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的早餐

李汉荣

脆弱

一

风折走了五月的全部花朵

目睹残忍的凋零，我究竟能做点什么

我只能绕过满地落红不去踩踏

保持鞋底的清白和怜悯

直至风拽起我的风衣

勒令我单薄的身影

勾画出它蛮横的轮廓

我只能背风而行

躲避迎面抽来的风的鞭子

行走在暴风里

我究竟能做点什么

二

行走在暴风里，我不能制止风

我无法改变风力、风速和风的方向

我无法打断或校正风的口哨

使之变得温和、悦耳

我无法为折断的树木

嫁接柔韧的骨头

我无法把撕碎的云彩重新聚拢

重新布置在母亲荒凉的头顶

甚至，几粒沙子吹进了眼睛

我也无法把它揉出去

我只能靠眼泪默默清洗

三

行走在暴风里，我究竟能做点什么

我其实没有做什么

也许我最该做的

是躲进没有风的角落

可是当龙卷风刮来

我没有找到这样的角落

也许我应该躲进爱人的怀抱

可是爱人也在风的推搡里尖叫

四

行走在暴风里，我才知道

生命是如此脆弱

连上帝也是如此脆弱

教堂的尖顶

也被粗暴的宇宙几巴掌打断

碎成废墟的瓦砾

五

风停了，我脱下了已被撕成碎片的风衣

我准备把它折叠起来收藏

像战场归来的二战老兵

收藏一面布满弹洞和痛苦的破旗

以后，我要取出这一叠碎布

取出这哽咽得不成句子的残诗

为儿孙们讲述风中行走的经历

讲一个幸免于难的幸运的人的不幸的内心生活

讲他背风而行的狼狈

讲他用泪水清洗眼睛的孤独和辛酸

讲他在最该坚强的时候

却难以摆脱的脆弱

哲学家的早餐

一个面包之后，再削一个苹果

概念之皮渐渐剥离

存在的本质显现

它的小剂量的甜，来自这

无味的宇宙

而时间的荒山

有几根枝头

悬着经验之果？

月球上没有逻辑

但它并没有做反逻辑运行

火星上没有梦境

但它更像是一个被谁梦见的梦境

北斗星没有语言

却透支了一切沉思者的全部语言

宇宙或许不懂哲学

也不研究哲学

而所有的哲学都在研究宇宙

围绕一个不存在的本源

振振有词或胡说八道

窗外飞过的那只白鸟

它之必然要在此刻出现

与庄子之前或者更早的年代有关

数百万年前的那次迁徙

预定了今天的路线

使你的思维转弯

从哲学

转到哲学背面的鸟类学

不能浪费时间了

转回来吧

抓紧进餐

一杯牛奶是必不可少的

你端着奶，走过书架

走过老子、庄子、孔子、张载、王阳明们

走过柏拉图、黑格尔、康德、海德格尔们

拉开铝合金窗

伏在时代僵硬的窗口

你望向远山

你看见，高高的山上

一群牛也在眺望

它们透过城市巍峨的碉堡

它们看见了许多喝奶的人

但没有看见哲学

此时，你的桌子上

静静地坐着

一只

空空的杯子

朗诵

河流不再朗诵祖先的歌谣

不再朗诵折叠在两个波浪之间的父亲们的 蓝色倒影

河流朗诵着工业的胡言乱语和浑浊脏话

原野不再朗诵母亲的回声

不再朗诵月夜里露水静静铺展的意境

原野朗诵着高速路狂奔的车轮和时代的尖叫

山泉不再朗诵童话，它早已哑口无言

瀑布不再朗诵杰作，它早已没了灵感

李白的浪漫豪情已经绝版

星空不再朗诵彼岸的寓言，它朗诵飞来飞 去的各国间谍卫星

鸟儿不再朗诵白云的来信，它朗诵越来越 厚的雾霾和二氧化碳

教堂里朗诵的是盗版的经书

我们已不再朗诵诗篇

我们朗诵成功学和投机学

朗诵股市和楼市的行情以及婚姻价格的涨幅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望着失眠的月亮，我们终于听见

有一个声音，在朗诵内心的荒凉和孤单

故乡的玉米

那天黄昏，在故乡的山坡

我看见一个老人背着一大筐玉米走下来

夕阳的余光斜斜地打在玉米上，打在他的 身上

那一刻，老人和玉米，差一点都被浇铸成 黄金

我走近他，看见老人脸上的沟壑

流淌着几千年的烈日和泥石流

故乡的玉米将卖给远方一家著名的酒厂

据说滴滴香浓，占去天下一半酒香

我看见，远方的酒窖里，发酵着

故乡的玉米、老人身上的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