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洁
有泪无泪细体会
——刘兰芝人物形象之再认识
□丁洁
《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的流泪与不流泪,表面看来似与常情相悖,但经还原与比较后,我们可以从中发现她的内心真相:既有柔软脆弱的一面,更有刚强、清醒、自尊的一面。而后者代表了两汉以后人的觉醒,是其艺术魅力的最关键所在。
《孔雀东南飞》;刘兰芝;眼泪;人的觉醒
一
自《孔雀东南飞》这首杰出的乐府民歌诞生后,其女主人公刘兰芝的性格就被千百年来的读者们不断地赏析和评论。它们大致可以分成两个派别:一派认为刘兰芝性格刚强,宁折不弯,以人教版必修二教师教学用书上的分析为代表,认为从诗歌一开头兰芝对焦仲卿提出请求的话语、兰芝向焦母的作别以及对兄长逼嫁的应对都能看出兰芝的“清醒、坚决而不露声色的性格特征”;一派则认为刘兰芝性格温顺,善良守礼,以《语文教学通讯》2015年第2期A版中曹利剑老师的《刘兰芝形象之我见》为代表,认为“兰芝严妆大礼拜别焦母,卑言软语”,“是向焦母示弱道歉”,而“话别小姑”一节,则是“兰芝在无奈之下为求谅解选择的又一途径”,并且认为兰芝是被焦仲卿的误解和责备刺伤了自尊之后才“由软弱变得刚强”。
笔者认为,上述两种观点对于刘兰芝的性格都未作出全面而准确的评价,失之于极端和片面。其实,我们不妨从诗歌中一个易为人所忽视但却多次出现的小小物什——兰芝的眼泪入手,对其加以揣摩和分析,或可看到一个真实的刘兰芝。
二
全诗共四次写到了兰芝的眼泪:第一次是“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第二次是“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第三次是“阿女含泪答”,第四次是“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愁思出门啼”。若说兰芝性格刚强、坚决,为何再三再四的流泪?若说兰芝性格温顺,曾“向焦母示弱道歉”,又为何偏偏不在强势的焦母和刘兄面前流过一滴眼泪,甚至在独自与仲卿相对时,也不曾流泪?这不是大违常情吗?
若想解开这些疑团,我们就需要弄清楚这样几个问题:兰芝为何在此情此景中流泪而不在彼情彼景中流泪?这流泪抑或不流泪,昭示着兰芝怎样的内心世界呢?
对小姑流泪。从兰芝的原话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她与小姑的关系是相当融洽亲密的。我们不难想象,丈夫常年不在家中、婆婆又对自己冷硬蛮横,与年幼而单纯的小姑的相处无疑能带给她非常珍贵的轻松与温情。殷勤叮咛切莫相忘,正体现出了兰芝对这份温情的珍视。如今一旦遭遣,兰芝心知实是永诀,在与自己有着深厚情谊的小姑面前,先是“泪落连珠子”,继而“涕落百余行”,这纷飞的泪雨将兰芝的重情重义活画出来,也是兰芝无需设防的真实内心的袒露。
对母亲流泪。及至兰芝回到娘家,通过她与母亲的几番对话,我们亦可以体会出母女二人的关系以及其母的性格特点:听闻自己的女儿无故被休,母亲为女儿不公不幸的命运深深悲叹,“阿母大悲摧”;当县令派遣媒人来刘家求亲,在并不知晓兰芝与仲卿离别前的誓言时,她对女儿说道,汝可去应之,但是当她明白了女儿“结誓不别离”的心意后,就替女儿谢绝县令家的求亲在先、婉拒太守家的求亲于后;只是在兰芝已经答应了太守家的求亲并且婚期将至时,她才提醒和催促女儿速作嫁衣裳,“莫令事不举”。因此,我们完全能够这样说:兰芝的母亲是一位心地单纯、善良、疼惜女儿、尊重女儿感受的慈母。面对温厚的慈母,兰芝心中那一向深深压抑着的委屈和被迫接受命运安排的悲痛便无需遮拦的倾泻而出。
分析至此,我们可以了解到:兰芝的眼泪体现着她内心深处最为柔软的一面,她珍视温情、渴望呵护,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时有着椎心泣血之痛,在小姑与母亲这两位给予她心灵慰藉的人面前,便会让这凝结着痛楚的眼泪无遮无拦地流下。
对仲卿不哭。紧随其后,读者心中很可能就有这样一个疑团亟待解开:若说温情,难道仲卿的爱对兰芝来说不是一种最重要的温情吗?为何在诗中我们未看到兰芝在自己的爱人面前倾洒泪雨呢?倒是仲卿劝说母亲失败后面对妻子时“哽咽不能语”。笔者认为,这一现象正暗示着兰芝性格当中的另一面:遇事清醒而刚强。她对自己的丈夫无疑非常了解:她的这位夫君可谓是位“至诚君子”,既想忠于爱情,又要孝顺高堂,甚至还要对国家尽职尽责——心爱的妻子被母亲驱遣,他还是要先去庐江府处理好公事。自己的丈夫遇到大事缺乏杀伐决断的判断力与有效的行动力,糊涂与懦弱是其不易改变的弱点。因此,兰芝在心理上并不会去奢望他的包容与支撑,反而要帮助丈夫认清事情的真相。兹举一例:故事一开始,兰芝向仲卿诉说被婆婆刁难的事情,却并不是如寻常女子那样的发牢骚、诉委屈、求保护,而是向丈夫直接指出要解决此事的唯一办法便是“及时相遣归”。她面对夫君时被唤起的不是作为普通女子常态的柔弱的需要包容与保护的欲求,那么,那代表着委屈、伤痛的泪水也便流淌不出了。
对婆婆与兄长不哭。如果能够理解这一点,那么,我们也就能顺畅的明白,为何兰芝面对蛮横冷硬的婆婆和势利无情的兄长时,非但滴泪不流,而且似乎都是顺着对方的意思。以兰芝识人断事的明智聪慧,她自然知道婆婆与兄长的粗暴无情都是不可改变的,自己与仲卿的婚姻的毁灭自然也是无可挽回。既然如此,不如不作徒然的挣扎,代之以对冷酷不公的现实作清醒的观照和辛辣的嘲讽:她对焦母所说的“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她对刘兄说“理实如兄言”,而刘兄的那番逼妹速嫁的话将其势利小人气急败坏的嘴脸暴露无遗,又哪有丝毫的“理”可讲?既然明知厄运必将到来,那就不如以体面的方式去面对而免去许多无谓的狼狈!
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兰芝的清醒与刚强是惊人的,兰芝的尊严感亦是惊人的,远远超出了与她同时代的多数人。
三
兰芝流泪,可伤、可怜;兰芝不流泪,可敬、可赞。《孔雀东南飞》原题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明代胡应麟《诗薮》中提及此诗时仍以“焦仲卿妻”代之。在那样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是怎样的女子方能赢得这样被专作讴歌传唱的殊荣?《孔雀东南飞》的诗前小序显示,诗中所写为真人真事,发生在东汉末年。胡适先生指出,此诗的创作当在建安后不远,而后流传在民间,经过三百多年之久方才收在《玉台新咏》里。①这三百多年,正是人的觉醒成为从两汉逐渐脱身出来的历史前进的音响,这种觉醒是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②回望兰芝的面对厄运时的刚强、清醒与自尊,不正是那个时代的先觉者对自我命运、真实内心勇敢的求索与叩问吗?
我们从兰芝的眼泪入手,还原与比较她几次流泪与不流泪的情景与缘由,最终意识到,这一艺术形象的绝美光彩从根本上说,来自于不知名的诗人们在她身上赋予的灵魂的觉醒与真我的护守,惟其如此,方能将前文中的疑团解开,亦不负这块“乐府一璧”的绝代芳华。
[1]胡适:《白话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
[2]李泽厚:《美的历程》,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
(作者单位:安徽省淮北市濉溪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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