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洋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墨子》中的“汤武革命”叙事及其时代意义
刘 洋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墨子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强调“兼爱”“非攻”,反对以扩张、聚敛为目的的战争,但同时他又对那些以“保民”“诛暴”为目的的“正义”战争持肯定态度。《墨子·非攻下》借助对“汤武革命”的叙事表明了墨子对待战争的鲜明态度。在对“汤武革命”的叙事中,墨子运用了浪漫主义的文学手法,融入了“天志”“明鬼”思想,将“汤武革命”的过程描写成了一场由天帝主导、鬼神参与的传奇之战。战争爆发前灾异现象的频繁发生和战争中鬼神力量的参与,种种情节设置均与《墨子》的“非攻”思想直接关联。《墨子》是第一次对“汤武革命”进行浪漫主义处理的先秦诸子作品,具有重大的时代意义。
墨子;《墨子·非攻》;汤武革命
商汤伐夏桀,周武王伐商纣,是中国历史上的两次重大事件。前者终结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的统治,而后者则开辟了社会制度演进的新纪元。《周易·革卦·彖辞》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1]238《周易》为先秦经典之一,“汤武革命”也就成了先秦诸子话语中的经典命题。
墨子推崇“圣王”政治。“商汤”与“周武”都是他推崇的“圣王”,是兼具美好道德与丰功伟业的“人王”楷模。他对“汤武革命”的立场是很鲜明的,持明确的肯定态度。而值得注意的是,《墨子》中关于“汤武革命”的描述,是在《非攻下》当中。“非攻”是墨子的主要政治主张之一,大声呼吁诸侯间应停止以侵略扩展为目的的兼并战争,引起了当时众多“好攻伐之君”的不满与质疑:“以攻伐之为不义,非利物与?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是何故也?”[2]144-145面对这样的质疑,墨子首先指出“禹征三苗”与“汤武革命”是一种“诛”,而并非“攻”,并对“禹征三苗”与“汤武革命”的历史事件进行了一番文学化演绎。墨子这样写道:
遝至乎夏王桀,天有車告命,日月不时,寒暑杂至,五谷焦死,鬼呼国,鸖鸣十夕余。天乃命汤于镳宫,用受夏之大命:“夏德大乱,予既卒其命于天矣,往而诛之,必使汝堪之。”汤焉敢奉率其众,是以乡有夏之境,帝乃使阴暴毁有夏之城。少少,有神来告曰:“夏德大乱,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予既受命于天,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间西北之隅。”汤奉桀众以克有,属诸侯于薄,荐章天命,通于四方,而天下诸侯莫敢不宾服,则此汤之所以诛桀也。遝至乎商王纣,天不序其德,祀用失时,兼夜中十日,雨土于薄,九鼎迁止,妇妖宵出,有鬼宵吟,有女为男,天雨肉,棘生乎国道,王兄自纵也。赤鸟衔珪,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国。”泰颠来宾,河出绿图,地出乘黄。武王践功,梦见三神,曰:“予既沈渍殷纣于酒德矣,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武王乃攻,狂夫反商之周,天赐武王黄鸟之旗。王既已克殷,成帝之来,分主诸神,祀纣先王,通维四夷,而天下莫不宾。焉袭汤之绪,此即武王之所以诛纣也。[2]145-152
墨子对“汤武革命”的描述,带有明显的神秘浪漫色彩。这是因为在他的理论体系当中,“天志”“明鬼”思想占据着主导地位。《非攻下》篇中所记载的“汤武革命”过程,呈现出的是一幅人神大战场面。天帝鬼神的直接参与,决定了战争一边倒的局势,并且将战争本身渲染成宿命式的神秘氛围,在文学叙事上则表现出强烈的传奇色彩。
《墨子·非攻下》对“汤武革命”的传奇化叙事主要体现在两方面,即对战争爆发前灾异事象的铺陈和对战争中鬼神助战的描写。种种灾异事象在《墨子·非攻下》中密集出现,这在先秦文献中尚属首次。这些灾异事象大致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为自然规律的紊乱与人事的反常。自然规律紊乱包括“日月不时”“寒暑杂至”“雨土于亳”“有女为男”等。无论是自然规律的紊乱还是人事的反常,都呈现出一个共同特点,即“阴阳失调”或“阴阳错乱”。在中国传统阴阳五行观念中,日为阳、月为阴,男为阳、女为阴,君为阳、臣为阴,上为阳、下为阴,天为阳、地为阴,等等。《周易·系辞上》称: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1]302-304
《周易·系辞》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度总结,极其精练地道出了古代政治哲学文化的真谛与壸奥。这种男女、君臣、阴阳相互融合的“卑高以陈,贵贱位矣”的独特政治体系有着内在的稳固性,这种稳固性具体体现在各种要素所处的“位置”上。稳固性被打破,由此产生的破坏和动荡,主要表现为位置的变动或颠倒。故而墨子所提到的种种异象的发生,有一部分就是自然界原有要素“位置”的颠倒和混乱。如“兼夜中十日”,太阳本来在白天出现,反而出现在夜晚,而且是十日齐出。古人认为君王为阳,为日,十日便是十君,十日齐出,喻示着政令不一,又加上在夜晚日出,阴阳淆乱,更加不堪。商纣时期,“雨土于薄(亳)”,土本来属于大地,在《周易》文化中属坤象,属阴象,而“天上下起了土雨”,属于大地的“土”反而从天而降,并且降临到了“亳”地(殷商首都所在地),也喻示着阴阳倒错。此外,“土”从天而降,也喻示着亳都遭到掩埋,有沦为丘墟的危险。“有女为男”更是直接道出了妇人干政,暗示纣王宠幸妲己,致使朝政紊乱,属于人事的反常。其他如“日月不时”“寒暑杂至”“天雨肉”等异象所描述的同样是自然界规律的混乱,暗示人世间政治体制所出现的问题和危险。这种“天人感应”的思维方式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特征之一。
第二类便是表现出一种末世的凄凉衰败场景,用以暗示国家的危亡,如“五谷焦死”“棘生乎国道”“妇妖宵出”“有鬼宵吟”等等。中国自古以农业立国,“五谷焦死”,庄稼颗粒无收,国家的经济命脉受到极大打击,直接影响政权的稳固。“国道”,孙诒让解释为“国中九经九纬之涂也”[2]150,即国都中的通衢大道。荆棘本来生长在荒野等人迹罕至的地方,却出现在了国都中的通衢大道上,暗示着繁华的国都即将遭到毁灭,都市即将沦为废墟。“妇妖”,即女鬼;“吟”,叹气。[2]150女鬼在夜晚出没,并且时时可听见鬼物的叹息之声,这完全是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般的恐怖场面。《说文系传》解释“鬼”字:“鬼,阴气贼害。”段玉裁补充道:“既死,魂气归于天。无阳,故纯阴。底滞之气,著人为害。贼者,有所伤也。”[3]434鬼物肆无忌惮地在人间游荡,暗示着王朝死气沉沉、大限将至的命运。
异象中的最后一类属于宝物的自行迁移,如“九鼎迁止”。“九鼎”是“国之神器”,是国家政权的象征。墨子在《耕柱》篇里谈道:
昔者夏后开使蜚廉折金于山川,而陶铸之于昆吾;是使翁难雉乙卜于白若之龟,曰:“鼎成三足而方,不炊而自烹,不举而自臧,不迁而自行。以祭于昆吾之虚,上乡!”乙又言兆之由曰:“飨矣!逢逢白云,一南一北,一西一东,九鼎既成,迁于三国。”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2]422-426
可见,古人对“九鼎”非常看重,认为它们本身具有不可思议的“神性”,“不炊而自烹,不举而自臧,不迁而自行”,可以自行选择“有德”的君主,可以在“天下无道”时自行隐藏和迁移。夏商周三朝的更迭,便验证了“九鼎”的神奇之处。九鼎的“不迁而自行”,暗示着天下神器即将易主。墨子鼓吹“天志”“明鬼”,对古代文献记载以及神话传说都深信不疑。商纣时,“九鼎迁止”,即《耕柱》篇所说的“不迁而自行”,如同“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夏王朝是“九鼎”的铸造者,一旦君主昏乱暴虐,失德于民,便失去了拥有“九鼎”的资格。商纣重蹈夏桀的覆辙,九鼎也就自然“不迁而自行”了。故而“九鼎迁止”是上天对商纣的直接警示,严厉近乎宣判。
《非攻下》叙述夏、商灭亡的前兆,提到一系列灾异事象,其中夏桀时期提到五项,商纣时期八项,大都不见于传世的先秦文献。《非攻下》对夏、商季世灾异事象的罗列,与《国语》《逸周书》等文献相比,采用的是踵事增华、变本加厉的做法,对灾异事象的罗列是多多益善,追求数量上的众多。对这两个王朝季世灾异事象的记载,明显多于其他先秦文献,而所罗列的殷纣王时期的灾异事象,又多于夏桀时期。《非攻下》的这种表述方式和墨家学派的“天志”“明鬼”理念密不可分,材料多是来自各种传说,其中包括民间的街谈巷议。在墨子看来,这些灾异事象罗列得越充分,越能显示出汤、武革命的合理性,起着彰显圣王光辉形象的作用。由于灾异事象众多,因此,汤、武革命就不是普通意义的征伐,是“诛”,而非“攻”,目的是为了除暴安良、消灾弭祸,从而与墨子的“非攻”主张不会出现抵牾。
“天帝”在降下种种灾异后,紧接着向商汤、周武颁布旨意,命他们对暴君进行讨伐,并明确表示一定会“使汝大堪之”。堪,即“胜”[2]148,即上天会派遣神灵帮助商汤、周武取得战争胜利。鬼神的参与让原本生死相搏的战争变得极为简单。商汤伐夏桀时,“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间西北之隅”。孙诒让解释道:
毕云:“隆,疑作‘降’,言命祝融降火。”王云:“‘降’与‘隆’通,不烦改字,详《尚贤》中篇。”诒让案:《国语·周语》内史过说夏亡,“回禄信于耹隧”,韦注云:“回禄,火神;耹隧,地名。”《左传》昭十八年传郑灾,“禳火于玄冥、回禄”,孔疏云:“楚之先吴回为祝融,或云回禄即吴回也。”是融即回禄,与此《周语》所云即一事也。[2]148-149
据《国语》所记:“昔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禄信于耹隧。”祝融与回禄,都是神话传说中的火神。徐元诰《国语集解》解释道:“《旧音》曰:‘耹音琴。’吴曾祺曰:‘回禄本名吴回,即祝融,故曰火神。’元诰按:《墨子·非攻下》篇‘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间西北之隅,当即耹隧地所在。《后汉书·杨赐传》注引作“黔遂”,同音通用也。’”[4]
《国语·周语下》把祝融纵火的地名说成耹隧,《非攻下》则称之为“夏之城间西北之隅”,二者是否指的同一地点呢?徐元诰认为耹通“黔”,其说可取。司马相如《大人赋》称北方之神为黔赢,“黔为黑色,五行说中与北方相配的色彩为黑,正与黔相合,黔,是其所处空间方位的标志。”[5]这样看来,《周语下》所说的耹隧,应是位于北方。隧,指隧道,古代城门通道与隧道相似,因此城门通道亦称为隧。《礼记·曲礼上》叙述居丧之礼称“出入不当门隧”[6],门隧连言,指俗语所说的门洞。《周语下》所说的耹隧,指夏都北部城门。至于《墨子·非攻下》所说的“夏之城间西北之隅”,城间,谓城墙的空隙、缝隙,亦指作为出入通道的城门。“城间西北之隅”,谓西北城门。由此看来,尽管《周语下》和《非攻下》对祝融纵火地点所作表述用的是不同词语,所指却是一致的,都是指夏朝首都北部城门,具体位置是在西北角。《墨子·备城门》称:“城四面四隅,皆为高磨衤斯。”对此,王引之写道:
磨,当为磨。字书无衤斯字,盖撕字之讹。……磨撕,盖楼之异名。《号令》篇曰:“他门之上,必夹为高楼,使善射者居焉。”[2]496-497
古代各个城门上都有楼,以供防守之用。将城门点燃,必然危及上面的城楼,使防守受到破坏。火神在西北城门纵火的传说,是以当时守城建筑的格局为背景,有它的历史依据。史籍记载汤败桀于有娀之虚,即山西蒲州一带[7]61,正是位于西北黄土高原地区,地势较高。而城池的“西北之隅”更是地势最高、易守难攻的地方,如此的坚城高垒,势必对商汤的进攻造成极大的困扰。而此时上天命祝融火神“降火于夏城间西北之隅”,意思就是放火烧城,毁坏夏都西北的城门,突破夏军最为坚固的防线。商汤在火神祝融的帮助下,轻松攻入夏都,兵不血刃就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在讨伐商纣的过程中,武王同样也得到了上天的帮助:
武王践功,梦见三神,曰:“予既沈渍殷纣于酒德矣,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武王乃攻狂夫,反商之周,天赐武王黄鸟之旗。
关于“黄鸟之旗”,孙诒让解释道:
黄鸟之旗,疑即《周礼·巾车》之“大赤”,亦即《司常》之“鸟隼为旟”。《考工记·輈人》云“鸟旟七斿,以象鹑火也”,《国语·吴语》谓之“赤旟”。《曲礼》云“行前朱雀而后玄武”,“朱雀”即指“鸟旟”言之,黄与朱色近,故赤旟谓之“黄鸟之旗”。大赤为周正色之旗,流俗缘饰,遂以为天锡之祥矣。[2]151
孙氏认为“黄”与“朱”色近,故“黄鸟之旗”可以理解为“大赤之旗”,这种解释未免有些牵强。首先,黄色与红色的差别是很明显的。古人认为与“朱色”相近的为“紫色”,“恶紫之夺朱也”。先秦文献中从未出现过“朱色”或“赤色”与“黄色”相通的情况。其次,“赤”为周之正色,这是没有问题的。“周尚赤”,这是周族的色彩崇拜和习俗风尚,与“黄鸟之旗”无关。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黄鸟”之“鸟”与《周礼》“鸟旟”之“鸟”并非等同。“鸟旟”,指以鸟兽为标志而绘画的旗帜,如“朱雀”等,象征祥瑞。孙氏将“黄鸟之旗”理解为祥瑞之旗,大概是误解了“反商之周”这句话。谭家健先生翻译“反商之周”为“消灭商朝建立周朝”[8],这大概也是本之于孙氏。《史记·周本纪》载:“武王使师尚父与百夫致师,以大卒驰帝纣师。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纣师皆倒兵以战,以开武王。”[7]84“纣师”的临阵倒戈是具有传奇色彩的一幕,正因为如此,才决定了武王全力一击的成功,也是“武王伐纣”之战中最精彩的片段。“不战而屈人之兵”一直是中国古代兵法中的“上乘境界”。《孙子兵法》即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9]墨子竭力反对那种“争地之战,杀人盈野;攻城之战,杀人盈城”的残暴行为,故而在他所有关于“圣王”征战事件的描述中,丝毫看不到“伏尸百万,流血漂杵”的厮杀场景。所以,墨子此处所宣扬的依然是一种“反战”观点,是其“非攻”思想的文学表现。所以,“反商之周”应理解为“纣师倒戈”,即投降了周师。再者,如果将“反商之周”理解为“消灭商朝建立周朝”,那么就与紧接着的“王既已克殷”在语义上产生了重复,不符合正常的语法。
从上下文的语义来看,这段话应断为“武王乃攻,狂夫反商之周”。狂夫,指被殷纣王用欺骗手段征调参战的人员。狂,通“诳”。《韩非子·显学》:“今或谓人曰:‘使子必智而寿’,则世必以为狂。”陈奇猷先生引张榜之说:“狂与诳同。”[10]这样看来,“狂夫反商之周”,指被殷纣王用欺骗手段征调的将士临阵倒戈,助周反商。
正是在“纣师倒戈”的情况下,上天赐武王“黄鸟之旗”,最终结束了这场战争。“黄鸟之旗”到底为何物,会产生如此巨大的作用呢?这还要从古代的神话传说谈起。“黄鸟”在古代神话传说中实为一种具有特殊象征的禽类精灵。《山海经》中即有相关的记载,如《大荒西经》:“有玄丹之山。有五色之鸟,人面有发。爰有青鴍、黄鷔,青鸟、黄鸟,其所集者其国亡。”又,《海外西经》:“鸟,詹鳥鸟,其色青黄,所经国亡。……鸟人面,居山上。一曰维鸟,青鸟、黄鸟所集。”
《海外西经》郭璞注曰:“此应祸之鸟,即今枭、鸺鹠之类。”袁珂先生解释道:“青鸟、黄鸟即鸟、詹鳥鸟,亦即《大荒西经》之青鴍、黄鷔。”[11]可见,在上古神话传说中,“黄鸟”是不祥的象征,它的出现意味着国家灭亡。黄鸟为亡国之鸟,是死亡的象征,用作战旗与兵旗,是属于“祭旗”“衅鼓”之类的军事巫术行为,代表着掌旗者手握生杀大权的威力。《史记·孝武本纪》载:“其秋,为伐南越,告祷泰一,以牡荆画幡日月北斗登龙,以象天一三星,为泰一锋,名曰‘灵旗’。为兵祷,则太史奉以指所伐国。”[7]326
这里出现的“灵旗”,是一种典型的军事巫术。在出征作战之前,在旗帜上绘制日月星辰的图案,“画一星在后,三星在前为太一锋也”,“太一”即“泰一”(泰一神),是汉代地位很高的神祇。《孝武本纪》又载:“亳人薄诱忌奏祠泰一方,曰:‘天神贵者泰一,泰一佐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泰一东南郊,用太牢具,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方。”[7]315
“太一锋”即为太一神的武器,类似宝剑之类。在“灵旗”上绘制如同太一神的宝剑图案,于出征之前,太史举着旗帜指向所要讨伐国家的方向,就预示着战争能够取得胜利。这是一种巫术思维,施行巫术者借助“灵旗”,幻想得到了“太一神”的帮助。“黄鸟之旗”的象征意义与“灵旗”是相同的。在墨子的文学语境中,武王伐纣是顺天应人的义举,故而纣师虽众,却阵前倒戈,给予纣王致命的一击。在纣王大势已去之后,上天又赐给武王“黄鸟之旗”,帮助他最终攻进殷商都城,灭了商朝。
《大荒西经》《海外西经》提到黄鸟,或称“其所集者其国亡”,或称“所经国亡”,这里的“国”指国家,而国家的政治中心是其首都。牧野之战是在殷商首都郊外进行的,当时殷纣王还居于都城之内。因此,战争的胜利并不意味着殷商的灭亡,只有攻入殷商首都,消灭殷王,才算取得最后的胜利。由此看来,上天赐予武王“黄鸟之旗”,是帮助他攻入商朝都城,实现改朝换代,兴周灭商。
《逸周书·克殷解》叙述商纣王自焚而死,周武王进入殷商王朝宫殿,“武王乃手太白以麾诸侯,诸侯毕拜,遂揖之。”对于其中的太白,孔晁注:“太白,旗名。”朱右曾称:“手,持也。太白,通帛为旜,夏大黑,殷大白,周大赤,皆以色别之。”[12]按照朱氏的说法推断,武王所持的太白,是用整幅帛所制的旗面,赤色。这是以周人尚赤习俗为根据而得出的结论。对于周人尚赤,《礼记》中的《明堂位》《郊特牲》均有明确记载。可是,周族的战旗是否也都用赤色呢?《尚书·牧誓》记载牧野之会:“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13]对于白旄,《释文》引马融注:“旄牛尾。”[14]旄指旄牛尾,白指白色,把白色旄牛尾著于杆头以作标识,旗帜也应是白色的。《诗经·小雅·六月》叙述宣王时期尹吉甫领兵征伐犭严狁,其中写道:“织文鸟章,白茷央央。”白茷,又作白旆。王先谦写道:“《出其东门》正义及《周礼·司常》疏引此诗,皆以‘白旆’为白色。”[15]尹吉甫出征用的是白色军旗,上面有鸟形图案。由此可证,周武王所持战旗是白色的。《逸周书·克殷解》对于武王所持战旗采用的是纪实笔法,用太白表示旗帜是白色的。后面又提到武王把殷纣王的头割下,“折悬诸太白”,又把纣王的两位嬖妾的头斩首,“悬诸小白”。周武王所持的战旗有大小之分,大者为大白,小者为小白。《克殷解》采用的纪实笔法为《史记·周本纪》所沿袭。《非攻下》称武王所持的是黄鸟之旗,关注的是旗帜上的图案,着眼于黄鸟的巫术功能。就此而论,所作的叙述带有虚幻性、神秘性。而周族白色战旗确实有鸟形图案,这样看来,所谓的“黄鸟之旗”又并非全是出于虚拟,而是有客观依据的。由此可见,称武王手持太白旗是纪实,称武王手持黄鸟之旗则是虚实参半。尽管存在这种差异,但两种旗帜的功能有相通之处,都是用于征讨杀伐。《非攻下》这种虚实参半的叙事手法,使得墨子笔下的圣王形象带有传奇色彩。
在先秦儒、墨、道、法诸子的论辩中,墨子对待“汤武革命”的处理方式是非常特别的。关于先秦诸子对“汤武革命”的态度,孙家洲先生在《社会科学研究》1987年第1期上就发表了《先秦诸子论“汤武革命”》一文,对先秦诸子对待“汤武革命”的态度立场作了一番系统梳理。在先秦诸子中,道家与法家明确对“汤武革命”持否定态度;儒家如孟子、荀子,认为汤武革命是顺天应人的义举,这与墨子是一致的,但墨子肯定的依据是他的天命观,而孟、荀依据的是其“仁义思想”或“民本思想”。
细究起来,从孔子、孟子、荀子关于“汤武革命”的立场态度来看,孔子的态度最为谨慎。因为处理“汤武革命”这一重大历史命题的最大难点,就在于它与传统君臣伦理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如何解决汤、武行为的合法性问题。孔子在此历史性难题面前选择了避而不言的审慎态度,继而提出了“权变”思想。这是理智的折中,但同时也遗留下难以遮掩的“软肋”。
而孟子选择了最为决绝的“民贵君轻”。“民贵君轻”的内涵,除了要求统治者的治国政策要“以民为本”外,还进一步取消了君主群体“超然”的政治地位——任何人均不可脱离或超越基本人际关系准则的限制,所以孟子说“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之视君如寇仇”。在这一方面,孟子将自己的人格光辉发挥到了极致,直接粉碎了自上古氏族社会以来君主阶层的“神圣”属性,具有非常强烈的人文精神色彩,对中国古代政治文明的发展有着重要意义。
那么,孟子的勇气与眼光是从何处而来的?从孔子的审慎到孟子的决绝,此间的“进化”过于突兀,似乎少了某个中间环节。这时,将墨子置于孔孟之间的过渡地带上就显得非常必要了。因为墨子“非儒”(《墨子·非儒》),而孟子明言“距杨墨”(《孟子·滕文公下》),所以墨子及《墨子》文本一般不会进入先秦儒家发展史的研究视野。但在处理“汤武革命”这一历史性问题上,墨子对于孔、孟之间的衔接与过渡,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和意义。
前面提到,“汤武革命”问题的难点,在于汤、武行为的合法性如何确认。桀纣的君主身份是一道难以跨越的天然鸿沟,无论是孔子的审慎还是孟子的决绝,都没有处理好桀纣君主身份的问题。而墨子却提出了一个颇为高明的解决方案——“降低”了桀纣君主身份的“高度”,从而规避了汤武征伐的合法性问题。墨子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建立了一个“天、鬼、人”三层的世界模式。《墨子》中“王”的地位在其所构建的世界等级体系中并非至高无上,而是屈尊于“天”“鬼”之下,受“天”“鬼”意志的支配与约束。在《墨子》文本中,“上可而利天,中可而利鬼,下可而利人”(《尚贤下》)、“天赏之,鬼富之,人誉之”(《非攻下》)、“尊天、事鬼、爱人”(《公孟》)等等,类似表述比比皆是。“天、鬼、人”作为一个序列反复出现,可以看作墨子所构建出来的“三层”世界等级体系,也是墨子世界观的主体框架。在这个体系当中,“天”是作为至高无上的主宰者而存在的。
根据《天志上》篇所言,墨子同样将人间社会划分成各个等级,自上而下分别为天子、三公诸侯、将军大夫、士、庶人等五个阶层。“天子”顺“天志”而行,同时接受“鬼神”的监督,在“天、鬼、人”序列当中属于“人”的阶层。天、鬼、人三层世界等级序列的建立,使得墨子的各种主要政治伦理思想的论述得以顺利展开。天命之,鬼监之,天子行之,类似的文学表述“公式”在《墨子》各篇当中随处可见。在“天鬼人”三层序列的笼盖下,天子“以天为正”,所以他们的行事必须以“尊天事鬼”为第一要务。同时也意味着,天子在整个宇宙阶层中是地位最为低下者,仅仅充当一个人间代言者的角色。
至此,商汤与周武的讨伐行为完全没有了政治与伦理上的双重尴尬,因为他们与桀纣并无本质上的不同,都是“上天”的子民而已。在墨子的笔下,汤武都是正式接到了上天的旨意,并借助天帝鬼神的伟力,十分轻松地对桀纣等“暴王”施行了“天罚”。当然,这种借助上古巫祭通神的文化心理而创造出来的“虚拟”世界观没有得到广泛认可。但墨子的理论建构与文学实践,却在无形之中为孟子的“民贵君轻”思想提供了一定的借鉴意义。虽然孟子力排杨墨,但在先秦诸子的论辩中,“阳违而阴奉之”的现象是比较常见的。从另一方面来看,墨学在战国之世与儒家并称“显学”,在当时的影响是很大的。孟子既然力排杨墨,必然对墨家学说有着较为深入的了解。也许,正是这种“百家争鸣,互有融通”的思想交流,为墨子处于孔、孟之间从而为二者提供一种过渡的可能性提供了有力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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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金钟〕
I206.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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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31
刘洋(1984-),男,河南永城人,博士研究生,从事先秦两汉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