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娇
汉字的空间性特质
□王逸娇
摘要:汉字在总体上具有空间性特质。本文聚焦于汉字,试图从汉字的造字和结构两方面出发,证明汉字的空间性特质。汉字的四种造字法都以“形”为基础,左右、上下、内外等结构的汉字在全体汉字中占数量上的主导地位。而几种结构之间的比例差,源于汉民族对各个空间方位的认知不同。
关键词:汉字空间性特质造字结构
万事万物都存在于时空的统一体中:任何事情的发生都离不开时间和空间。时与空渗透于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当然也囊括了语言。洪堡特认为,每一种语言都包含着独特的世界观(Humboldt,1863/1997:70)。即每种语言现象的背后,昭显的是各民族认识世界时独有的思维方式。汉民族和英民族成长于不同的社会历史环境,对时空的感知自然也不尽相同。王文斌(2013)提出,汉英两种语言结构的本质差异,在于汉语的空间性特质和英语的时间性特质。这一根本差异是由汉英两个民族不同的思维方式所决定的:汉语对世界的认知以空间为重,英语则以时间为重。英汉语的时空性差异表现在语言的各个方面。本文以汉字的造字结构为主要研究对象,追溯汉字起源及结构分类,通过量化分析,试图证明其造字法背后所显示的汉字空间性特质。
(一)造字
汉字源于图画似乎已是不争的事实。从我国早期文字中能够看出,汉字最初是根据汉族人民对客观世界认真观察和分析,用随体诘诎的线条描摹而成的结果,即用象形的图画来表示客观存在的实物。如:“火”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形,“水”像河流水滴形,“木”像树木枝干形等。
诸如此类直接描摹客观实物并与实物相似的汉字,我们称之为象形字。随着社会形态的发展变化,人们不仅需要指称简单、具体的事物,还要指称复杂、抽象的事物,如情感、心理、思想等,于是就产生了其他的造字法。20世纪初,孙诒让(1905)曾提到过汉字发展的三个阶段:“其初制比如今所传巴比伦、埃及古时刻文,画成其物,全如作绘”为“原始象形字”;之后发展成似一般甲骨文那般经过简化省略的字;最终发展成像篆书那般有别于图画的“后定象形字”。与孙诒让提出的三个阶段“象形字”概念不同的是,自沈兼士、张世禄、唐兰以来的学者,大都是从“六书”的角度研究汉字。在象形的基础上,借助经验、联系,产生了指事字、会意字、假借字、形声字和转注字,即汉字的“六书”。其中的假借和转注属于用字法的范畴,只有象形、指事、会意与形声属于造字法,即我们通常说的“四体二用”。
通过考察《说文解字》中象形字、指事字、会意字和形声字,可以得知,它们之中均有明显的构字理据,而绝大多数的构字理据又显示了汉字所特有的空间性特质。
象形,即用描摹的方法来表达实物,常用于表示一般常见实物。如“日”:“日,实也,太阳之精不亏”;“月”:“月,阙也,大阴之精”。“日”呈圆形,“月”呈半圆形,缘于月有阴晴圆缺之变化,缺多而圆少。这类字的构字理据是象形性的,其字形高度概括并突出了事物的主要特征,即外在的形状。指事字,即用象征性的符号或在象形字的基础上,加上指示性的符号来表示的汉字,常用于表示抽象概念。如“末”,在“木”的顶端加一横,以形表意,表示“树之梢”的意思。形声字,即将表示意义的符号与表示声音的符号组合在一起所表示的新汉字。如“唱”,道也,从口昌声。形声字的造字功能极强,据相关统计,在甲骨文字里,形声字只占2%,到了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中,其所占比例达82%,而清代康熙年间编撰的《康熙字典》,形声字占90%。(郭康松,2003)
以上便是最为常用的四种汉字造字法,归根结底,这四种造字法都离不开形,它们都是在象形的基础上,展开新的联想与抽象的。洪堡特曾提出,“语言从精神出发,再反作用于精神,这是我们要考察的全部过程”(姚小平,1995:145)。汉字中无处不在的形,源于汉民族关注事物长宽高及具体的形态特征,擅长具象思维与整体思维。在观察、理解和感知事物的过程中,首先以事物的外在形态为出发点,这一具象思维始终存在于汉民族的思想中,表现在文字方面就是汉字作为方块字,在其造字之初便关注形态特征,体现了其空间性特质。
(二)结构
汉字的结构首先可分为独体与合体两大类。独体字由笔画直接构成,也就是只有笔画与整字两级结构单位。合体字由笔画、偏旁和整字构成,有三级结构单位。研究汉语结构,主要是研究各组成部分的结构关系。介于笔画与整字之间的偏旁,处于合体字的上、下、左、右、内、外或一角。对于偏旁在汉字结构中的研究,李大遂(1993/2006)曾认为汉字偏旁结构关系有内外之分,其中,外部结构关系,即偏旁之间纯粹形体上的组合关系,是显性的,大体可分为四类:左右结构(如:汉、灯、明)、上下结构(如:字、忘、炎)、内外结构(如:国、问、风)和嵌插结构(如:裹、器、街);内部结构关系指偏旁之间在表字音、字义方面的配合关系,是隐性的。本文暂且讨论汉字独体字与合体字中偏旁的外部结构关系,并各取一例进行分析。
1.独体
“川”为象形字,在《说文》中的释义为“贯穿通流水也”。单从现在的字形上看,一“丿”两“丨”形象地描绘了水流自上而下、源源不断的形态。然而,并不是所有水流都能称为“川”,有的是江,有的是河,还有的是泉。溯其源,“川”在甲骨文中的形态为,两边的两条实线表示的是岩壁耸立的两岸,中间的一条虚线便是湍急的水流。造字的本义,便是山谷之间,由山涧、溪流汇成的湍急的水流。而在这之中,无不体现着空间概念:两山之间,或是山谷,便是由山顶到山地的高低之分,我们可以在此看到平面1,如图1所示。
图1:
图2:
2.上下结构
“忍”为形声字,《说文》指出:“能也,从心刃声”。心上有一把刃,即一把刀插在心上,这也体现了此类汉字的空间性特质。纵观含“心”的汉字,我们发现,几乎所有的汉字都将心放在了下部,或者内部。例如:
必 忈 忌 忍 忐 忑 忘 志 忎 忒 応 忢 忞 忠 忥 忽忩 忿 态 念 怂 怎 怘 思 怷 怒 怠 怤 怱 怣 急 总 怼怨 怹 怸 恷 恁 恏 恝 恧 恕 恋 恖 恐 恩 恙 恚 息 恳恴 恣 恶 恵 悘 悫 悊 悐 悆 悤 悠 悥 恿 悉 患 您 悬悪 悡 惎 惣 恶 惄 惢 惌 惑 惠 悹 惉 惁 惫 惒 悳 惖惹 惩 惥 惪 愁 惷 愍 愆 感 慈 愂 愗 愈 愚 想 意 愙爱 慐 态 愿 慇 愬 慝 愳 愸 愻 悫 慂 慁 憇 悫 慜 慧怂 慭 虑 慸 憋 憅 慗 慿 憄 憨 慦 慰 憃 慹 憙 憝 憗憼 憩 憌 惫 憖 憠 憥 憵 懑 懃 恳 懋 懕 懖 懘 懑 懬怼 惩 懯 悬 戁 恋 戅 戆 戇
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心不放在左边、右边或是下边?这和汉民族认知事物的方式有关。汉语中常常会出现这样的表达方式:“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义为重视这件事)“把你放在心尖上”(义为重视你)。心作为人体最重要的器官之一,而心理活动又是人类所特有的,人们往往从心出发去感受、认知这个世界,体现在汉字中便是以“心”为基础,这也体现了汉字的空间性特质。
3.左右结构
“林”为会意字,“平土有丛木曰林”,即树木丛生,表示树木在同一地平面上左右相伴,向上生长。两个“木”并排而立,并不似“炎”(笔者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并没有找到“炏”,但据资料显示,古同“炎”),上下而生。究其原因,是汉民族把事物的空间概念投射到汉字之中。
4.内外结构
“囚”为会意字,“系也,从人在口中”。国字框在外围形成一个封闭的空间,而“人”在这一空间中则表示囚禁、关押的意思。
5.嵌插结构
“器”为会意字,“皿也,象器之口,犬所以守之”。器物很多,所以需要犬来看守。犬一而口多,四个口各占一方,中间为看守的犬,既表明了汉字结构的对称性,也体现了其空间性特质。
上述五个例子,对各个结构的汉字进行了较为详细的分析,除了汉字笔画及偏旁之间的空间位置结构,更是从释义出发加以说明。此外,需要指出的是,并不是所有的汉字都可以追溯其造字或结构理据。一切事物都处于变化发展之中,汉字也并非一成不变。从最初的甲骨文到目前的现代汉语通用字,汉字经历了甲骨文、金文、篆文、隶书、楷书、行书、草书和简化字的发展阶段,而在隶变、楷化、简化的过程中,汉字的变化较大。齐元涛、符渝(2006)曾指出,由于字形变化、意义变化等原因,汉字的构造意图无法通过字形获得,而后人们又会采取一定的方式重构汉字理据。邢霞(2002)在比较《说文解字》与《现代汉语词典》后所统计的数据显示,约40%的字其本义仍在使用或主要用本义;约20%的字,其意义有所转移或引申;约19%的字,意义已基本体现不出;约6%的字,字形在合并;约15%的字,是后起字。所以,上述五例的分析方法并不能囊括全部汉字。但是单从结构上看,汉字里各个结构,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一里一外、镶嵌半包等,本就是表示空间概念的。
本文试图通过计量分析,证明汉字在字形上存在空间性特质。在计量分析的过程中,语料全部来自于《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以下简称《现汉》)。相对于语料库语料而言,《现汉》所收入的词条更具有普遍性、稳定性和规范性。在具体的分类统计中,汉字分成了以下几大类:独体、上下结构、左右结构、内外结构和嵌插结构。
通过对《现汉》所有汉字的结构分类、统计,可以得到汉字中各种结构的数量如表1和图3所示:
表1:
图3:
在《现汉》中,合体字的数量占绝对优势,为9314个,占全部汉字的96%。而在合体字中,左右结构的汉字最多,达到5718个,占所有汉字的59%;上下结构仅次其后,1892个,占19%;内外结构和嵌插结构分别为1183个和521个,占汉字的12%和6%。数量最少的要数独体字426个,仅占所有汉字的4%。
“凡天之文,地之义,人之纪,分则得其专,合则得其和。分也者,道之条理也。合也者,道之统会也”(戴震,1980)。在分析汉字的过程中,独体字是分,各种结构的合体字是合。独体字多由象形或指事构造而成。前文已经叙述过,象形是描摹实物的造字方法。凡是实物,便存在于空间之中,一般关注其主要特征:大小、数量、形状等。指事在象形的基础上增加指示性符号,虽多用于表示抽象事物,但象形的基础与指事性的符号仍能让我们找到其空间性特质的痕迹。合体字中,汉民族用表示空间概念的词“上下、左右、内外、嵌插”等来表示汉字的结构,本就体现着汉字构形的空间性特质。其中,各个结构所占比例的不同又源于汉民族独特的观察、感知和理解世界的方式。上下、左右都是最基本的方位词,都能从最直接的身体经验中获得。然而,左右结构的汉字占了全部汉字的一半以上,上下结构、内外结构却只占19%、12%。至今鲜有相关文献说明这一问题,因此我们大胆假设,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和汉民族自身对高度的感知与对围度(此处指平面上的各个方位,如:前、后、左、右、远、近等)的感知密不可分。以建筑为例,《易》曰:“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可见,在原始社会,人类从自身出发,对高度的感知只能通过大自然获得。据甲骨文记载,早在西周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庙、宫、室、寝等建筑,但这些建筑多为少数人拥有,此类可用高度感知的建筑仍不为广大民众所熟悉。历朝历代,大抵都是如此,并且在现代社会中,仍有许多地区的房屋是独层的。汉民族对围度的感知要远远广于对高度的感知,表现在汉字上,就是左右结构的汉字要远远多于上下结构。当然,关于这一点,更深入的研究仍有待开展。
语言是人类表达世界的方式。汉民族擅长整体思维与具象思维,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偏重于空间,因此形成了汉语的空间性特质。本文聚焦汉字,通过阐述和讨论,可以得知,不论是从汉字字形的构字理据这一历时角度,还是从汉字字形结构计量分析这一共时视角,汉字字形的空间性特质都十分明显。基于汉字中左右结构的字所占比例较大这一现象,本文认为这与汉民族对世界的认知方式有关,因此,提出汉民族对前后左右围度的感知,要远远多于对高低、内外的感知这一假设。当然,关于这一点,更深入的研究仍有待开展。另外,本文的计量分析是人工统计,在汉字个数上难免会有细微偏差;在划分各个结构时,其标准存在主观性因素。若有不当之处,请予以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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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逸娇浙江宁波宁波大学外语学院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