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转千回终是梦——新移民作家张翎小说的“离散”书写

2015-03-02 08:01刘桂茹
关键词:张翎越界北美

刘桂茹

(福建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福建 福州350001)

20 世纪以来,北美华文文学经历了三个重要的发展阶段:一是20 世纪20 年代前后,庚子赔款把一大批中国学子送出国门,青年知识分子怀着报国心志与理想学习西方文化,并以此来观照中国传统文化,如胡适、陈衡哲、康白情等人,他们在北美期间的创作开启了北美华文文学的新篇章。二是20 世纪60 年代前后,以台湾作家群为代表的留学生因不满台湾的政治与经济环境,开始了继父辈“政治放逐”之后的“自我放逐”,如白先勇、聂华苓、陈若曦等人,他们留学北美笔耕不辍,开创了北美华文文学的高潮。三是20 世纪80 年代以后,以中国大陆新移民为主的华文作家群摆脱了几代移民的生存苦难和孤独失意,致力于对东西方文化的思考和人性的探索,如严歌苓、少君、张翎等人,他们在北美华文文坛显出了更强大的实力。20 世纪以来不同时期进入北美的华人移民,背负着各自的历史命运和文化命题,不仅形成了北美华人移民不同的生存状态和文化心态,而且也形成了北美华文文学不同的写作群落和文化关注点。

“新移民作家群”是指20 世纪80 年代以来由中国大陆赴北美,主要以留学方式开始其旅美生涯,继而定居北美的年轻作家群,他们中已涌现了一批卓有实绩的作家,包括严歌苓、查建英、严力、少君、阎真、张翎等。与20 世纪60 年代由台湾移民美国的聂华苓、白先勇、於梨华、陈若曦等人常常涉及的“怀乡”“漂泊”主题不同的是,“新移民作家群由于移民动机、生存状态和文化立场等方面的改变,已经把文学的主题呈现转向了对东西方文化碰撞的思考、对双重边缘语境中移民群体生存和个人情感的关注。这批新移民作家文化程度较高,一般都能较快融入北美的主流社会,没有前几代移民的物质生活困顿和失根感伤”[1]130。于是,在双重经验与越界书写的实践中,严歌苓、於梨华、陈谦、张翎等人的小说立足于移民群体的精神苦难与放逐体验。此一阶段的小说主题呈现为对移民离散族群的情感观照与普遍人性的追问。

所谓“离散”,是指“与自己的出生地的隔离感被持续不断的与故土的联系所抵消。(这种联系)使得漂泊的人们能够将自己置放于亲属的秩序之中”[2]94。离散者长期漂泊他乡或走失家园,但他们又与故国的文化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自19 世纪西方殖民主义以降,移民、流亡、散居、留学等等原因造成了大量的人口迁徙。无论是被迫放逐还是自我放逐,这种放逐的经历以及由此引发的漂泊乡愁和故国回望,成了现代性想象里一个重要的历史与文化命题。因为“离散族裔”被迫出入于多元文化之间,“离散”在当今的语境下,相比早期涉及放逐与大规模族群被迫搬迁的悲苦情境来说,或许在某个层面上,也使离散族裔拥有更宽广和多元的视角,因而得以重新参与文化的传承、改造和颠覆[3]72-73。因此“离散”一词原本专指流亡海外的犹太人,现在则泛指一切散居在他国的人群,并逐渐成为文化批评和后殖民研究的一个重要批评范畴与视角。

20 世纪90 年代以来,“离散”频频出现在后殖民批评家和文化批评家的论著中,如斯图亚特·霍尔的《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霍米·巴巴的《文化的定位》、詹姆斯·克利福德的《21 世纪末的旅行与翻译》等等。依斯图亚特·霍尔的看法:“我们先不要把身份看作已经完成的、然后又由新的文化实践加以再现的事实,而应该把身份视作一种‘生产’,它永不完结,永远处于过程之中,而且总是在内部而非在外部构成的再现”[4]208。也即是说,离散族群的文化身份不是单一的,而是有差异的、变化的。赛义德在《流亡的反思》中也说过,离散是强加于个人与故乡以及自我与其真正的家园之间的不可弥合的裂痕,离散存在于一个中间位置,它既不完全在新的系统一边也没有完全摆脱旧的系统,离散者是一位在更广阔的领域里的穿梭者。正是受到了赛义德等后殖民理论家的启发,一大批远离祖国流落异乡的第三世界知识分子也从自己的离散经历中汲取了丰富的写作资源,从而使得离散写作在全球化的时代方兴未艾,而关于“离散写作”的研究更是越来越成为很多文学研究者聚焦的课题。

离散作家身处本土与异质文化矛盾的巨大漩涡中心,他们无论如何也难以割断与母体文化或早年生活栖居地的精神脐带,因此形成的巨大心理投影覆盖了他们心灵的最隐秘处。一方面他们自身无法也不可能完全融入当地社会与文化,另一方面对故土文化也满怀“爱恨交织”的复杂情绪,双重的精神折磨使他们产生出巨大的精神“反弹力”——他们试图从两扇巨大的文化磨盘的折磨中解脱出来,从而超越文化的藩篱,使自己的精神飞升。他们将这种尝试表现于作品之中,便形成了震撼人心的巨大艺术张力。以此出发,离散作家更关心“超文化”的人类的共同命运与内在“人性”,这直接导致了他们作品中叙事时间与叙事空间的“超然性”。

离散写作往往既超脱本民族固定的传统模式,同时又对这些文化记忆挥之不去,因此出现在他们作品中的描写往往就是一种双重离散空间的双重经验书写。对于北美华文新移民作家来说,他们的文学素养大多形成于中国,作为移民个体的疏离感又让他们常常回望故国。既离开了原有社会的塑造,又与西方他者保持距离,这种特殊的位置一方面加深了新移民作家群体的边缘性,另一方面也使他们的越界书写有了更宽广的空间。

能够自觉地从家国之外的空间出发,在历史与当下、中国与北美之间书写离散移民群体的情感历程与身份认同,开创独具特色的“中国想象”的作家,是近年来颇引人关注的新移民小说家张翎。张翎,1986 年赴加拿大留学,1988 年获加拿大卡尔加利大学英国文学硕士,1993 年获美国辛辛那提大学听力康复学硕士,尔后成为多伦多一家医院听力诊所的主管。张翎80 年代开始执笔小说创作,她的小说在海外主要发表在《明报》《世界日报》上,在国内主要发表在《收获》《十月》等刊物上,首部长篇《望月》出手不凡,之后的中篇有《江南篇》《寻》《丁香街》《花事了》《梦里不知身是客》等,短篇则有《警探理查逊》《团圆》《盲约》《女人四十》《遭遇撒米娜》等,《交错的彼岸》是她的第2 部长篇,也是她厚积薄发的又一个里程碑之作。

王德威在《想像中国的方法》中曾说:小说之类的叙事文体,“往往是我们想像、叙述‘中国’的开端”,“小说不建构中国,小说虚构中国”[5]1-2。这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其经典著作《想象的共同体》一书中所说“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异曲同工。也许漂泊和流浪异乡的经历使得安德森对于“民族”这样的想象形式有着更深刻的体会。而对于任何离散者而言,这种共同体的建构更是一种想象的结果。就北美华文文学的发展历程来看,移民作家常常身在北美大陆却又时时回望故国。而故国远在大洋彼岸,他们对故国母土的思念只能通过之前的点滴记忆和文化体验来加以强化。于是,故国的形象在每个作家的笔下得到了不到程度的有差异的虚构和想象。

在早期台湾作家群的笔下,故国想象往往给人沉重的失落感和无根的漂泊感。当移民个体带着满心的惆怅来到北美时,却发现从一种边缘状态进入另一种边缘状态。一方面是与主流社会的格格不入,一方面是与故国乡土的渐行渐远。于是有了《又见棕榈又见棕榈》中抑郁的牟天磊,有了《桑青与桃红》中桑青/桃红的人格分裂,有了《芝加哥之死》中充满认同危机的吴汉魂。在部分台湾作家的心目中,“中国”与他们的个体生命有着与生俱来的深刻联系,规定了他们本能的乡愁方向,成为他们想象的共同体以及理想寄托之地。流散海外的境遇并未改变他们的中国人自我认同,异己的环境反而可能强化他们的文化回归意识。

而随着更多的华人移民活跃于跨文化的日常生活中,从边缘人迈向国际人,华文文学也随之呈现出不同的精神内涵。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北美新移民文学日益显现出移居地本土社会流变、互动、融会、杂化、交易等杂碎和拼盘式多元文化特质”[6]125。许多饶有意味的文化主题都一定程度得到了挖掘和表现——“海外华人个体与族群的生存经验和精神状况;跨越国界和文化藩篱的华人移民流动复杂的生命形态与心灵历程;祖国文化与移居国文化相互接触、碰撞、交流、融合等日常生活现实,以及不同的人群对此做出的种种反应;华人的生存状况、婚姻爱情和代际关系;华人移民美国的历史以及少数族群的处境与话语权问题;华人性与美国社区文化;公共知识分子式的社会批判与人道关怀等等”[7]130。比如严歌苓的创作,以一位海外华文作家的身份直接书写大陆经验,而北美经验则只是作者立足思考和展开想象的地方而已,如其深具影响力的长篇小说《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等等。

与严歌苓看重大陆经验书写相似,张翎也在越界书写与回归想象中一再地把想象的视角转向中国。于是,在她的小说中,我们读到了一段段各不相同却又凄迷动人的关于回归的故事。而在两种文化经验之间穿梭与游移时,张翎的越界书写与回归想象又有着其特殊的价值和内涵所在。

越界与离散视角使小说结构在大张大合的历史脉络中显出了强大的情感力量。作为一位“离散作家”,离散一方面是身份的标签,同时也是发言的姿势与位置。以张翎为代表的新移民作家似乎并不把离散状态看得过于悲观,离散恰恰还成了他们观察世界和洞悉人性的有效符码。移民的离散状态是一种边缘性,而移民作家在这个位置上的文学创作无疑是他们借助文学寻找发声的机会,并借以突破边缘性而得到某种程度回归的尝试。在张翎的小说中,她的人物常常既属于出生地温州,又属于加拿大,既不属于江南梅雨的柔婉温情,又不属于北美大陆的圆通世故。于是,这些人物穿越于两个大陆之间,无论其间发生了何等的纠葛与恩怨,人物在时空交错的生命场域中都谱写了一个个悲欢离合的寻找与回归的篇章。

在不同时空背景中展开人物的活动、历史沉浮与情感纠缠,从而在大开大合的叙述中完成一次次回归想象,这是张翎的拿手好戏,也是张翎小说最重要的特色。在《邮购新娘》中,我们读到了发生于上海、多伦多、温州三个地方不同时代的多彩故事;在《交错的彼岸》中,故事则交错于温州与加拿大之间;在《雁过藻溪》里面,末雁从多伦多来到藻溪却揭开了母亲的情感之谜;《丁香街》里把世事浮沉与情感变迁交织于美国与上海之间;《寻》写的是大熊从美国到北京寻找爱情。这些有关回归的叙述虽然没有前几代移民反复沉吟的家国忧愁,但时序错置与空间位移更加突显了人物追逐原乡的冲动。在张翎的小说中,故乡家园不仅是情感的寄托,而且还是精神原旨上的想象符号。故乡聚焦着某一段历史情境中复杂的人事与情感关系,当小说的主人公踏上回归之路时,故乡却因着各种置换或变迁成了一个乌托邦式的承载空间。所以,《邮购新娘》中,江涓涓由于签证到期返回中国,一方面是由于她关于北美想象的破灭,另一方面更是由于她乃至她的祖辈与那片故土有种千丝万缕的关联,有着无法割舍的情怀。《丁香街》里的凯西(也即慕容皑)遭遇爱情和事业低谷的时候回到丁香街。丁香街收藏着凯西的初恋,记录着这条上海小巷的花花草草、鸡飞狗跳。当名字随着生活地点的变化而改变时,这无疑是一种变动中的认同与归属感。正如《交错的彼岸》中,蕙宁到了美国成了温妮·黄。如果说个体的命名是一种身份的重要表征,那么这些在不同的命名中游走的人们穿梭于其间的就不仅仅是两种不同的文化了。她们需要穿过情感内面的挣扎与障碍,穿过时空交织的错综复杂的回归想象。

《交错的彼岸》中有一句话:“我只有避开那个世界,才能展开对那个世界的思索——站在山中的人,是看不见山的。”这句话无论看成是主人公蕙宁的内心想法还是叙述者的旁白,都深刻揭示了这种越界生存与越界书写的情感错位。为了更好地“思索”,蕙宁悄无声息地回到宁波。她的“回归”是一种经历了多伦多爱情波折后疲倦的回归,更是一种心灵深处宁静的回归。在蕙宁看来,自己算是漂泊了一圈之后回来了,而她无法预知她的下一代将把根留在哪里。正如《雁过藻溪》里末雁的回乡,她在情感与认同方面由疏离慢慢变得亲近之时,却发现自己和女儿也只把藻溪当成充满异域风情的他乡。可以说,在张翎的小说里,无论是时间的穿插,还是空间的越位,但有一条是始终贯彻的,那就是爱情。在跌宕起伏的历史潮流中,在变幻莫测的空间转换里,那些或曲折悲凉或缱绻凄美的爱情纠葛,常常给人带来强烈的情感冲击。张翎在此展示了她处理这样的题材和结构时的独具匠心及卓越能力。

历史叙事与现实存在交织并存,在记忆与想象之间重构中国经验。历史意识贯穿于张翎的小说之中。历史意识是一种深沉的“根”,既表现在历史维度中,也表现在个体身上。在历史那里就是传统,在个体身上则表现为记忆。张翎书写着记忆中的历史,在记忆与想象之间重构中国经验。在她看来,过去的历史,不在于它已经过去,而在于怎样理解过去。历史并不只是消逝的时间之流,历史还会一直延续至今,在与现实的相互交织中可能被不断地解读,被重构甚至被解构。于是历史与现实的界限逐渐模糊,甚至慢慢消失。

也许一提到历史叙事,人们往往会想起“宏大叙述”“整体性”等等诸如此类的概念。而在张翎的小说里,历史只是故事发生的背景,人物活动的时间纬度。这些历史包括一段段离奇的家族史、隐性的中国政治史以及人们情感变迁的历程。张翎热衷于书写历史潮流中人物的起起落落以及情感变化。小说并不囿于历史事件本身,或是历史在时间观念中的连续与流动性,而是跳出历史的表层,更深层次地思考历史和时代变迁与人物命运之间的关系。张翎书写历史,却无意于构建整体的历史叙事空间,她采取的叙事策略是拆解历史或者拾起历史的碎片寻找碎片中的个体存在。

在《邮购新娘》中,有一段话点出了所谓的“过去”在人物生命存在中的意义:“每一个人都是有过去的。过去是我们的影子,没有人可以不带影子行走。过去不仅营造现在,过去甚至还营造将来。过去可以不依赖于现在和将来而独立存在,而现在和将来极少不是从过去延伸繁衍开来的。就像楼不可以没有基,树不可以没有根一样。”这“过去”的记忆,常常是一种文化经验的溯源。当“过去”反复被强调时,回归就仿佛成了一种召唤,是人物逃不脱的宿命了。江涓涓的爱情里有画家沈远,生活中有养母竹影、生母方雪花,而两个母亲都与江信初有关,江信初的生活里还有前妻许春月,而竹影的母亲筱丹凤又与崔府长孙有一段短暂的缘分。张翎凭着她很高的驾驭语言的天赋,以轻缓而恰切的语句诉说着这个家族错综复杂的历史。这其中有痴男怨女的故事,有政治事件,有婚外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纠缠。每个人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而每个人又都与另外的人有关联。过去的只是时间,有关过去的记忆却在人们内心深处烙下了深深的印迹。因此,历史与现实的交织,既是人物回归想象的重要参照,也是作者书写中国经验的独特视角。于是,由那么多的“过去”走出来的江涓涓便注定是要“回归”的。正如小说《丁香街》里慕容皑的梦:她梦见了丁香街,梦见鸟儿在叫“不如归去”。

张翎在中国与北美两种文化体验之间的想象建构便是一种较为曲折的“回归”。而更重要的是,张翎在有关中国经验书写的小说中显出了对离散女性生存谱系的关注。无论是江涓涓、蕙宁,还是慕容皑,女性的特定身份使她们进入不同文化时都不可避免地处于边缘状态。而女性赖于支撑的男性世界一旦崩溃,边缘感与孤独感就更加强烈。因此,张翎小说有一个饶有意味的现象,漂泊的女性最终都或主动或被动地选择回归。相反地,富于冒险的男性似乎更容易融入别一种文化,他们如果暂时回归常常也是为了寻找爱情。一定程度来说,张翎小说的女性谱系暗含了作者本人越界书写与中国想象的某种属性意识和文化认同。

新移民作家对大陆经验的书写与作家的文化接受有关。他们出国前一般都拥有较深厚的文化积累,当他们身处北美文化语境,有关中国经验的记忆自然会随时跳出流于笔端。一方面是生活于其中耳濡目染的北美生存体验,一方面是贮存于记忆深处的中国文化脉流。尽管家国忧愁不再是当代北美华文文学的主要命题,但新移民作家却在挖掘新的文化想象空间时,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曾经生活过的中国城市与乡村。这种现象与其说是他们对中国的文化观念更为深厚,不如说新移民作家在有关中国经验的想象建构中能开拓出一片更加自由广大的视域。

作为新一代的离散群体,新移民作家建构中国经验的创作无疑是一种回归想象。这种回归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语言的回归。新移民作家尽管可能在北美拥有较高的收入和社会地位,但离散群体于北美主流社会来说仍是一个边缘的存在。得不到更多认同机会的无奈是移民群体的普遍情绪。于是,用汉语写作的新移民作家常常只能回到国内寻找自己的读者。张翎的创作当然也属于寻找的行列。只是在张翎的小说里,她的回归想象常常充满了矛盾和迂回,也因此显出了她小说的特色和想象魅力。

离散与回归的悖谬。张翎的小说里有一群经历与性格各异的离散者,有如江涓涓一样的邮购新娘,如蕙宁一样的求学者,如林颉明一样的生意人,如末雁一样的移居者,等等。与前几代移民作家强调离散者难以融入异国文化的主题不同,张翎并无意于在小说中处理这些离散漂泊者的文化乡愁。张翎执意将人物拉回他们的始源想象之中,建构别一种的文化身份。回望故国,这是离散者的文化自觉。而那故国早已不是本质意义上的家园,更多的时候它是想象的符号,精神的寄托。离散者建构的故国形象与现实往往相去甚远,而当他们开始溯源之旅时心中的家园神话常常都不同程度地被打碎和解构。张翎笔下的人物并没有强烈的文化乡愁,离散者遭遇的常常是价值与情感的认同失落。于是,作者把离散者纷纷带入她有意设置的历史回忆中。末雁对家乡藻溪的印象模糊得只剩下到城里来找母亲的乡下人,她被召唤到藻溪缘于一个沉重的任务,即是把母亲的骨灰带回老家归入祖坟。事实上,末雁的回乡是替母亲“捡拾那些丢失在乡间路上的生活碎片”。末雁在藻溪更像是故乡的异客。她不懂家乡的风俗,不知道曾经的“土改”,更不可能了解缠绕在母亲与藻溪中间的故事。当末雁终于打开那些谜团,她又走上了离散之路。家园想象如碎片般被解构时,离散者的回归看起来更像是一场没有结局的表演。“母亲和她之间,隔的是一座五十年的山。她看得见母亲,母亲也看得见她,然而她却没有五十年的时间,可以攀过那座山,走进母亲的故事里去了”。离散与回归的悖谬,无论是张翎小说人物命运的注脚,还是移民作家的生存体验,都在诉说着离散群体的双重边缘与情感迷思。

越界与游移的吊诡。新移民作家常常在北美经验与中国经验之间游走。越界书写是作家双重经验与文化身份视角下对离散华裔族群的审视与思考。在张翎小说中,这种越界书写的实践更为频繁。可以看出,张翎偏爱于中国经验的想象,人物就像她手里的风筝,随时准备飞进中国想象的范围。正如风筝的飘浮不定一样,人物在双重语境里来回跨越,却总也飘不出羁绊住他们的那条线。因此,张翎小说中的人物越界而不扎根,因此是一种游移状态。正如新移民作家的普遍处境一样,他们的越界书写里包含中国经验,有时就直接是中国经验,而他们却是以海外华文作家的身份在建构这份想象。于是,在中国当代文学的语境里,这种中国想象多少偏离了中国的现实而被冠之以域外写作;吊诡的是,新移民作家如张翎的写作,更多的是有关中国经验的想象性重构,在北美主流文坛很难占据一席之位,它们常常被解读为关于异域中国的文化风景。新移民作家的尴尬身份一方面赋予了张翎双重想象维度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却又注定了她越界写作的离散游移状态。

张翎的一系列“离散”小说,在中国想象与北美想象之间,试图打开华裔离散者的情感空间,思考离散者的认同归属。无论从文学审美还是文化思考的角度来看,都彰显着其在当代北美华文文坛中的价值和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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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德威.想像中国的方法[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6] 刘桂茹. “少数者”与“承认的政治”——北美华人文学的文化政治诉求[J]. 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5):124-127.

[7] 刘登翰. 双重经验的跨域书写— —20 世纪美华文学史论[M]. 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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