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平兴
“实物目录学”概念在西方的生成与发展*
郭平兴
实物目录学 (bibliographie matérielle)是西方书籍史学界一个重要的概念,源于英语世界的“bibliography”。从研究内容上看,实物目录学不仅研究书籍的内容,也重视书籍本身的历史以及它所承载的文本信息来源。它自诞生以来,不仅引进了其他学科的理论和研究范式,而且还不断细化了书籍史的研究内容,对书籍史研究贡献颇大,同时,也对中国书籍史的研究有一定的借鉴价值。
实物目录学 书籍史 版本学
实物目录学 (bibliographie matérielle)是西方书籍史学界一个重要的概念,现常用于历史学、目录学、版本学等领域,这个词源于英语世界的 “bibliography”。法国学者学勒克 (Louise-Noëlle Malclès)在其著作 《目录学手册》中写道,“在英语国家那里,特别是在英国,‘bibliography’一词保留了书籍科学这一特殊含义。目录学家不只是书目汇集者或是文本分析者,还是一位专家。他所做的工作则是运用与书籍研究相关的印刷史和技术史知识,确立这些书籍的真实性,明确给出印刷日期和地点,并且检查一切可以看清著作的实物来源的细节,这种方法大多应用于古书上。在很多情况下,‘bibliography’包含了书籍史,甚至文献史。”[1]从实物目录学的发展史来看,实物目录学的发展与西方书籍史的发展是息息相关的,书籍史研究是20世纪中叶以来西方史学研究的一门显学,相关成果非常丰硕。①关于西方书籍史的研究论著很多,且很多论著已被翻译成中文出版,如 [法]费夫贺、马尔坦:《印刷书的诞生》,李鸿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英]玛丽娜·弗拉斯卡-斯帕达等主编:《历史上的书籍与科学》,苏贤贵等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美]伊丽莎白·爱森斯坦:《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何道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英]戴维·芬克尔斯坦等:《书史导论》,何朝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法]罗杰·夏蒂埃:《书籍的秩序》,吴泓缈、张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美]罗伯特·达恩顿:《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出版史 (1775—1800)》,叶桐、顾杭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美]芮哲非:《谷腾堡在上海:中国印刷资本业的发展 (1876—1937)》,张志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等等。自法国学者费夫贺(Lucien Febvre)与马尔坦 (Henri-Jean Martin)合著出版 《印刷书的诞生》以来,即显示了与过往的书籍史研究的不同范式,用统计学、社会学的方法取代了目录学、古文献学的方法,视 “书籍史”为总体史 (histoire général)的一部分。纵观西方书籍史研究视角的转变过程,从社会史与新文化史研究路径的契合,到媒介史与印刷文化史的结合,再到目录学的转向与超越,可以发现书籍史的研究总是存在于社会文化史与传统目录学的理论基石之上,“这两个学科在相互影响和冲突中走向融合,并在学科史和媒介史等其他学科的渗透中,形成一门独立的研究领域”即书籍史的研究,“在相互的批评中,各路书籍史研究者不断地调整和完善研究的结构与方法,从而走向统一融合”。[2]
虽然以目录学、古文献学为代表的书籍史研究在西方已存在数百年的历史,但研究对象主要集中于版本考证等。20世纪后,对实物目录学的研究范式开始运用于书籍史研究之中,但无论是在西方学界,还是在中国学界,其研究都相对薄弱。因此,探寻实物目录学的发展历程,对其内涵进行学术界定,考察其发展过程中的困难,应是当前书籍史学者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为了澄清这一概念在西方的发展情况,西方很多从事书籍史研究的学者也做了许多积极而有成效的工作,拓宽了书籍史学界对这个概念的认识视野和理解思路。本文拟从bibliographie matérielle概念存在的学术背景及其发展历程入手,考察西方学界对这一名词的概念界定及其在发展过程中所面临的理论挑战,以期对理解实物目录学的概念实质有所帮助。
实物目录学侧重研究书籍自身的历史以及它所承载的文本信息来源。然而,迄今为止,尚没有被大部分史学家认可的明确的实物目录学的定义。正如法国书籍史学家瓦里 (Dominique Varry)所言:“实物目录学这个名词本身就有一点儿神秘,需要予以澄清”。[3]
在实物目录学 (Material Bibliography/bibliographie matérielle,意大利称为bibliografia materiale)这一名词为学界广泛认可前,有诸多名词与实物目录学内涵与意蕴并列存在于各国的相关领域研究的学术谱系中。如 “历史目录学 (Historical Bibliography)、分析目录学 (Analytical Bibliography,德国人称为Analytische Druckforshung)、文本目录学 (Textual Bibliography,意大利则称为Bibliografia testuale)、描述目录学 (Descriptive Bibliography)、评注目录学 (Critical Bibligraphy)、新书目学 (New Bibliography)等”,[4]这些概念所研究的内容基本上是同一对象,只是应用不同的表达方式而已。
对于实物目录学的定义,学者们有着不同的看法,法国学者瓦里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实物目录学不过就是对印刷书籍的考古学,与对手稿进行的 ‘手抄簿本’(codicologie)研究一样。”[5]法国另一书籍史研究专家弗雷德里克·巴尔比耶 (Frédéric Barbier)认为实物目录学是对 “文本、文本变体和文本以 ‘书籍实现’(mise en livre)进行系统的研究”。[6]中国学者也提出相关的看法,如费巍认为 “作为研究传递文献的科学”的实物目录学要研究 “印刷者和书商的历史,研究纸和图书装帧的描述,以及研究从作者的手稿到书籍印刷出版的过程中发生的文本变化”;[7]于文认为实物目录学是 “研究作为物体的图书、图书生产的细节、制作方法及文本的影响等问题的学问”。[8]
上述各家对实物目录学的不同定义,既体现了学者对实物目录学的思考,也勾画出实物目录学思想的核心所在。就目前研究成果而言,实物目录学的研究内容包括以下七个方面:“一是建立一位作者的作品总录;二是重现一个印刷工作的工作和生产情况;三是选择出版所用的基础文本,也许为此还要建立起先前版本的传承关系”;“四是在同一版本之中找出 ‘异本’;五是辨认出一些假的再版;六是揭露以虚假的或是以似是而非的地址出版的盗版书或是禁书;七是揭露假冒书。”[9]由此观之,实物目录学的切入点不同,衍生出实物目录学的研究方法和面向也不同,或从作者,或从文本,或从编辑,或从出版者等,涉及到与书籍本身内容的诸多方面。
实物目录学的最终路径,就是最大限度去对照和比较所研究的书籍的不同版本。书籍史名家巴尔比耶曾说:“没有任何理论能替代对于某一本书里一个 ‘文本’的生产条件以及从一个版本到另一个版本的条件变化的准确观察。”[10]这里所指的生产条件,包括纸张、印刷生产技术、装帧形式等。美国学者阿德里安·约翰斯就提出 “一本书是一种共识的物质体现,至少是一种集体认可的物质体现”,“它是连接了各种各样的工作的一个枢纽”。[11]例如,读者对18世纪的书籍尤其是贝类书籍的理解,图书的装饰风格等内容的理解就显得尤为重要,“因为它表明了某本书是否属于受特定的审美习惯支配的更大的一类的文献,而这类文献是上流社会的精英阶层的财产”。[12]
从版本学及书籍史的角度来看,没有两本完全相同的古代印刷品,因为每一部印刷品都有其自身独特的历史:“特殊的装订方式,在一系列拥有者中的传承,使用中留下的痕迹等”。[13]开始关注这个问题的人,往往都是古书的收藏家和研究者。澳大利亚历史学家科索普 (wallace kirsop)曾指出:“一种目录学的描述,一种评注版更是如此,其基础都应该建立在对一个文本可能的所有版本存留下来的尽可能多的单本的检查和核对之上。只有通过这种细致的工作,目录学专家才可能区别一部书籍的发行和状况,并且描述出理想的单本。”[14]可见,出版品的单本实物其实蕴含着大量有用的信息,除了人们常为关注的书籍内容之外,还有它们被制造出来的方法,问世的情形,刊行者的真实身份等书籍的物质属性的相关内容。实物目录学就是通过研究文本及其变体的物质属性来科学地确立起最好的版本。年鉴学派大师费夫贺曾从 “字体”、“打开书封:书名页、牌记、印刷铺记”、“内文呈现与开本”、“插图”、“替书穿及”、“装帧形式”等来描定“书的样貌”,他认为从摇篮本到手抄本,书的样貌都对书籍的传播起到重要的作用,如书名页的功能,就宛如一本书的“户籍资料”,而书名页的故事饶有趣味,可视为印刷书整体演进的典例。[15]
西方实物目录学的发展历程,大抵经历了两个主要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文艺复兴时期, 第二个阶段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尤其是20世纪中期以后,经过英国、澳大利亚、法国等学者的不断研究,实物目录学取得了长足的发展。
15世纪到16世纪,由于印刷技术的革新,欧洲的书籍数量在急速增长,大量的书籍印刷出版,充斥于图书馆和图书市场。①相关研究见 [美]马修·巴特尔斯:《图书馆的故事》,赵雪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四部分 “书的战争”,详细论述了文艺复兴时期因图书而产生的种种史实。对于众多的博学者、古书收藏家而言,书籍相对成为其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当时一位在意大利享有盛誉的政治家、外交家威廉·坦普尔曾说,“当一册册的书籍,被印刷机大量的复制”,“考订求证开始了,哪一种文本可以拿来作为印制古书的正确版本”,这种智识活动成为当时的 “学术时尚”,“仔细阅读古老的手稿,比较着各种不同的文本,翻查词汇术语,以及人们关于古代历史学家、演说家和诗人们的注释,对于古代希腊和罗马文的细微之处也要明察秋毫。”[16]但这种工作在当时并不能得到广泛的开展,因为在很多人看来,“这些争议以铺天盖地的词汇、注释和索引掩盖了古典文本的精华,在文献学的显微镜下,伟大的古典著作被削弱成没完没了、咬文嚼字的文本分析”。[17]对实物目录学而言,此时主要开始于古书的版本比较,且主要集中于博学家和文史学家这些群体之中,普通民众并没有参与其中。但不可否认的是,因为 “文艺复兴的各种表现形式和思想从精英阶层向普通民众传播,其中包括社会层面和地理层面的扩散”,[18]使当时的作品广为流传,既包括原有的被考据的印刷品,也包括被考订整理而出版的印刷品,甚至是当时人们自己所撰写的印刷品 (如莎士比亚的著作和十六七世纪其他剧作家的作品),都成为后世实物目录学者研究的对象。
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国目录学学者通过对莎士比亚著作的印刷版 (尤其是1623年对开本的初版)进行研究,确定这些版本与最确定的原稿之间的关系。从此,实物目录学研究对象开始扩大,由文艺复兴时期关注书籍形制本身扩大到 “书籍的实现”过程的研究,这种研究路径迅速得到传播,文艺复兴时期的其他剧作家的作品也进入研究视野。由此而产生了一批著名的研究学者,如格里格 (W.W.Gregg)、伯拉德 (A.W.Pollrd)、麦克柯罗 (Ronald Brunlees Mckerrow,1872—1940年)等,其中格里格的代表作 《底本原理》是20世纪初目录学的一篇重要论文,对英、美的版本学、校勘学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9]创立于1892年的伦敦目录学会 (Bibliographical Society de Londres)里也有众多学者从事相关研究,出版了协会会刊 《图书馆》(The Library),成为研究目录学的重要学术阵地,诞生了诸如 《文科专业学生的目录学入门》[20]等著名的学术论著,造就了当时学界著名的 “摇篮本”(1500年以前印刷出版的图书称为“古版书”,其拉丁文含义是 “摇篮期图书”,因此,这些图书也称为 “摇篮本”[21])研究热潮。1972年,作为英国目录学方法的延续性著作 《目录学新入门》(A New Introduction to Bibliography)出版,这本新作由英国目录学的著名学者加斯科尔(Philipp Gaskell)完成,被多次再版,并翻译成多种语言出版,受到学界的普遍好评,“这部著作被证实仍然是目前市场上买得到的最好的一部”。[22]
英国学者首开风气之后,美国、新西兰、法国等国家学者先后参与其中,对实物目录学的关注有所增加,并取得丰富的学术成果。美国学者鲍威尔斯 (Fredson Bowers,1905—1991年)是目录学中美国学派的代表人物,身为弗吉尼亚大学文学教授的他,尤其是对晚近出版物的研究有着独特见解,于1948年创办了 《目录学研究》(Studies in Bibliography)期刊,出版了 《目录描述原理》,[23]他用心理学、历史学和文学等大量材料证明:目录学研究应 “借助于不同的符号和惯例,完成目录描述,以照相文件的可信度来看待一部著作的实物表现形式”。[24]美国实物目录学派的研究较英国学派研究而言,对 “书籍实现”的细节给予了更多更广的关注,不仅重视作者原稿,而且也关注书籍实物以及产生书籍这一实物的过程中的技术,希望 “建立一个最能展现作者之原初或最终意图的文本”。[25]有学者甚至指出,英、美这时期所兴起的目录学研究新气象形成了 “新书目派”或 “新目录学派”(New Bibliography)。②关于 “新书目学”的研究成果,可参考Fredson Bowers,On Editing Shakespeare and the Elizabethan Dramatists,Published for the Philip H.and A.S.W.Rosenbach Foundation by th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Library,1955;Fredson Bowers,Textual and Literary Criticism,CUP Archive,1966;George Thomas Tanselle,Guide to the Study of United States Imprints,2,vols,Cambridge: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Ronal Mckerrow,The Treatment of Shakespeare’s Text by his Earlier Editors,1709-1768,Ayer Publishing,1977;等等。到了20世纪80年代以后,针对“新书目学”,美国学者杰罗姆·麦根展开了批判,提出新的书籍观即把书籍看成是社会工艺品。③相关成果见杰罗·麦根的著作,A Critique of Modern Textual Criticism,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83;The Text Conditi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1。
新西兰人麦肯锡 (Donald Francis McKenzie,1931—1999年)对实物目录学的研究进一步拓展。麦肯锡先后在澳大
利亚和牛津大学任教,发表了数篇具有爆炸性的文章,如 《想象中的印刷者》(Printers of the Mind)(发表于Studies in Bibliography第22期)、《目录学和文本的社会学》,[26]这种人文色彩浓厚的研究路径受到学界的广泛认可,瓦里认为他的学术贡献有两大方面,即 “将人性化的方面重新纳入美国学派所研究的目录中,强调排字者和付印者的作用 (如创意、职业行为、无意中犯下的错误等)”和 “将实物目录学的方法和技术运用到书籍以外的物品”。[27]麦肯锡关于目录学和书史的论文集 《制造意义:〈思想的印刷者〉及其他论文》(Making meaning:“Printers of the Mind”and other Essays)一经出版,即引发争议,它 “揭示一部文本的物质生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时的生产环境,挑战了在20世纪40、50和60年代统治版本目录学 (textual bibliography)的分析目录学家们的正统观念”,虽受争议,但亦受到学界的肯定,并逐渐形成书史研究的一种新范式 “文本社会学”范式。[28]
澳大利亚历史学者科索谱在1970年出版了 《实物目录学和文本评论:通往一种合作》,[29]在书中,他介绍了英国书籍史的研究方法,认为文本须受到其物质基础的制约,“既然文本批评,或者人们愿意称之为对于原文的尊重,是文学研究的中心问题,那么就应该经过一个学习实物目录学的艰苦过程”。[30]此外,他号召法国文史学者参与这个领域的研究。
法国学者对于实物目录学的研究正是在这些启示下进行的。长期在澳大利亚工作的劳费尔 (Roger Laufer)就是其中的代表,实物目录学这一名词即由他在1966年出版的 《澳大利亚法国研究学刊》(Australian Journal of French Studies)中提出,称为Material Bibliography或bibliographie matérielle。劳费尔在 《实物目录学是做什么的》导言性文章中较为系统地提出了他对实物目录学的理解。[31]
从实物目录学的学术源流中,我们可以发现,实物目录学研究的发展经过了文艺复兴时相对狭窄的研究内容后,再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获得了较快的发展,研究内容、研究方法等都发生了巨大改变。不言而喻,实物目录学侧重文本的实物 (包括文本的不同版本或是书籍的不同实现形式),而人与文本之间有多种互动关系,甚至是形成一种 “文学的场域”,即 “连接生产者 (出版者、编辑、作者)与产品 (书籍、期刊、文学作品)的社会、思想和意识形态的公共竞技场”。[32]这样,实物目录也是人类关系展现在宗教、文化等领域的历史的真实表现。
纵观实物目录学的学术发展史,可见两个因素促成了此项研究的兴起与发展。
一是实物目录学方面的史料被大量发现,且运用于书籍史的研究进程之中。史学家发掘的大量被思想史和文化史忽略的史料,包括 “与书打交道”人的资料,如印刷商之间的通信、他们的装饰图案等,①瓦里在 《实物目录学对了解近代出版品的贡献》中列举了众多西方书籍史研究过程中发现的有用的 “与书打交道”的史料,包括印刷商名下的传记,印刷商留下的财务档案,以及印刷商与欧洲各地来往的数以十万计的信件,可为实物目录学的开展提供有力的保证。引起他们对书籍史领域中诸多历史事件的兴趣,因而决定用书籍史来涵盖除政治史和外交史以外的历史,如印刷史、编辑史、发行史、阅读史、心态史、藏书史、出版史等,实物目录学常常贯穿于其中,例如阅读史方面,“文本不是存在于自身的,而是仅仅通过某种物质形式存在,物质形式本身决定可能的、有时相对强制性的阅读实践和获取书籍内容的实践”,因为 “实物目录学确实为研究实践意义的阅读史开辟了道路,但同样为研究阅读的抽象表现,主要是政治方面的抽象表现的历史开辟了道路”。[33]
作为书籍史的有效研究视角,实物目录学展现了很好的发展前景,结合相应的史料,对书籍史研究提供了有力的理论支撑。早期的书籍史研究只注重书籍的版本与类别。自20世纪初开始,对与书籍相关联的领域研究层出不穷,尤其是 “启发了众多对于书籍的世界 (手稿,尤其是印刷品)及其媒介手段的关联的研究”。[34]例如,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的刊印本、活字印刷术与书画的刻印技术等,谁参与了刊印?刊印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刊印的书籍对当时的民众产生了什么影响?从1958年起,“书籍史专家至少被分成两个阵营”,包括 “一些古旧书籍研究者,在不考虑社会背景的情况下研究机器与技术的变迁”和侧重 “书籍和书籍贸易”方面的研究。[35]书籍史学家应考虑到书籍刊刻过程的变革,包括手抄簿本、旧时期的刊本、工业化时代的书籍等,引入长时段的视角将各种手段结合起来,汇集所有相关的历史资料展开书籍史的研究。
此外,实物目录学技术和信息的补充作用,也推动了书籍史研究的发展。对印刷商的真实身份、伪冒书和禁书的兴趣,使史学家广泛接受了实物目录学中所运用的档案史料 (包括版本所用的材料如饰纹、边饰、尾花等)的影响。
二是接受美学的发展与变化。书籍史视野下接受美学是与 “表现美学”(Darstellungsästhetik)、“生产美学”(Pro-
duktionsästhetik)相并立的,“设定在被传递的文本与读者思想之间有一种直接的联系,不管讯息的物质形式和情境有怎样的多样性,对内容的获取在其间进行”,“研究者将会观察某个文本在一个文本的历时性序列中的位置,然后是它在某个特定时刻出版的各种文本的共时性的整体中的位置,再尽可能地将作为文学史的研究对象的文本生产与普通历史的范畴建立关联”。[36]之所以能如此,因为“书籍是尤为便于移动的物体,同时具有文化底蕴和经济价值,是脑力创作和物质生产的成果”。[37]诸多学者已在相关问题的研究领域做了有益的尝试,如法国的马尔凯在 《17世纪中国画谱在日本被接受的经过》中利用实物目录学研究范式,对流传于日本的中国画谱进行了详细的研究;[38]再如对某些特殊形制的书籍如贝类书籍、博物类书籍等,如果用精确的审美学来审视与研究,将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因为 “选择什么词语和图像来充当自然物在书中的符号,就起到了界定一种自然物的特征和内容的作用”。[39]
即使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书籍史迅速发展之时,实物目录学的历史解释模式也常受到批评。一是实物目录学总是用 “书籍实现”形式来分析所有过去的历史;二是实物目录学容易忽视个人的意识及行为在书籍的生产、传播中的作用。
自20世纪80年代、特别是90年代以来,实物目录学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来自书籍史研究队伍本身。虽说目前书籍史的研究更侧重于从 “文化的、社会学和目录学的背景下理解书籍和印刷品”,“把书籍和文本生产,与作者和读者的研究联系在一起”,[40]但众多书籍史研究者中有一部分人觉得实物目录并不重要,认为 “印刷出来的文本,基本上与其他同一版的书籍完全一致”,他们认为实物目录学家所从事的工作是在 “耗费时间寻找出来细微的差异”。[41]有一部分人甚至公开表示反对,如美国文本理论学家杰罗姆·麦根就认为,“孤立的文本是不存在的”,“文本的生产和演变是多个行为主体在 ‘文化语境’下共同的行为,是他们共同参与的 ‘社会事件’”,由此观之,批判实物目录学的学者更强调的是书籍的社会属性。①有关于杰罗姆·麦根的书籍观念介绍,详见苏杰编译:《西方校勘学论著选》之 《现代校勘学批判》部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
实物目录学面临的第二个挑战是实物目录学所需资料的问题。实物目录学是一个非常宽宏的研究领域,既需以时间为轴,纵向的史料收集;亦可以书籍为纲,进行版本的细化考量。因此,开展实物目录学,资料是首要解决的问题,然而却是困难重重。首先是资料的严重不足,大大制约了实物目录学的发展。在实物目录学研究过程中,要找到书籍的不同单本进行比较,并非易事。显然,档案资源将会对比较和确定实物目录学的调查结果带来很大帮助,遗憾的是这方面的资源十分稀缺。其次是在现今技术背景下,实物目录的质量还有待提高,虽然随着有关水印、印刷印记、装饰图案等数据库的开发,如据法国学者瓦里 (Dominique Varry)统计,现有印刷品牌的数据库、②如Printer’s Device的数据库http://web.uflib.ufl.edu/spec/rarebook/devices/device.htm.奥地利中世纪的水印数据库,③http://www.oeaw.ac.at/ksbm/wz/wzma2.htm.以及相关学者建立的数据库 (如Silvio Corsini、④http://www.dbserv1_bcu_unil.ch/ornements/scripts/Fleuron.php.Daniel Droixhe、Claudette Fortuny⑤http://www.tango.univ-montp3.fr/MagueloneV.taf.等),便于学者进行对照和比较,并取得了积极的研究效果,但其中时常出现的讹误、不完准、不精细、有重复等问题,严重影响了实物目录学的有效开展。[42]正因为种种原因,纵观现有的书籍史研究著作,专门以 “实物目录学”或是类似内容进行研究的不多。
综上所述,实物目录学自诞生以来已将书籍的 “实物”纳入书籍史的研究范畴,不仅引进了其他学科的理论和研究范式,而且还不断细化了书籍史的研究内容。没有人可以否认实物目录学对于书籍史研究的贡献。虽然实物目录学在文献学、书籍史学界的地位已确定无疑,实物目录学家们仍有许多方面有待改进。其面临的最大挑战是,过细的研究分工使书籍史学家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困难 (并不是每位书籍史学家都能拥有众多原始版本的印刷品),从而妨碍了对同行的理解及对书籍历史的综合。另一挑战是如何弥补资料的问题引发实物目录学中的种种不足。解决这些问题也许是21世纪实物目录学家的首要任务。
既然实物目录学对解释书籍史这个概念十分重要,那么,比较那些纠结并或远或近的众多含义解释,几百多年前中国的经学考据学者 (汉学)的见解和做法是否高出了一筹?他们是不是早已看透了版本的本质和使用它的目的?认识到这些,对使用 “实物目录”概念开展中国书籍史研究或许有些借鉴作用。
[1]Louise-Noëlle Malclès,Manuel de bibliographie(《目录学手册》),Paris:PUF,1963,p.7,注释3。
[2][8]于文:《“书籍史”的孕育与诞生》,《图书·情报·知识》2009年第6期。
[3][4][5][9][10][13][22][24][27][33][34][36][37][38][42][意]韩奇、米盖拉主编:《中国和欧洲:印刷术与书籍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53、154、154、158、199、155、155、155、156、200、240、201、209、82-11、161-162页。
[6]Frédéric Barbier,L’Europe de Gutenberg:le livre et l'invention de la modernité occidentale,XIIIe-XVIesiècle(《谷腾堡的欧洲:书籍与西方现代性的产生,13—16世纪》),Paris:Librairie Belin,2006.
[7]费巍:《西方目录学的发展及其对我国目录学研究的借鉴意义》,《图书情报知识》2008年第1期。
[11]Jonhs Arian,The Nature of the Book:Print and Knowledge in the Making,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3.
[12][39][英]玛丽娜·弗拉斯卡-斯帕达等主编:《历史上的书籍与科学》,苏贤贵等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84-301页。
[14][29][30]Wallace Kirsop,Bibliographie matérielle et critique textuelle,vers une collaboration,Paris:Lettres modernes,1970,p.32、p.76、p.76.
[15][法]费夫贺、马尔坦:《印刷书的诞生》,李鸿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8-100页。
[16][17][美]马修·巴特尔斯:《图书馆的故事》,赵雪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80、81页。
[18][英]彼得·伯克:《文化史的风景》,丰华琴、刘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42页。
[19]W.W.Gregg,The Rationale of Copy-Text,Studies in Bibliography,3,(1950-51),Bibliographical Society of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20]Ronald Brunlees Mckerrow,An Introduction to Bibliography for Literary Students,Oxford:Clarendon Press,1927.
[21]张志强主编:《文献学引论》,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89页。
[23]Fredson Bowers,Principles of Bibliographical Description,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49.
[25]苏杰编译:《西方校勘学论著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0页。
[26]Donald Francis McKenzie,Bibliography and the Sociology of Texts,London:British Library,1986.
[28][32][40][41][英]戴维·芬克尔斯坦等:《书史导论》,何朝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27、45、51、42页。
[31]Roger Laufer éd,La Bibliographie matérielle Présentée par Roger Laufer(《劳费尔介绍的实物目录学》),Table ronde organisée pour le CNRS par Jacques Petit,Paris:Éditions du CNRS,1983.
[35][美]芮哲非 (Christopher A.Reed):《谷腾堡在上海:中国印刷资本业的发展 (1876—1937)》,张志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57页。
责任编辑:杨向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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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平兴,惠州学院政法系讲师、南京大学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中山大学历史系访问学者 (广东 惠州,516007)。