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霞,刘振前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汉语是一种动词型语言或者动词优先的语言,具体体现是汉语轻视主、宾等名词性成分而重视动词性谓语成分。有的学者曾从语言学角度归纳出几种汉语动词优先的现象①刘丹青:《汉语是一种动词型语言-试说动词型语言和名词型语言的类型差异》,《世界汉语教学》,2010 年第1 期。,其中就包括汉语轻主语现象,但是尚未有人上升到哲学层面探究其因。其实,每种语言都有其深厚的哲学背景,汉语作为最古老的语言之一也不例外,其基础就是以儒、释、道为基础的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中“无我”的“天人合一”观,本文通过大量汉语语言现象探讨这种传统哲学精神对汉语的轻主语而重动词特征的影响。
《尔雅》云:“哲,智也。”哲学的本意就是人的思维智慧,而中国人千百年来的思想精髓则集中体现在以儒、佛、道三家思想为代表的中国哲学思想体系中。尽管这三种哲学体系的目的和具体内容有冲突之处,但是并不相互排斥,在历史的长河中经历了不断融合的过程,尤其在天人关系问题上的思考方式相当一致②唐帼丽:《阐释老庄哲学“无我“本体论思想》,《哲学百家》,2007 年第9 期。。
中国传统哲学思想本质上是一种关于“自我”的思考,是对人的本源或者天人关系的探究。这种问题早在先秦时期的道家代表老庄哲学就已有阐释,并初步形成了‘取消自我’的观点③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 年版,第106 页。。老子认为万物皆生于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道就是自然的本质,也是人的本源,万物之所以能够生生不息、循环轮回都是源于道,源于自然的本质。庄子也将自然视为人和一切事物的本源,并且进一步提出人和自然应融为一体,“吾丧我,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齐物论》)他还在庄周梦蝶的寓言里宣扬人的意义在于达到与自然的和谐,这就需要人做到在心灵上消除物我界限,从而顺应自然之道。
儒家思想也阐释了天与人的关系,其创始人孔子对“天”就怀有一种深深的敬意,他在《论语·阳货》中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世间一切生命,包括人的生命,都是“天”所赋予,所以“惟天为大”(《论语·泰伯》)。《中庸》中还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天”能赋“性”于人,使“天”不仅具有自然意义,还具有了伦理道德意义④李振刚:《解读“天人合一”哲学的四重内涵》,《中山大学学报》,2006 年第5 期。。西汉时期,董仲舒深化了秦汉时期的儒家思想,宣扬人从形体到性情,都与天相合相类,“何谓本?曰: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养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礼乐,三者相为手足,合以成体,不可一无也。”(《春秋繁露·立元神》)
佛教自西汉末年传入我国,就开始与本土宗教融汇交错,在解释生命轮回问题方面,融合并发展了儒、道“天人合一”哲学观中“无我”的观点。虽然佛教宗派林立,但是对人的本质的认识是一致的,“我”被视为灵魂、生命,“灵魂”的“我”是“有”与“无”的统一。世界上不存在常住不变的“我”,灵魂或自我都是空的,“我”即是空,不能自我支配,而是受制于感知、记忆、逻辑思辨和言行①梁劲泰:《佛教“无我“哲学思想的形成和发展》,《云南大学学报》,2008 年第1 期。。
随着历史变迁,中国的儒、释、道三家思想之间不断妥协调和,佛教哲学中蕴含着深刻的儒、道学情结,道家的玄学也融合了佛教的思想和儒家的心性论和道德观。中国传统哲学中“无我”的“天人合一”思想就是在综合了这三种主流哲学观而逐渐形成的,该哲学观简言为天人不分彼此,虚实结合,所追求的思想境界就是达到物我合一的“无我”状态。
语言是人类思维的外在表现,思想的表达和思想体系的构建都通过语言实现;思维又是语言的深层基础,语言内容与语言形式的组织和建构都受人的思维方式影响,因此语言和思维相互制约、密不可分。而哲学是人类思想的精华,它通过具体的语言使用,逐渐渗透到语言体系中,直接决定文字的语义内涵和语法形式,所以每种语言形式都有它的哲学基础,也就是说,每种语言的使用都印证了以该语言为母语的本族者所信仰的具有民族性的哲学思想体系。汉语受到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制约,其具体体现之一就是“无我”哲学思想使汉语呈现轻主语特征,正所谓相由心生,这种轻主语的语言形式是中国人通过语言对“自我”和客观世界之间关系的认知表现。其实,不论是从哲学角度,还是从语言的表现形式看,“无我”之我是相对的,“有我”之我是绝对的。汉语中有意回避或者省略第一人称代词作主语的现象正是中国人通过语言形式表达对待“自我”的态度②Lyons,J.Semantics,Vols 2,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pp.739.,这种现象渗透着深受儒、释、道思想影响的中国人对世界和自我关系的态度、立场和情感,于无“我”的形式中留下自我印记。因此,虽然很多汉语语句中主语没有显性体现,我们仍然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个表示“自我”的主语的存在。
哲学思想是通过具体的语言使用,逐渐渗透到语言体系中的。“天人合一”的无我哲学观在汉语言形式上的具体体现之一就是轻主语特征,包括自我称谓语的谦称、第一人称主语的避用或者省略等语法现象。尤其是第一人称主语省略现象,大量存在于古代汉语诗文以及现代汉语文学作品中。
1. 古汉语中自我称谓语的谦称
秦汉时期,由于自然条件和科学水平的限制,古人给自然现象赋予了神秘色彩,儒家思想更是继承了这种朴素的崇天尊地观,尊天地为至高无上的神,天地犹如父母,人与世间万物皆由天地所生。汉字“天”从构字法上看,也包含了“人”,本义是指人的头顶,《说文解字》解释为“天,巅也。至高无上。从一,大。”所以相比于天地,人是非常渺小而卑微的,人在天地面前应保持谦卑。这种人对天的谦卑观在汉语的自我称谓语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例如,“臣”“在下”“卑职”“愚”“敝人”“鄙人”“不才”“下走”“下官”“小可”“晚辈”等自我称谓语,都表达古代中国人对待自我的谦逊态度,也体现了儒家“无我”哲学思想中所包含的“仁、敬”伦理道德观。
2. 古汉语中第一人称主语的省略
除了自我称谓语的谦称,大量古汉语诗文中还表现为第一人称代词作主语时,能省则省,或者不明说。例如,我们通过对比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中一段的汉语原文和英译文③罗经国:《古文观止精选(英汉对照)》,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 年版,第32 -33 页。在主语使用上的差异,便能更好地领略汉语轻主语这一特征。下文将汉语原文缺省的主语用小括号标示,英译文中对照的主语用下划线标出: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The Gentleman's place of birth is not known,nor is his name or surname.He is called such by the fact that five willow trees grow beside his house.He is a quiet man,being of little speech. He pursues no glory,nor material gain. He is fond of reading,but indulges not in hair-splitting.Each time he comes to understand something he is so happythat he forgets his meals.
与汉语原文相比,英译文在尽量还原原文语义的同时,更注重语言形式的完整性与合法性。该段英文译文比汉语原文多出7 处主语“he”,而且其后的谓语成分须和这些主语不仅在语法上,也在语义和形态上保持高度一致性,如果没有这7 个主语“he”,整段英译文则无一个完整而合法的句子,可谓英语无主语不成文。和英译文相比,汉语原文虽缺少对应的7 处主语成分,语言结构看似缺乏完整性,但表意的精炼程度较英文更胜一筹,仅用49 个汉字就说明了英文需用近两倍数量的词才能释译的内容,且文字淡雅质朴。这篇骈文虽是陶渊明自传,却通篇没有用第一人称代词作主语,而是仅在篇首出现非人称名词主语“先生”,避免了作者妄自尊大的嫌疑。除篇首出现一次主语外,剩余小句不再出现类似的主语,又时时处处让读者明了作者是表达自我,真的是把“有我”和“无我”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这种精湛的语言功底与陶渊明的哲学思想是分不开的,陈寅恪曾一语道出陶渊明的思想渊源——“为人实外儒而内道,舍释迦而宗天师者也”。陶渊明的诗文自然地融汇了他从儒、释、道家所吸收来的思想成分,并巧妙地通过语言形式表达了这种与自然合一的思想。
除了文言文,现存的古典诗词,无论是抒情还是状物,通常也都尽可能地省略表示作者本人的第一人称代词“我”“余”“吾”等,体现“无我”之境。例如李白《静夜思》中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诗句文字质朴,结构简洁,韵律自然,不需标明主语“我”,却字字流露是作者的心思。李白既有儒家的入世精神,也参道学佛,平生喜与道士谈老庄,与和尚谈禅宗义理,一直想从道、禅中寻求心灵解脱。禅宗强调“佛”、“世界”与“我”三者同一,而又以“我”为中心,前两者都在“我”心中;李白悟出其中道理,在《静夜思》中渗透出禅味,这首诗前两句描写夜晚月色皎洁如霜,后两句直抒“我”的思乡之情,虽没有点明“我”,却是“以我观月”,“以心观月”。这首诗不似李白其他的浪漫主义色彩诗文极尽夸张用法,而是用几个质朴的文字描绘出超然脱俗的月夜思乡的意境。再看与李白同时代的“诗佛”王维的《秋夜独坐》:“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此诗之妙,也在于第一人称主语“我”之不著一字,却尽显诗人的愁绪。作者的惆怅心境隐而不露,只通过几个单音节动词“悲”“落”“鸣”就足以使读者了然于心。正如严羽《沧浪诗话》所赞“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王维的这种语言特征和他中年奉佛,信仰梵我一致的思想有着深刻的关系,他的诗多禅意,渗透着物我默契的心境。又如唐代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首千古传诵的名篇,虽然整首诗也没有标明一个主语,但是读者一看便知作者是在表达自己的怀才不遇、寂寞无奈的愁绪。在这些诗句中,诗人之情和自然之景相互交融,其主观心境与客观情景之间是没有隔阂的,这种情景交融的意境包含了诗人沉浸在自然中的“无我”哲学观,这正是老庄哲学所追求的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人生意义。
古汉语诗词讲究境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把这种境界解释为“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①王国维:《人间词话》,滕咸惠译评,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 年版,第7 页,第85 页。,并指出诗词的最高境界当是“无我”,虽然王氏的“无我之境”是指诗词的思想内容,是传统观念所理解的诗人的心境与自然事物的默契关系,这种默契关系又通过诗词的语言形式表达出来,所以“无我之境”也可以理解为语言形式上的“无我”,即古代汉语轻主语形式。从哲学角度讲,这些古汉语诗文中不着一个“我”字,却处处都有“我”的所思所想,“无我”之处处处渗透着“我”的思想感情,正所谓“此中有深意,欲辩已忘言”,“自我”已化进了自然,“万物与我齐一”。
3. 古汉语中其他人称代词主语的省略
除了第一人称代词作主语尽量省略外,其他表示人的名词或代词在古汉语诗词中也是能省则省,宁缺毋滥甚至多个表示不同的人的名词或代词作主语时,有时也会同时省略。且看唐代僧侣诗人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诗中四个小句省略了所有的主语,如果按照语义把每句的主语补全,应该是“松下(我)问童子,(童子)言师采药去。(师父)只在此山中,云深(童子)不知(他或师父)处。”第一小句中的“松下”在谓语动词之前,作处所状语。除此之外,每个小句的动词前面省略的主语,均指示不同的人,但是不会引起读者的丝毫误解。诗人汲取了禅宗的暗示法,问与答随机应变,在语言形式上抛却了主语的束缚,结构灵活巧妙,意义耐人寻味。诗人自我的意识和诗中所描述的山林之境是浑然一体的,一问一答在谓语结构中自由穿梭。如果每个小句的主语都显性表达出来,必会失去该诗原有的意蕴,读者也会失去那种“入乎其中”的美感,“禅是诗家切玉刀”在此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有高致。”②王国维:《人间词话》,滕咸惠译评,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 年版,第7 页,第85 页。这里的能入能出亦可以指诗句中灵活的语言形式。
4. 汉语成语中的轻主语特征
除了古汉语诗文中存在大量轻主语的现象外,事实上,成语作为最具汉语特色且历史悠久的语言现象,更能印证汉语是一种动词型语言。大量无主语结构的成语结构精炼,却承载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深刻的传统哲学底蕴,这些成语多数是用来形容人的,渗透着以“人”为中心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取向,例如:顶天立地、破釜沉舟、惊天动地、乐天知命、悲天悯人、应天顺民、护国安民、济世爱民、劳民伤财、仁民爱物、废寝忘食、呕心沥血、摧眉折腰、捐躯报国等,这些成语历经历史锤炼与打磨,虽意义各不相同,但内部构造都是无主语型动宾结构。甚至有的动宾联合式成语中两个动宾结构的逻辑主语不相同,也都被省略,却不会产生歧义。
内部结构包含主语的成语中,以“余”“我”“予”“吾”“己”等第一人称代词作主语的成语极其少见。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 年出版的《汉语成语大词典》①《汉语成语大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 年版。收录的近两万五千条严格意义上的成语中,内部结构以上述第一人称代词作主语的成语只有12 条,且半数含有贬义,例如“予取予夺”“予取予携”表示从我出掠取,引申义为任意索取;“我行我素”“自行其是”比喻不听人言,按照自己平素做法做事;“己溺己饥”“己饥己溺”在古汉语文学作品中常常用作贬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六十回就写到“前回一个大善士,专诚到扬州去劝捐,做得那种痌在抱,愁眉苦目的样子,真正有‘己饥己溺’的样子,被述农讥诮了几句。”
5. 现代汉语中的轻主语现象
不仅古汉语文献有突出的轻主语特征,现代汉语中如果出现过多的人称主语,也会被视为重复累赘,受人诟病。现代汉语文学作品中大量的省略主语现象就印证了这一点,例如作家安危的长篇小说《我爱松花江》中的一句话语:“谁不知道,丁万红是我一手培养入党的,他当了劳模,你们就捧着来,好事都算在他账上,我替他们到处背黑锅,()还找我岔头,落井下石!”②安危:《我爱松花江》,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79 年版,http://www.cncorpus.org/CCindex.aspx。如果依照前面最近的小句主语类推,小括号里省略的主语在形式上应该是“我”,但是汉语的语义时常游离于形式之外,此处省略的主语在语义上其实是“你们”,其所表现出的思维跳跃和古汉语中主语的灵活性的哲学意蕴是一脉相承的。
再对比钱钟书先生《围城》中的一段话与珍妮·凯莉(Jane Kally)、茅国权的英译文③钱钟书:《围城》,珍妮·凯莉,茅国权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年版,第80 -81 页。:
方老先生和凤仪嚷着买鞋袜;他们坐小船来时,路上()碰见两个溃兵,()抢去方老先生的钱袋,()临走还逼方氏父子把脚上羊毛袜和绒棉鞋脱下来,跟他们的臭布袜子、破帆布鞋交换。”
Mr Fang and Feng -i were clamoring to buy shoes and socks.While en route in a small boat,they met two deserting soldiers.They took Mr.Fang’s wallet;and as they were about to make off,they forced both father and son to take off their wool socks and cotton shoes and exchange them for their own stinking cotton socks and tattered canvas shoes.
英译文中的人称代词主语,在汉语原文中都省略了,且第一个“他们”指代方老先生和凤仪,后面三个“他们”指代两个溃兵,汉语原文都没有显性表达出来,但是不会让读者产生误解。汉英语之所以会出现这种主语差异,还是和各自背后的哲学背景息息相关。老庄哲学崇尚“自然”,但不探究其“所以然”,而西方哲学对“所以然”更感兴趣。中国哲学强调“忘我”,要把握自我,先要融入自然,崇尚天人合一哲学观;而西方哲学强调主体“自我”的存在,要认知世界,须先把握“自我”,追求的是一种天人分离观。西方哲学通过经验主义的“我思”证明我之存在,而中国哲学则通过否定我思来反向论证我之存在。
1. 动词的锤炼
上文所举语言事实除了证明汉语具有轻主语特征外,也从反面证明了汉语重动词的特征。从语法角度讲,句子可以分为两大部分,除了主语之外,就是以动词为中心语的谓语部分,所以轻主语就意味着重谓语、尤其是重动词中心语。从哲学角度讲,中国人无法像西方人一样直接在语言表面形式中通过人称主语强调自我,这就需要通过其他的语言形式或者语法成分来显示自我的存在和体现自我的价值,达到这种目的的途径就是对句式中的谓语成分,尤其是谓语中心语——动词进行精雕细琢,古代汉语文献中不胜枚举的经典诗词句就能印证中国人的确在动词的运用上下足了功夫。所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二句三年成,一吟双泪流”都说明古人作诗赋词时为追求物我合一的境界,非常讲究炼字,其实这里所“炼”的字多数是诗句的谓语动词,是古代诗词作者对动词传情达意的选择和锤炼。
“动词和活用的形容词,据一句之要津,被称为‘诗眼’,对于所刻画的景物,具有传神写照气韵生动的作用。诗人对于动词的选择和爱好,最能显示审美的趋向和不同的个性色彩。”④魏耕源,魏景波:《南齐文运转关与谢朓诗风新变——兼论大小谢诗风的因革嬗变》,《兰州大学学报》,2002 年第2期。因为古诗词中能起到画龙点睛作用的那个字常常是其中的谓语动词,例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的“见”字,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宋祁“红杏枝头春意闹”中的“闹”字,张先“云破月来花弄影”中的“弄”字,李清照“连卷西风,人比桃花瘦”中的“瘦”字,这些单音节动词的运用就使诗的境界得到升华。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中的“直”和“圆”形容词活用为动词,把雄浑壮丽的塞外风光立体化了,被王国维赞为千古壮观的名句,也被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香菱之口赞为高超的艺术境界。苏轼《和陶停云》:“云屯九河,雪立三江”中,“屯”展现出乌云压顶、昏天黑地的景象,而“立”字则描画出漫天飞雪天寒地冻的画面。这些动词都是诗中的“诗眼”,是使诗活起来的点睛之笔,有时只这一个字就需作者反复斟酌,苦思冥想数年,比如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贾岛“僧敲月下门”中的“敲”字。这两例著名的“炼字”故事足以说明动词在汉语语法结构中的分量,也可以看出古汉语诗文中起到画龙点睛作用的语法成分也是谓语动词。诗人的感情通过动词得到了外化,诗歌也因动词获得生命和灵魂,不同的动词创造出了不同的意象。
2. 其他词性的动词化
汉语对谓语动词的重视,也可以通过其它词性的动词化得到证明。马建忠就曾提出:“动字即类,其用不紊,其为体也无方,名字、代字、静字、状字皆假借焉。”根据某一词与所搭配的前后词语的句法关系,我们就可以判断这个词是否充当谓语成分,由于中国人对谓语动词的重视,所以常常把形容词、副词、名词甚至拟声词都拿来借作动词使用。文学作品中其他词性的动词化可以达到出奇出新的修辞效果。现代汉语中动词化的现象也很多,有些名词不需要形态变化就能够转变为动词,例如“有什么不会的,百度一下”,既表达了丰富的感情和强烈的修辞效果,又符合语言使用的经济原则。汉语动词化的过程不是突发性的,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是受汉语自古以来的轻主语特征制约的,而这种制约因素归根结底与中国的天人合一的传统哲学思想密不可分。
语言是人类心智的产物,必然带有自我表现的印记,且具有语言共性,然而如何表现自我印记却存在语言类型差异,造成这种差异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不同国家、民族建立的不同的世界观。洪堡特说过:“由于在同一个民族中,影响着语言的是同一类型的主观性,可见,每一种语言里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因为每一种语言都包含着属于某个人类群体的概念和想象方式的完整体系。”①[德]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年版,第72 -73 页。每个国家或者民族在各自的思想、文化背景中看待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的视野和方法都是不同的,这种差异既通过语言的意义得到表达,也通过语言的形式结构得到表现。
中国传统哲学在对待世界与自我的关系问题上,信奉“天人合一”、以人为出发点,人即自然,尽力淡化“自我”与世界的对立,所以汉语表达常常是以自我为出发点,当主语不言自喻时,会尽量省去这种不必要的语法形式,直抒作者对外部世界的认知;以非第一人称代词或者其他名词为主语,亦是通过视觉和感觉器官在作者感知体系中形成对外界事物的意象,来使得作者自我的认知或情感映射到他物身上,反过来又通过他物的表象返照作者自我的心境,以达到以物观物、物我同一的和谐的精神境界。因此,汉语动词不需要通过繁杂的形态变化来保持和主语语法或者语义一致,很多语句中单凭谓语动词就能表达对众生万象的理解,而且动词可以较自由地转换为名词占据句式的主语位置,所以汉语句式时常给人形式松散的印象,也正是汉语这种轻主语重动词的语言特征招致了福克、赫尔曼等研究中西哲学比较的西方学者的埋怨,他们没有体会到汉语中主语的频繁缺席或者灵活多变恰恰是中国哲学对物我合一理想的追求的形式化。西方学者之所以会出现这种不满之声正是源自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迥异的“物我二分”的西方哲学思想,西方主流哲学对待世界与自我、物质与精神或者本质与现象之间的关系等哲学问题,往往采取理性主义的形式论证法,倾向于使人与自然、物质与精神、本质与现象等相对立,所以印欧语言的一般句式中主语是必备的,且要求谓语动词配备不同的形态标记来保持和主语之间的语法、语义一致,另外,英语等印欧语言中的动词只有通过附加表达语法功能词缀才能转换为名词,远不如汉语名动互转灵活。
从老庄的道学到儒家的天命观,再到佛教的“梵我同一”观,中国的哲学思想立足于自我,其旨趣已经超越了物我得对立,追求的是一种更圆满更理想化的境界②杨兰:《东西方哲学思想比较:境界与逻辑——从老子“道”与笛卡尔“我思”哲学谈起》,《阴山学刊》,2012 年第5期。,倾向于对事物的感性认识和经验判断,关注汉语传情达意的功能,不在意语言的逻辑形式。与中国的传统哲学不同,从古希腊的米利都学派,到古罗马的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唯物论,再到笛卡尔的二元论,直至现代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哲学,西方哲学都是立足于自然,以逻辑分析为工具,旨在寻找接近真理的途径,肯定的是本性的自我和一个思辨的自我,至始至终都在追求语言的逻辑性和形式的完整性。总体而言,中国人文哲学思想和西方自然哲学思想侧重点不同,这种差异映射为各自语言对主语和谓语动词的偏重程度不同。我们不能妄加断言哪种思想一定优于另外一种思想,哪种语言一定优于另一种语言的语法形式,但是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每种思想和语言都有各自的优势,它们体现了人类文明的多样性,都是人类历史发展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