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铁“受挫”墨西哥背后

孙岩峰

1月30日，墨西哥财政部长突然宣布，之前招标的墨西哥城至克雷塔罗高铁项目将无限期搁置。这是墨西哥政府继去年11月宣布第一轮招标结果无效之后，再次将中国投标企业“忽悠”。舆论普遍认为，此举是墨西哥政府在经济困局和国内政治斗争等内外压力下的无奈之举，充分凸显包括墨西哥在内的拉美地区整体投资环境的复杂性、脆弱性和不确定性，中国企业进军拉美市场应三思而后动。

墨西哥的“多次变脸”

墨西哥涅托政府上台后，制定了庞大的国家发展计划，国家铁路客运计划是其重要部分。为打通首都与重要工商业中心克雷塔罗州的快速交通线，墨政府于2014年下半年宣布建设连接墨西哥城与克雷塔罗州首府、该国第二大城市瓜达拉哈拉的高速铁路。在去年10月16日的投标截止日，由中国铁建、中国南车及四家墨西哥当地公司组成的投标联合体成为惟一一家投标企业。根据中方设计，该项目将成为中国在海外设计、承建并完全采用中国标准和装备的首条时速300公里高铁，项目线路全长210公里，单程运行时间58分钟，预计投资43亿美元，预计日均客运量2.7万人次。作为美洲大陆上首条高铁线路，它将提供2万个直接就业岗位和4.1万个间接就业岗位，建成后将大大增加墨西哥民众的生活便利。该条线路使用中国掌握自主专利的高铁列车控制系统等核心技术，意味着中国高铁从以前的单纯建设及装备出口升级到建设、装备和标准的整体输出。不管是在工期还是报价方面，中国高铁建设企业所具备的技术优势、资金优势以及丰富的施工经验，都比竞争对手高出一大截。

正当国内媒体对此憧憬之时，事情突然发生变化。首先，德国西门子、加拿大庞巴迪、法国阿尔斯通以及日本三菱等竞争对手强烈要求墨政府给予更多时间来准备投标，在遭到墨通信和交通部拒绝后，这些潜在的竞争对手纷纷拒绝投标以示抗议。紧接着，10月下旬，墨反对派议员公开指责政府招标存在“黑幕”。随后，西方媒体给这一指控提供了丰富的“子弹”。英国 《金融时报》11月10日曝光，总统涅托有一处价值700万美元的豪宅，而住宅“恰好”与中国铁建所领衔的中标联合体中一家墨西哥公司Teya有关联。而Teya的母公司——Grupo Higa建筑集团，在涅托当墨西哥州州长期间，曾拿下过价值约6亿美元的政府建设项目。更关键的是，涅托2012年竞选总统时，该集团更是出钱出力出飞机。这种复杂的关系顿时给民众增加了无穷的“联想”。在舆论的强烈质疑下，11月7日，墨交通部长以“确保合法性和透明性”为由，宣布取消中标结果，并将第二轮投标推迟到今年1月。墨西哥当地人士分析称， “跨国公司+反对派+西方媒体的组合攻势”是迫使涅托政府让步的重要因素。

“躺着中枪”的中国企业投标联合体出于大局考虑，于今年1月14日再次参加了第二轮投标。但出乎人们意料的是，1月30日，墨财政部长突然称，由于国际油价下跌等因素，墨财政承受巨大压力，墨政府决定削减今明两年公共预算支出，无限期暂停墨西哥城至克雷塔罗州高铁项目，同时永久取消在尤卡坦半岛的另外一个铁路项目。这一退缩，不仅意味着涅托政府宏大的“大交通计划”的失利，更是中国基建企业开拓拉美的一次挫折。分析其主要原因，看上去是由于墨方的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但背后却反映的是涅托政府的执政困局。

涅托政府的“难言之隐”

2012年涅托政府上台以来，致力改革，已经推动和正在推动包括能源、电信、财税、金融、教育和农业等11大领域重大改革，尤其是能源改革，旨在打破76年国有垄断，被国内外舆论称之为“墨西哥50年来最重要改革”。而涅托本人也雄心勃勃，力图有所建树，青史留名。

但诸多改革和远大设想逐步进入实施阶段后，政治反对派和既得利益集团或是出于不愿看到涅托政府的改革取得成绩，或是担心既得利益受到压制，纷纷采取措施予以牵制。尽管执政的革命制度党为国会第一大党，但在参议院128席中只占54席，众议院500席中仅掌握212席，无法掌控国会，另外两大政党——国家行动党和民主革命党，不仅对改革态度由积极转为消极，而且逐渐成为政治阻碍。最为重要的能源改革遭遇墨最大国企墨西哥石油公司以及民族主义者反对，他们发动多次抗议示威。激进左翼的民主革命党则以此为由，号召200多万支持者签名，要求举行全国公投，逼迫政府退却。财税改革也引发工商界不满，右翼的国家行动党借机抨击政府，限制政府继续实施经济改革。拥有150万成员的教师工会公开向政府施压，要求收回教育改革方案，停止对教师进行考评。

墨西哥面临的经济困局也挫伤了民众对涅托政府的施政信心。墨西哥是拉美第二大经济体，在世界GDP排行榜中位居第14位。墨西哥经济由于受到产业结构单一、国企竞争力低下、地下经济泛滥、腐败严重等问题制约，过去30年经济年均增长仅2%左右。近年来，由于全球经济萎靡不振，国内经济陈疾难治，墨经济始终未见起色，2013年经济增长仅1.3%，2014年2.4%，远低于涅托政府预估的6%。通胀率突破上限使得高达七成的民众对经济施政不满。一段时间以来，随着油价大幅下跌，财政收入1/3依靠石油出口的墨政府更是苦不堪言，据称，墨石油收入因此减少了100亿美元，政府预算大受挤压，短期内已无能力投入资金进行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

此外，治安形势恶化也增加了民众的不满情绪。在2007～2012年卡尔德龙政府的“毒品战争”时期，约10万人死于暴力犯罪。涅托上台后，提出重点打击与普遍安抚相结合的策略，缓和了政府与几大犯罪集团的冲突，但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很难从根本上扭转安全形势。因此，在大规模凶杀案件减少的同时，走私、绑架、勒索等刑事犯罪更加猖獗。2013年以来，墨西哥绑架勒索案件暴增五倍。民众改善治安的期望日渐破灭，相反犯罪团伙气焰更为嚣张。2013年9月，43名师范学校学生，因得罪地方市长，被警察“交予”黑帮处置，最终惨遭集体屠杀，并焚尸灭迹。这一惨绝人寰的事件爆发后，民众相继爆发大规模游行示威，占领多个地方政府，焚烧州议会大楼，媒体长篇累牍抨击政府管控无力，更有拉美国家领导人称墨西哥为“失败国家”。涅托政府因此承受了巨大压力。

今年年初的民调显示，对涅托执政满意度已从执政初的55%一路下滑到30%。今年7月，墨西哥将举行中期选举，反对派已经开始加大动员，并借机展开对政府攻击，“高铁事件”扯出的腐败丑闻将是打击执政党的最好利器。面对内外交困，在此敏感节点，涅托政府采取“收缩、忍让”策略，看来也是无奈之举。

墨西哥今年年初的民调显示，对涅托总统执政的满意度已从其执政初的55%一路下滑到30%。图为2015年6月涅托访美期间，反对涅托的人士在华盛顿街头进行抗议示威。

拉美基建市场“水有多深”

在墨西哥，遭遇挫折的不仅仅是中国的“高铁项目”。1月底，墨西哥联邦环境保护署以触犯环保法规和长期欠缴罚款为由，下令位于加勒比海旅游胜地坎昆市郊的中资商城项目“坎昆龙城”停工。该项目设计投资为1.8亿美元，整个项目总面积561公顷，包括兴建722栋配套住宅和可容3000家商铺的商场与仓库的商贸区，竣工后将是中国在海外建造的第二大综合商城，仅次于“迪拜龙城”。

此次中国企业在墨西哥的遭遇不是孤立个案。近年来，中国企业（包括国企和私企），尤其是大型基建、矿业、资源能源企业大举进入拉美市场，有很多成功案例，也有相当一部分面临困境。主要原因大概有三：其一，所投资的国家经济形势恶化或政局复杂。比如，委内瑞拉和阿根廷均面临经济衰退、国际储备减少、市场供应短缺、国内反对派蠢蠢欲动，这种形势下的投资市场自然具有巨大的不确定性和风险性。这些投资如果运营不当，反而成为西方媒体炒作“中国威胁论”的材料。其二，来自部分国家国内利益集团的阻力强大。如果未能平衡各方利益，这些利益集团很容易成为怀疑、非议甚至敌视中国投资的主力。比如，中国企业投资尼加拉瓜运河项目，就面临尼加拉瓜反对派和环保组织的巨大压力，再加上西方对 “中国动机”的质疑，一个民间投资项目很容易在西方的“阴谋论”炒作下演化成中国抢占拉美战略空间的例证。其三，中国企业对当地市场估计不足，超出自身运营能力。很多企业进军拉美市场，没有将很多隐性成本计算在内，包括税收成本、劳工雇佣和解雇成本、官僚程序、安保防范成本、工时效率估算等，导致很容易出现预算时有盈利、结算时亏本很大的情况。比如，巴西税收制度极其复杂，有数十种税费，如果没有当地会计师帮助，很容易错报漏报，成为税务机关打击对象。

因此，“墨西哥高铁案例”再次给中国企业、尤其是大型基建企业快马加鞭进入拉美市场一个重要提醒：拉美市场广大，资源丰富，潜力巨大，但越是美好越要谨慎。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拉美所所长助理、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