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滨:压力型体制不利于基层治理现代化

2015-02-26 17:14张东锋
同舟共进 2015年2期
关键词:网格化权力现代化

张东锋

肖滨: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院长、教授、博导,长期致力于当代中国政府与政治研究。

国家治理现代化是立体的现代化

《同舟共进》:2013年11月,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通过《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明确指出“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是全面深化改革的总目标。在您看来,在国家治理的现代化过程中,基层治理将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肖滨:我的一个基本观点是,国家治理的现代化落实到地方,就是要实现地方治理的现代化,或者说基层治理的现代化。人们常说“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反映的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如果基层治理不好,就会影响整个国家的治理,甚至对政权的稳定构成威胁。

从宏观上说,中央提出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这其实是一个重大的战略性政治选择。首先,从国家建构的角度看,这是历史发展的一个大趋势,中华人民共和国从建立至今已有66年,从“以阶级斗争为纲”到改革开放后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从最初的强调无产阶级专政,到靠单独的国家行政管理,再到现在提出国家治理,既是回应时代变化的需要,也是维护政权合法性和执政地位的需要。其次,就现实而言,国家之外,私营企业、新的社会组织的出现,公民意识的觉醒,自然要参与治理,也就需要形成新的规则,就会要求改变一体化的国家与社会关系,这都对国家治理提出了新的挑战。第三,就国家权力内部而言,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中央要统筹起来,就要求资源往上集中,但涉及具体的事务,单靠中央是不够的,特别是近年来教育、医疗、环保等问题日益凸显,都需要中央与地方协调处理,这就牵扯到中央与地方权力责任利益的划分,如果缺乏清晰的划分,就很难做出有效的分工、有效的治理。

国家治理现代化,本身当然意味着以国家为中心,但同时也要求多元参与、协商、协同,这才叫治理。当我们讨论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时候,不能只盯住中南海,而要从无数的基层单位做起,它可能是一个街道,一个社区,一个村庄,甚至更小的单位。如果把国家治理看成是高楼大厦,那么基层治理就是砖瓦,是基石。从这个角度看,就不能让国家治理现代化仅仅停留在宏观的抽象层面。国家治理现代化是很具体的东西,体现在省、市乃至乡镇等基层单位治理的现代化。这是一个立体的现代化。

基层治理多方面问题亟待破解

《同舟共进》:就您的观察和研究,当前的基层治理主要存在哪些问题?

肖滨:这可能涉及好多方面。比较重要的我觉得有这么几点:一是基层资源的缺乏,最直接的就是基层的财政拨款往往不够充分,经费来源比较单一;另一项重要资源就是人力,国家公务系统投入基层治理的人员相对不足。比如,在广东的一些乡镇,往往汇集了大量外来人口,但作为基层行政单位,其公务员编制和行政经费受到很大限制,导致有些事情想做却不能做的尴尬局面。

第二,内部上下级关系没有充分理顺。无论社区也好,乡镇也好,上面都有一些“婆婆”。权力、利益都在上面,而责任和压力都在基层,自主权比较少,这种结构上的失衡,对基层治理非常不利。权益得不到保障,就会影响基层工作人员的积极性和主动性,人心也就难安稳,大家都往上跑。最近两年虽说下放权力,但据我的了解,有一部分是把包袱、责任下放给地方,到头来加大了基层治理的难度。

第三,民众和其他社会组织的作用尚未得到充分发挥。既然是治理,就需要民众和社会组织的参与,但就目前来看,包括NGO等一些社会组织以及公益组织,在基层治理中的作用还不够鲜明。党政部门没有给予这些组织足够的重视,没有体现出多元协同的特点;另外,涉及一些具体的制度运作,比如民主监督、民主治理等,缺乏普通公民的参与,就很难运作起来。

最后,一些法律规范还存在不适应的问题。我们发现,虽然农村有《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城市里也有《居民委员会组织法》,但其中的部分法律规定跟现实运作是有距离的,导致一些改革难以深入。比如,“居站分离”,本意是想让居委会回归自治,但一些地方的实践中,往往变成了一种形式化的东西,居委会、工作站、党支部到最后变成了三块牌子一套人马,或者即使三套人马还是一家人。这些改革措施要到位,就需要法律作进一步调整。

引导公共权力横向转移

《同舟共进》:说到“牌子”问题,很多人注意到,基层政府机构,特别是街道这一级,往往出现一个小机构挂数十块牌子的状况,导致这一现象的根源是什么?

肖滨:这就是所谓的“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说到底还是关系没有理顺。比如涉及计生、环保、治安,上面有各种“婆婆”,每个“婆婆”都想牵一根线下来,于是就体现在挂了很多牌子。这也说明,从内部的纵向权力关系看,根本上还是一个压力型的体制,省里压市里,市里压县里,县里压乡镇,一级一级压下来。

《同舟共进》:换个角度看,政府集中了很多职能,又舍不得分给社会,通过NGO等社会组织参与完成,导致自己揽了很多,要做又完不成。

肖滨:这就回应了前面提到的这种压力型体制,是非常不利于基层治理走向现代化的。在这种体制下,行政任务就像发包一样,纵向派发,层层施压。要改变这种状况,就需要行政权力的横向转移,这意味着一些行政职能以及一些公共物品的服务,要通过横向分割交给社会,而不是单纯靠行政系统来承担。当然,前提是解决纵向治理结构中的一些问题,否则很难实现。

如何走出“双维困境”的怪圈

《同舟共进》:涉及基层治理的具体问题,比较突出也相当棘手的一项工作就是维稳,您如何看待基层治理实践中“维权”与“维稳”的关系?

肖滨:作为与民众直接接触的单位,基层显然是维稳的主力部队,也容易构成直接的利益冲突和矛盾。这其实是基层角色错位的一种表现。在我看来,如果说基层有两只手的话,那么首先一只手应该是温暖之手,就是提供公共产品和服务,或者说维护民众的利益;但现实是,压力型体制把维稳压给基层,基层往往充当了执法的急先锋,比如计划生育、征地拆迁等,这些问题都是容易和民众发生冲突的,靠基层部门去解决,当然会产生尖锐的矛盾,出现紧张的关系。

《同舟共进》:如何才能走出这种“维稳”的怪圈呢?

肖滨:既然是治理,要协商协同,是不是可以考虑在一些纠纷处置中,如果司法途径走不通,可引入第三方机制。同时,在一些公共政策制订的过程中,建立起有效的公民参与机制,减少对公众利益的伤害。

比如,顺德容桂镇2010年2月成立全国第一个“公共决策和事务咨询委员会”,从党代表、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居(村)民代表、工商企业代表等人士中选取具备较强参政议政能力、关心社情民意、热心社会事务的人士,聘任为委员,定期或不定期开展决策咨询、问计问政。各方代表都能发声,那么公共决策最终与民意贴近了,就可以缓解维稳的压力。

小官巨腐提醒应重新审视“一把手”

《同舟共进》:我们注意到,2014年中纪委开展的前两轮中央巡视反馈,特别关注了部分省份出现的小官巨贪、小官巨腐的问题,从基层治理的角度,您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肖滨:理论上讲,当然是权力越大,腐败的空间越大,造成的危害也越大,但实际未必这么简单。一个官员即使“不大”,或者说位阶不高,但如果在要害之处,小官也可能是“肥缺”。比如,前一阵子广受关注的北戴河供水总公司总经理马超群,在国家行政序列里,应该说是一个“小官”,但正是因为他控制了水资源这样要害的部门,结果依然可以成为“巨腐”。

《同舟共进》:根源在哪里?

肖滨:这实际上提出了一个“一把手”的新问题。以往说关注“一把手”往往是指市长、县长或者书记这样的人,但从小官巨腐的案例可以看出,在那些外界不怎么关注也很少监督的部门,如果内部监控不到位,一旦权力失控的话,时间久了,腐败的危害也可能很大。某种程度上说,只要是要害部门,他就是“一把手”。所以,应当对基层的一些要害部门,特别是稀缺资源的掌控者进行重点监控,建立健全约束机制,促使权力公开。

基层治理创新广东经验颇多

《同舟共进》:您如何看待社会创新与基层治理的关系?是否有一些成功的基层治理模式值得借鉴?

肖滨:在这方面,广东有很多经验。前面提到的顺德,除了决咨委,还有一项比较重要的改革,就是参与式预算。在基层治理过程中,很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钱怎么用”,尤其是涉及公众切身利益的民生领域,通过完善公众意愿诉求表达机制及督查考核问责通报机制,让公众主动参与到民生政策的实施过程中来,实现预算编制从“为民做主”到“让民做主”。

另一个比较典型的是广州增城的下围村,通过建立“一事一议”民主决策制度,实现了“上访村”的“华丽转身”。这其中有一些经验就是值得借鉴的,比如训练大家学会如何开会,从制定规则入手,让大家学会玩基层民主的“游戏”。

再比如,深圳罗湖的治理也比较有特点,就是通过微信、网络这样的新手段,搭建沟通平台,让基层治理的决策更公开,通过网络对一些问题形成共识,起到监督作用。

《同舟共进》:您如何看待当前推广的社区网格化管理?

肖滨:我认为有一定的正面功能,特别是从公共安全、公共秩序的维护角度看,网格化管理是有积极作用的。但与此同时,管理与治理,还是不能简单地等同。网格化管理,更多地还是服务于管控,如果要实现网格化治理,可能还要增加另外一些功能,比如服务,换句话说对“网格”的一些居民的服务需求,能不能及时回应?既然要实现治理,在“网格”里,能不能把NGO、志愿者吸纳进来?所以,网格化管理,最终不应该是简单的纵向管控,而是要形成一种横向的结构关系,才能让简单的管理向治理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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