跟军官苏尼卡跳舞。卡门为了表达挚爱之情,单独为何塞跳舞。可正跳得起劲时,军号响了。遵循传统法规的何塞起身回营,引起了与卡门最初的性格冲突。何塞委屈不堪,情绪从柔情渐趋剧烈、奔放。王信纳层次分明地表现了这种变化。当倾吐炽热爱情时,歌声升到高音降B处延得很长。这时全靠气息控制,达到虚而又实,使听众得到强烈的感染。据说北京首演时,到此,观众为王信纳爆响的掌声长达三十秒钟!

同样出色的是,最后何塞无可奈何地杀死了不屈的情人卡門,痛楚万状地唱起:“是我杀死了她,啊,卡门!我心爱的人!”乐队的强音惊心动魄地鸣响,王信纳却没有用最强音唱完,恰恰使用了连续的弱声,可谓“此时弱声胜强音”,反而更深刻地体现了角色的揪心痛苦,撞击着观众的心灵!

我想起了贝基的话:“你是在用心灵歌唱。”

夜深人静,我把二十八年前欣赏《卡门》的情景记录于此,也许算是中国歌剧史草根记述中的一丝痕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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