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聂洪辉
据《深圳新生代农民工生存状况调查报告》显示,新生代农民工的创业意识较强,有38.2%的人希望在未来一年中能够创业当老板,55.9%的人希望获得创业知识的培训。[1]然而,学界有关农民工创业的研究却大多立足于农民工返乡创业,而常常忽略了农民工尤其是新生代农民工的城市创业。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中创业成功者人数目前还没有相关研究进行过统计,不管这些人如何的少(笔者在江西和湖南的调查显示这部分农民工群体数量较少),却预示着农民工城市适应和融入的另一种可能。那么,这些人在城市中创业成功的因素是什么?其创业成功的内在机制又是怎么样的?对这些问题的解答有利于拓展目前新生代农民工创业的研究,也有利于深化新生代农民工城市适应的研究,同时还能够为新生代农民工城市融入政策的制定提供参考。
本研究以社会资本理论为视角,对三个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创业成功的案例进行探讨,试图回答以上问题。笔者界定新生代农民工创业成功的标准是其在城市成了雇主,在城市中有自己的房产和企业(或公司)。与雇主相对应的概念是他雇和自雇,他雇是指就业,自雇主要发生于创业的早期或雏形阶段。同时,笔者认为,虽然有学者将新生代农民工的城市适应分为经济适应、文化适应和社会适应,但这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分类,城市适应的实际过程往往是以上几个过程的同步,且很难进行区分。新生代农民工如果在城市中创业成功本身也就意味着这几种适应的同时发生,也即,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创业的成功本身就意味着其城市适应的成功。
有关农民工创业的过往研究主要集中于新生代农民工的返乡创业,而鲜有研究者关注这一群体的城市创业。在社会调查基础上,笔者认为社会资本理论对新生代农民工创业有较强的解释力,因此,拟采用社会资本理论作为本文的理论框架,对三个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创业案例进行分析。
有关新生代农民工创业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农民工返乡创业的原因和特征分析。如刘光明等认为新生代农民工返乡创业的原因是创业成功的预期、内地政策的吸引、照顾家庭的需要、沿海产业的梯度转移等。[2]第二,农民工返乡创业的难点分析。研究者主要指出了新生代农民工创业的新特征和发展性障碍,[3]比如,创业所需资金匮乏、内地融资政策缺失、新生代农民工整体素质偏低等。第三,农民工返乡创业的功能分析。如有学者认为新生代农民工创业可以促进内地城市化进程和经济发展,提高农村现代化水平。[4]第四,农民工返乡创业的内在机制分析。如江立华等认为新生代农民工返乡创业的主要动力在于经济效益、稳定生活预期和体面生活形式的追求,三者相互作用形成“三位一体”的创业内在机制,在这种模式的内部则是传统文化与现代思想的不同组合。[5]此外,还有少数研究认为,新生代农民工创业具有地域牲,创业不一定要返乡,文化程度越低越有可能返乡创业,有技术懂管理的则愿意留在城市创业,不同务工地和不同职业也会影响新生代农民工创业地的选择。[6]
在农民工就业方面,研究者非常重视社会网络对农民工就业的作用。在格兰诺维特提出“弱关系”对就业的作用后,边燕杰通过对中国农民工就业的研究提出了“强关系”假设,认为与西方人找工作的方式不同,中国人找工作依赖的是强关系。当然,也有人认为这二者并不矛盾只是侧重点不一样。格兰诺维特侧重的是,同质性的强关系提供的是同质性信息,弱关系可以提供异质性信息。所以,从获得信息找到工作方面来说,“弱关系”可以提供更充分的信息以提升帮助就业的效果。边燕杰研究显示的是,在中国文化中人们更易相信熟人,强关系提供帮助的可能性比弱关系提供帮助的可能性要大很多。在农民工就业方面,一系列的研究证明了边燕杰“强关系”假设对农民工就业有较强解释力。李培林通过对济南农民工的调查发现,32.8%的农民工迁入济南的信息来自同乡或朋友,30.8%的农民工的就业信息来源于亲属或朋友,12.5%的农民工的就业信息来源于本村的亲属和朋友,只有4.9%的农民工的就业信息是从报纸广播电视等渠道获取的。[7]近年来也有少数研究指出,社会网络的再建构对农民工由“他雇”变成“自我雇佣”或“雇主”的转变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8]农民工在城市中再建构社会网,可以与城市人发生良性互动,扩大资源获取渠道,从而捕捉机会。
总体而言,通过以上梳理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有关此问题域的清晰研究图景,也即,围绕着农民工创业的研究已经不仅仅是关注新生代农民工返乡创业,而是将研究点扩大到创业地域的选择及影响因素分析,在城市中构建社会网络获得资源的途径。这些研究对本文关注的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创业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根据学者的研究,社会资本可分为微观层次的个体网络资源和宏观层次的群体规范、制度和信任。格兰诺维特和林南提出个人的社会网络与拥有的社会资源呈正比关系,社会资本就是人们通过社会关系网络所能获得的各种资源,包括权力、资金、信息和情感支持及合作等。[9]布迪厄则将社会资本定义为,个人通过体制化的社会关系网络所能获得的实际与潜在资源的集合,个人社会资本量取决于个人所占资源的多少和网络规模。科尔曼从宏观层次界定了社会资本,认为社会资本是组织或群体中的网络规范和信任及制度。[10]一般而言,微观的社会资本对实现情感性和工具性目的有帮助,宏观的社会资本对民主政治、经济发展和社会管理有助益。当然,网络资源也要被个人有效调动起来,不是所有的网络资源都会自动为个体发挥作用,从社会网络中获取资源也是一种能力。因此,菠茨认为,社会资本是个体通过在网络中获取稀有资源的能力,获取能力不是个人所固有,而是与他人的关系中包含着的一种资产。[11]
为了与本土的“关系”概念相对接,一些学者讨论了社会资本与中国关系文化中“关系”之间的区别与联系。如吴海林认为,普特南、布迪厄、科尔曼和林南的社会资本实际上是嵌入在社会关系中的,离开了关系,社会资本概念就没有意义,社会资本的建立就是关系的达成与维系。[12]在他看来,西方的人际交往也不完全是理性的,不掺杂一点感情,因为是人就会有感情,人也有非理性的一面,人际关系不能排除建立私人交情的可能性。只是这种私人感情受规则约束,在公共领域常常受到规范,也自然很少产生中国社会所谓的为人情所累的现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国内一些学者从感情维系的角度将中国人的“关系”与社会资本打通了。如翟学伟详细比较了社会资本与中国语境中“关系”的区别与联系,认为中国人的关系更多地用来表示庇护、权力运作、结构之间的权宜和人情式交往等,而社会资本则是一种有着明确边界、结构性与制度性的资源控制与交换,具有社会与制度性特征。但他也承认,就社会网络而言,二者还是可以相互转化的。[13]边燕杰曾用关系社会资本来描述中国关系文化下的社会资本,试图与西方学者的社会资本适度区别开来。通过对企业生命周期的三种情况即企业创立、面对生存危机和巩固市场地位的探讨,边燕杰认为,如果用一般社会资本解释,在西方,大多是具有弱连带和结构洞稀疏的人更有创业的优势。而在中国关系文化中,创业是一种人情交换,根据的是人情交换原则,创业者和支持者同属于一个关系网。在面对经营风险时,那些能及时准确地得到信息,拥有较多关系社会资本的企业更有可能渡过危机。在巩固市场地位方面,如果企业与其他企业建立的人际关系亲情程度和互惠义务高,那么就有可能长期占据市场的有利地位。[14]总之,边燕杰所提出的“关系社会资本”仍主要侧重于中国关系文化中的感情、人情与面子、回报等内容。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学者们的共识是,社会资本与中国的关系有重合之处,但中国语境中的关系有非正式、非制度化特征,特别是在制度非常模糊和不确定时,中国社会的关系所发挥的作用就越大。但无论如何,笔者认为,社会资本并不排斥感情维度,在管理学上西蒙对此提出过有限理性的概念,人们在达到功利性目标的时候,也难以排除感性因素的作用。只是在正式制度占主体的语境下,感情因素较为隐蔽,比如,在西方一个人没有在公开场合表达种族歧视,并不能说明他就不是种族歧视者,只是在公开场合表达其立场会遭受谴责、抵制或处罚。笔者借用边燕杰的关系社会资本概念,作为本研究的理论框架,并将中国语境下的除去非正当、不合法构建的“关系”外,那些情感与制度规定之间的模糊地带仍然纳入社会资本的范畴。同时,本文还将根据新生代农民工关系的来源——先赋性关系和自致性关系的不同,将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创业过程中发挥作用的关系社会资本分为继承型社会资本、发展型社会资本和移植型社会资本三类,并以此为基础揭示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创业成功的内在机制(见下图)。这个图的意思就是,当一个人依靠三种关系社会资本的一种到城市创业,在成功后会成为他关系网络中的资源,然后又会被其在农村的亲朋好友所动用,或创业成功者主动将资源惠及关系网络中的其他人,后者又会利用这其中一种或几种社会资本在进行城市创业和城市适应。
整个农民工群体城市创业和适应的机制可以用下图来表示:
新生代农民工为了在城市扎根并更好地适应城市,在城市创业过程中会根据自身条件,要么借用已有关系网络(继承型社会资本),要么努力构建有利于自己的关系网络(发展型社会资本),要么直接采借已经在城市成功创业的先赋性关系(移植型社会资本),来为自己的城市创业和城市适应提供支撑。
社会学中有先赋性关系和自致性关系两类,本文的继承性关系主要立足于社会网络的继承,当然也不排除在原有继承性关系上的自我加强与建构。而所谓继承型社会资本既指继承了父辈的关系,也指在父辈城市创业基础上获得了更大的成功。与西方国家不同,在中国文化中,家庭上一代建构起来的关系常常可以被下一代或下几代所继承,即所谓的“世交”。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创业最经常用的就是继承型社会资本。
江西上饶的黄老板是一个利用继承型社会资本在城市创业成功的典型。上世纪80年代初,他父亲在福建一个小菜场做手秤,自产自销从小到大的各种手秤。黄老板初中毕业后,就跟他父亲到福建学做手秤。随着时间推移和技术更新,很多小摊贩改用电子秤,大大小小的手秤和磅秤被逐渐更新换代。黄老板就跟他父亲学着卖电子秤。后来黄老板发现卖电子秤以后,电子秤坏了客户还会找他修理,他就开始学习维修电子秤。现在,他已经不卖手秤了,用店面开了一家电子秤店,店中有一般小摊贩卖东西用的电子秤,也有称汽车载重的地磅,从大到小各种各样的“秤”都有,从销售到售后提供一条龙服务。创业成功的他在上饶市区买了房子和店面,开了一家分店,在农村老家还建了别墅。各店都雇佣了财会人员和办公室人员,其中不乏大学生,两个店共有负责维修电子秤的专业人员5名。笔者访谈了黄老板和他的父亲。在谈到黄老板城市创业成功的原因时,黄老板父亲说:
“我们广丰(上饶市下辖的县)啊,人多地少,在家就会穷,好多人都要外地做些事啊,我呢好早就出去找活干了,我学过做秤就做秤了啊,在那(福建——笔者注)菜场租了个门面边做边卖。他小的时候没有人管啊,读书不好,原来想要他混个初中毕业,再参军啊,他不愿读书,就跟我做小生意了,我那个时候啊也缺帮手,就叫他来了,这样在身边也好管,不要学坏了。啊,没想到,他还蛮灵活的,人缘好,跟人打交道一混熟,人家也喜欢和他玩,蛮会来事(笑),就这样,找的人多,电子秤生意是他做起来的。”
黄老板自己是这样说的:“做生意嘛,难做呢,要兄弟们罩着,早些年头都是我爸的朋友帮着,后来我也有自己的朋友,慢慢就搞出来了。不过,大家捧你,你还要做的好。”
从他所在村的干部口中得知,他卖电子秤起家确实得益于他父亲的老顾客。他父亲多年积累下来的老顾客在由手秤换成电子秤时,一般都会照顾他的生意。现在有些生意伙伴还会走动,遇到喜事各家都会相互送礼。黄老板的弟弟现在在广丰开烟花厂,看似转行了,但也是他父亲在卖手秤时认识的卖烟花的老板介绍入行的。
金耀基在论述中国的人情关系时,认为中国的人情不但普遍存在于个人的意识层面,还外在于个人意识层面,并对社会(人际)关系具有拘束力。[15](P61)人们通过经济上的往来常常也会产生交情,在同等情况下,自然会考虑与照顾有交情的人的生意。巩固老关系,扩展新关系,从而一直抢占市场先机,这也与边燕杰的企业利用关系社会资本巩固市场地位的研究结论具有一致性。
学者吴愈晓曾经研究过1978到1996年间农村精英的代际传承机制。他发现,在改革开放后期,解放前的经济精英与解放后的政治经济精英的后代在非农道路上的分野主要取决于家庭背景或精英文化的影响。[16]解放前的经济精英的后代大多在经济上较为成功,这与其家庭文化因素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体现了文化传承的隐秘力量。新生代农民工就是在这种继承关系的基础上,不断地巩固、构建和发展出新的关系,在父辈创业基础上创业成功的。
所谓发展型社会资本是指,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打工,慢慢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城市构建了自己的关系,并凭借这种后来建构的自致性关系获得了创业成功。之所以叫发展型社会资本,是因为这种社会资本是新生代农民工自己在城市打拼,慢慢积累起来的。这种发展型社会资本的提升主要表现为他们的关系网从小到大,网络资源由低到高,网络位差不断增大,认识掌握资源的人的地位越来越高;他们的关系资源不是在同质性关系中不断内卷,而在是异质性关系中不断获得提升的。
20世纪90年代初,李老板初中毕业后就跟人去杭州打工,从事室内装修的油漆粉刷工作。打工五六年后感觉自己单干更挣钱,于是就自己出来揽活,当时属于自雇。结婚后带着妻子一起来到杭州,他自己在外面找活干,在郊区租了一间小门面,让妻子卖油漆。在卖油漆时,他妻子会顺便向顾客推荐自己的丈夫,要是李老板做不过来,也会推荐其他同乡,但会有部分介绍费。随着房地产市场的火爆,他们的生意越来越好,李老板也由自雇变为了雇主。现在在杭州拥有一栋十几层的楼房,开了油漆专卖店。目前,村里同一家族的人和他的一些亲戚都在他公司里干活。笔者在2014年春节期间对李老板进行了访谈。在谈到创业经历时,李老板说:
“这个东西(创业——笔者注)就是要信誉好,做人要灵活,做人好重要,你手艺好,和人家合不来有什么用?那要你说只会做人也没什么用的,只拉关系帮人做不好事是不成的,开始做尽量帮人做好,关系好了,人家下次还记得你,会请你,还帮着你介绍他亲戚朋友,有的人相信我,还会要我帮他请水电工。慢慢就好了。现在他们(他的亲戚朋友)手艺不错,就是太喜欢玩,不太注意和人处关系。有的又太老实,手艺好都承认,半天都不会放个屁(说句话)。”
在村上访谈时,笔者听到同村人讲李老板早期在杭州创业时的很多“传奇”故事。如他帮人搞油漆时会和雇主拉家常,有次遇到个学校校长,他有意便宜了很多,最后那校长帮他解决了小孩在杭州的上学问题。还有一次帮一个人做工时,听说那个人孩子找工作特别困难,想到某个单位工作,他竟然帮人家找到了工作!原来他曾经帮那个单位的一个领导装修过房子,从中牵线搭桥把这事给解决了。也就是说,他在帮人干活的时候,能将各个雇主的信息了解的清清楚楚,有机会就会利用起来,特别是发现有利用价值的,会在价格上给予优惠,留根线以备日后能用上。当笔者后来特意打电话核实这些“传奇”时,李老板先笑了几声,然后回答说,当时他就是想认识些朋友,日后可以受到照应,也没有什么。
介绍笔者访谈的李老板的堂哥说到他的成功时,说:“他(李老板)小时读不来书的,整天玩,不过那家伙朋友多,特别能扯,遇到石头都能说上几句,我搞不来。”村上其他人也说,李老板读书不好,还有个人直接说,他读书还比不上自己呢。也许其中有寻找点心理平衡的意味,但确实显现了李老板建构关系的能力。不过,在中国关系的建立与维持对人的成功确实特别重要。基本所有的学校教育都是说先学做人,后学做事,其中,做人除了要有品德修养外,恐怕还指要做到人情炼达和与人相处的能力。在中国通过联络关系或拉关系可以增强能量,扩展能力。[17](P87)
所谓移植型社会资本是指新生代农民工进行城市创业时主要依靠农村的先赋性关系,先赋性关系直接将其带入城市创业,而他们在城市中没有或极少建构新的网络资源,创业成功主要靠的是正式关系。项飚在研究北京“浙江村”时就提出,农民工流入城市是一种链式流动,靠的是初级关系,一个一个带入城市。[18](P27)在城市中,新生代农民工的关系呈内卷化和自成体系状态,很少向外扩展,主动建构关系的意愿不强。
王老板初中毕业后读过技校,在城市打过工,结婚后夫妻开过服装店,但都没有成功。在此期间,他姑妈在广东开超市成了老板。2002年,他在家种田父亲东拼西凑了十几万帮他在姑姑店里搭伙(入股),几年下来挣了不少。但2008年金融危机后,很多农民工离开了广东,他们就关了广东的超市,到广西南宁开超市。现在,王老板在南宁买了房买了车,自己开超市当起了老板,有一家超市资产上百万,另外在两家超市入股,股份有近70万。当笔者问王老板创业要不要建构关系时,他说:
“我们(创业)都是碰运气,不靠关系,(开超市)地段好就发财,地段不好就会亏本,平常和家乡人一起玩,和当地人接触少,太忙了。我们租别人的房子也是签合同,我们货架都是租给别人要签合同,有些推销员会拿商品过来,卖完后再和他们结账,不要垫钱,基本也没什么交往,他来交货我们有人清点,我会核对一下。来超市买东西的那么多,很多认不清的,有时搞促销也是商家搞,我们配合,我平常在楼上看监控,偶尔会下来看看。”
他父亲也对笔者说:“开小店为了留顾客可能会刻意保持一下关系,到后面,开大型超市反倒不用了,但最头疼的是管理。”
王汉生等人在研究农民工流动时指出,农村关系网络是农民工连续流动的路径网络,是他们共同流动的基础。[19]王老板在城市创业成功,主要依靠的是农村的关系,在城市中关系网并没有扩大很多。创业的行业不同,有的要与当地处理好关系,有的也不完全要构建当地的关系,也即,依赖原有的初级网络,在城市中创业时靠正式契约关系也能获得成功。通过王老板的案例,笔者认为,新生代农民工原有的初级关系对他们的城市创业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我国农民自古以来就有经商传统,四大商帮晋商、徽商、浙商、粤商就是最好的证明。有学者研究发现,就是在人民公社制度下,浙江一些地区的手工业、商业以及其他非农经营的传统也没有间断过。[16]另外,国家统计局《2013年全国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的数据显示,新生代农民工初中以下文化程度的占6.1%,初中文化程度的占60.6%,高中文化程度的占20.5%,整个文化程度虽然有所提高,[20],但从数据来看,文化水平总体还是偏低。因此,新生代农民工很难在需要高文化水平和高技术含量的行业中创业。人力资本较低的农民工(包括新生代农民工)基本只能靠社会资本创业,特别是在早期创业过程中更是如此。
本文揭示的三个农民工在城市创业成功背后的创业机制,与西方个人创业并不相同。费孝通曾经用西方人是团体格局,中国人是差序格局来形容中西方社会结构的差异。团体格局就是以社会组织为基础进行活动,西方人的关系虽然不排除感情因素,但以正式关系为主,并且上代的关系一般不会“遗传”给下一代。而差序格局则以自己为中心向外推,将人分为自己人和外人,这种关系常以情感为纽带,正式关系都会通过非正式的情感关系发生作用,上一代的关系还会被下一代或几代所继承。这些复杂的关系会因为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创业行业的不同,而在表现形式上有所差异。根据社会资本发生的作用、先赋与自致关系的不同,本文将促进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创业的社会资本分为继承型社会资本、发展型社会资本和移植型社会资本。当然,这三个案例只是理论上的划分,属于韦伯所说的理想型,在实际生活中,这三种社会资本会有很多重合之处,或者说常常是三种形式的混合搭配。正是因为中国人关系的复杂性,中国又是人情社会,关系的建构和利用就显得格外重要,因此,新生代农民工为了适应城市生活,就不得不采取各种方式利用、建构关系网络,以期扎根城市并过上体面的生活。而中国人关系的可伸缩性和弹性大等特点又为他们建构关系创造了机会和条件。正如有学者指出,在城市中的各种组织本身也会提供新型人际关系的生成途径,面对城市全新的制度安排和文化氛围,大多数农村流动人口都会去努力适应,只是适应状况的好坏可能会因个体的能力不同而有所差异。[21]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创业者就像藤蔓一样相互缠绕,匍匐在地又常被忽视地分布在城市的各个空间。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会伸出触须抓住一棵棵“大树”——城市中地位较高者,在城市实现向上生长,占据更高的发展空间。
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创业之所以要靠社会资本,特别是主动建构社会网络,与其人力资本低有重要关系。和出身于农村的大学生等群体在技术水平高的行业创业不一样,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创业主要集中在所需人力资本和知识要求均较低的行业,比如理发店、修脚店、室内装修、开超市、衣服代理商和电器代理商等。但这些行业绝大多数都需要较高的情商——和人相处的能力。这些行业内的就业对情商要求不高,但是创业要想取得一番成就,则一定要高情商。因此,通过构建关系网络提升自身社会资本就显得尤其重要。本文总结出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创业与人力资本、社会资本之间的关系框架,基本可以为他们的城市创业提供解释(见下表)。
存量低人力资本高 靠本事、靠关系或二者一起利用,可选择性高社会资本存量高 社会资本靠本事人力资本低 靠关系 无所依靠
当然,本文赞成边燕杰在研究中国人找工作利用强关系的结论,同时也认为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创业依靠的也是强关系。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本文案例中黄老板、李老板要和生意伙伴套近乎,相互送礼和人情往来,其实,这就是要把外人变成自己人,由弱关系变成强关系。费孝通认为,中国人的关系不仅取决于血缘与地缘等关系,而且还会根据功利需求具有动态特征,具有很大的伸缩性,差序格局由外向内看和由内向外看,自己和外人是变化的,通过各种关系的建构,“外人”可以变成“自己人”。[22]
笔者赞同菠茨和边燕杰将社会资本看成是行动者通过关系网络获取资源的能力的观点。在一个社会网中,资源总是有限的,人们在利用网络内的资源时也存在相互竞争,只有有能力的人才会在利用网内资源的竞争中胜出。并且,根据上文人力资本和社会资本的关系表中所显示的,二者有多种组合方式,有的人可以用社会资本,也可以靠自己本事吃饭,或者二者都可利用。在实际生活中也确实如此。有的人并不愿意或不想动用网络资源,因为在中国的环境下,找了关系,就意味着欠了别人的人情,而人情大于债。也有的人因为个人的能力问题,根本不会利用已有的关系资源,属于人们说的有关系不会用的一类。还有的人拉关系的能力特别强,在交往中会有意识地掺入人情因素,通过关系社会资本获得成功。当然,只要方式合法似乎并无不妥。随着社会转型成功,人们的关系会将逐渐正式化。既然社会资本是一种能力,而每个人的能力有高有低,有大有小,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承认,不是所有的新生代农民工都适合在城市创业,或者宽泛地说,不是所有的新生代农民工都适合创业。况且,创业作为一项风险性比较高的事情,还取决于对创业商机的把握、市场信息的撷取、对市场规律和知识的掌握等。人格心理学中的特质人格理论也认为,成就动机、归因、成就目标对人的成功也有重要影响,比如人格心理学家认为A型行为模式的人,具有竞争性、时间紧迫感,B型行为模式的人比较松驰、不急迫。[23](P141)在经济学中,熊彼特提出过企业家才能概念,他认为创业一定是由创新品质的企业家作出的,并非人人都有这种能力。因此,本文认为,不能盲目鼓励新生代农民工创业。政府目前要做的就是提供公平、优质的创业环境,不管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还是农村创业,都应该赋予他们享有其他群体创业的优惠政策,处于同等竞争水平之上,使那些有能力创业的新生代农民工能够脱颖而出,没有能力创业的通过试错知难面退,去寻找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
通过上述三个案例的调查,笔者发现,创业成功的新生代农民工经营的公司和企业管理水平普遍不高,基本是家族式管理,公司壮大以后仍然是亲力亲为,这些因素限制了企业规模的扩大。并且,大多数新生代农民工创业主要还是实践摸索,不断试错,最终形成默会的知识。这与新生代农民工教育水平低,缺乏专业管理知识有重要关系。
问题是,越缺乏专业管理知识,他们越会希望在业务关系中利用社会资本。人是有感情的,西方人也是如此,在中国关系文化中更是这样。但仅仅靠利用和建构社会网络,扩大社会资本获得成功,很容易使人专注于关系网络的构建和社会资本的利用。甚至以社会资本的名义发展非正当关系,影响社会风气,阻碍社会技术进步,还影响正常的市场竞争。实际上,学者发现,社会资本在西方也存在负功能,所以,不少西方学者依据社会资本作用的不同将社会资本分为正社会资本和负社会资本两种类型。波茨具体分析了社会资本的四种负功能:排斥外来者、过度索求群体成员,限制个人自由和下降规范水准等。[24]因此,我们也要防止社会资本在中国关系文化中的负功能。一是要建立健全相关制度,规范社会关系网络的利用;二是要从根本上提高新生代农民工的人力资本,只有在创业或就业过程中人力资本与社会资本相互结合,他们才能在创业过程中有更大的选择范围。
长期以来,特别是金融危机以来,社会上有很多声音在鼓励新生代农民工返乡创业,学界也多持这种看法,实际上这一做法是功利性地利用这个群体的创业缓解金融危机后沿海城市的就业压力。因为解决新老农民工流入城市就业问题最为迫切也最为重要,大多数研究者将就业作为研究的重点,这是必须的,也是应当的。但结果造成的一个问题是,在城市创业的农民工群体容易被忽视。其实,自从改革开放以来,第一代农民工就有在城市创业成功的案例,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创业成功者也不在少数。研究这个群体的重要性在于,不但可以拓展和深化对农民工问题的认识,也为农民工融入城市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和解决方法。本研究通过揭示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创业的机制和逻辑,为新生代农民工创业的讨论做一个经验注脚。
因为人力资本较低,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创业时主要依靠社会资本。根据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利用关系网络的不同,本文将促进新生代农民工创业成功的社会资本分为继承型社会资本、发展型社会资本和移植型社会资本。这三种社会资本作用的发挥与西方一般的社会资本有所不同。比如,中国的关系是可以被继承的,形成“世交”以后,有的关系还可以被后代所传承。处在中国关系文化中的新生代农民工还会在创业过程中不断建构关系网络形成社会资本,不断地将“外人”变成“自己人”。原有的社会资本也可以为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创业作出贡献,直接将新生代农民工拉入城市创业并取得成功。当然,我们也要防止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创业中社会资本的负功能,制定相关制度严格控制关系发挥作用的范围,提高新生代农民工人力资本以扩大其在创业时的选择范围。
本文并不完全赞同李培林提出的经济层次的融入并不必然带来社会、心理和身份的融入的观点,[25]相反,认为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创业成功,在城市买车买房属于城市中上层,就应该看作是融入城市的标志。城市文化本来就是多元文化,也存在并不一定优于农村文化的市侩文化,新生代农民工的融入本身是一个全面复杂的过程,经济、社会、文化和心理的融入是一个有机过程,是不能完全分开的。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新生代农民工在文化上不适应城市文化,创业成功或者说经济上的成功几乎是不可能的。其实,只要他们认同主流城市文化,承认最核心的价值观,保留农村文化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何况农村文化也有优秀的一面。那种认为城市文化优于农村文化的观点,是文化中心主义的观点。
[1]常红.38.2%深圳新生代农民工希望未来一年创业当老板 [EB/OL]. http://news. sohu. com/20100715/n273531898.shtml.(2010 -07 -15).
[2]刘光明、宋洪远.外出劳动力回乡创业:特征、动因及其影响——对安徽、四川两省四县71位回乡创业者的案例分析[J].中国农村经济,2002(3).
[3]黄兆信、曾纪瑞、曾尔雷.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创业的职业教育初探[J].东南学术,2012(6).
[4]黄振荣、郑英隆.农民工回乡创业:我国农村工业化的内涵扩展[J].学术研究,2009(9).
[5]江立华、陈文超.返乡农民工创业的实践追求——基于六省经验资料的分析[J].社会科学研究,2011(3).
[6]郭星华、郑日强.农民工创业:留城还是返乡——对京粤两地新生代农民工创业地选择倾向的实证研究[J].中州学刊,2013(2).
[7]李培林.流动农民工的社会网络和社会地位[J].社会学研究,1996(4).
[8]曹子玮.农民工的再建构社会网与网内资源流向[J].社会学研究,2003(3).
[9]张广利.社会资本理论的几个命题的解析[J].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3).
[10]赵延东、洪岩壁.社会资本与教育获得——网络资源与社会闭合视角[J].社会学研究,2012(5).
[11]张峻豪、何家军.社会资本的重新界定及运行机制分析:一个默契性合约的解释框架[J].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6).
[12]吴海林.社会资本的感性基础探析[J].中州学刊,2007(4).
[13]翟学伟.从社会资本向“关系”的转化——中国中小企业成长的个案研究[J].开放时代,2009(6).
[14]边燕杰、张磊.论关系文化与关系社会资本[J].人文杂志,2013(1).
[15]金耀基.人际关系中人情之分析[A].中国人的心理[C].杨国枢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
[16]吴愈晓.家庭背景、体制转型与中国农村精英的代际传承(1978—1996)[J].社会学研究,2010(2).
[17]乔健.关系刍议[A].杨国枢主编.中国人的心理[C].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
[18]项飚.跨越边界的社区: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19]王汉生、刘世定、孙立平、项飚.“浙江村”:中国农民进入城市的一种独特方式[J].社会学研究,1997(1).
[20]刘铮.新生代农民工三分之一有高中及以上文化[EB/OL].http://news.xinhuanet.com/fortune/2014 -05/12/c_1110650719.htm.(2014 -05 -12).
[21]朱妍、李煜.双重脱嵌:农民工代际分化的政治经济学分析[J].社会科学,2013(11).
[22]沈毅.“差序格局”的不同阐释与再定位——“义”“利”混合之“人情”实践[J].开放时代,2007(4).
[23][美]杰瑞·伯格.人格心理学[M].陈会昌,等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4.
[24]龚虹波.论“关系”网络中的社会资本——一个中西方社会网络比较分析的视角[J].浙江社会科学,2013(12).
[25]李培林、田丰.中国农民工社会融入的代际比较[J].社会,2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