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琳·斯珀津与意象派莎评

2015-03-01 10:22辛雅敏
关键词:莎剧莎士比亚意象

辛雅敏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思想政治教育·

卡洛琳·斯珀津与意象派莎评

辛雅敏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斯珀津开创了20世纪莎士比亚评论中的意象批评,对莎士比亚研究影响巨大。她不仅详细梳理了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意象,而且还指出这些意象有两大功能:第一个功能是体现作者的情感和兴趣,甚至作者的生活经历;第二个功能是为戏剧提供背景、传达剧作的氛围和情感。前者由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一般意象来承担,后者则由每一部剧作中的主导意象来完成。斯珀津对意象的第二个功能的研究影响深远。不过,由于研究方法和自身观念的局限性,斯珀津的结论也往往流于肤浅。

斯珀津;莎士比亚;意象

20世纪莎士比亚评论史中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女性批评家非常活跃,而且所取得的成就丝毫不亚于男性批评家。作为伦敦历史上第一位女教授,伦敦大学的卡洛琳·斯珀津(Caroline F.E.Spurgeon,1869—1941年)就是一位为莎士比亚评论(以下简称“莎评”)做出了重大贡献的批评家。

莎士比亚戏剧(以下简称“莎剧”)中的意象问题其实很早就引起了莎评家们的注意,浪漫主义莎评先驱沃尔特·怀特(Walter Whiter)早在18世纪末就讨论过莎剧的意象问题。而大莎评家布拉德雷(A.C.Bradley)在1904年出版的《莎士比亚悲剧》中也多次注意到了莎剧意象。但是,是斯珀津在莎评史上首次系统地研究了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意象,并开创了莎剧的意象批评,为后来的带有新批评色彩的各路英美形式主义莎评铺平了道路。

从1930年起,斯珀津就开始发表关于莎士比亚意象研究的论文,而且很快就产生了巨大的影响。1935年她出版了研究专著《莎士比亚的意象及其意义》(Shakespeare's Imagery and What it Tells Us),这本书很快便被公认为具有开创性意义的经典著作,这也进一步奠定了她作为意象派莎评代表人物的地位。在这里我们不妨以《莎士比亚的意象及其意义》为例,也探讨一下斯珀津莎评的特点及其意义。

要研究意象,首先要明白意象究竟是什么?但是关于意象的概念斯珀津谈得并不多,我们只知道她将所有的明喻和隐喻都视为意象,而且意象不仅仅是视觉的,所有的想象性图景或经验都可以成为意象。从来源上讲,意象“不仅来自作者的感官,也来自其思想和情感”[1]5。从规模上讲,意象可以大到占据整整一个戏剧场景,比如《理查二世》中的花园意象,也可以小到仅仅是一个词。

既然所有意象都是一种比喻,那么其核心就是类比(analogy)。而在斯珀津看来,这种类比是诗人的一种神秘的直觉和感受,因此没有必要进行理性的长篇分析:“我倾向于相信类比——即事物之间的相似性——是隐喻的可能性与现实的基础,正是在类比中藏有整个宇宙的秘密。发芽的种子和飘零的落叶可以作为我们所看到的人类生死过程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这一事实伴随着一种伟大的神秘感令我感到震撼,而这种神秘,如果我们能够理解的话,足以解释生和死本身。”[1]6于是,斯珀津用这种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论述简单处理了一个复杂的文学修辞问题。

严格来讲,斯珀津对意象的这些界定是有问题的。著名莎学家维斯瓦纳坦教授(S.Viswanathan)在评价斯珀津的莎评时曾指出,意象可以分为三种,即感觉的(sensuous)、观念的(ideational)、类比的(analogical)。他认为斯珀津在给意象下定义时只强调了其中的类比意象,但在后面的实际研究中,却不加区分地讨论了所有这三种意象[2]157。应该说,维斯瓦纳坦教授这样的评价还是比较中肯的。

意象的功能是斯珀津意象研究的重点所在。对于斯珀津来说,莎剧中的意象大部分是作者无意识的流露,因此她认为这些意象有两个基本功能。一是可以体现作者的情感和兴趣,以及对生活的观察,乃至某些生活经历;二是可以为戏剧提供背景、传达剧作的氛围和情感。《莎士比亚的意象及其意义》一书即按照这两个功能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考察了莎剧中普遍出现的一般意象,并以此为依据讨论莎士比亚本人的情趣和品味;第二部分则考察单个剧中的主导意象,讨论意象作为背景和氛围的功能。

在意象的这两个功能中,斯珀津显然更看重第一个功能,因为她认为诗人会通过意象无意识地表达自己。“我坚信一个事实,那就是不论是小说家还是戏剧家,都可以从其作品中找到作者的个性、脾气和思想特质”[1]4。在这种观念的指引下,斯珀津将她的意象研究引入了对莎士比亚本人感官、爱好、思想,甚至外貌的探寻。

在得出结论之前,斯珀津做了一项值得尊敬的工作,她用统计学的方法将所有莎士比亚作品中出现的意象进行统计、做卡片、分类,最后又制成图表。而且为了证明莎士比亚的意象确实能够反映出莎士比亚本人的个性,斯珀津甚至还研究了马洛、培根、马辛杰(Massinger)等人作品中的意象,并与莎剧中的意象作对比,以证明莎士比亚意象的独特性以及意象研究方法的合理性。不得不指出,在那个没有计算机的时代,这一浩瀚工程的艰辛是今天所难以想象的。

经过整理,斯珀津指出,莎士比亚最常用的意象可以分为几类。首先,最常见的一类是自然意象。其次,是室内生活和习俗意象。再次,是各种阶级和类型的人物。最后,一些想象和幻想类意象也占据了一定的比例。

自然意象可以分为几大类,首先有一类被斯珀津称为“园丁视角”的意象最引人注意,这类意象展现了植物、花园和园艺等内容;其次出现的是关于天气及其变化的意象,包括季节变化、云、雾、风、暴风雨等等;再次是与大海、船只、航海、河流有关的意象;最后,动物意象也是自然意象中的常客,这其中尤其以鸟类,以及与鸟类运动有关的意象居多。在讨论这些意象时斯珀津指出,园丁和花园意象表现了莎士比亚对植物生长、嫁接、施肥、成熟、腐坏等知识的了解;天气意象显示了诗人在乡下时对天气的观察;航海与河流意象则说明莎士比亚虽不太可能真正出过海,但却一定在埃文河及伦敦见到过无数的船,也许还和小酒馆中的水手有过交谈。

有关室内生活和习俗的意象构成了莎剧意象的第二大类别,这其中最常出现的是身体和身体运动的意象。“没有哪个剧作家能够在描写快速轻盈的动作的数量和生动程度上接近莎士比亚,这类动作有跳动、雀跃、俯冲、跑动、滑动、攀爬、舞蹈等等”[1]50。斯珀津认为这样的描写背后一定有作者类似的生活经验,所以莎士比亚应该是一个在身体上和思想上一样苗条和灵活的人。

更进一步,斯珀津从莎剧中的意象入手,开始推测莎士比亚的五官感觉。比如她认为莎士比亚会被颜色的变化所吸引,喜欢日出而不喜欢日落;莎士比亚不喜欢噪音,他喜欢的声音有回声、葬礼的钟声和鸟叫声;而且他一定是一个嗅觉灵敏,不喜欢臭味和死尸味道的人。此外,斯珀津还通过意象推测到,莎士比亚喜爱园艺,对嫁接也很感兴趣,也可能喜爱游泳。他可能对狩猎不太了解,但他的敏感却使他常常站在猎物一边,对被猎杀的对象充满同情。

在这些意象研究的基础上,最后斯珀津竟然总结出了一个莎士比亚的肖像画,画中的这个人身体轻盈、动作敏捷、目光犀利、头脑健全、诚实善良、和蔼可亲、充满同情心、喜欢身体的快速运动、对生活习惯十分挑剔、不喜欢脏物和异味、敏感且善于观察、有勇气又有幽默感。总之,这个莎士比亚完完全全是一副维多利亚绅士的派头。虽然总的来说,斯珀津对意象的梳理是值得称赞的,但不得不指出,这样的结论实在有些荒唐。所以说,在莎剧总体意象和意象的第一个功能的问题上,斯珀津越是向前探索,离有价值的结论就越远。

虽然斯珀津自己更看重意象的第一个功能,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对意象第二个功能的研究才是她在莎评史上产生巨大影响的原因。在《莎士比亚的意象及其意义》一书的第二部分,斯珀津重点考察了意象作为背景与隐含意义(undertone)的功能,以及单个剧作中的主导意象。前面提到的自然、动物,以及日常生活意象是所有莎剧中共有的,因此斯珀津根据这些意象来推测莎士比亚本人的生活。但是,斯珀津还发现,每个单独的莎剧中还有一些意象会作为此剧的特点而重复出现,她认为这种意象的作用在于为戏剧提供背景和画外音。对于这样的意象,斯珀津没有一个固定的称呼,有时称其为重复意象(recurrent imagery或iterative imagery),有时又称为主导意象(dominating imagery),还有时称为象征性意象(symbolic imagery)或连续意象(running imagery)。我们在这里不妨统一称其为主导意象。

主导意象的发现可以说是斯珀津对20世纪莎评最重要的贡献,因为这个发现成了后来许多其他莎评家研究的基础和前提。斯珀津曾多次强调这种象征性的主导意象,或者说通过意象表达的连续的象征(continuous symbolism)是莎士比亚艺术的重要特点,为莎剧所独有。“据我所知,没有其他作者,尤其是其他戏剧作家曾像莎士比亚这样不断地使用连续重现的象征”[1]354。斯珀津还指出,主导意象在莎剧中能够激起情感、提供氛围、强化主题,是莎剧艺术的有机组成部分。

斯珀津认为,在莎士比亚的早期作品中这种意象更多是作为背景起到提供氛围的作用,与主题联系不够紧密。从这个角度考察,历史剧便可被视为一个整体,其中的主导意象就比较简单,一般是自然意象。这些自然意象可以有几种不同的表现,比如在花园或果园中各种植物的生长,以及由于疏于照看而产生的野草、害虫,还有因为没有施肥而出现的衰败、腐烂,或者对树木不合时宜的修剪等等。出现这样的自然意象,原因在于整个王室被视为一棵树,王公贵族是其枝叶和果实。因此,关于树的种植、嫁接、连根拔起、在风雨中飘摇等等就都被赋予了象征意义,内战的混乱也就可以用花园的荒芜来形容。

从《亨利六世》三部曲到《理查三世》,再到《理查二世》,这些自然意象都不断出现,并越来越清晰,而且在《理查二世》中达到顶峰,到了《亨利四世》系列时则比较少见了。另外,除了植物和花园这个主导意象,历史剧中还有二级主导意象,比如天体、屠夫、动物、航海、太阳—国王,以及飞翔等意象都曾重复出现于一部或多部历史剧。应该说,莎士比亚历史剧中这些意象的确是值得注意的,斯珀津的总结也比较到位,但她对此提出的解释却仍略显幼稚,因为她认为莎士比亚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他自然地将生活中最熟悉的意象和他最爱的国家联系在一起。

斯珀津对莎士比亚的喜剧和传奇剧中的主导意象也进行了总结。她认为,喜剧中的主导意象主要作为氛围来体现每部作品的特质;而在传奇剧——尤其是《冬天的故事》和《暴风雨》中,莎士比亚对意象的使用更加细腻,意象常被用来说明一个观念或思想,而不是表现具体的图像。

然而,悲剧中的主导意象才是斯珀津关注的重点,也是她的意象批评后来能够产生重大影响的主要原因。斯珀津指出,意象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中出自与主题相关的情感,因此更加复杂微妙,也更加生动。不仅如此,莎士比亚悲剧中的主导意象与主题之间的联系也最为紧密。这些意象往往被悲剧主题的情感决定,情感越强烈,主导意象的重复就越明显。举例来说,《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主导意象是光以及各种光的表现;《哈姆莱特》中的主导意象是各种溃疡、瘤和其他疾病;《奥瑟罗》中则是有关运动的意象以及相互捕食中的各种动物;《李尔王》中是受痛苦折磨的人体[3]331-345。

如往常一样,斯珀津对于悲剧意象的研究也还是停留在对意象的梳理上,疏于解决具体问题。比如关于哈姆莱特的延宕,斯珀津说道:“对于莎士比亚形象化的想象来说,哈姆莱特的问题,主要的不是意志与理智问题,不是思想过于哲学化,或者气质不适宜于迅速行动。莎士比亚在形象的想象中看到的问题,根本不是每一个个人的问题,而是更大,甚至于更神秘的问题。个人‘对这种状况’显然是不负责任的,正如一个病人承担不了不治的癌症的责任一样。但这一状况在它的发展过程中无私地、无情地消灭了他和别人,也不管他们有罪,还是无辜。这就是哈姆莱特的悲剧,也许这也是生活的主要的悲剧性的神秘之处。”[1]318-319

这段评论是斯珀津的研究中少有的对莎评中的具体问题的讨论,但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她仍然是诉诸某种神秘主义元素,但这并无益于解决具体问题——事实上斯珀津早在1913年便出版了《英国文学中的神秘主义》(Mysticism in English Literature),显示出她对神秘主义的兴趣。悲剧像病症一样,是一个无私而又无情的消灭一切的发展过程,这是一个很精彩的论述,已经上升到了悲剧概念的层次。但问题却在于,将戏剧中人物和行动的具体问题等同于对悲剧概念或生活的悲剧性进行讨论,也就等于消解了哈姆莱特的延宕等具体问题。

总之,斯珀津对莎士比亚单一戏剧作品中的主导意象的总结非常翔实细腻,她对这些主导意象所提供的背景意义也做出了说明,在总结和梳理莎剧意象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另一方面,当对这些意象进行总结的时候,斯珀津的结论却往往要么流于表面,要么诉诸难以言传的神秘主义,使她的研究价值大打折扣。

要明白斯珀津的意象研究的结论为何总是流于肤浅,就要明白“物象”(subject-matter)这个概念,因为斯珀津一再强调她对意象本身的关注仅仅停留在物象上[1]43。什么是物象?subject-matter和object-matter两个词相对应,既然意象可视为类比,我们不妨将subject-matter理解为比喻中的喻体。也就是说,斯珀津关注的只是表面意义上的意象,并没有深究其本体或象征意义,这种“为意象而意象”的方法也就是为什么斯珀津的意象研究总是不能深入的一个重要原因,而后来试图从莎士比亚意象中发掘象征意义的各种新批评派批评家们则更关注意象的object-matter,即本体。正如一位莎评史家所指出的:“斯珀津只关心意象中的‘喻体’(vehicle),从不关心‘本体’(tenor);她只关心物(figure),从不关心其背后的思想。”[4]258

因此,虽然形式主义莎评是20世纪的产物,意象批评又是形式主义莎评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斯珀津的研究方法在本质上却处在19世纪传统的笼罩之下。斯珀津从意象入手,最终指向的却是作者的生活画像。从这点看,她不仅视文学作品为作者个性的体现,而且还把作品与作者的生活经历相联系,这种观念实际上与将19世纪小说视为作者“深隐自传”的观念一脉相承,其背后依然是一种浪漫主义批评传统。不仅如此,斯珀津研究意象时所采用的统计、图表、归纳的研究方法也与19世纪实证主义方法有一定关系。毋庸置疑,这些方法论上的缺陷对斯珀津得出更有价值的研究结论有负面影响。

斯珀津的结论虽然幼稚,但她对莎剧意象的总结影响极大,尤其是她对每部莎剧中的主导意象的探索,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理解莎士比亚的新的大门,令人耳目一新,在不同程度上启发了形式主义阵营中的其他莎评家,像奈茨(L. C. Knights)和奈特(G. Wilson Knight)这样的重要莎评家就常常从她那里汲取灵感。美国新批评的代表人物之一布鲁克斯也在斯珀津的发现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深入地发掘了《麦克白》等莎剧中意象的象征意义。

[1] CAROLINE S.Shakespeare's Imagery and What it Tells U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35.

[2] VISWANATHAN S.Shakespeare Play as Poem:A Critical Tradition in Perspective[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0.

[3] 杨周翰.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下)[G].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4] ARTHUR M E.A Short History of Shakespearean Criticism[M].New York:Random House, 1968.

(责任编辑:吉家友)

Caroline Spurgeon and the Imagery Criticism of Shakespeare

Xin Yami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Zhe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450001, China )

Caroline Spurgeon initiated the imagery criticism which was extremely influential in the 20th century Shakespeare study.She not only sorted out the images in Shakespeare's plays,but also pointed out the two main functions of the imagery.First,the general images of Shakespeare served to expose the author's interest and experience;second,the recurrent images of each play served as a background.The later study was more influential in the history of Shakespearean criticism.However,though itself a great success,there are still disadvantages in Spurgeon's conclusion.

Spurgeon;Shakespeare;image

2015-03-11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3CWW025)

辛雅敏(1983-),男,河南郑州人,文学博士,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郑州大学英美文学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从事西方文学批评史及莎士比亚研究。

I561.209

A

1003-0964(2015)03-013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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