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伟,郑萍萍
(1. 山东艺术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2. 青岛职业技术学院,山东 青岛266555)
萧红的人生有辉煌,也呈现了悲怆、孤独、寂寞的气韵。萧红以诗人的慧心感悟她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感悟挣扎于生存线上的无数苍生,体谅无名的哀感和痛苦的深度。没有深厚学识背景的萧红在其创作中以单纯化、朴拙化的方式逼近了一个复杂化、深刻化的哲学领域。萧红作品在一些常识意义的生存真相的揭示上,往往能够抵至同类题材中罕见的深度。这就是一种“哲学味”。哲学味是带有个人特质的生命世界的显现方式。而“寂寞”是萧红的一种哲学语言,是萧红生命个体的标识,是萧红生命哲学的存在语境。
“寂寞”是萧红文学世界的形象特征。萧红作品的主要部分是以宗法制乡土社会为表现对象的。而宗法制乡土社会却是一个拥有着百年孤独般群体命运的所在。它的表层的平静、稳定、安全,“是以生活的停滞、缺乏机遇、排摒陌生、拒绝异质文化、狭小空间、有限交际等等为条件的,是以一切都已知、命定、相沿成习,是以群体(宗祖、村社)对于个人的支配为代价的。”①赵园:《地之子——乡村小说与农民文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 年版,第92 页。作品中平淡的情节、悲哀的人物形象、压抑的环境、凄凉的氛围无不投射出悲凉辽远的荒原景象。而寂寞正来自于对荒原意味的感知与困惑,它是一种缺乏清醒认知而逐渐消弭疼痛感觉的情感状态。如果说寂寞对于萧红是遍访人间无枝可依的智者孤独,那么对于萧红笔下的人物就是一种根本的生存状态。文本内外的两种“寂寞”对于萧红生命哲学的研究都具有独特意义。二者状态一为“自在”,一为“自为”。所谓“自在的存在”是指客观的事实性的存在,它只是无条件地存在着,脱离了时间性,没有自我运动自我发展的任何源泉,缺乏存在的意义、目的和必然性;而“自为的存在”是指有意识的存在,它通过不断的自我否定、自我超越,使自身永远处于流动变化之中,而不是停止在既成不变的状态②解志熙:《生的执著——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7 页。。萧红所要做的是叩寂寞以求音,从“自在”的蒙昧状态寻回“自为”的人生真谛。
从存在哲学上讲,作为被无缘无故抛掷在世的人类,孤独是其本然的在世处境。可以说被弃的命运是人寂寞情怀的本源。从现实生活上讲,弱势生命是不被主流社会关注的群体,他们处于人生的边缘,承受着人类最世俗、最感性的被弃命运,直接面对自我身份的失落和精神家园的缺失。他们的生命形式以极端的方式传达了世俗生活的荒凉,也隐喻了整个人类孤独的命运。
在萧红文学世界的人物系列中,雇工、衰老者、女性是三组弱势人物形象。对于世俗权力社会而言,他们都是准人类和他者,是在权力周边匍匐前行而丧失身份认同与家园归属的寂寥生命。
雇工——权力秩序中的他者。雇工没有独立身份认同,即他们的价值不能够自己证明,一切都需所附属者来界定。他们在阶级秩序中属于边缘,其被雇佣的地位使他们被家园放逐成为丧失自我的模糊存在。他们终生劳作的土地是别人的家园,一生最亲近之地是奴役之所,最眷恋的地方也是最终要离开的他乡。雇工所有谋求“主人家身份”认同的努力都改变不了“人生如寄”的命运。萧红的小说、散文充斥了大量这种身份尴尬的人物形象。一生视主人家为己家的王四一生的心愿莫过于获得“主人家的人”的身份认同。但当他年老体衰已不能够充分展示一个被雇佣者的价值的时候,他终于还是从亲近主人身份的“四先生”换成被雇佣者“王老四”。而“家族以外的人”有二伯更是一个年轻时曾冒着生命危险独自替主人守护过家业,年老了仍免不了主人的欺凌与歧视的边缘人。
衰老者——生命秩序中的他者。衰老意味着生命活力的衰退,意味着人对这个世界的物质财富的创造力减退,或者说是索取将多于创造。而在一个对物质怀有极大奢求,必须以劳作证明自身价值的乡土世界,衰老必然将人推至权力的边缘。于是年轻时不会出现的矛盾在年老时往往会一一迸发。萧红笔下很大一部分老人形象是雇工,他们被主人厌憎、遗弃,他们的身份认同产生危机,他们对家园的归属感到茫然,这一切不是发生在年轻力壮时,而是在衰老时。衰老将一切潜隐的矛盾表面化,他们必将因为不再能够为主人创造价值而被为之耗尽心血的寄宿之地所遗弃。弱肉强食、极端功利的社会本质的残酷性表露无疑。社会风雨通过“衰老”这一生命信号变本加厉地投射于衰老者的精神世界。生命因其衰朽性、寄食性而成为了一项负担,甚至是权力机制所排挤的多余品。
女性——性别秩序的他者。萧红是将女性与穷人、老人、儿童归入一类,作为弱势生命来看待的。萧红以女性特有的痛觉敏感展示了一部被主流话语忽略的女性个体生命史。《生死场》中的金枝融汇了萧红对女性悲剧命运的深沉思考。从遭强暴→出嫁→生子→丧子→丧夫→逃荒(战争)→受辱(男性)→返乡→尼姑庵→无所归,金枝的每一次空间迁徙,都是对一种奴役生活的告别和对另一种奴役生活的迎接,她始终处于权力机制的边缘。即便是令全民同仇敌忾的民族战争到来,也没有因此而改变女性人物孑然孤独的在世命运。金枝进城后受到的男性的欺凌、返乡后感受到的日本侵略军对女性身体的茫茫的威胁,乃至尼姑庵的倒闭,都是女性永失精神家园的隐喻。在这里整个世界对于女性的威胁通过一种微妙的转换器转变为男性对女性的胁迫。因为整个世界还是男性意志与利益的代表。因此萧红对挟制女性生存的男权机制的控诉实际上是对孕育这种机制的文化积淀与现实土壤的控诉。
强者在萧红笔下往往作为衬托弱者的背景出现。避强就弱的题材选择使萧红能够避开强者铸就的片面历史而寻求人生困境的真实。
在萧红的文学世界里有一股虚无、衰败之气。萧红称自己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自然的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①聂绀弩:《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季红真编选:《萧萧落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6 页。,因此在阐释笔下人物生命形式的过程中,萧红采用了低沉的调子,从中渲染出一股源自宇宙洪荒的寂寞氛围。萧红的寂寞不仅指个体在强大时空压力下所感受到的与世界为敌而无所凭依的孤独,而且指人在世界奴役下生机隐退、愚昧闭塞、终古如一的生存体验。寂寞几乎是萧红文学世界的底色,而且萧红通过对幻灭人生模式的描摹渲染了这种底色,使之上升为一个蒙昧民族的存在方式。
衰败之气在萧红创作的初始就已经有所弥漫。可以说,萧红初入文坛就将生命带入了人生之秋。《王阿嫂的死》作为萧红第一部正式发表的作品,讲述了一条马腿害死三条人命的故事,从此进入了人世间生殖与死亡最酷烈的描写。在萧红的成名作《生死场》中,对乡村世界的描摹也是从秋季开始的。秋季成为萧红关于生命时间的隐喻,即一切生命都在走向衰朽。且不说小说开篇引起集体轰动的那只老羊,引起王婆人生伤感的走进屠场的老马,所有的人,瘸腿的二里半,像一只母熊似的麻面婆,猫头鹰似的王婆,形容枯镐的月英,甚至小孩子“罗圈腿”都显示出生命的衰朽气象。萧红笔下的生命形式存在着衰朽的倾向。萧红也写青年人,写强者,但视角往往在老年人、弱者这一边。对衰朽生命形式的感悟固然与萧红对边缘生存细致入微的人道关怀有关,但更重要的一点,对衰败生命形式的感悟是萧红反思民族生命状态及其文化传统的一个角度。《生死场》这部关于乡土生活的重要作品,以其衰败生命与破败气象交相辉映共同展示着宗法制乡土社会对健康生命的桎梏,传达着它的沉寂、腐朽、没落和急需改革,而对生动、健康的生命养料给予了潜在的呼唤。循着这股衰败之气,萧红文学世界呈现出梦魇式的荒原景象。萧红作品所谓的调子“低沉”也就在这里。继衰败之气,虚无的人生体验也在人物的灵魂中悄悄蔓延。幻灭人生模式的叙写便是萧红心中的荒漠体验、寂寞体验的文学表达。
幻灭人生模式首先表现在家破人亡故事的反复叙写。从第一部作品《王阿嫂的死》萧红就触及了这个领域。在一个伦理文化源远流长的国度,家庭在人的心目中具有非同寻常的地位。在一个封闭凝滞的社会中,家庭也是一个相对自足的团体。但是家庭又是一个开放的系统,举凡政治、经济、文化等事,没有不部分地侵入家庭中的。因此一个家庭的覆灭就具有了许多人文社会学意义。《王阿嫂的死》蕴含了作者对无人道的阶级压迫的批判。《汾河的圆月》《北中国》对战争给乡下家庭造成的类似“丢了一个还要搭一个”的惨重灾祸进行了控诉。而《生死场》《呼兰河传》中的家破人亡故事则集中了自然、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人性诸种因素,显示了整个存在空间的衰朽、罪恶和不可救药。
如果家破人亡故事营造了群体寂寞的生命状态,那么由追寻到幻灭的人生模式则显示了个体的孤独情怀。女性表达对宇宙的感性体悟,通常以一种质疑来探究无尽的可能性。而这种质疑又多处于混沌状态。这种叩询无果的人生疑问,便会牵动沉睡于人类心灵悲感底层的宿命论思想。为自由梦寻耗尽一生的寂寞的萧红在其创作中时有宿命论调升腾。这是萧红对于没有代价的人生苦痛本身,做的一种引申的、极端化的解释。乡土世界正是一个容易产生宿命论调的地方,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困乏,牵制了智识的发展,人们对生命的痛苦缺乏有效的解释,从而随俗浮沉的命定感成为了一种潜在的思想认同。由追寻到幻灭的人生形式既是事实,也是人们对尘世生活的情感体验。在心灵空间的探寻中,生命的痛苦和存在的苦恼使萧红深深意识到人类面临深渊,人类本身的不完美、脆弱、无可归依性。因此孤独是生而为人的宿命,并且它融汇各种社会文化因素使寂寞成为一个群体的存在体验。
作家的性格、气质、人生经验及价值观为作品打上了或深或浅的印记,是其作品创作过程的重要参与成分。萧红作品中的寂寞语境,与写作者本身具有密切关系。现代文学史上很少有人像萧红这样人生经历作为作家研究的重要内容而被投之以巨大热情。萧红的人生图景留给人们的是不断地反抗与挣扎的影像,是不断地冲出重围又陷入重围的西西弗斯式的动作。在她身上所昭显的命运的乖戾呈现为巨大的张力,融合性格、时代、人性诸因素渲染出一个属于存在者的令人怦然心动却又黯然神伤的悲剧性生存氛围:荒诞的、虚无的、孤独的。萧红的生命文本实实在在地演绎着这样一条理论:生命本是一场缺憾,人的存在只是欲望与不可实现之间的一场悖论式挣扎。这样的生命文本为其创作的寂寞语境打下了现实基础。
从存在论上讲,“家园”就是人真正“在”的地方。“在”即不可替代地处于某一位置,即发挥其独特的本性地处于某一位置。真正的家园感即是能够展示个人价值的自由感。在萧红这里,自由感幻化为世俗欲望即对爱与温暖的永远憧憬。萧红所渴望的家园即“爱”与“温暖”为主角的自由国度。在萧红的生命中曾经有过一回短暂的家园感,那是在有代表着“温暖”与“爱”的祖父的后花园。失了祖父就是失了“温暖”与“爱”,就是失了“家园”。萧红在《祖父死了的时候》里讲“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间的一切‘爱’和‘温暖’带的空空虚虚。”“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树下颤怵了,人群中没有我的祖父。”所以萧红一生都处在家园的寻找中。对温暖与爱的憧憬就是对自由健康人生的追寻,它成为萧红矢志不渝的人生理想。但萦绕着“温暖”与“爱”的家园既是远方的明灯,也如夜空中的流星短暂易逝。萧红永远在冲破此一重围进入另一重围。既然为寻找精神家园而离开没有自由感的世俗的家,踏上逃往的路,萧红的生命历程就变成像叔本华所描述过的在铺满了烧红的木炭的地上的奔跑,尽管你跑得疲惫不堪,但又不得不跑……最初想象中的带有理想色彩的追求变成西西弗斯所遭到的永罚。每一次的竭尽全力都有一个功败垂成的结局,每一次的“成功”都意味着新一轮劳作的开始。试看萧红的人生正是这一悲怆情境的演绎。
萧红最初的幸福生活是有祖父的日子。祖父病逝之后,萧红在冷酷人生面前已有了出走的欲望。以包办婚姻的逼迫为契机,萧红走出了备受压抑与束缚的父亲的家,同时也走向绝望与贫困。在万般无奈之下与未婚夫的结合给她带来了一段比较安宁的日子,但这又是一段不幸婚姻的开始。汪殿甲的一去不回,将萧红置于沉沦之地。骑士般萧军的出现,使萧红又见希望的曙光。经历过贫困与磨难,萧红走上文学之路,有了文学朋友,开始写书并对东北文坛产生影响。然而东北沦陷、敌人的追捕又将这小心翼翼建立起的充满生机的生活摧毁,萧红与萧军被迫逃往青岛、上海。青岛、上海的生活是萧红生命史上的又一段温馨美好的日子,不仅逐渐摆脱衣食之忧,而且在创作上得到了鲁迅先生的亲切指导。此一期间的创作不仅成绩卓著,而且奠定了二萧在文坛乃至文学史上的地位。但正是在这个时候二萧在感情上出现危机,萧红创作在男权思想尚很浓厚的文坛上受到男性作家潜在的嫉妒,文学及人生重要的导师、知己鲁迅先生病逝,萧红再次陷入迷惘的深渊。萧红再次从婚姻围城走出,进入文学道路及个人生活都备受非议的人生之秋。受战争的威胁,萧红为了进行更好的创作,辗转到了战事相对稳定的香港。香港时期是萧红创作的又一辉煌期。然而战争的降临再一次以毁灭性的力量摧毁了萧红全部的人生希望与梦想。多少幻想,多少计划,多少展望,都定格在萧红“未完成”的人生道路上。封建陋习、文化偏见、战争、个人情感的困扰等各种因素都使萧红的精神家园变成西西弗斯的不稳定的石头。为了理性家园的追寻,萧红在感性世界里颠沛流离、无家可归,永远在路上。
身体上的脆弱和精神上的超迈,都可能使人对自己怀疑并产生哲学思考的冲动。萧红的“哲学味”基础更甚于此,她的哲学感觉基于一个弱者的生命体验,即萧红的“哲学味”在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一个弱者对生存的忧虑,对世界的恐惧。
在生命中的保护神祖父去世的时候,萧红以恐惧的心情谈起父亲——萧红整个世界里的权力代表,历数在父亲权力阴影震慑下的四类弱势群体——穷人(仆人)、老人、孩子、女人。以弱者自居的萧红面对这个强大的充满敌意的世界,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渺小感、孤独感和不安全感,这种感觉随着后来岁月中不断迭加的不幸日益加深加浓。萧红讲“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偏僻的人生所传达给萧红的尽是人生的苦难、人性的蒙蔽、本真生存的缺失。当大地已成深渊,世界归于黑暗,人的生存失去依托,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回归神性之家。富有诗心妙悟的萧红,作为一个物质、精神极度匮乏时代的诗人,必然会担当神性的引导者,思索生存的意义,呼唤“在”的回归,为人类更为合理的生存进行不懈求索。
时代是萧红这一特异生命形式产生和存在的背景。萧红一系列的人生选择都与时代有着密切关系。萧红的一生从出生的1911 年辛亥革命爆发到逝世的1942 年抗日战争的艰苦年代,始终是战火连绵、多灾多难的岁月。在人生之旅中萧红始终受到国内反动势力和国外侵略者的压迫、追逼和摧残。萧红的一生不断迁徙、逃亡。她在逃离日寇蹂躏下的哈尔滨九年后,仍然病逝于日军占领后的香港。一生处于乱世未见过太平岁月的萧红虽然有对远景的美好期待,但现实的残酷性未始没有让她将暂时之痛作为永久的真理。在动乱的世界里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文明毁弃、苦难横行,美的短暂易逝,恶的似无尽头,都使萧红的心灵如浸毒汁,致使宿命论在其后期作品里不断抬头。
从生理心态学上讲,身体健康者,往往乐观自信,有时甚至会目空一切,狂放不羁;身体羸弱或病残者,则易生自卑、忧郁、孤独、寂寞,甚至悲观厌世的情绪。疾病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所带来的个体对自身生命的怀疑、焦虑,并由此营造的失望黯淡的心境。但同时疾病的存在也会推动人对生命本体进行溯本求源的思考。萧红一生都深受疾病的困扰,在风雨如磐的社会环境里萧红以弱女的身份承受着巨大的精神生命的困危,同时领受着自然生命的不可交流的痛苦与威胁。身体上的羸弱与精神上的超迈结合起来很容易产生哲学的冲动,而这类哲学冲动必将与生命的本质存在有关。
“我的胸中积满了沙石,因此我所想望着的只是旷野,高天和飞鸟。”(《沙粒》十三)萧红的这首短诗引领我们走入萧红哲思发生的心灵场:忧郁与超迈相辅。萧红曾在给萧军的信中谈到:“我虽写信并不写什么痛苦的字眼,说话也尽是欢乐的话语,但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会被淹死的。”①萧红:《致萧军》,《萧红大全集》,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2 年版,第380 页。痛苦、忧郁实乃构成萧红自我意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忧郁与痛苦不完全是外界的投影,它还包含着人类固有的与生命俱来的欲望与烦恼,它是对生命存在的怀疑、焦虑,是生于尘世的于心不甘。因此忧郁的天才总是过分的敏感、莫名的痛苦。他们通常是既哀伤又深沉,既尖刻而又富于同情。在忧郁袭来的时候,洞见与黑暗被杂糅在一起,受折磨的个体在获得最终的真理的同时,也艰于面对切身的哀伤和痛苦。
人的存在语境决定了人首先要面对的是世界的强大和世界对人的强烈排斥。萧红没有向人提供人类勇气的榜样,而是将人推入绝望的边缘:身后是绝对的沉沉黑夜,一片乌有,眼前是滔滔大河,大河彼岸是未知的疆域。萧红笔下既缺乏加缪的西西弗斯式的坚毅或纯粹的反抗,也稀有萨特作品中的自我选择。萧红作品中多的是与世浮沉、为物所役、焦灼烦恼、自我逃避。她的作品散发着大地的苦难气息,呈现出生机退隐、文明远避的荒原景象。荒原景象投射于个人心灵就是寂寞体验。
茅盾曾经以惋惜的心情指出:“对于生活曾经寄以美好的希望但又屡次‘幻灭’了的人,是寂寞的;对于自己的能力有自信,对于自己工作也有远大的计划,但是生活的苦酒却又使她颇为悒悒不能振作,而又因此感到苦闷焦躁的人,当然会加倍地寂寞;这样精神上寂寞的人一旦发觉了自己的生命之灯快将熄灭,因而一切都无从‘补救’的时候,那她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②茅盾:《〈呼兰河传〉序》,萧红:《萧红大全集》,第43 页。这种“寂寞”是一种更深层意义上的不在场的超世俗的“寂寞”。它源于对人类悲剧性存在的体认,源于对人类出路求索无果的茫然。在精神的求索领域,萧红进入了高处不胜寒的境界。为反抗生命的被奴役而毅然离家出走的萧红将合理生命形式的探索维持了一生。她没有因时代社会的突发事件改变初衷。在她看来,战争、外族的入侵也是造成人类悲剧生存的一个条件。对人性痼疾的探究无碍乎对战争本质的批判。因此,在悲壮的斗争的大时代,萧红发出了忧生之嗟,对人类出路、国家前途、女性命运及自己身世进行沉痛反思与抒写。作家人格特征的独创性与超前意识,也使她有异于既成的文化传统,面对历史进行尖利质问和无望叩询。由此萧红注定要陷入来自外在时代风潮与内在精神走向的双重“寂寞”夹击,而“寂寞”则必然成为萧红生命哲思的发生情境。
寻找自我、发现个人正是20 世纪中国文学创作精神的主潮。萧红生命哲学的出现恰是整个时代的文化风潮孕育的必然结果。伦理教条、风俗规约、文化传统都有可能是蒙蔽个人、迷失自我的手段。而发生在20 世纪初的“五四”文学正是在高举“人”的旗帜的过程中对“人”的生存进行了人道的关注。鲁迅以新文化的睿智目光,尖锐地指出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不过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萧红无疑继承了这一思想。她将自己独有的那份源自历史、源自人世浮沉、源自生命本身的彻悟与睿智、信念与希望灌注在作品中,揭示出深受物质、精神双重奴役的人迷失本真的悲剧性生命存在。
萧红在“人”的问题上的探索,或者说对“生命哲学”的深入开掘是独有的。萧红的生命哲学始终是感性的、不成系统的,始终带着本土的浓浓气息,带着感性的新鲜、诗化的散漫。无疑它的存在提升了萧红作品的品格,是萧红作品能够超越时空走向永恒的内在支撑。具体来讲,以寂寞为语境的萧红生命哲学,价值旨归表现在三方面。
敬重生命,从而重视生命所有的欲求、焦虑与恐惧,尊重生命所有对自由、超越、爱和美的渴望与追求,并叫出他们所有愿而不能的苦痛。敬重生命,从而打通了生命的尊贵与卑微,为边缘生存、弱势生命表达出失语的精神病苦,给予弱小生物以人道关怀。对生命存在的热情关注使萧红从创作之初就从生殖与死亡这一生命终极问题深入人生本质,解读人生的神秘。生命本位的创作思路,使萧红对特定的时代思潮有所疏离但也最终使萧红超越时空得以永恒。
面对生存困境,亲历生命的虚无、悲观、绝望,萧红没有张扬可能的乐观,也没有塑造自为的英雄,而是通过呈示这种悲剧情境来促使人们正视人生。与鲁迅取材于“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的启蒙思想一脉相承。甚至,出于对人类缺憾的敏感,出于克制感情后对事物荒谬性的分析,萧红运用陌生化手段,在许多作品中采用了儿童视角。通过儿童经验的直接性、单纯性,以简单对应复杂,以纯洁反衬污蚀,给予这个充满诸多险情和阴暗的世界一个全然不同的提醒和诠释。从而在人类生存绝望的边缘,将一些古老而常新的人本问题推置到人的面前,即人为什么活着?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个体如何达到本真的自我获得完美而丰富的存在?以及生命、死亡、自由、孤独等人生终极问题。萧红的生命哲思亦由此超越了个人对于苦难的偏狭绝望,而进一步上升到对于人类的整体存在的探求和担当。
萧红的生命哲学是包容作家生命文本与文学文本的一个互补系统。萧红的文学文本主要侧重于对人生困境的揭示,展示人在世界之力的挤压下麻木、愚昧、虚无的存在。但对自为人生的向往却是深隐其中的主旨。萧红对自为人生的强调在其生命文本中有着更为明朗的凸现。萧红的一生在不断地面临困境与突破困境中进行。与萧红文学文本中生机沉寂的情景相对,萧红的生命文本则是激情洋溢的。萧红否定一切形式的对生命自由的压抑与束缚。为了追寻健康、活泼、自由的生命形式,萧红在生存困境中不断否定自我、超越存在,使自身永远处于一种流动变化之中。而这种流动变化的生命状态正体现了萧红敢于自我选择,敢于为人生负全面责任的自为勇气。了解世界,认识自己,既不在生活中迷失,又能摆脱对环境的依附,取得人生的独立与自由,并实现自我存在的价值,这即是萧红生命文本给予人们的最大启示。
萧红的生命哲学是诗化的、是艺术的,它不是纯粹的理性选择,不是理性的语言所能充分阐述的。它是欲望、情感、意志、理性和行为表现的综合体。萧红所困惑的精神难题依然困扰着今天的人类;萧红所梦寐以求的精神家园,依然是人类不息的追求。也许寻回自我、回归家园对于人类仍会是漫漫征程的永恒跋涉,但它毕竟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光明和希望。这正是探究萧红生命哲学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