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红小小说二题

2015-02-28 05:11周天红
剑南文学 2015年23期
关键词:店子牛蛙事儿

■周天红

周天红小小说二题

■周天红

听见风落地的声音

夜已经很深了,城市的滨江路依然充满着热闹和躁动。

这个城市,总是让人有一股子闷气压迫在胸口,给人一种想吐的感觉。男人突然发话了。

就隔着一小张摆茶的桌子,男人的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女人。女人说:是啊,成天一肚子闷气压在胸口,能不想吐吗?

怎么?你也有这种感觉?男人惊奇地看了一眼女人。

还记得那道大山梁子吗?女人也抬头看一眼男人,问了句,接着说:当我走过那道大山梁子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和高兴,终于走出来了。谁不想走出那道大山梁子呢?可是,当我走过那道大山梁子走进这座城市,心里总感觉还有一道大山梁子在心里堵着,堵得人发慌发闷,想吐。

男人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女人,示意女人接着说自己的故事。

我进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发小广告。站在桥头发了一天,第二天再去时,就被一大群人围住了。一位老大爷扯着我的衣角说:你发的那个东西,纯粹是在骗人嘛。昨天我照着你发的广告上说的,去买了一盒,吃了,不但不见效果,反而比头几次还蔫得快,差点被我老伴一脚跩下了床。我看你今天怎么给个说法?人越围越多,大家听说是宣传那种药出了事儿,更喜欢看个热闹了。整得我满脸通红。趁着人多眼杂混乱,我从人缝缝里溜了出来,一看,好生生的一件衣裳撕去了一个大角角。

躲过了一大段路,我刚往一堵墙上贴时,又被人拦住了。一个门卫保安大哥说:大妹子呀,你有什么冤情最好是到信访部门去找领导摆谈个明白,这地方,是你想贴就能贴的吗?保安大哥指着我的鼻子,命令立马撕下来整个干净。我看那架势,吓惨了,转腿就跑。一个保安一个城管模样的人在后面追了我三条巷子。累呀,累得我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停下来就想吐。

后来呢?男人端起自己的茶杯,示意女人也喝上一口,继续摆谈。

后来,后来我就进了一家叫什么制药厂的厂子,其实就是那个请我发小广告的老板开的。药厂很好啊,当工人是我在老家那个村子里做梦都想的事儿。不过,这些都是我做梦时想的,还有些事情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厂子不大,我在生产车间工作。什么生产车间哟,就是屁股那么大的两间屋子。说是生产滋阴补肾强身健体吃一颗立马见效的钙化营养特效药,说白了,就是钙片。那地方,说真话,我是真干不下去,只干了两个月,我就想吐。成天一大堆生产特效药的原材料,散着鱼骨头、猪骨头、牛骨头的臭味呢,时间长了谁受得了?不过,时间还真不长,就被一大帮穿着制服的人来连人带货一推,厂子就没了……

女人很能摆很喜庆。当女人说到厂子没了的那一刹,女人想笑,想一口气笑出声来。

唉,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打断了女人的故事和笑声。

男人说:要说,你那些个事儿,都不是个事儿,都能绕着城市走过去的。

你喜欢喝酒吗?男人突然话锋一转,问了女人一句。

女人说:算不上喜欢,就喝一点点,尤其是胸口那股气闷得慌时。你看,我今晚就是喝了点儿酒的呀,要不,怎么我们能一起喝茶呢?

男人看了女人一眼,她脸上确实飘有一丝酒红。男人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轻轻地讲开了自己的故事。

我的事情是从喝酒开始的。我刚走进这个城市的时候,滴酒不沾。老板说:不沾酒哪能行呢?我们是搞销售的,不喝酒,生意不好谈啊。喝嘛,听了老板的话,我就开始学着喝酒。当我把自己的酒量锻炼得跟老板差不多时,老板的命也就差不多了。酒精中毒啊,没两个月就一命归西了。没有了老板,也就没有了工作。

酒真的害人啊!女人说了句,看着男人,仔仔细细地听着他的故事。

酒当然害人哟,我就是被它害得最惨的一个,害得我有家不能回呀。男人接着说:老板喝死了,我又找了一份工作,就是帮一个酒厂推销酒。我父亲听说我在城里干着一份卖酒的活儿,心里高兴惨了。你是知道的,我老家那个村子,水质不好,祖祖辈辈吃水还成问题呢,不要说喝酒了,起码要到三十里以外的场镇子上才能买得到。不久,我想办法托人给父亲带了两瓶酒回去,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老父亲得到酒,真的很高兴,专门杀鸡宰鸭摆了好大一桌,请村里的乡亲好好闹热一下。酒倒是喝高兴了,没想到第二天大家的眼睛都眯起看不见光。父亲在电话里痛骂了我一顿:你卖假酒要害嘛就害我一个嘛,其他人又没得罪你,你害人家干什么?那事儿以后,我已经三年没回家了。不敢回呀,回去,老父亲非得拿起锄头避头盖脸敲我一把不可!

男人没再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往自己嘴里灌茶水。

女人看了男人一眼,端起茶杯也喝了口茶,脸上微微地笑了笑,说了句:我们结婚吧。

男人突然一惊,像久旱逢甘雨,一口茶在嘴里打转转,终于没有吐出来,而是猛喝了下去,立即转口回答:好啊。

男人和女人都不再说话,好久,好久。

城市突然变得很静,能听见风落地的声音。

如果雪花如期而开我们就相爱

如果雪花如期而开,我们就相爱。女人半梦半醒地倒在男人的怀里,随口问了声,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男人像触电似的抖了一下,说,当然记得,到死都忘不掉。女人赶紧捂住了男人的嘴,不许说“死”字儿,这样的夜晚大喜的日子怎么能够张口闭口就说“死”呢。

你说,你这脑袋大脖子粗的样子也真够倒霉的!上课的时候写什么纸条递什么纸条噻,被老师看到了,该挨!女人继续说着话,说到高兴处时,还偶尔用一根手指拇戳一下男人的脑门子。

男人拍了一下脑门子。真的,我是真够倒霉的。我熬了三天三夜才整出来一封情书送到你手上,没想到你却回了这么一句:如果雪花如期而开,我们就相爱。我们这个地方怎么会下雪呢?回到家我问过我爷爷,爷爷说,娃呀,你读书是不是读呆了,我活了这些年我都还没看到过下雪呢,你就往死里等吧。那一刻我才明白你是看不起咱们,不跟我耍朋友就明说噻。结果整得我在课堂上挖空心思继续给你写信,被老师抓了个正着。

你活该!女人笑着小声骂了句。

男人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当然活该了!你知道后来我挨得好惨吗?老师收出我书包和口袋里的所有纸条,让我把写有“如果雪花如期而开我们就相爱”这样的纸条全嚼烂吞下去,吞得我眼泪水长流。

你真吞?你呆呀?

不吞不行呀。你不知道,那个老师是我大舅舅家的大表哥。我不吞干净,他就要到我家里去告我,那还不挨得更惨呀。男人话刚落,女人差点笑出声来。

我这辈子就是命苦啊。

你还命苦?命苦咋就把我骗到手了呢?女人顺着灯光瞄了男人一眼,又在男人脑门子上戳了两下。

你不知道,从那事儿以后我一直走霉运。男人又叹了口气,说着自己的故事,女人静静地听着。

我妈看到我成绩直线下降,生怕考学无门,就下死命令让我读书。晚上,她拿着棍子在门外守着我,让我写作业读书。先还行,时间久了人也困了就出事儿。下半夜,我眼睛一闭腿脚一歪,烤火用的“烘篼”打倒了,火碳一地都是,差点儿点燃了床铺草引起火灾。气得我妈晕了过去,再也不采取强制手段和非常措施让我读书了。

你看你这德性。女人笑骂了一句。

这还不是最倒霉的事儿。让我妈彻底死心的就是让我看牛蛙那事儿。那天我妈要上街赶场办个急事儿,让我在家里好好看着刚下水的牛蛙苗子。牛蛙可是我妈的心肝呀,一家子就靠那些叽哩呱啦的东西来钱呢。我妈一走,我看见邻居王老三家几个人打牌打得热闹,就去围观。没想到热闹看完,就出大事儿了:我家的鸭子跑到了牛蛙田里,把那蝌蚪大小的牛蛙苗子吃了个精光。那是两万多元的本钱呀!气得我妈绕着村子追了我半天,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整整哭了一夜。

你这个呆子。后来你怎么成了牛蛙养殖大户呢?女人好奇地看着男人。

那次被我气了以后,我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后来就走了。送走了我妈那晚,一夜没睡,我下决心要把我妈传下来的养殖牛蛙技术坚持下去……

你真够倒霉的,把老妈都给气没了。女人突然打断了男人的话,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别为我伤心。没有那番折腾,我能够养好牛蛙?我能够娶到你?男人话峰一转。如果雪花如期而开我们就相爱?我们这地方,真等到雪花开了,人都老了,你还能嫁给我?

男人一连串的问题让女人陷入了长久的深思。女人也不容易呀!她心里有太多的故事想对身边这个男人说说,尤其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空间与时间。女人禁不住对男人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好多事其实你是知道的。那年我爹为了凑足钱让我哥把村东头刘大家的二女娶进门,大冬天出门帮人抬石,却被滚下来的石头要了命。我们家就垮了。大哥没娶成媳妇儿一气之下去了深圳,三四年没了音讯。只有妈和我相依为命,成绩虽好,书却是不能再读了,只好进城打工。进城就没遇到一件顺心的事儿。先是车站门口那个店子的老板一碗豆花饭硬要收我二十元,没办法,掏了,那可是我口袋里余下的全部资产。在城里空着肚子走了三天三夜,我晕倒在了一个小饭店门口。那家老板娘好心,用一碗大米饭救了我。我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没日没夜地在店子里干活。店子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可是老板娘却说我跟老板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你说可能吗?那老板的胡子都快老掉了。后来我才知道,是店子里那个叫红花的妹子想争夺我那个大堂经理的位置,故意在老板娘面前编了一堆故事。

那你还在店里呆得下去吗?男人随便问了句,顺手递过来一杯水让女人喝。女人喝了水,继续说着自己的事儿。

离开店子不久,我又找到了一份工作,推销酒。全是名酒,什么牌子都有。干了一个月,我的业绩不错,推销出去不少。没多久,店子就被查封了,全是假酒。好多被我推销过酒的老板都要上门找我麻烦,我朝哪里躲呢?整个城市拥挤而又孤独热闹而又冷清,我举目无亲地走着,突然想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当我站在江边顺着水走下去时,一个女人在我身后拼命地喊着什么。我被人救了。后来我还知道,救我的那个女人其实也是一个想投江的。我说不清是她救了我还是我救了她,反正现在我们都活着,活着多好啊!

不说了,如果没有那番折腾,你现在能把那个酒店经营得好吗?男人看到了女人眼里的泪水,赶紧转移了话题。

还说我,你不一样吗,没有那些沟沟坎坎,你能把牛蛙养殖好吗?女人反问了一句。

是呀,这就是生活呀,也许就是他们说的命运吧。男人感叹了一句。你说你当初想拒绝我,直说不就行嘛,为什么要转弯抹角地写上那句话:如果雪花如期而开,我们就相爱。

你这个呆子!女人又用指拇在男人的脑门子上戳了一下。才进高一就想耍朋友,不好好读书!我没把纸条直接交到老师那里去,就算便宜你了。

你交呀,现在你都还可以找一张交了,反正那个老师是我表哥,就是挨一顿,好大个事儿呀!男人有些得意。

现在还交个屁呀,那些纸条子早被你咬烂吞光了。女人笑着看了男人一眼。

你看这是什么?男人从枕头下拿出张纸条。女人抢过来一看,还真是当年那张。纸条有些发黄,上面字迹依旧清晰可见:如果雪花如期而开,我们就相爱。

一瞬间,男人和女人都把声音和心静了下来,他们清楚地听到了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

冬天,一场大雪。百年不遇呀,村子里好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

周天红,生于1977年,先后在《微型小小说选刊》《佛山文艺》《北方文学》《小小说大世界》《青年作家》《中外文艺》《金山》等10多家文学刊物和《人民日报》《四川日报》《天津日报》《华西都市报》《中国人事报》《中国纪检监察报》等报刊杂志副刊上发表小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500多件、100多万字。现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个人文学集《冒烟的村落》《一个人的行走》公开发行。四川省作协会员,泸州市作协常务理事,泸州市纳溪区作协主席。代表作品有《找漏眼》《两个箩匠和一双绣花鞋》《油渣儿》《有没有月光温暖脆弱的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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