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
这个粗人,在作威作福的积习作用下,打了学生,却能意识到自己真的错了。那年月的军头们,大多是粗人,自有其可爱之处,知错就改,甚至可以让学生打还两个巴掌来。
都传韩复榘是个老粗,其实,在冯玉祥的部下里,韩读书算多的,据说读过七八年的私塾。好些传说中的轶事,比如关公战秦琼,其实是张宗昌的事。不过,韩复榘在执掌山东之时,的确有好些老粗式的表现,比如好亲自审案,不许女学生穿裙子,还出过不知道篮球怎么玩,要给球队一人发一个球的笑话。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受过新教育的人,在现代生活面前,就是个粗人。
粗人也有可爱之处。就说审案子吧,都说他随意为之,不遵法律,碰上一上刑就招的,在他手里一般活不了,而那些宁死不屈的主儿,反倒有可能被释放。没办法,粗人就是佩服好汉子。当然,粗人自己审案,是要过包公的瘾,听老百姓夸他是韩青天,就乐得屁颠屁颠的。可是,青天大老爷无论多么的一清如水,都是高高在上的,跟民国的官员本意有违。
当年济南是名副其实的泉城,泉城小泉无数,大泉名泉七十二处。其中名气最大的一眼泉,叫珍珠泉。不过,这珍珠泉,却被封在省政府衙门里面,寻常百姓基本上没有可能见到。珍珠泉,成了衙门里面的人自有的风景。
毕竟是民国了,还就是有人不服。一天,一个省第一师范的学生,硬闯省政府,说是要看看珍珠泉。卫兵拦住,不许他进。他说,我乃山东的老百姓也!山东的老百姓,即是山东省的主人,主人要看看自己乡土上的胜景,有何不可!卫兵说,你是主人,那我们主席是什么?学生说,主席是山东省的官员,乃民众之公仆。吵嚷之间,惊动了里面,—层层传进去,韩复榘也被惊扰了。于是下令把学生带进来。韩复榘问,你来干嘛?学生答,看珍珠泉。韩又问,你说你是山东主人?答曰,是啊。韩说,那我是什么?学生说,你是山东民众的公仆。对话到此,韩复榘给了学生两个耳光。然后说,现在仆人打了你这个主人,看你怎么办。然后就让卫兵把学生关了起来。
关了两天之后,韩复榘突然觉得这事办得不对,这关起来的学生怎么办呢?于是打电话到第一师范,要校长把学生领回去。校长闻听,吓得腿都软了,不敢去。生怕落个教导无方,连自己也一并关起来。于是派训育主任去,主任没办法,战战兢兢地去了省政府。没想到,韩复榘不仅没有责怪他,反而说,前天我打了学生两个耳光,关在这里,想想看是我错了,现在我把他放了,让他打还我两个耳光,你领他回去吧。训育主任忙说,学生不懂事,主席教训他是对的,没有错。让他打主席耳光,是万万不能的。韩复榘说,既然不打我耳光,那我自罚500元,你交给他。训育主任钱也不肯收,最后韩复榘动怒了,总算学生拿了韩主席的500元,跟训育主任回去了。从此以后,省政府在每年省政府纪念日开放,让民众进来观赏珍珠泉。
自辛亥革命起,政府官员是民众公仆的概念,就一直被强调。在当时人眼里,这一点是区别于专制帝制和民国的根本区别。尽管传统积习尚在,官员最后还是当官做老爷,一般民众,也不大深究。但是,碰上较真的,“公仆”还是会有麻烦。因为,媒体一直都在嚷嚷主人和公仆的事,公仆做不好,还是会被笑骂。虽然说,军阀们一般不理会媒体的笑骂,却也不大能够封了人家的嘴。要命的是,还真就有些军阀,自己也在意这种公仆和主人的关系,总是强调公仆要为主人服务。这样的军阀,吴佩孚算一个,冯玉祥也算一个。
韩复榘主掌山东的时候,虽然已经脱离了冯玉祥。但他毕竟当年是冯系的十三太保,是冯玉祥一手调教出来的。脱离了冯玉祥之后,他的军队,在精神上依然承袭冯玉祥带兵的精神,强调不扰民,真爱民。每个士兵,都带着这样的袖章。所以,这个粗人,在作威作福的积习作用下,打了学生,却能意识到自己真的错了。如果将错就错下去,自己将无法自圆其说。那年月的军头们,大多是粗人,自有其可爱之处,知错就改,甚至可以让学生打还两个巴掌来。
在韩复榘的治下,山东有这样的学生,有这样的主席,还真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