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
龚鹏程书法作品欣赏
一
我的书论,不能孤立地看,应与我的《文化符号学》、《中国文学史》、《中国文人阶层史论》等各种论述合观。孤立地看,与其他人论书法似乎也差别不大,实则整体意见迥异。因我是由整个中国文化的性质看书法,把文字、文学和文化合并起来看。而文字形成的艺术,正是文学与书法。文字、文学、书法之间有太多骨血联结之处,完全无法析分,只有贯通合观才能瞧出端倪。
二
“书法”一词即起于对真文的描述。我有一则《五岳真形图拓本跋》考证真形图,就是说明这种古书法观的:夫所谓真形图,山川盘纡之状、樵旅觅涂之藉而已,附会神奇,实与灵宝道之真文信仰相关联故。考《人鸟山经图》云其图乃“妙气结字,圣哲写之,以传上学,不泄中人”。五岳真形者,即此类也。《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之《五岳真形品》,谓其图乃“神农前世太上八会群方飞天之书法”,是其证矣。真文既是最原初最古老的书法,书法之法,在此就有了创生一切的方法义,所谓“天尊造化,具一切法”。
三
古人论书,常分成两层,一称为法、工夫、功用、规矩、格律、文字、积学,是属人力可为的部分;一称为神彩、风神、神气、自然、天矩、天骨、活法、才、性、悟、心、古,是天的部分。而书道所重,在天不在人。
书法之法,绝非法度规矩准绳法效之意,而是法象天地,为自然之法之意。故作之者,苟非神遇、鬼助、灵通、心悟、性成,即须设法如山谷所云:“世人但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想办法刳肠洗髓、换却凡骨、去掉俗气。”或如蔡邕所云:“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也。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笔论),以一种自然无为的心境,无机心、无造作的创作态度去蕲其冥契自然,妙得天趣。
四
近代文艺的发展,只论情不论性之外,另一个大问题便是:既然文艺表现之形式是因着性情来的,那么,合理的态度,就应该是顺着深化情的内容、探索性的真谛去发展形式。然而近代恰好不这样,乃是倒过来,由改革形式入手。以此为策略,或竟以此为目的。例如文学有白话文运动,书法,近代亦是由碑学帖学之争,逐渐走向解散字形、不理会文义,唯构图、线条、墨块是鹜,甚而拼贴、装置。主要思路,仍是绕着形式去发想。绘画呢?同样,由超越四王等传统笔法讲起,在构图、材质、造型等各方面去讲怎么样现代化。这些,都是在形式上着想,或主要由形式方面去覃思艺术发展之道。由中国传统的“自内而外、由本源至外显表现方式”倒转过来;变成由外而内,甚或根本不“由”不“至”,形式成了文艺之目的或主要追求。
五
现代书法之抽象化、装置化、行为化、现成品化、元素化、雕塑化、计算机化、网络化、影象化、建筑化等,虽亦可博其趣,然非正途,不可舍本逐末。
从文人气的反面:绿林气、工匠气、村野民间气等各方面去发展书法。或更趋近现代艺术,摆脱诗文对书法的制约,单独写一个字、几个字,或俚俗语,回到线条本质及造型之美;或根本抽象化、拼贴组合化、观念艺术化等。我也都不喜欢。
近人喜欢征引石涛所说:“笔墨当随时代”的句子,用来为改革张目。但石涛原文批评此现象的,主张不顺流而走,须予超越。因此笔墨当随时代之当,乃是常之讹。笔墨常随时代,是现象;笔墨不当随时代,是目标。诗人画师岂能不立定脚跟、不反抗时俗呢?
六
写字要怎样才能有韵呢?山谷说:“若使胸中有书数千卷,不随世碌碌,则书不病韵,自胜李西台、林和靖矣。盖美而病韵者王着、劲而病韵者周越,皆渠侬胸次之罪,非学者不尽功也”。也就是从本源、心气修养、读书、厚植胸襟、变化气质等处入手。
纯从书迹上看,仿学碑碣者,用笔拙重,或旁求简牍,奇奇怪怪,与文人诗书所强调的疏淡简远、风流韵趣,有迥异之美感。实则内里正相一贯,所谓作字须无意于俗人之爱好也。
书家执笔,各有巧妙,未可一律。其特点亦是优点亦是病,亦是病亦是优点,无此病,即无此优点可说。故余于此,时欲持无可无不可之论,物论之不齐,听之而已。
如余涂鸦,笔势迅快,凡所谓紧光深丽之佳纸,皆不适用。以其笔无涩势,墨气浮流也。精宣吸水快,亦不善,墨易入而笔凝滞,便成呆猪。生粗之纸,反而较佳。推此言之,用笔用墨亦然,书家有用浓墨者,有用淡墨者,有用焦墨、渴墨者,皆纸笔水墨相发,应于心手,岂故为狡狯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