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莫言小说的苦难叙事——以《丰乳肥臀》和《蛙》为中心

2015-02-28 21:07李茂民
东岳论丛 2015年12期
关键词:丰乳肥臀姑姑莫言

李茂民

(山东师范大学 传媒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苦难是人生在世的存在状态。作为处身于此岸世界中的有限个体,生命总是不可避免地处于自然的和社会的各种敌对力量的压制之中,所以苦难就成为人生的必然伴随。那些文学史上具有生命力的作品,几乎都是关于生命苦难的诉说。只有那些真正关切并抚慰肉体和心灵苦难的作品,才能称得上是苦难叙事,才能超越时代和地域的局限,具有普遍性意义。那么,莫言的《丰乳肥臀》和《蛙》对于生命苦难的关切和抚慰是否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苦难叙事?如果是,其独特性及价值意义是什么呢?

一、生命苦难:莫言苦难叙事的主题和目的

文学和苦难具有不解之缘,但并不是所有的文学叙事都是苦难叙事。莫言的《丰乳肥臀》和《蛙》之所以能够称得上是苦难叙事,是因为他在这两部作品中始终把生命苦难作为叙事的主题和目的。这种叙事与中国传统文学的道德叙事以及20 世纪中国文学的启蒙叙事和革命历史叙事有着根本区别。

在中国古代的历史叙事中,没有形成苦难书写的传统,苦难不被看做是苦难,而是被看作“天命”的呈现。例如,在中国早期的历史著述《左传》中,就书写了残酷的战争和杀戮,但是它的书写不是为了凸显人在战争中所经受的苦难,而是为了凸显“天命”。这里的“天命”,也就是历史规律,往往是由人的道德和智慧决定。这种用“人事”解释“天命”的历史观念对后来的历史叙事和文学叙事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在中国古代的文学叙事中,通常也会表现人生的苦难,但是总摆脱不了“先离后合,始困终享”的大团圆结局。这种千篇一律的大团圆结局,不过“是传统的历史叙事中历史—道德阐释方式在叙事艺术作品中的翻版”①高小康:《中国古代叙事观念与意识形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9 页。。即便像《窦娥冤》《赵氏孤儿》等悲剧性作品也免不了带上光明的尾巴,人生苦难因为大团圆结局而遭到稀释,使广大的文艺受众在这种叙事中变得日渐麻木。这也正是鲁迅所批判的“瞒和骗”的封建文艺①鲁迅:《论睁了眼看》,见《鲁迅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90 页。。

中国现代文学的启蒙叙事,通过讲述主人公的苦难命运,批判了罪恶的封建制度和封建文化,起到了号召广大人民群众奋起抗争的启蒙作用。这就使苦难书写成为启蒙的手段,使人们更多地关注启蒙问题,而不是人生苦难命运本身。十七年文学的革命历史叙事所呈现的人生苦难,目的是证明主人公走向革命道路的必然性以及革命胜利的来之不易。当革命胜利之后,那么苦难就不再是苦难,而是为革命成功付出的代价和牺牲。像《苦菜花》中的冯大娘、《红岩》中的江姐所遭受的敌人的酷刑,对于她们来说是一种肉体的苦难,但随之而来的革命胜利抚平了这种肉体的苦难和伤痛。

新时期“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新启蒙叙事同样书写了主人公在“文革”和“反右”斗争中所遭受的肉体和精神苦难,但是主人公的人生苦难只不过是他人生轨道上的一个插曲,他们所有的苦难都是历史错误造成的,当错误被发现和纠正之后,历史回到了正轨,他们的苦难就结束了,新的美好生活前景重新展现在他们面前。在这个插曲中,主人公收获了美好的爱情(《绿化树》)、认识了生活的真谛(《伤痕》)、提升了精神境界(《布礼》)。这样,主人公的人生苦难就不再是苦难,而是人生收获的意外惊喜。

总之,上述叙事不是把人生苦难本身作为叙事的主题和目的,而是通过书写苦难来表达道德律令的绝对性、历史规律的必然性,所以严格说来,传统文学的道德叙事以及20 世纪中国文学的启蒙叙事和革命历史叙事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苦难叙事,而是彰显历史理性和历史规律的宏大叙事。在这种叙事中,“历史的沉重脚步夹带着个人生命,叙事呢喃看起来围绕个人命运,实际上让民族、国家、历史目的变得比个人命运更为重要”②刘小枫:《沉重的肉身》,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年版,第7 页。。

莫言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的《丰乳肥臀》和《蛙》实现了对于上述宏大历史叙事的超越,开始把个体的生命苦难作为叙事的主题和目的,成为一种真正的苦难叙事。具体来看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莫言在这两部作品中全面深刻地呈现了中国普通老百姓尤其是女性所经受的各种苦难。

《丰乳肥臀》所讲述的是母亲的苦难,这本书是献给母亲的在天之灵的,也是献给天下母亲的。《蛙》所讲述的是姑姑的苦难,事实上姑姑也是天下母亲中的一员。从这个角度看,这两部作品具有互文性意义。莫言在这两部作品中不仅着力塑造了母亲和姑姑这样的中心人物,而且倾心塑造了在苦难中挣扎的其他次要人物。他们所经受的各种苦难呈现出生活于社会底层的普通老百姓的生存艰难。这些苦难可以概括为生理—肉体性苦难、心理—精神性苦难、良知—灵魂性苦难。生理—肉体属于身体的物质性层面,它是心理—精神和良知—灵魂的承担者,所有的苦难最终都只能由肉身性的身体去承担。对于肉身性的身体而言,最切近的苦难是疾病、饥饿和伤痛,对于女性而言,则还有分娩。母亲和姑姑所经受的生理—肉体上的伤痛会给她们带来心理—精神性苦难,更难以承受的心理—精神性苦难在于母亲和姑姑所遭受的心理和精神打击,例如母亲目睹自己的孩子们一个个惨遭横死、姑姑未婚夫叛逃所带给她的人生变故。良知—灵魂性苦难不同于前两种苦难,它是有良知的人所特有的。动物也会有生理—肉体的伤痛,也可能会有心理—精神的伤痛,但只有人才有良知和灵魂,才可能会有良知和灵魂的不安带来的良知—灵魂性苦难。人在历史和伦理的冲突中做出的行动往往会导致这种苦难,《蛙》中的姑姑万心作为计划生育执行者,强迫那些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妇女堕胎,这种符合社会历史要求的行为在晚年的姑姑看来违背了伦理和人性,犯下了罪责,她所承受的就是良知—灵魂性苦难。总之,在莫言的书写中,种种苦难从一出生就伴随着她们,吞噬着她们的生理—肉体、心理—精神以及良知—灵魂,直到她们老去。这使她们的一生成为苦难的一生,也使莫言对她们人生苦难的书写成为一种苦难叙事。这种苦难书写的全面性和深刻性,就是莫言的独特性所在。

其次,莫言所关注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生苦难本身,而不是道德理性、历史规律或革命斗争。他不是通过书写人生苦难来演绎历史规律和革命斗争的必然性,而是在历史规律的可疑性和革命斗争的残酷性中展现人生苦难。

我们可以看到,在母亲和姑姑的生命历程中,中国大地上发生了一系列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中国社会历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和姑姑成为整个社会历史进程和一系列重大事件的亲历者和承担者,如八国联军入侵、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反右斗争、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计划生育、市场经济大潮。这些重大历史事件都曾给母亲们许下了关于未来幸福的诺言,正是那些未来一定会更加美好和幸福的许诺,吸引着她们或自觉地投身或不自觉地卷入到社会历史的滚滚洪流中去。但是,当一个历史阶段过去之后,当波澜壮阔的洪流进入新的河段的时候,回望历史就会猛然发现,曾经的幸福许诺最后都变成了谎言,母亲们在每一个新的历史阶段都遭受了以前未曾遭受的新的苦难。当母亲们被卷入到这些重大历史事件中的时候,她们苦苦挣扎,然而无法逃避,只能独自承受。她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被无视、被摆布、被践踏。她们不是自己生命的主宰,只是社会历史和不可测命运的玩偶。

在莫言的叙事中,上述重大历史事件之间不存在线性发展的关系,也不存在发展进步的规律。莫言的叙事目的不是要反映那段历史,揭示历史事件背后的联系和规律,而是要揭示和呈现出母亲们在历史事件的变迁中所遭受的各种伤害,苦难书写就是莫言叙事的主题和目的。

再次,莫言把苦难书写推进到人生命运的层面,把它看做是生命本身必然伴随的东西。

在莫言的书写中,母亲上官鲁氏和姑姑万心所经受的大都是这种苦难,比如母亲上官鲁氏幼年丧父、中年丧夫、丈夫的性无能、为生孩子所经历的各种屈辱和磨难;比如姑姑万心的未婚夫驾机叛逃,她为执行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所遭受的肉体和精神打击,她晚年为自己戕害生命的行为所受到的灵魂折磨。这些苦难就像生老病死一样是一种人生命运和生命的必然伴随,是一种无法反抗和抗争的东西。这种人生苦难与社会的解放、经济的发展、文化的变革无关,与人的道德完善无关。它是人作为有灵魂的生命不得不遭受的东西,有些更是生为女人不得不承受的东西。当莫言把叙事的主题聚焦于这种人生苦难的时候,他便找到了对于文学创作来说更为根本的也更有价值的东西。

总之,莫言的苦难叙事超越了传统的历史—道德叙事模式,也超越了启蒙文学和革命历史文学关于历史规律的宏大叙事,获得了自己的叙事话语和叙事方式。对于上述苦难,莫言提供了什么样的救赎之路呢?抑或说,母亲们是如何救赎自己的生命苦难的呢?

二、理解、顺应和承担:生命苦难的救赎之路

无论是社会历史事件给人带来的苦难还是人生命运给人带来的苦难,对于受难者来说都是无法反抗和抗争的。在莫言的叙事中,母亲们面对各种苦难做到了理解、顺应和承担,以此证明了生命的尊严,体现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实现了苦难的自我救赎。

西方的命运悲剧和中国当下的新历史主义小说同样很好地书写了根源于人生命运的苦难,但是主人公的救赎之路却与母亲们的救赎之路不同。在西方的命运悲剧中,造成主人公人生悲剧的命运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无所谓善恶,并且它总是化身为有形的对象,例如在《俄狄浦斯王》中,造成主人公悲剧命运的超自然力量以神喻的形式出现,主人公对命运的抗争就是与神喻的抗争。由于主人公面对的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所以他的悲剧结局是一种必然,但正是在与不可能抗争的对象进行抗争的过程中,展现了主人公的英雄气质和崇高精神,实现了永恒正义的胜利。悲剧主人公与命运抗争的过程就是他的苦难救赎的过程。在中国当下的新历史主义叙事中,造成主人公生命苦难的同样是不可知的命运。例如,在余华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中,导致主人公生命苦难的就是一系列自然的或社会的偶然事件,它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可能随时给主人公带来灾难。在主人公的一生中,他不断地遭受到不可预知的厄运的打击。面对这种人生命运,主人公陷入无穷无尽的挣扎。他们的苦难没有救赎之路,他们只是苟且地活着,生命没有呈现出尊严和意义。新历史主义在对宏大历史叙事的反拨中掏空了历史,但同时也掏空了叙事所承担的生命意义。

莫言笔下的主人公不是西方命运悲剧中的英雄,而是生活于最底层的平民百姓;也不是革命历史叙事中具有独立意志并且能够掌控自己命运的主体,而是被历史潮流裹胁着、被各种强大势力碾压着的卑微的生命个体;给她们的肉体、精神和灵魂造成伤害的敌对力量往往不是具体有形的力量,而是看不见的无形之手。这样,母亲们面对生命苦难的时候就无法抗争,即使反抗和斗争,也往往找不到反抗和斗争的对象。像母亲和姑姑所经历的疾病、饥饿、分娩这种生理—肉体性苦难就是如此,像她们所经历的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而无能为力所遭受的心理—精神性苦难也是如此。生老病死,这是生命的常态,就是自然大化和人生命运。对于自然大化和人生命运,人如何能够抗争呢?即便是母亲和姑姑在反右和文革中遭受到的肉体折磨和精神折磨,表面看来有具体的实施者和执行者,她们可以进行抗争,但是事实上实施者和执行者所秉承的现在看来并不正义的革命正义,作为卑微的平民百姓,她们绝无可能像张志新和遇罗克那样去为正义和真理而抗争,只能把苦难看做是自己的人生命运。在自然大化和人生命运所带来的生命苦难面前,她们所能做的只能是理解、顺应和承担。她们把苦难理解为人生在世所必然遭遇的东西,顺应而不是与之抗争,坚强的忍耐,自觉承担起生命的苦难,不怨天、不尤人。母亲上官鲁氏在为走上刑场的司马库送行前对她的孩子们说:“这十几年里,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样,一茬茬的死,一茬茬的发,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①莫言:《丰乳肥臀》,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年版,第384 页,第441 页。母亲在送别儿子去农场时说:“金童,还是那句老话,越是苦,越要咬牙活下去,马洛亚牧师说,厚厚一本《圣经》,翻来覆去说的就是这个”②莫言:《丰乳肥臀》,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年版,第384 页,第441 页。。这就是母亲对于生命苦难的理解,也是她面对苦难的态度。当母亲这样理解和顺应苦难的时候,她就承担起了生命的苦难。这种对于生命的理解、顺应和承担,同样证明了生命的高贵和尊严。

除此之外,姑姑还自觉承担起良知—灵魂性苦难,她为自己作为计划生育政策的忠实执行者实施堕胎的行为主动承担罪责。这是一种由历史理性和人性伦理的碰撞所造成的苦难。计划生育是当代中国的一项基本国策,姑姑只是政策的具体执行者,无论从历史层面、政治层面还是道德层面看,姑姑都没有犯错,她不应当为此承担罪责,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姑姑都没有必要为自己的行为忏悔。但是,在姑姑看来,毕竟是她,而不是别人充当了计划生育政策的执行者,那些未及降生的生命毕竟是经她的手走向了另一个世界,这就使她的罪责无法推托。在罪责面前,她不是为自己开脱,而是主动承担,其承担的方式就是把自己置于苦难的境地来赎自己的罪。姑姑说:“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③莫言:《蛙》,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年版,第346 页。。与生理—肉体性苦难和良知—灵魂性苦难相比,这是一种更深重的苦难,对这种苦难的主动承担而不是以历史要求为借口进行逃避,更显示出姑姑生命的高贵和尊严。这表明她已经由一个被动理解、顺应和承担苦难的卑微个体成长为一个积极主动承担苦难的主体。

母亲和姑姑对于生命苦难的理解、顺应和承担,是她们化解苦难的方式和自我救赎之路,也是她们生命意志的表现和生存意义的证明,这是莫言的苦难叙事和新历史主义叙事的不同之处。这种苦难叙事以及救赎之路的意义在于,它给生活于苦难中的生命个体提供了一种不同于革命叙事的日常生活伦理。“现代的叙事伦理有两种:人民伦理的大叙事和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人民伦理的大叙事的教化是动员、是规范个人的生命感觉,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的教化是抱慰、是伸展个人的生命感觉。自由的叙事伦理学不提供国家化的道德原则,只提供个体性的道德境况,让每个人从叙事中形成自己的道德自觉。伦理学都有教化作用,自由的叙事伦理学仅让人们面对生活的疑难,搞清楚生存悖论的各种要素,展现生命中各种价值之间不可避免的矛盾和冲突,让人自己从中摸索伦理选择的根据,通过叙事教人成为自己,而不是说教,发出应该怎样的道德指引”④刘小枫:《沉重的肉身》,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年版,第7 页。。如果说革命叙事是一种人民伦理的大叙事的话,莫言的苦难叙事可以说是一种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他通过讲述母亲和姑姑理解苦难和承担苦难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个人在面临人生选择和生活苦难的时候,应该如何去行动。那就是不应当被各种虚假的表面宣传所欺骗,被各种政治势力所裹胁,从而失去自己的判断,做出违背良知和人性的事情;而应当听从内心良知的召唤,尊重生命,热爱生命,积德行善,勇于承担,做一个对得起自己和天地良心的人,即使为此遭受再大的苦难也在所不惜。莫言的苦难叙事,所提供给我们的正是这样一种不同于宏大历史叙事和新历史主义叙事的如何面对生命苦难的生活伦理。

三、莫言的苦难叙事与民间传统文化

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母亲和姑姑面对苦难和自我救赎的思想文化资源是什么?莫言在这方面的书写又具有什么意义?

母亲和姑姑面对苦难和自我救赎的思想文化资源来自民间传统文化。民间传统文化不同于民间文化。在对莫言作品的阐释和评论中,民间文化往往被看做是高密东北乡的地域文化,包括民风、民俗以及民间艺术等,它就像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和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小镇一样给莫言的创作提供了地域特色,但莫言的作品除了地域文化特色之外还有更多的东西,这是民间文化所无法解释的。民间传统文化也不同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国传统文化往往被看做是传统的儒家和道家文化,它是中国传统理解人生、社会和宇宙的方式,在不同文化视野中具有不同的现代价值。在文化保守主义视野中,它具有现代价值,能够提供给我们应对当代各种危机的精神文化资源,在激进主义的视野中,它则是被批判和否定的对象。当中国传统文化在这种现代学术话语中作为研究的对象被理解和阐释的时候,它就失去了作为人生哲学和信仰的力量,远离了老百姓的生活现实。民间传统文化是指在民间积淀形成的作为老百姓的人生哲学和信仰的文化。它一般具有以下几个特点:一,它是在民间长期积淀形成的,具有民间性和历史性;二,它是在传统文化、异域文化、官方文化、民俗文化等多元文化的交汇融合中形成的,具有多元性和融合性;三,它与老百姓的人生哲学和信仰有关,对他们的价值准则和行为方式具有决定作用。与民间文化相比,它是更深层的东西;与传统文化相比,它是更复杂也更具有生命力的东西。它是生活于社会底层的老百姓的生活世界和信仰世界,决定着他们对于人生和世界的理解方式以及行为方式。那么,这种民间传统文化是由什么融汇形成并转化为母亲和姑姑的精神资源的呢?

中国传统儒家和道家共同的文化经典《周易》中说:“天地之大德曰生。”①《周易·系辞下》,《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版,第86 页。其意思就是说,天地的大德就是繁育万物。万物的生命是天地的化育,体现着天地的大德。既然天地之大德是繁育生命,那么作为人的大德就是要尊重生命、珍爱生命、扶植生命、繁育生命,仁民而爱物,参与天地化育万物的过程。所以《中庸》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大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②《中庸·二十二章》,《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32 页。。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对待生命的智慧,也是其伦理要求。它要求每一个人都要尊重和珍爱自己的生命和万物的生命,参与到天地化生万物的过程中去。

这种对待生命的态度也是西方基督教文化的要求。《圣经》中最大的一个教义就是爱:爱上帝,爱别人,因为上帝就是爱的化身,所以真正崇拜他的人也应该反映出他的这种爱。这种爱表现在对待生命的态度上同样也是尊重生命,珍爱生命,扶植生命,繁育生命。与中国传统文化以乐观的态度弘扬生命不同,基督教文化作为一种罪感文化更多地是从否定的角度来防止人对生命的犯罪。基督教反对堕胎,认为人为堕胎就是对生命的犯罪;面对罪责,要勇于承担,不要把罪责推向他人或自己的父辈和祖先③《旧约全书·以西结书》,南京:中国基督教协会,1994 年印发,第770 页。。

可以说,母亲和姑姑对待生命的态度和行为既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也与西方基督教文化相契合。例如,母亲和姑姑在苦难中的生存并不是为活着而活着的苟活与挣扎,而是为尊重生命和扶植生命而活着;母亲不仅尽心养育自己的子女,而且倾心养育女儿们的子女;母亲在伤害过自己的仇人房石仙面临危险时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姑姑作为妇产科医生把新生命接到人间,救治那些身患妇科疾病的妇女,为自己作为计划生育执行者戕害生命的行为而忏悔。所有这些,都是“赞天地之化育”的行为,也体现出她们对生命的爱。不过,在母亲和姑姑生活的年代,中国传统文化早已分崩离析,失去了其信仰力量;西方基督教文化也离开了西方语境,成为一种中国化的东西。二者都只是作为文化的碎片沉入民间,经过民间文化的积淀和融汇,成为民间传统文化,转化为一种民间文化信仰,长期生活于民间的母亲和姑姑进而把这种信仰转化为她们的生命本能。正是由于这种生命本能,所以母亲和姑姑才能在面对苦难时爆发出如此巨大的生命力量,在各种肉体的、精神的和灵魂的苦难面前,能够做到坦然面对,忍耐坚持,勇于承担。在这个过程中,她们的形象丰满高大起来。所以说,正是民间传统文化给母亲和姑姑提供了面对人生苦难和自我救赎的思想文化资源,使她们获得了面对苦难的勇气和力量。

莫言从民间传统文化角度对母亲们的生命苦难和救赎之路的书写具有重要意义。它使莫言的苦难叙事真正超越了宏大历史叙事和新历史主义叙事对于苦难的理解方式和书写方式,无限贴近了中国老百姓的生存历史和生活现实。莫言所揭示的母亲们面对苦难的理解、顺应和承担,正是卑微的中国老百姓亘古而常在的生命本能和日常生活方式,它与我们的日常经验是如此切近,使我们感到一切都如此真实自然。这种书写接通了民间传统文化的源头活水,使莫言的作品具有了一种民间性,这是一种不同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和拉伯雷“怪诞现实主义”的属于中国民间的真正的民间性。它“赋予了莫言创作的独特性、形式的独特性、艺术经验的独特性”①张柠:《莫言的意义和研究的歧路》,《中国图书评论》,2012 年11 期。。

四、莫言苦难叙事的民间立场和底层视角

莫言苦难叙事的这种民间性,与他叙事的民间立场和底层视角有关。

民间立场和底层视角密切相关,但又有所不同。民间立场与官方立场和知识分子立场相对,立场的不同往往决定着作家对于人生、世界和历史的不同理解,进而决定着作家不同的叙事方式;底层视角是人在认识人生、观察世界和理解历史时所处的位置,位置的高低往往决定了一个人能够看到什么以及怎样对他所看到的东西进行言说和书写。民间立场有时是底层视角的,有时不是,例如在余华、苏童、刘震云等人的新历史主义小说叙事中,所采取的就是不同于以往官方立场和知识分子立场的民间立场,但是他们的新历史主义叙事对于人民大众的苦难是高高在上的俯视,不是底层视角的仰视;底层视角有时是民间立场的,有时不是,例如在王蒙、张贤亮等作家的“反思”小说中,被打成右派的主人公身处底层,其苦难叙事是底层视角的,但其立场则是官方的或知识分子的。

与上述作家不同的是,莫言的成长经历使他同时获得了民间立场和底层视角。民间立场使莫言摆脱了历史主义宏大叙事对于历史规律和革命斗争的关注,转而去书写普通底层人民的生命本能和日常生活;底层视角使莫言摆脱了高高在上的俯视大众苦难的方式,转而以一种仰视的方式观察、体验和书写普通底层老百姓的生命苦难及其救赎之路。

莫言对于普通人生命苦难的书写,与他的民间立场有关;莫言苦难书写的方式,与他的底层视角有关。莫言在《丰乳肥臀》和《蛙》中书写了中国女性的深重苦难,但是这种苦难又不像《红高粱》和《檀香刑》中的活剥人皮、凌迟和檀香刑那样血腥和暴力。莫言没有用缤纷的色彩、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奇特的比喻来渲染母亲们遭受苦难时的场景,而是用冷峻、沉静、克制、内敛有时又轻松幽默的语言书写她们的肉体、精神和灵魂的伤痛。在卖身为妓女的四女儿上官想弟死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母亲哭了几声,便擦着眼睛站起来,她说:‘闺女,你的罪,总算到头了。’”当五女儿上官盼弟自杀后,红卫兵把她的尸体送给母亲时,“母亲大声的嚎哭起来”②莫言:《丰乳肥臀》,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年版,第472 页。。如果说这种苦难书写是冷峻、克制的话,那么《蛙》中的一群孩子因为饥饿咀嚼煤块时的欢声笑语和上官金童在母亲挨打时的心理幻想则是轻松幽默的。

这就是莫言在《丰乳肥臀》和《蛙》中对各种苦难进行书写的方式。这种苦难未经渲染、隐忍不发,但可以让人体会到苦难的深重程度和主人公承担苦难的勇气。母亲们所遭受的种种苦难以及她们对于苦难的理解、顺应和承担,需要我们跪下去仰视。这种苦难的书写方式是由叙事的底层视角决定的。底层视角在这里是由作为叙事者的“我”实现的。“我”是叙事的第一人称视角,但同时也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故事中的“我”不仅是母亲们遭受苦难的亲历者和见证者,而且是同样的苦难的承受者。也就是说,作为叙事者的“我”不仅亲历和见证了母亲们所遭受的苦难,而且与母亲们一起遭受了同样的肉体、精神和灵魂的苦难。“我”与母亲们是同样的共同遭受过各种苦难的人,“我”与母亲一起逃荒逃难,与母亲一起被吊打拷问,与母亲一起被游街批斗,“我”与姑姑一起承担失去妻子和孩子的痛苦,与姑姑一起承担良知和灵魂的拷问。“我”对自己所遭受的苦难有着切肤之痛,当然对于自己的母亲、姐姐和姑姑的苦难感同身受。“我”怀着巨大的勇气揭下自己的面具,露出丑陋的真相——一个无能的恋乳症患者,一个为了自己的美好生活和仕途扼杀自己孩子的人;“我”需要怀着更大的勇气去书写母亲们所遭受的肉体伤痛和精神屈辱。母亲们所遭受到的苦难令“我”不忍直视,但又要眼睁睁地看着。这种难堪的境地使母亲们欲哭无泪,也使莫言的苦难书写呈现出隐忍、克制、故作轻松和幽默的特征。

在这里,第一人称视角“我”和鲁迅的《祝福》《孔乙己》中的“我”是不同的,和莫言的《红高粱》中的第一人称“我”也是不同的。在《祝福》和《孔乙己》中,“我”是祥林嫂和孔乙己人生苦难的见证者和旁观者,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审视和反思主人公人生命运的局外人,而不是同样的人生苦难的承担者。所以我们所能感受到的是“我”对于祥林嫂和孔乙己的“哀其不幸”,而不是“我”对于他们苦难命运的感同身受。同样,莫言的《红高粱》中的“我”只是一个叙事者,“我”对于“我爷爷”和“我奶奶”所遭受的苦难是一个隔膜的局外人,所以《红高粱》中对于人生苦难的描写是猎奇的、冷漠的甚至是血腥的。

莫言的苦难书写方式之所以与此不同,正是由他的民间立场和底层视角决定的。莫言说:“用轻松和幽默的笔调,写沉重、痛苦的人生,实际上是我从多年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一种经验。回首几十年来经历的现实生活,我本人的感受就是这样的。其实,老百姓的生存又何尝不是这样。在他们沉痛的生活内核之外,你总能看到饱含民间智慧的幽默的‘外壳’。无论历经多少肉体的、精神的痛苦,借助于幽默的、轻松的,或是阿Q 的精神,他们才能获得幸福的感觉,才能汲取到一种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①莫言:《莫言谈新作〈蛙〉——灵魂深处最痛的地方》,《彭城晚报》,2010 年1 月11 日。莫言苦难书写的方式是“作为受难者的写作”,而不是“为受难者写作”。正像莫言所说的,一个真正的作家并不是“为老百姓写作”,而是“作为老百姓写作”,“真正的民间写作就是作为老百姓的写作”②莫言:《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论坛”上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01 年第1 期。。也就是说,老百姓是用轻松、幽默的方式来品味生命苦难的豁达态度给了莫言苦难书写的启示,使他能够用轻松、幽默的笔调去书写生命的苦难。正是莫言的民间立场和底层视角,使他能够用老百姓对待苦难的方式去书写苦难。这使莫言的苦难叙事与启蒙叙事、革命历史叙事和新历史主义叙事区别开来,并赋予了莫言作品独特的文体特征。

总之,莫言立足于民间立场和底层视角的苦难叙事,无限贴近了中国普通底层民众的生存现实,真实呈现了喧嚣的历史中无数卑微的老百姓的生命苦难,呈现了他们理解、顺应和承担生命苦难的人生哲学和生存智慧。这种人生哲学和生存智慧,正是经由民间文化的河床沉淀下来的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莫言的苦难叙事,接通了民间传统文化的源头活水,提供给我们一种新的生活伦理,让我们这些卑微的生命在面对人生苦难时能够坦然面对、勇于承担。这就是莫言苦难叙事的独特性和价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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